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节 司猗纹穿列宁服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她的罩衣样式是一字领、挖兜, 这是应运而生的一种最新样式。她就穿着这样的罩衣听了叶龙北的大便与人。 他还说什么来着?噢,说她是知识妇女,说他和她都有大便。她也骂了他。 她一定是骂了他流氓,“流氓”她可以脱口而出。在她眼里男人都一样,骂他们 个流氓一点也不过分。特别是那些半老不俏的单身男人——朱吉开怎么样?她和 他优柔寡断过一阵子也不能就说他跟这两个字没关系。她想起朱吉开对她说过, 他的太太死后他一直没遇见合适的女人,他也进过一两回八大胡同。他所以只进 过一两回,是因为他一到那地方就浑身不对劲儿,他不知道是因为害臊还是因为 别的,反正他在那儿什么也干不成。于是他就手淫,他竟然把这种事儿跟司猗纹 当悄悄话儿说。司猗纹一边感激着他的坦诚一边腻歪着他那种事情,她跟他再也 没有兴致了。朱吉开已经不是用洋车送她回家的那个朱吉开,他成了一个符号, 一个专为漂起来和庄绍俭干的动力象征。然而司猗纹对于朱吉开却不是符号,在 她面前他从来不曾感到有哪儿不对劲儿。他给过她最真挚的热情,许多年之后司 猗纹还能记起朱吉开那双抚摸她的偏小的胖手。她总是温和地、像开玩笑一样地 频频拂掉那双手,就像拂掉他主动跟她坦白过的事儿。 叶龙北不是朱吉开,可他也是个单身男人,比朱吉开还年少,他整天在屋里 干什么谁知道呢。罗大妈只是自作聪明地看见他做了一个小板凳、纳了一回底子, 做板凳纳底子那不过是让罗大妈赶上了。再说谁让他还有个不在身边的儿子呢。 儿子没鞋穿,你又没钱买,你女人又不跟你了,你不纳谁纳?那么除了做板凳纳 底子呢,谁知道他在屋里干什么。不知道并不等于不存在,谁能保证他没有朱吉 开那毛病?那么,司猗纹骂他“流氓”有什么过分? 自从叶龙北跟司猗纹为大便有了初步接触后,司猗纹一闲下来便掀起窗帘一 角窥视西屋。虽然除了窗户下面那三个鸡窝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深信就在鸡窝 的那一面,叶龙北正在重复着朱吉开那种男人羞于讲给男人听的动作。她相信她 这发现的真实性,这真实的假想或者说假想的真实使她激动得喘不过气。 她相信人人都有一份窥测别人的权利。窥测不分档次,从前北屋可以对南屋 窥测得汪洋恣肆,南屋也可以对北屋窥测得恣肆汪洋。现在又来了西屋,西屋的 到来才使南、北屋暂时放松了彼此的窥测,西屋成了她们的共同窥测点。司猗纹 希望有朝一日通过她对西屋的窥测让叶龙北倒个大霉。那么,她假定的叶龙北那 点见不得人的事就太微不足道了。为什么她不假定出点“政治”?你静悄悄地没 有声音没准儿那是你操纵收发报机的需要;你纳鞋底那底子里就缝着密信;你做 板凳那是为了遮人耳目。 为了使叶龙北倒个大霉,她甚至有必要给他的所在单位写封检举信,她了解 他所在单位的名称——艺术研究所。信,当然要匿名。她还为自己想好了那检举 信的落款,她在众多自己给自己提供的姓名中,最后选定了“革命群众受苦人李 勇”。“勇”当然代表着勇敢,她勇敢地匿去自己的名字,勇敢地对叶龙北的政 治问题做了揭发,然后叶龙北的下场便昭然若揭了。一切活灵活现。 司猗纹正把一切都想得活灵活现,叶龙北却要离开响勺胡同了。因战备的需 要,北京要疏散一批人口去农村落户,大小有点黯儿的人自然都在被疏散之列。 一天,他就背着那么一个四万四正的、捆绑得像豆腐干一样的行李走出了这个院 子。 叶龙北的突然离去,就像有意退出了司猗纹对他的窥测,他不战自败了。他 那为小玮倒屎的壮举,成了他告别这四合院的一个仪式;他那和司猗纹刚刚开场 的交锋,则成了对司猗纹的临别赠言。司猗纹带着几分高兴几分遗憾目送叶龙北 出了西屋出了院门。临走,他拉严窗帘,又给西屋加了一把锁。 眉眉觉察出叶龙北行前的迹象,她注意到那天院里很静,原来院里没有叶龙 北的鸡。当她穿过夹道找到后院时,发现叶龙北的黑鸡和白鸡集体殉难于那个土 堆之上了,叶龙北正双手下垂站立鸡前为它们做着沉默。眉眉弄不清眼前发生了 什么,只不声不响站在远处,心跳着观看叶龙北弓着的后背和他脚下的死鸡。她 不敢近前也不忍离去。 叶龙北感觉到背后的眉眉。他原地不动,只把声音传给她,他说:“你永远 也不会看见她们的红脸了。你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她们都是一张苍白的脸,那是 血液在全身凝聚的缘故。动物的血液会流动也会凝聚,流动会使你脸红,凝聚会 使你面容平和。” 眉眉踮起脚尖走到叶龙北身边,果然发现了那些鸡的平和的白脸。 “可是……她们……”眉眉看着叶龙北。 “我发现你在哆嗦。”叶龙北说,“这大可不必。使你心惊胆战的应该是活 物,面对几只死鸡心惊胆战是对她们极大的不公平。” “可我还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眉眉说。 “我这就告诉你。因为你同我一起观察过她们的红脸和耳朵,看过她们一天 到晚的生活。虽然你终究没有看见那只不下蛋的鸡下蛋,可是蛋就在她的肚子里, 迟早她会下,但现在你再也看不见了。你有权力知道她们的一切。” “是她们病了?”眉眉问。 “不,是我亲手掐死了她们。”叶龙北说。 “啊!”眉眉惊慌起来。 “你就要说我不该这样做了,或者要问我为什么非这样不可。我马上告诉你: 一句话,为了使她们平静。大便还需要平静呢,何况她们是鸡。”叶龙北说。 “那您……” “我要离开她们。” 叶龙北把他将要离开这院子的消息首先告诉了眉眉,并对她说只有他的鸡得 到了平静他才能够离开,于是他就掐死了她们。 说完,叶龙北就开始埋鸡。他挖了个深坑把她们码在坑内,然后开始往她们 身上盖土。眉眉也往她们身上盖着新土。 眉眉没有预料到叶龙北会这么快就离开,她总觉着叶龙北对她一定还有临别 赠言。但当她也看见西屋门上那把黑锁时,就明白了一切。叶龙北把窗外的零星 也做了收拾,只有那三个用旧木箱做成的鸡窝还排列在原处,鸡窝上还有“叶龙 北同志收”。眉眉觉得这才是叶龙北的临别赠言,叶龙北留给她的一切言语声音 就汇人了这几个空箱子里,她觉得那语言那声音永远不会散去。日后每当她看到 那箱子,她总是把箱子上的“叶龙北同志收”读成“苏眉眉同志收”。 罗大妈也注意到鸡的死亡和叶龙北的离开,叶龙北刚走不久她就在后院找到 了那死鸡。她把它们刨出来,烧水、褪毛,然后就码在廊下她那口黑铁锅里卤煮。 她按照虽城人卤煮鸡的祖传规矩,在锅里放好作料,再往鸡身上压一块石头—— 为了入味儿,为了烂。 已是黄昏,鸡毛在院子里飞扬,廊下升腾着热气。黑白鸡毛像铅灰色的雪片, 热气像烘托这雪片的浓雾。 眉眉和小玮站在枣树下观看这雪和雾的世界。一根鸡毛落在小玮的肩膀,她 把它拿下来递给眉眉。眉眉抚平鸡毛捏在手里,后来她把它做成一枚书签,夹进 那本天下最小的“老三篇”中。 司猗纹没等罗大妈请,就从南屋出来站在北屋廊下看她煮鸡。她觉得罗大妈 现在最需要一个出来捧场的观众,夸她这当机立断的杀鸡行为,夸她这如法炮制 的味道。 黑锅里咕嗒咕嗒响个没完。 “您说这鸡怎么碍着他了。”司猗纹说。 “要不说呢,一个鸡。”罗大妈掀开锅盖,用一根筷子向鸡扎去,火候不到。 “一个鸡,您还真会想。”司猗纹说。她发现锅里的鸡黑紫,很不是颜色。 “一个鸡,吃在肚里总比烂在土里强。”罗大妈说,又盖上锅盖。 “一个鸡,埋了就是浪费,贪污和浪费都是极大的犯罪。”司猗纹说,心想 就你这种人能想出来,没准儿连死猪你都吃过。 “一个鸡,就是。”罗大妈又掀开锅盖,一股腥咸的花椒大料味儿冲出米。 “一个鸡,您还真会做。”司猗纹说,强忍住一阵恶心。 “就是色儿不对。”罗大妈终于也发现了作为卤煮鸡那颜色的异常。 “纯粹是让那个姓叶的给掐的。”司猗纹说。 “生是闷住了血。”罗大妈说。 “您说这种人。就得随时随地提高警惕。”司猗纹说,仿佛叶龙北下回该掐 她了。 “这种人,就得提防。”罗大妈说,仿佛她也受到了威胁。 “这种人,没准儿逮谁掐谁。”司猗纹说。 “这种人,你说他怎么不掐他自个儿的……”罗大妈说了一句脏话。 罗大妈的脏话使她们二人同时大笑了起来,她们笑得开怀,眼泪汪汪。罗大 妈笑得露出一嘴粉牙床子,司猗纹却捂住了嘴。这共同的笑再次证实了此刻司猗 纹站在廊下看煮鸡的必要性,刹那间她还想起罗大妈从来不曾对她有过这么脏的 脏话,这么开怀的大笑。这脏话这大笑分明告诉司猗纹,她们的关系已经进入了 一个空前的新阶段。它还证明了她们之间的融洽,证明了她们之间关系的那种牢 不可破性儿。于是司猗纹更加放肆起来,她竟然也在罗大妈跟前指手画脚了。 “火太急,得微火。”司猗纹说。 罗大妈按照司猗纹的指示关上了火门。锅里渐渐安静下来。 片刻,罗大妈又迫不及待地掀开了锅盖。她勇猛地揪住一条鸡腿狠命往下拽, 那鸡腿终于从鸡身上断裂下来,滚烫的鸡腿攥在罗大妈手里使她不住地倒手。她 先从鸡腿上撕下一条儿肉放在嘴里咝哈着,然后把腿举到司猗纹眼前说:“能吃 啦,给你。” 她以“能吃”做标准,也要司猗纹亲自体会她手里那个“能吃”。 司猗纹显出意外地接过鸡腿,怀着几分高兴,几分惊慌,几分卑微,几分恶 心。当她预感到这条腿必将由她做彻底消灭时,她尽量模仿着多数粗人对待鸡腿 的那种贪婪,那种野相儿,那种没出息,她张口就咬。她认为现在只有表现一点 贪婪一点野相儿一点没出息,才对得起罗大妈亲手送过来的这条腿。粗糙、坚硬 的肉丝虽然难以和骨头分离,但她还是用自己那副不算坏的牙齿咬下一部分咀嚼 起来,肉丝立刻塞满了每条牙缝。 罗大妈总会问到鸡的味道的,司猗纹总要做出肯定的回答的,她再次肯定了 罗大妈的“会做”,再次肯定了由于罗大妈的当机立断才使这群死鸡在她手下变 成了美味佳肴。 罗大妈又高兴地大笑起来,司猗纹眼前又出现了罗大妈那嘴粉红色牙床子。 罗大妈笑着又告诉司猗纹,她开膛时还发现了一只鸡肚子里有小鸡蛋儿。她笑得 更欢了,如同她亲眼看见了一个女人肚子里刚怀上不成形的胎儿——这个她永远 不曾得见的秘密。 经过了司猗纹的鉴定,罗大妈停住火,掀走压着鸡的石头,绰起一把铁笊篱 把鸡一只只地捞人一个大瓦盆,最后给司猗纹也捞了一只。也许她想到了那次司 猗纹的赠鱼仪式——人总是要讲些礼尚往来的。罗大妈把鸡盛进一只大花碗,双 手递给司猗纹。司猗纹推让片刻就“难为情”地接了过来。 一只黑沉沉的鸡进了南屋。 司猗纹把鸡摆上饭桌就赶紧洗手找药。她从竹西桌上找出黄连素吃了两片, 又不放心地到处翻找痢特灵或磺胺一类。她宁可用过量的药物来抵消遗在肠胃里 的脏鸡肉。 司猗纹洗过手吃过药,鸡仍然摆在饭桌上。她发现在房间暗处有两双很亮的 眼正注视着她和饭桌。是眉眉和小玮。她一时不明白为什么饮食一向受到限制的 小玮,此刻对这百年不遇的整鸡也会表示极大的沉默。这沉默里或许还有几分警 惕,警惕那鸡也进入她的肠胃。这使得司猗纹站在她们面前自觉就是一个没有进 化到家的野人。她本来是要喊她们姐儿俩过来吃鸡的,当她看见她们那不容置疑 的抵挡的眼光就不打算喊了。她想,人还是要讲点人道的,对,革命的人道主义。 夜深人静时她自己端着鸡先倒进胡同口的垃圾站,又在鸡身上倒了一盆炉灰用脚 踩踩。 第二天司猗纹才把大花碗还给罗大妈。罗大妈再次问到她那鸡的味道,她只 略显激动地重复着昨天的一句话:“您还真会做。”她想,这句话作“褒”作 “贬”皆可,任你怎么理解。罗大妈从中体会到的还是褒义,心想,可不,虽城 祖传的卤煮鸡。 靠了罗大妈的理解,卤煮鸡传友情,没过多久司猗纹被批准加入街道组织的 宣传队了。 如今的司猗纹出没于街道不仅是读报,她还有更广泛更重要的宣传任务。历 史的重任对于人类向来都是因人而异、量体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