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林延河主持会议,陈浩参加。蒋承先去得早一点,先坐在林延河一边的空位上, 沈东山比蒋承先晚到两、三分钟,他选择坐在了蒋承先的对面。倒不是沈东山故意 要摆出与蒋承先针锋相对的样子,而是坐对面好听蒋承先的发言和他不时展示的计 算过程,也好让蒋承先听自己的技术报告。 蒋承先首先发言,他简要叙述了计算部完成“天鹰一号”四种方案计算的基本 过程,采取的主要措施,解决的主要技术难题,然后胸有成竹地抛出了他们的结论, 计算部为国家选择A 、B 、C 、D 四种方案中的A 型,他说:“我们选A 型,理由 很简单:A 型的性能在四个型号中最先进,符合未来的发展方向,包括可以做大家 经常挂在嘴上的‘眼镜蛇’机动等高难格斗动作,这样的‘天鹰一号’上天后,足 以威震长空!” 蒋承先讲完,会场响起赞赏的掌声,沈东山也礼节性地鼓了鼓掌。 林延河根据会议安排,望着沈东山,说:“沈总,你们呢?你也讲讲,讲完了, 再一起议议。” 沈东山也简要汇报了试验部完成“天鹰一号”四种方案吹风试验的情况,简洁 明了地说:“我们风洞试验部选的是——B 型!” 参加会议的专家们面面相觑,像这样基地内部两个大单位之间唱对台戏,过去 虽然也不时发生,但是,如此重大的任务出现如此重大的分歧,却不是什么好事情。 蒋承先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露出少见的愕然之情。 沈东山解释说:“我们的理由也不复杂。A 型技术难度太大,研制周期漫长, 能否成功先得打个问号。B 型虽然技术上不如A 型那么先进,但是,更容易在较短 时间内研制出来,性能也能达到基本要求,能够迅速满足未来局部高科技战争的需 要。” 专家们交头接耳起来,有人同意,有人摇头。 蒋承先拍案而起,说:“老沈!‘天鹰一号’最快也要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 研制出来列装,你不能拿国家现在的工业技术水平来为它量身定做!谁能说,十年、 八年之后,A 型所需要的技术、工艺我们国家还不能达到?” 沈东山也拍着桌子站起来,说:“老蒋!我们已经考虑到了这个因素,B 型, 就是考虑了我国工业技术的发展趋势。上B 型,中国人很可能只用10年,甚至更短 一点时间,就能圆一个梦,中国的天空,寂寞太久了!上A 型呢?可能15年、甚至 20年都搞不成一款成熟的战机!” 蒋承先情绪激动了,声音也大了起来,说:“宁肯晚几年列装,也要建造一款 更高品质的战机,这是基本常识。你这是叫花子理论,饿急了有个馒头啃就行。” 沈东山说:“我是饿怕了的叫花子,你呢?你是画饼充饥!生活在幻想中!如 果上了A 型,假设将来的基本技术工艺达不到设计要求,只能一点点降低它的品质, 到头来,‘天鹰一号’就是个几不像的东西!与其这样,不如上B 型,B 型是能够 基本满足中国空军未来20到30年国土防空需要的!” 大家以前见惯了沈东山和蒋承先争吵,按理是见怪不怪的,有时甚至愿意听他 们争吵,从他们争吵中获得很多启发。但是这一次,众人却发现吵得有点过头了, 二人都动了肝火,涨红着脸,互不服气,还不由自主地拍着桌子,震得桌上的杯子、 笔不时地跳动。 林延河适时起身向两位老总做手势,说:“哎哎,两位老总,坐下、坐下,先 歇歇,喝口水,听听别人的意见嘛!” 蒋承先坐下,仍然气冲冲的,说:“老沈,我现在不跟你理论,你们目光短浅, 没办法对话!” 沈东山思想准备要充分一些,对自己单位的选择也充满自信,就点燃烟斗说: “这个蒋小姐,还真耍起小姐脾气来了。” 人们发出轻松的笑声。 沈东山心平气和地接着说:“老蒋,就算我是叫花子,饿得嗷嗷叫,行不?中 国人从没制造过一架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战机,我们先有个像B 型这样的天鹰 一号,先给中国人壮壮胆,扬扬威,填填肚子,行不行?总不能等快饿死了,你才 把大鱼大肉端上来吧?” 沈东山说完,专家们也一个接一个开始发表意见,有的还不时向蒋承先和沈东 山提提问题。 会议从白天开到晚上,从晚上直接开到第二天凌晨才有了结论。 经过激烈的争论,沈东山的意见逐渐占了上风,最终胜出。 蒋承先内心的难过和痛苦是不言而喻的,虽然科学研究总是这样成败难料,但 是,想着身后计算部那么多为了“天鹰一号”呕心沥血的人们,想着他们失望和沮 丧的表情,想着其中部分也坚持要选B 型的同志将对他的批评和指责,想着未来中 国的天空翱翔的将不是最理想的先进战机,蒋承先实在是不想认可基地的选择。但 是,一个科学家的理智和一个领导干部的大局观念,还是使他站起来表态:“我服 从专家委员会的决定,并保留个人意见。如果将来搞天鹰二号,还是应该奔A 型去!” 蒋承先收起面前的资料,率先离开会场。 沈东山的高兴溢于言表,他收起烟斗,不慌不忙地收起面前的资料,走出会场, 望着天空开始泛白的东方,伸了一个懒腰,自言自语:“天,又亮了。” 基地会议之后,蒋承先病倒了,病得很厉害,住进了基地医院。 陆雅蕾为此很伤心,她知道,蒋承先他们那一代人对“天鹰一号”的期望和感 情,许多年轻人是无法理解和企及的。她放下手中的事情,一有空就到医院照顾蒋 承先。 蒋承先明显憔悴了,他每天都大剂量输着液,从早晨一直输到晚上。 林延河、陈浩闻讯,一天上班,就相约着结伴去看望他。 医院刘院长专门陪着两位领导走向蒋承先病房。刘院长向他们介绍了蒋承先的 病情,是突发性心脏病,病情已经控制,趋于稳定。只是病人情绪低落,抵抗力和 免疫力都受到影响,因此现在除了大剂量输液,还需要慢慢调理。 林延河、陈浩和刘院长走进蒋承先病房,蒋承先闭着眼睛,似睡非睡,仍在输 液。 三人走到病床边,蒋承先感觉到了,睁开眼睛,要坐起来。林延河、陈浩示意 他不要动。二人象征性握了握蒋承先的手,说:“别动,躺着休息。” 刘院长拿过枕头给蒋承先背上垫上,让他半躺半坐,好跟林延河、陈浩说话。 陈浩说:“林司令下了死命令,你的病情没稳定之前,除了陆雅蕾照顾你可以 进来,任何人不得打扰。所以三天了,没人来看望你。” 蒋承先经过医院这几天治疗,精神好了一些,说:“活到快六十岁,我还是头 一回住院。病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林延河说:“离第二阶段任务还早,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不要想别的了。” 蒋承先说:“什么也没想。可能是前段时间脑子里的弦绷得太紧,一松下来, 反而就病了。” 陈浩说:“蒋总,是不是把你老伴叫来陪陪你?又有一年多没见了吧?” 蒋承先坚决地摇摇头,说:“家里有三个老人,岳父正病着,她哪走得开。我 给计算部的人打过招呼了,不要把我生病的事告诉我老伴。” 林延河说:“那你就安心休养,身体允许了,就回一趟北京,看看老人。” 蒋承先误会了,他担心是不是林延河、陈浩想让他退休,就说:“你们不会是 想让我早点休息吧?。我先把话撂下,天鹰一号不搞完,我不会离开,除非死了。” 陈浩说:“蒋总啊,你想哪去了,你就是想休息,我和老林也不会同意的!” 林延河也说:“我和老陈的意思是,先让你调理好身体,然后再披挂上阵。” 蒋承先释然了,说:“这就好,这就好。谢谢,谢谢。” 心情决定病情。蒋承先在林延河和陈浩看望他之后,身体恢复得很快,一个多 星期后,基本上就可以不输液了。也允许大家去看望他了。医生说,再住院观察、 调理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一个星期天,陆雅蕾、夏敏、纪春明、叶小梅、朱铁江等一群科技干部一起去 看蒋承先。陆雅蕾背着蒋承先的手风琴,夏敏背着费小天,其它人手里提着各种水 果和营养品。平常很大、很空的病房,一下热热闹闹、拥挤起来。 蒋承先高兴地站起来迎接大家。众人一迭声地问候,蒋承先一一答应着。夏敏 先把费小天递给蒋承先,孩子已经会说话,叫着爷爷。蒋承先逗费小天:“你是谁 家的孩子啊?”费小天答,他是妈妈的孩子。引得蒋承先“哈哈”大笑。 蒋承先又问纪春明、叶小梅:“春明,小梅,你们孩子的名字,取好了吗?” 叶小梅说:“取好了,叫纪叶。” 蒋承先念叨着:“纪春明、叶小梅,纪叶,不错。” 纪春明说:“本来要抱来让您瞧瞧的,小丫头睡了,怎么也弄不醒。” 蒋承先说:“等我出了院,就抱我家去,让我好好看看。” 纪春明答应了,说,一定的。 蒋承先转向陆雅蕾,说:“下一步,就该小陆了。” 陆雅蕾说:“我才不急呢。婚都没结,生孩子就更不用考虑了。” 蒋承先学陆雅蕾口吻说:“我不搞出AR理论,我就不结婚!” 大家都笑了。 陆雅蕾却说:“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啊。” 蒋承先说:“还是算了吧,我宁可不要AR理论,也不能看着你一辈子不结婚。” 陆雅蕾:“唉,世俗的力量真强大,连伟大的蒋先生也不能幸免。” 蒋承先对大家说:“我是替她担心啊,都走到婚姻登记处门口了,又耍小孩子 脾气,你耍人家李栋啊,你就不怕这辈子嫁不出去。” 陆雅蕾有些委屈,想解释什么,蒋承先说:“别给我解释了,哪天重新约李栋, 还是去把证领了,大家都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啊,是不是?” 大家齐声答,是啊。 蒋承先看到陆雅蕾背着自己的手风琴,问:“你拿这个来,干啥?” 夏敏说:“蒋总,陆雅蕾也学会拉手风琴了,让她来一个吧。大家给点掌声, 鼓励一下。” 大家鼓起掌来,陆雅蕾一点不怯场,说:“来就来!本来今天带它来,就是想 拉个曲子给蒋总听的。”陆雅蕾说完,就吸一口气,拉起《红梅花儿开》。 美妙的旋律响起,在病房回荡,又飘向窗外。 蒋承先陶醉地听着,轻声唱起来。 陆雅蕾拉得很投入,红润的脸颊光艳动人,纪春明目不转睛地望着陆雅蕾,心 里暗自惊叹她的美丽和才华。叶小梅见了,悄悄伸手,拧了纪春明的大腿一下,疼 得他呲牙裂嘴,倒抽了一口凉气。 沈东山听纪春明说蒋承先恢复得不错,就准备去看看他。 纪春明立即替沈东山买了一网兜水果和营养品,提到沈东山办公室。 沈东山看了看纪春明买的东西,心想,这个春明真是心眼实。他跟蒋承先是多 年的老朋友、老交情,拿水果和营养品去看他,不是不可以,但是,沈东山知道蒋 承先更喜欢什么,就让纪春明把水果和营养品能退则退,不能退,提回去给他的女 儿纪叶吃。他对纪春明说:“谢谢你啊,不过,我去看蒋总,不需要这些东西,我 看,你还是去帮我买一副好一点的围棋吧。” 纪春明就去重新准备了一副围棋和一张硬木棋盘。 沈东山叫上李栋,一起赶到基地医院。 在医院门口,他俩碰上陆雅蕾。看样子她刚从蒋承先病房出来。 陆雅蕾看到李栋,心里有气,别着脸不看他,只给沈东山打招呼:“沈总,您 好!” 沈东山说:“小陆啊,很久没见你去我们那边了。” 陆雅蕾说:“不敢去啊!” 沈东山问:“为什么不敢去?” 陆雅蕾说:“你们非要选B 型,我怕去了也给气出病来。” 沈东山哈哈笑了,说:“丫头,你想说是我把蒋总给气病的吧?” 李栋在一边,颇不高兴地看着陆雅蕾,觉得她这样跟沈总说话有点没轻没重。 陆雅蕾仍然不看李栋,对沈东山说:“没有啊!” 沈东山叹口气,说:“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心里就是那么想的。其实啊,蒋 总是积劳成疾,与型号之争没有必然的关联,就是没有这场争论,蒋总也会病这一 场。假设,如果真的定下A 型,蒋总兴奋过度,或许病得更重。” 陆雅蕾觉得跟沈总说这些多了,似乎也有点不妥,就没再接话。 沈东山热情地说:“小陆,欢迎你去做客,风洞试验部永远会记住你和蒋总在 ‘超级战士’上给我们的帮助。是不是,李栋?” 李栋赶紧说:“噢,是,是啊。” 沈东山对陆雅蕾说:“那我们进去了。” 陆雅蕾盯着李栋手里提的围棋盒子和棋盘,就阻止他:“哎哎,李栋同志,你 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李栋不知道陆雅蕾什么意思,刚走了两步,就站住了。 沈东山问陆雅蕾:“为什么不让他进去啊?” 陆雅蕾说:“您和蒋总安安静静下盘棋、聊会天,边上老有个人,不对劲吧? 就好比两人谈恋爱,边上有个‘电灯泡’,别扭!是吧,沈总?” 沈东山爽朗地笑了,说:“小陆,还是你想得周到。好,李栋,你可以不去了。” 沈东山说完,冲李栋使了个眼色。李栋会意,知道沈总让他跟陆雅蕾走。然而,李 栋不知道陆雅蕾会不会让他跟她走。 陆雅蕾等沈总离开,对李栋说:“李栋同志,愣着干啥?跟我走啊!还要我请 大轿子来抬你啊。” 李栋以为陆雅蕾想通了,要跟他和解了,心里暗喜,可是,他看陆雅蕾一眼, 她的表情似乎又看不到一点由冷转热的迹象,就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想法,跟着陆 雅蕾走了。 陆雅蕾把李栋带到了她的机房。她告诉他,她电脑里装上了“天鹰一号”A 型 和B 型的全部数据,她已经编好了软件,可以在电脑里模拟两种机型空中作战的场 面。 陆雅蕾说话间,打开电脑,过了一会儿,对李栋说:“注意呀,开始了。”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A 型机的简单介绍,接着是B 型机。然后,同样的战斗条 件,A 型机与B 型机分别起飞,进入模拟战场。 李栋明白了陆雅蕾的意思,他紧盯着电脑屏幕,只见A 型机、B 型机几乎同时 在空中“咬”住对方,两机展开激烈空战,电磁干扰、雷达跟踪、导弹攻击, A型 机做出“眼镜蛇”机动动作,激光锁定了B 型机,火光一闪,A 型机发出的导弹击 中了B 型机,一团火光爆炸开,B 型机被击落了。 陆雅蕾不动声色,又启动第二波较量。结果,仍是A 型机击落了B 型机。 第三回,B 型机改变战术,迅速占得上风,一举击落了A 型机。屏幕上显示战 绩:2 ∶1.李栋完全被吸引了,简直不像是在看电脑里的模拟空战,仿佛就是驾着 B 型机的飞行员激战在蓝天似的。他急切地对陆雅蕾说:“接着打,让B 型机就按 刚才的战术接着打。” 模拟空战继续眼花缭乱地进行。紧张激烈,扣人心弦。激战七个回合,最后, A 型机对B 型的战绩为:5 ∶2.陆雅蕾敲击键盘,退出,关机,问李栋:“还有话 吗?” 李栋说:“我从未否认A 型先进,谁不想搞出最先进的?可是明摆着,目前条 件下,A 型很难成功,不如早点把B 型搞出来,早点形成战斗力。这就是理想与现 实的矛盾。” 陆雅蕾说:“搞科学研究就是为了追求卓越,如果都以满足现实需要为借口, 迎合眼前之需,那是一种悲哀。坦率地说,就是选A 型我觉得与我的想像都还有距 离,而现在,居然选择了B 型,而且即将成为国家的方案付诸实施,我真是无话可 说。” 李栋说:“你太固执了。” 陆雅蕾淡淡一笑,说:“搞科学研究,还是固执点好,我反对急功近利。” 李栋说:“急功近利,也比原地踏步强!搞科研没有紧迫感,老盯着不切实际 的远大目标,是不会真正有作为的!” 两个人显然都无法说服对方,也没有谈情说爱的气氛。李栋心里本来还存着跟 陆雅蕾谈谈两人婚事的想法,这一下看到陆雅蕾一点没那方面的意思,就觉得很是 没趣。他惦记着去看望蒋承先的沈东山,就跟陆雅蕾道别,拉开门,大步去了医院。 就在李栋跟陆雅蕾在机房观看动画空战时,沈东山正在与蒋承先在围棋盘上摆 开“战场”。两人一点看不出争论、争吵过的样子,也看不出刚刚经历过一场胜和 败的竞争,他们就像一对知心的老朋友,难得轻闲,坐在病房的阳台上,晒着太阳, 品茗对奕。 沈东山说:“什么也没给你带,就带来这个玩艺。” 蒋承先高兴地说:“知我者,东山也!” 两人哈哈大笑。 蒋承先说:“这阵子憋坏了,想出院又不让,正愁呢!咱们好好下两盘!” 沈东山伸手让蒋承先道:“你先?” 蒋承先说:“你先!别看蒋某人病了,棋力不会减弱,照样会赢你!” 沈东山笑道:“老东西,一辈子不服输的主儿!好,那我不客气了!” 沈东山执黑先行,在星小目上拍下一子。蒋承先沉思片刻,在另一角的星位上 踞地虎视。 二人下到中盘,蒋承先问沈东山带烟没有,他想抽一支。沈东山知道蒋承先平 常不怎么抽烟,现在住院,医生护士更不让他抽。他为蒋承先着想,虽然带着烟, 一直都没敢抽,现在见蒋承先要,就劝他忍一忍,都别抽了。 蒋承先像个返老还童的孩子,央求道:“趁他们不在,咱俩烧一根,就一根。” 沈东山拒绝道:“不行。” 蒋承先佯装生气了,说:“你个沈大炮,比这里的医生护士还苛刻!就一支嘛。” 沈东山看蒋承先这样,就同意了:“说好了呀,就一根。” 蒋承先笑了,答:“好。” 沈东山从兜里摸出烟斗和一盒香烟,递给蒋承先一支,自己抽出一支拔掉过滤 嘴,塞进烟斗。他点着打火机,给蒋承先点烟。蒋承先美美地吸一口,很享受地说 :“感觉好极了,我看可以出院了。” 一支烟抽完,第一局较量进入尾声。沈东山见回天无术,投子认输。 蒋承先说:“怎么样?住了几天院,棋力没减吧?” 沈东山说:“这才第一局,先别得意。” 二人收拾一下,又下了第二局。第二局,仍然是沈东山败北。 沈东山故意说:“咱俩的水平是半斤八两,你很难连续赢我。今天怪了。” 蒋承先说:“没什么好奇怪的,不是我进步了,就是你退步了,正常。” 沈东山看着蒋承先,见蒋承先一点没有疲倦之态,就问:“接着下?” 蒋承先喝了一口茶,说:“奉陪到底!” 两人又下了第三局。这一局下的时间比较长一点,中盘争夺尤其激烈,然而, 收官较量后,沈东山以半目小负。 沈东山说:“输了个零比三,历史上少见。今天让你创了记录。” 蒋承先开始收棋子,说:“你个老沈,至少让了我两局,你当我看不出来?” 沈东山确实在前两局故意出臭招,让了蒋承先,但是,他不会承认,摇头说: “没有的事!我怎么会让你?” 蒋承先一语道破沈东山的用意,说:“让我多赢两把,高兴一下,是吧?” 沈东山也不争了,跟蒋承先说起正事:“老蒋,我还盼着你早点出去呢。这次 选型,让你们受了些委屈,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说,我们之间并没有胜利者或者失 败者。如果真要说有,那我们都是胜利者。我希望我们两家再携手,把‘天鹰一号 ’下一阶段的试验任务,搞好!下一步,会更艰巨,我们必须整合资源,联合攻关, 否则,我心里一点底没有!” 蒋承先点点头,让沈东山放心,他会带着计算部冲在最前面的。 两人正交谈着,李栋敲门走进病房,两位老总几乎异口同声问李栋:“你怎么 回来了?” 李栋简单解释了两句,说阳台上风大,坐久了不好,让两人进屋。他替两人收 起棋盘,搬回桌子和茶几。两位老总默默看着李栋忙乎,眼神里充满对他跟陆雅蕾 关系的种种疑问。 蒋承先出院后,找陆雅蕾谈了一次,弄清了两人矛盾的情况,就决定再找找沈 东山,帮助两位爱徒和好。 一个星期天,蒋承先专门去了趟试验部。 太阳很好,沈东山一个人正在河边钓鱼。 蒋承先找到河边,看沈东山钓了一会儿,却一条鱼没钓起来,笑着说:“就你 这炮筒子,想钓鱼,难!” 沈东山知道蒋承先一定有事找他。现在“天鹰一号”第二阶段任务还没下来, 他清楚不可能是工作上的事。于是,他猜到十之八九是为陆雅蕾跟李栋而来,在蒋 承先那里,陆雅蕾简直像他的掌上明珠似的,百般呵护还生怕委屈了她。而沈东山 虽然对李栋的个人问题也操心,但是,要洒脱得多。沈东山就说:“老蒋,你不会 大老远跑来,专门看我钓鱼的吧?” 蒋承先承认道:“不是。我吃饱了撑的呀,来看你钓鱼?” 沈东山说:“那是什么?” 蒋承先这才说:“老沈,给你说个正事。李栋、小陆都老大不小了,不能总拖 着不结婚呀?” 沈东山故意逗蒋承先说:“急什么?我35岁结婚,也没耽误生娃娃。” 蒋承先不高兴了,说:“你个老东西,过去你急什么?还让陈政委来找我?” 沈东山笑了,牢牢控制着对话的主动权:“过去我是怕李栋跑了,想找个女娃 拴住他。现在他不跑了,我急啥呢!就像当皇帝的都不急,当太监的急什么?” 蒋承先说:“老沈,你别东扯西扯的。两人年纪都不小了,成了家,好早一点 安顿下来,集中精力搞研究、干工作。我好比是小陆的娘家人,你算是婆家人,我 是看着李栋好,陆雅蕾是真爱他,我今天才来找你的。”蒋承先说到这儿,故意叹 息道:“可是,就凭你这种蛮不讲理的样子,我真是瞎操心了。好,我也不管了, 让李栋打光棍去吧!” 蒋承先起身要走。 沈东山一看,赶紧丢下鱼杆,拉住蒋承先说:“老蒋、老蒋,好说好商量。我 也看明白了,两人能不能成,关键在陆雅蕾。这样子,你来做主,行不行?只要陆 雅蕾同意,你们说啥就是啥,我全力配合!” 蒋承先满意地笑了,说:“这还差不多。咱们各做各的工作,让他们快点把婚 事办了。” 沈东山答:“好!听你的。”说完,两人都发现沈东山扔下的鱼杆在急剧颤动, 沈东山赶忙去拉鱼杆,鱼饵被吃光了,鱼却没钓上来,他对蒋承先说:“哎,你看 你看,一条大鱼又跑了。”说完,也没心思再钓,约蒋承先到他家里喝上两杯,蒋 承先也不客气,答应了。沈东山就收了渔具,坐上蒋承先的车,一起回家了。 李栋和陆雅蕾在蒋承先和沈东山的撮合下,很快去领了结婚证。 他们的新房与费聪、夏敏和纪春明、叶小梅一样,也安排在计算部。 李栋跟陆雅蕾开始筹备他们的婚礼。他们要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团职房。房子是 七十年代的,红砖外墙上只抹了一层混凝土,内墙抹的是石灰浆。因为刚刚粉刷过 了,房间里有一股石灰浆的碱腥味。卧室里的床和书桌都是部队统一配发的,房间 一角的大立柜是新添置的。卧室墙上已经挂上了李栋和陆雅蕾的结婚照。两人都没 穿军装,李栋着西服,陆雅蕾着婚纱,两人的脸上都露出幸福的微笑。 客厅里摆上了新买的沙发、电视机。墙上有些空,李栋和陆雅蕾就决定把沈东 山和蒋承先的两幅墨宝装裱之后,挂上去。但是,对沈东山与蒋承先字的位置怎么 摆,两人却又闹起了别扭。 陆雅蕾徐徐展开手里的卷轴,上面是当初蒋承先写的那两个大字“仰望”以及 角上的题款“承先弃之,雅蕾如愿藏之,随意而为之。庚午年冬。”陆雅蕾要将自 己喜欢的这幅字挂在正中位置,催促李栋:“愣着干啥?挂上呀!” 李栋却不挂,跳下来,从屋里纸箱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卷轴,猛地向陆雅蕾展 开,是沈东山狂放的手书“天作之合”。还有右下角的题款:“贺李栋、雅蕾新婚。 沈东山。甲戍年春。” 李栋不由分说,先把沈东山的挂了上去。 陆雅蕾不高兴了,哼了一声,说:“什么天作之合,太俗气了!说大了!这也 叫书法吗?就是毛笔字!喝二量小酒,提起笔来就写了,刚练书法的初中生,也比 这个强!” 李栋不服气,说:“不管你怎么说,我就喜欢这个。” 陆雅蕾叫道:“得得,你取下来,你往那儿一挂,蒋先生的怎么办?” 李栋有些不屑地说:“还仰望呢,够做作的!仰望什么?像个傻子一样抬着脑 袋看星星,看月亮?” 李栋不说这话,也许罢了,这一说,陆雅蕾气得不轻,态度更坚决了,说: “李栋,你太浅薄了!你敢奚落蒋先生。你把那个给我取下来,要不我——” 陆雅蕾转身去拿出一把剪刀,做出要剪沈东山字的样子,李栋急忙取下来,忽 然来了灵感一般,说:“你别生气好不好,有办法了!” 陆雅蕾气犹未已,说:“你要这样,谁都别挂了。我铰烂它!” 李栋啥也不说,取下墙上的钉子,跳下凳子,又重新取了几枚钉子,重新站上 凳子,大致目测了一下,用锤子把钉子砸进墙里,形成两幅字并排挂的格局。陆雅 蕾一看就明白了,放下剪刀。 陆雅蕾问:“哪边为上?” 李栋答:“东为上,西为下。” 陆雅蕾说:“那就把蒋先生的挂东边。” 李栋这一次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你得有个说法,至少让我觉得有道理才 行。” 陆雅蕾说:“还要什么说法?蒋先生比沈总大,蒋先生的字好几年前就写了, 沈总的刚写,当然得蒋先生的在上。” 李栋觉得陆雅蕾说得还算有理,不再争执,说:“让你这一回,下不为例!给 我!” 他伸手,陆雅蕾把蒋承先的字递给李栋,李栋先挂好,又把沈东山的挂好。 李栋挂好了,跳下凳子,看了看,说:“怎么样?珠联璧合吧?” 陆雅蕾歪着脑袋打量着,也笑了,说:“倒也不难看。” 陆雅蕾笑起来很好看,李栋看着陆雅蕾灿烂的笑脸,忍不住一把搂住陆雅蕾。 陆雅蕾半推半就,脸上立刻涌起红晕,她由着李栋抚摸、亲吻,轻声呻吟,两人很 快就熔化在一起……。 陆雅蕾要出嫁了。结婚那天,她被夏敏、叶小梅等几个女科技干部簇拥到蒋承 先的小楼,在蒋承先宽大的客厅里对她进行梳洗打扮。梳头、净脸、化妆,她们唧 唧喳喳一边议论,一边围着她忙乎。陆雅蕾第一次变得十分听话,任由她们摆布。 蒋承先在书房里翻书,但他明显看不进去,平常不怎么抽烟的他,一支接一支 地抽个没完。不知道为什么,陆雅蕾没出嫁的时候,他希望她出嫁,成个家。现在 她真要出嫁了,他心里又有一点说不出的失落。他像一个要嫁出爱女的慈父,心里 充满了祝福、依恋、矛盾。 夏敏看着给陆雅蕾打扮得差不多了,就冲书房喊:“蒋总!你出来看看,陆雅 蕾漂亮吗?” 蒋承先答应了一声,出来,打量一阵陆雅蕾。 夏敏问:“漂亮吗?” 蒋承先点头,说:“本来就漂亮,这一打扮,不敢认了。像个仙女。” 大家都笑了,陆雅蕾有些不好意思。 蒋承先说:“夏敏,你出嫁那天,也是从我这里出发的吧?” 夏敏说:“是啊,你这里是我们的娘家嘛,而且地方又宽。我看以后,咱们计 算部的姑娘出嫁,都到这儿出发,你就代表娘家啊。” 蒋承先看着陆雅蕾,眼里流露出不舍,他说:“陆雅蕾啊,你这一走,我心里 还真有点不适应。” 陆雅蕾说:“我又不是嫁到天南海北,跑不了。结了婚,休息几天,照样回来 上班,和以前一样啊!” 蒋承先说:“结婚和不结婚,不一样的。你终于长大成人,有自己的家了嘛。” 这时,叶小梅一眼看到李栋带着娶亲的面包车开向小楼,就提醒大家:“哎哎, 李栋带面包车来了,我们快下去吧!” 大家七嘴八舌拥簇着陆雅蕾下楼。走到门口,陆雅蕾本能地回头看蒋承先,蒋 承先有些木然地站在原地没动。陆雅蕾冲蒋承先笑一笑,眼眶突然莫名地湿了。 蒋承先见了,走上来送陆雅雅蕾到门口,说:“祝你和李栋新婚愉快!我就不 下去了。”蒋承先说完,眼眶里也有泪花闪动。 陆雅蕾看着蒋承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种告别姑娘时代的伤感和离别父辈 一般的不舍涌上她的心间。她含着泪点点头,转过身,款款下楼了。 李栋身着笔挺的西装,站在面包车门前,充满期待和爱意地看着美丽逼人的陆 雅蕾。 陆雅蕾走过来,李栋伸出手搀她上车。夏敏等人也一同上了车。 这时,从蒋承先的小楼上,突然传出手风琴的旋律,是蒋承先最喜欢的那首《 风之子》。不过,这次的旋律中多了几分微妙的忧伤。 陆雅蕾的泪水涌出眼眶。李栋轻轻搂着她的腰,替她擦干泪水。他们一同在手 风琴奏出的旋律中,离开了蒋承先的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