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那个恐怖的灰脸老太太再也没有与我在梦里 相会,苏眉。 我相信那个梦完全是你为了惩罚你自己而造就的,你越恐怖,就说明你对你 的惩罚越严厉你对你的惩罚越有效。尽管你恐怖着但也得到了解脱因为你折磨了 你自己。 我做梦实在不是为了惩罚我,苏眉。再说梦真是可以造就的吗?如果那样为 什么在那些日子里我从来没梦见过爸、妈和小玮?我经常想他们想得要命渴望着 在梦里与他们见面、说话,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失败得连我的学校、我 的同学、我的小床、我的小人书和我给爸买烟的那条路都没梦见过。 你只是梦着你不愿梦见的一切我记得你曾经为那些梦去拼命洗嘴,像患了洁 癖一样地去洗。你相信你在梦中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是肉是大黄的肉——有时又 不是大黄,是什么你突然不清楚了,也许那是人的一部分总之有一种你憎恶的气 味粘附在你嘴上。也许那是一种老家具味一种老房子味,那年月你像得了一种收 获,你从那些你曾经擦过的老家具身上从那些你曾与它朝夕相处被它容纳的老房 子身上收获了气味,使你坚信那气味像樟脑像檀香像变了质的梅林牌辣酱油。也 许它们都不是,那实在就是点心味,是“红卫”柜台里吸引你的流连忘返是婆婆 拎回的纸包里的那些有着亮晶晶外衣的蜜供、有着鲜红印记的酥皮和黏黏歪歪的 萨其玛,那些你也曾为之垂涎欲滴的点心。然而不知何年何月经过了何种演变它 们却成了粘附在你嘴上的抹不掉的气味,那气味立刻就转换成樟脑、檀香和变了 质的梅林牌辣酱油。气味的转换是人类的一种不可避免吧;人所共知产妇得拿鸡 蛋补充身体那大部头的亏空,这种补充是穿抿腰裤的产妇和穿“石磨蓝”萝卜裤 的产妇的共同需要然而鸡蛋的气味也不是一成不变,听说有位产妇一次吃了十一 个白煮鸡蛋,从此她每逢看见鸡蛋就想起三种气味:白布、鸡屎和臭水沟。白布 的气味还可以忍受,那么鸡屎和臭水沟呢?那实在就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人间的 不适,假如你强制她去闻那不适那就成了苦刑,苦刑不仅仅意味着砍头、挖眼、 割舌、车裂。 这就是你梦的原因所在。自然,对于以视觉和思维为主导的人来说也许嗅觉 并不那么重要,因为当人能够直立行走并且可以自由地将头颅扭转一百八十度朝 后看的时候,鼻子的价值便渐渐降低了。但生活包括生活中的梦并不单单由视觉 主宰,有时渗透你感情渗透你灵魂的“内脏”的恰恰是那种在空中飘浮的挥发性 分子——气云。那气味钻进你的鼻子,通过两条狭长的通道到达鼻梁后大脑的下 边,在两块纽扣般大小的覆盖着黏膜的皮肤上落脚,一个过程出现了。那气味分 子接受了嗅觉神经末端的感受器,把信息传导给大脑的情感记忆区。原来生活中 的嗅觉是最容易接受大脑的,当它由此进入你的意识时并不需要什么转换,也许 你对一种味的厌恶远远早于对梦里那鹦鹉脸的厌恶。于是你的梦出现了,在梦里 气味分子变成了有形有声有血有肉的人,那个灰脸可怖的老女人就成了你所熟悉 的人,那是你集中了你的一切耳闻目睹包括嗅觉所触及过的一切丑陋塑造的她又 被她威吓着。 我没那么想过。苏眉。她不是姑爸更不是婆婆她实在就是个妖怪的本身。 从前我就跟你说过,通常你的那个你并不了解你自己。你拒绝承认那个老女 人就是姑爸你愿意把她想成曾经与你朝夕相处的婆婆,你把一切的阴森诡诈一切 的不善净都归结在一个人身上,为了这点你甚至否定着与她的朝夕相处你不愿相 信你和她都有过一个同样的小床头柜。而姑爸、罗主任以及那站在院里高喊着要 把金戒镏交给国家的罗大爷,你却忘记了对他们的种种不愿意。但是在那万般气 味中,还有你忘得最最干净的那放了葱、姜用“陈酿加饭”作料酒的清蒸鳜鱼的 气味。你无法否认那怡人的气味就是你婆婆造就的,那时在万般气味的漩涡里她 还为你造就了另一种气味的梦。而那红糖加碱的窝头的气味不过是她的闪失,是 她那可怜的为了把自己弄得像个完人一样的闪失,那时你没有跟她同流合污。 还有什么值得你花费心思去恨一个人?也许你已无法举出事实,因为你无法 说清你对她最深切的感觉但最说不清的也许最接近真实和准确。倒剩下了你的自 卑因为你曾经在姑爸跟前惊吓得发烧。你想用发烧来惩罚自己的看见,可那实在 是一种你对自己的饶恕。于是你的灵魂选择了一个人就迫不及待地去憎恶了,你 幻想着让她长出一张灰鹦鹉的脏脸一双血红的眼睛一副雪白的长指甲结果你的心 还太小你受不住这样的恐怖。你执拗地把这想做就是你的童年你那被一个老女人 惊吓的童年,就像世界上再也没有童年的生物把人想做红眼睛白指甲。 还记得么眉眉,多少多少年前邻居给了咱们一只小黑猫就因为她老是跑到妈 的茶杯里去喝水,被我一把推下了高高的楼梯差占摔死,当时她呜呜叫着仍然奋 力向楼梯上爬她想回家一点也不嫌弃我的凶恶,我站在楼梯口居然还暗暗盼着她 爬不上最后一级搂梯。长大之后有一次小玮无意中提起这件事我竟气得变了脸。 看小黑猫爬楼梯的形象是怎样一个形象呵。 孩子们不是最善良最纯真么——这些被他们的妈妈、奶奶、姐姐闻着他们身 上的奶味儿膻味儿喊他们做狗呀、猫呀、兔子呀的孩子,为什么他们在弄死一个 蚂蚁一只蝴蝶一个“花花轿”的时候竟是那样的轻而易举那样毫不手软,那蚂蚁、 蝴蝶、“花花轿”们闻着他们身上的奶味儿、膻味儿也会认为他们那么可爱么? 面对孩子们身上那些“可爱”的气味说不定它们会梦见一些顶天立地的灰脸老太 婆。 长大之后每逢我看见猫吃饭时把头伸进饭盆,饭盆在地上被拱得乱动我常常 为它没有能力扶住饭盆感到哀伤。我无法在饭桌上扔给蹲在地上的猫一块骨头这 种向下的一扔使我觉出人类对动物的不公平没有比猫迎接着一块飞来的骨头更寒 酸的景象了。而我还是慷慨地扔着骨头让猫去接,我扔猫接,就因为那骨头有气 味吧,气味使我变得慷慨气味使猫变得寒酸,假如我知道那气味勾引不了那猫我 还能向猫施以慷慨吗?猫还能在我面前表现寒酸吗?是嗅觉把人和动物划开了等 级不管它认为你是善的恶的,都是因了那气味。 最承认嗅觉易于接近大脑的眉眉请你告诉我,你愿意你是我现在的样子吗? 我仿佛觉得你就在我身边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带着教室里的铁锈味儿。我能像在 河流里孵化的大马哈鱼那样,到大海漫游数千公里之后又游回幼年玩耍的河流, 沿着几年前留下的味道逆流而上到达出生地的水乡泽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