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节 政协礼堂附近。 一条宽畅顺直的胡同。胡同口有一坐北朝南的大红门。这便是司猗纹要车出 门的目的地,苏眉曾多次出入过这里,至今并不为司猗纹所知。 也是辆“雪铁龙”。 车内,司猗纹和苏眉并肩而坐。司猗纹全身让毛巾被裹住,露在外面的头枕 在苏眉胳膊上。 司猗纹示意车子拐弯。 “雪铁龙”拐进胡同,停下。 车内。通过车窗可以看到那个大红门。 苏眉对司机:“我们在这里等一个人,车费请你按规定计价。” 司机点头会意。 司猗纹抱歉地看看身边的苏眉,她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苏眉看手表:五点半。 苏眉看手表:六点整。 苏眉的画外音:婆婆和门里的主人相比,也许只有天时地利的区别,并不存 在高低贵贱之分,现在婆婆身体的萎缩和他那头脑的萎缩是生存价值的再次平衡, 一个在朱门里只要求“定格”‘一个虽未居朱门深院却有一颗永不“定格”的灵 魂。我愿意婆婆来这里,这是对这门、对这门内主人的挑衅。我多么愿意让这位 主人看见婆婆此刻这张脸——虽然他已失去了欣赏这张脸的能力,失去了对美的 欣赏能力。 苏眉看表:六点半。 司猗纹的头已垂在苏眉的肩上,她微闭起眼睛。 朱门仍然紧闭。 一辆黑色“奔驰”拐进胡同,和“雪铁龙”相比它显得华贵、气派。“奔驰” 在朱门前缓缓停下。 车内。苏眉发现停下的“奔驰”,有些激动。她轻摇司猗纹的肩膀,但司猗 纹的头没再直起来。她只将脸转向窗外,眼睛异常明亮。车窗外,“奔驰”的前 门打开了,下来一位精悍青年。青年紧走两步打开后门,躬身搀出一位身着中山 装的矮小老人。那老人的头发差不多已完全脱光,不再属于歇顶一类。青年用力 架起他的胳膊,他移动起蹒跚的脚步。 车内。司猗纹显然认出了他,她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惊讶,然后是瞬间的羞涩。 司猗纹自言自语:“是。” 司猗纹的头转向车内,脖子松软地将头放在苏眉的肩上。她的脸上失却了任 何表情,她闭了眼。 大红门前,那老人进了门,门又紧闭了。“奔驰”也像获得了解放,它一个 急转身将身子缩进门旁的汽车房。 车内。出租司机回头看看苏眉,苏眉点了一下头。 “雪铁龙”倒车,出胡同,跑起来。 司猗纹的病情因了这次出门而急剧恶化。她不再能吃东西,那本来就像败絮 旧棉的身躯更加败坏起来。几天之内整个脊背已是白骨嶙峋,连颈骨、枕骨也开 始暴露,她只剩下了耳朵以前的那张完好的脸。然而她的听力和意识仍然优于常 人。在北屋罗家高叫着“和”的喧闹中她能判断出是谁算错了“番”,从那“番” 里她又想起将北屋改造成画室的事。她问苏眉画室的天窗是不是得朝北,苏眉肯 定了她的猜测。她说:“我琢磨着是得朝北,光线稳定。” 就为了这意识过人的清晰,她让苏眉和竹西为她掏大便,她说她不能吃东西 是因为体内的不通畅。为了通畅她不再照顾自己的自尊,她任意让她们抬起她的 腿掏。 苏眉望见婆婆那荒芜的宛若一带寸草不生的老荒地般的下部,却受着无名的 感动。她不知这感动是源于自己肚里正在孕育的小生命,还是通过眼前这块老荒 地她理解了司猗纹。也许世—真正的理解必先源于莫名其妙的感动之中。她想, 也许丑不是一个女人直面过世界的这块老荒地,而是你认为这荒地丑。 苏眉肚子里正孕育着生命,她土地肥沃…… 刚被掏完的司猗纹又要求吃了;刚“吃”完的司猗纹又要求上医院了。她坚 信医院还能使她活,即使她死去医院也会使她再获新生。 竹西叫出苏眉跟她商量,提醒她司猗纹不再适宜挪动了。苏眉坚信竹西的观 点,但她们还是心照不宣地做出“决定”:让竹西去为司猗纹“叫车”。活动着 的人说什么不行? 竹西迈着很重的步子出了门,以证明她是去为她叫车的。 竹西出门了。 司猗纹要喝水。 苏眉拿来水。 司猗纹要她喂。 苏眉用勺子给司猗纹喂水。 水从司猗纹嘴里原量流出来。 苏眉用手绢为司猗纹擦嘴。 司猗纹呼吸的间隔越来越长,闭着的眼睛再无睁开的希望。 苏眉又试着喂了司猗纹一勺水,水又一次原量流出来,但八十岁的她却又升 起了呼吸她又睁开了眼睛。 苏眉又为司猗纹擦嘴。这次她没有再把手绢从她嘴上移开,她的手在她嘴上 用了一点很小的力气…… 司猗纹的胸脯明显地惊悸了几下,那惊悸仿佛还引来了腿的瞬间活动。然后 她脸上露出笑容,很难说明这是热忱的笑还是冷笑。 苏眉拿开手绢,那笑还停留在她嘴角上。 苏眉为她梳了头发,伏在床头亲了亲她额角上那新月般的疤痕。她想,没有 人亲过这疤痕。 一弯真正的新月已从枣树顶上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