第五章 第十六节 一天中午枣树下的眉眉跑进了屋。 眉眉终究没有在枣树下白坐。 青枣都半熟了。 现在是眉眉冲婆婆打手势,那不是手的摇不是手的摆,是手的扑打,一双痉 挛的小手冲躺在床上的婆婆的扑打。 她一边扑打一边叫婆婆,声音虽小却又急不可待。 正在迷糊着的司猗纹感到有手朝她扑打,也听到了一阵急不可待的喊婆婆的 小声儿。 “告诉他,送错了门儿。”司猗纹说,不睁眼,不动。她知道准又是那个敦 实个儿送煤的。 “不是。”眉眉离司猗纹的耳朵很近。 “对,告诉他不是。” “是……” “是咱们没叫煤,还有的烧。” “不是。” “不是你还不让他走。” “是来啦。” “来啦也不要,没烧完。” “是……” 是两个人无法沟通的对话。 后来眉眉不得不把为什么非要叫醒司猗纹的原因告诉了司猗纹。这次的司猗 纹没有以灵活的腿脚带动自己的身体下床,而是一种猛然坐起的不断向后退缩。 这是人的一个受到惊吓的惯有动作。 司猗纹受了惊吓。 院里没来送煤的。 街道主任罗大妈进了院。 眉眉的手朝南屋对面指。 南屋对面是北屋。 司猗纹听见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这是那种解放脚走路的特有声响,脚跟砸 地,起弹力作用的脚趾脚掌是脚的摆设。从X 光片上分析这种脚,跟骨特别发达, 像一个歪着的大榔头。“歪榔头”砸着青砖墁地的院子,声音就特别闷、特别重。 嗵!嗵! 司猗纹来到窗前,见肉多身沉的罗大妈正往北屋走,那脚砸着台阶上了廊子。 罗大妈站在廊下举头望,她望那有着花饰的屋檐;她伸手拍,拍那涂着绿漆 的方柱子;她抬脚跺,跺那廊上的大方砖。她像是对这房子的质量做着鉴定—— 屋檐会不会塌下来,柱子会不会歪下来,地会不会陷下去。 后来罗大妈撕开门上的封条,从腰里拽出钥匙开了屋门,把住门框迈过了门 槛。门槛给罗大妈一个生疏的高度,她的脚抬得很有富余,她就像做了一个广播 操里的提腿动作,那个动作的要领是大腿抬起,小腿自然下垂,大腿和躯干要形 成九十度角。罗大妈以两个连续的提腿动作进了北屋。 难道这就是司猗纹那个朝思暮想的、她曾在演说词里向社会呼吁过的、觉悟 高于她的、对她的改造有好处的同院? 是。 司猗纹作了肯定。罗大妈出了北屋。她站在廊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 南屋说:“豁亮倒是豁亮,就是屋子高得一眼望不到顶,赶到冬天生一个炉子暖 和不?” 褒贬是买主,说好是闲人。 罗大妈不是闲人,她想到了冬天。她担心这房子的过于高大。 司猗纹假定这是房子的新主人对旧主人的提问,她想旧主人有责任走出屋走 向前去作回答。但新主人没有要谁回答的意思,罗大妈很快就背过身摸索窗台去 了,还信手从地上捡起把旧笤帚,扫了扫窗台上的土。 司猗纹没有出去。 罗大妈没有给她一个回答问题的空隙。 她想空隙或许还会到来。 冒失人总是不管别人的空隙。 碰钉子的总是冒失人。 罗大妈始终没给司猗纹设置下回答问题的空隙,她停止了对这房子的鉴定, 锁上门,还是用脚后跟砸着台阶走下廊子,目不斜视地从南屋窗前走了过去。 她消失了,嘴角有点下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