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从太原回到支队后,接到苏军医译出的安德森战地手记最后一部分。 (一)艰险历程 ——安德森《战地手记》之十九 我怎么回到这儿来了?这是我父亲的乡村别墅,盘花的古铜色的铁门洞开着, 一条林荫小道蜿蜒伸展,通向那座精巧的红色楼房。那是我降生的地方,……我看 到了别墅前的那个平台,从平台上可以眺望特拉华河两岸美丽的风光。别墅里阒无 人迹,一片苍凉。我满怀疑惧沿路前行,心头袭来阵阵忧伤。……我不明白楼房为 什么那么遥远,使我可望而不可即,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行走,带刺的钩藤长蛇似地 绞缠在一起,绊住我的双脚,月光从高大的树冠上投射下来,好像闪着鳞光的蟒蛇 在腐叶中滚动,我不禁毛骨悚然,眼前的景物也骤然大变,那是一道万木幽深的峡 谷,父亲的乡村别墅倾记其间,月光给我造成奇异的幻觉,清冷的光辉化作汹涌的 山洪。嶙峋巨石狼藉林间,恍如大自然各种异己力量恶战后的尸骨,突然天昏地暗 阴风习习。我转身奔跑,穿出谷口,天空骤然明亮,我登上了一座石多林稀的山包, 落日余辉在群峰上冒着轻烟。…… 啊!那里正是我们西点军校教育中心大楼!楼前是芳草如茵的阅兵场,旁边是 我住了四年的华盛顿大楼。它们都在云烟缭绕之中,明亮的窗口放出眩目的亮光, 但却空无一人。……这是一个梦境。 现在,我躺在病床上记述这一景象,一边记述一边思索它的寓意。我在上中学 时就读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释》,他的根本论点是:“梦,不是什么预卜未来的 神谕,而只是做梦的人在不清醒状态时的精神活动的延续。……”还有,“梦,是 一种(被压抑的,被抑制的)愿望的(经过改装的)满足。……”我不相信。我用 我的各种梦境来反驳它,我绝没愿望过父亲的田庄别墅如此荒寂而后倾记成瓦砾堆。 况且后来的梦境就更为离奇了。…… 我肃然地站在阵亡将士的纪念塔前,那上面用金粉镶嵌着数干个校友的名字, 别的名字都是模糊不清的,只有我,威廉·安德森的名字清晰地凸现在我的面前。 “我死了吗?我怎么能这样从容地看到我的名字镌刻其上?”我似乎并不悲哀。但 心胸窒闷得难受,我漫步走向哈得逊河之滨。……又是满路荆棘,找不到往昔的路 径。我走过去,这些仿佛难以逾越的丛林却充满灵性似地为我让路。我觉得非常焦 渴,我要快些跑到河边,去掬饮清冽的河水,可是,在我面前却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我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好像走到了落基山脉的荒漠之中。 忽闻马蹄哒哒。一队手持弓箭、投枪的印第安人旋风般地向我奔来,我挤命狂 逃,只听得角弓啸响,箭矢飞鸣,我挤命奔跑,一株篮球般的风滚草在我面前飞动, 像引导我脱离险境的沙漠幽灵。 热沙、热风、炽烈的太阳,好热,好问,就像根本没有空气一样,镣绕群山的 紫红色的烟霾,像野火一样燃烧,尘砂飞扬,浑浊迷蒙,沙砾扑打着我的脸。耳朵、 鼻子、嘴巴里塞满了沙尘。 我觉得印第安人的长矛戳在我的背上,像一把烧红的尖锥打进我的肺叶,我倾 跌下去,大地在我身下塌陷,我的肋骨被摔断了,一阵刺骨的疼痛,我听到了自己 的呻吟。……却不再有疼的感觉,只觉得问,闷,难忍的窒闷;热,热,只有难忍 的懊热。我好像被尘砂紧紧堵住了嘴巴和咽喉,被人架在烈火上烧烤,我想扯开自 己的胸膛,我怎么也钻不出那个火烫的铁桶,我实在受不住了,只要再有一分钟, 我就要爆裂了,像充足了气的气球,乒然爆炸开来,……我拚命挣扎,挣扎,…… 突然,我看到了几个越共游击队员持枪向我射击,一颗手雷在我的眼前爆炸, 我被炸得飞进起来,大叫了一声“啊——水!” “啊!醒过来了。……” 我听到这是克里斯的声音,他有些兴奋,接着,有人把水壶放在我的嘴边。几 滴清凉的甘泉使我获得了神奇的力量,朦胧中,我看到几个晃动的人影。 “水!”我又叫了一声。 “头,你不能喝得太多!”卫生员史特里低声说着,却把水壶抵到我的嘴上。 我抬起手死死抓住水壶,贪婪地喝了几口,那水,像清凉的甘露,把我胸中的 炽热的火焰浇息了。 “我们现在是在哪里?”我清晰地记起在驼峰山口的情景,“杰克逊军士长呢?……” “头,你现在应该少说话,”克里斯告诫我说,“不是大个子史特里背你出来, 咱们可就见上帝去了! “这里像是乱石堆?……”我已经觉得周围景物变得十分清晰了。 “你说对了!” “那为什么不报告基地,派直升机来接我们?” “报务员和他的报话机都已经粉身碎骨了!……” “我们的分队呢?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我对克里斯的吞吞吐吐很不满意。我想坐起来,却不能够。“全身像抽了筋剔 了骨似地软弱无力了,只觉得胸部有一种放射性的痛疼。我已经有了饥饿的感觉, 嘴里虽然淡而无味,我还是吃了几口蘑菇鸡肉罐头。……我的胸部和腿上都绑着绷 带,……很可能像梦中所知,跌落深坑,摔折了几根肋骨,还断了一条腿。嘴里有 一种焦糊的恶味,喉咙里冒着青烟,我在发烧,虽然感到虚弱,精神却很振奋—— 我毕竟活着。 克里斯简单地告诉了我被炸伤后的情景,他说: “游击队太狡猾了,他们用的是遥控地雷,把向导和排头兵让了过去,等到你 和报务员走近那枚地雷时,他就按下了启爆柄,……报务员、勤务兵还有两个士兵 全死了,就是你活着,是望远镜出卖了你又救了你。 这话我理解,胸前一架望远镜,身随一部报话机,越共游击队自然知道我是指 挥员。一块弹片击碎了我的望远镜,撞断了我的肋骨,却没有打进胸腔里去。…… 我动了动左脚,虽然疼得全身抽搐,却还能转动。我希望不会成瘸子上尉——麦克 罗第二。 “那个引我们上钩的老混蛋,竟然会战术动作,他一听地雷爆炸立即卧倒,埋 伏在草丛中的游击队立即向我们开火。……”克里斯讲得很平静,“杰克逊算是好 样的,他立即组织还击,首先干掉了那个老家伙,我带的小队立即把你救起,命令 杰克逊小队阻击,掩护我们后撤。……” “杰克逊他们呢?” “头,我只能说他们完成了阻击任务,能活下几个来,只有上帝知道。……我 想,他们生还的可能性只有十分之一……” 克里斯依然说得轻松而又平静,声调里居然没有半点凄凉,我想:这个心如铁 石的家伙是个真正的军人!但我不能不感谢他把我从战场上背了下来。本想说几句 感谢的话,话到嘴边反而觉得还是深藏不露好: “克里斯,如果再碰上游击队,你就给我留下一支枪,我给你们打阻击……” “好哇!”克里斯这个冷硬的家伙竟然懂得一点幽默,“只是你的手枪丢了, 只好给你留下手榴弹了!”他开朗地笑笑,“头,你的想法还真不错,明天,美联 社就会向全球广播:安德森上尉以断了两根肋骨之手臂,投出五磅重的手雷,掩护 他的部下撤退。……这可是竞选总统时最好的拉票方法。”他扭头向蹲在我旁边的 士兵淡淡地一笑说,“麦克米伦,你觉得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啊,是啊,我准得投上尉一票,……”他低头问我,“安德森总统候选人, 你想干哪一届呢?”那样子显得非常认真,认真到滑稽的程度。 “你们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我的情绪欢快起来,“在我昏迷不醒时,我已 经站在西点军校的阵亡将土纪念塔前看到我的名字了,那是金碧辉煌的大写的名字: 威廉·安德森,……这可是上帝给我的启示!……不过,既然你们都投我的票,我 还是放弃上帝的指令遵从诸位的意愿,当总统总比当英雄好一些,这么说,我的竞 选班子在越南丛林里的乱石堆上已经搭起来了!……”说到这里我忽然动了感情, 我说:“哥儿们!如果我真当了总统,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首先把埋在越南丛林里 的士兵们的尸骨搬回去。第一个,就是把埋在乱石堆里的黑人士兵罗伯特搬回去。……” 我心境黯然悲凉起来,两眼莹莹欲泪了,我不能不想到,我的别动队进入丛林以来, 加上先后补充的士兵,41人,现在只有7人在我的身边了! 驼峰山口一颗引爆地雷的轰响,结束了我精心构想的“蜗牛行动”,我又看到 了那火光一闪,在我前面的报务员肢体飞起的瞬间。……我们打败了吗?我绝不承 认这个事实。在宝岩村的行动,无疑是成功的,这次的成功不在敌我损伤多少,而 在于它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启示。 克里斯告诉我,他已派人到丛林里砍伐毛竹为我绑制担架去了,并且决定沿着 我们砍伐过的来路再回到林间空地。我觉得,我们第一夜宿营的那种情景,仿佛已 是年代久远的往事了。唯有罗伯特的歌声是那么切近:“我心爱的克莱门泰因,你 竟然永远离开我们,我多么伤心啊克莱门泰因。……”这歌声使我惆怅而又留恋, 我想,祖国有多少克莱门泰因在等待她的罗伯特回去共享人间爱情的欢乐呢? 我又想到,如果回到克莱基地,当我看到亲爱的康妮的来信,如果麦克罗上尉 还在,我们的谈话将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二)精明的决策 ——安德森《战地手记》之二十 担架进入丛林,即使是在原来砍伐过的路上,依然无法通行,时常被纵横交错 的葛藤和树枝树干挡住,不得不把我从担架上弄下来,由大个子卫生员背我前行, 有时我们两人一齐摔倒,一阵阵剧疼传遍全身,抑制不住尖声惨叫和低声呻吟。我 觉得胸膛里有血滴落,我觉得口腔里一股腥臭的东西涌出,那是一口鲜血,只觉得 丛林突然变黑,天地一个倒转,我又昏了过去。 昏晕比清醒要好受得多,可是,疼痛又不时把我弄醒。我浑身疼得大汗淋漓, 却又觉得寒气浸骨冻得簌簌发抖。……有一次麦克米伦在替换卫生员时,失手把我 撞到树干上,我“嗯哼”一声就痛昏过去了,又一次为我带来仁慈的黑暗。 这时,我悟出一些痛苦到极点的人,为什么要自杀了,当痛苦无法摆脱时,他 宁愿去接受与世长辞溘然入睡的快感! 克里斯少尉独断专行,一切行动绝不跟我商量,这是个权力欲很强的家伙,但 我承认他有遇事冷静、信心十足的专长。他绝不埋怨,也不焦躁,甚至有点得意, 因为最后拯救这支部队不被全歼的使命落在他的肩上! 克里斯命令以卫生员为首的四名士兵轮流背我或是抬我,有时需要两人架我— —一人抱我的上身,一人托着我的双脚。这些粗鲁的混蛋们就像弄着一袋土豆那样 颠来倒去,我就像被放置在酷刑台上,我早已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甚至已经无力呻 吟。我只觉得胸部为放射性的剧痛弄得麻木——变成了一种灼热,血,从嘴角里向 外流,名符其实的满腔热血洒丛林。 我仿佛肚子里长了眼睛似地看到我的断掉的两条肋骨正压迫我的心脏,也仿佛 看到我的腿部的伤口皮溃肉烂,似有蛆虫蠕动。一阵阵超越死亡的恐惧向我袭来— —他们抬着我,绝对走不出丛林! 克里斯绝不婆婆妈妈地过来问问我的伤情,他带着另外两个士兵在前面带路, 好像忘记了后面我们一行人的死活。 “去!麦克米伦,”我色声俱厉地说,“到前面,命令克里斯停下,我有话说!” “上尉,你想说什么呢?”麦克米伦竟然忘了叫我“头!” “去,告诉他,把我放下,你们走!” 麦克米伦追上了距离我们30米远的克里斯。过了大约5分钟,麦克米伦等到了我、 他说: “上尉先生,克里斯少尉说了,从前天起,这里的头是他不是你,你得听他的!” “这个混蛋!”我嘟囔了一声,“他发动了一场军事政变!” 麦克米伦只是笑笑。在他看来,克里斯指挥有方,试想,一天一夜,从驼峰口 的伏击中脱逃出来,并不是容易的事。也许这个古怪的家伙有他的独到之处,这是 他第6次进入丛林,可是他至今毫无损伤。 克里斯从前面派一个士兵回来传达命令; “一,原地休息,用餐;二,尽最大可能轻装;三,准备战斗;四,令麦克米 伦去见他。……” 我完全搞不清前面出现了什么情况,也不知克里斯作何安排,似在故弄玄虚。 但我从卫生员的充满戒备的脸上,知道前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克里斯这个 混蛋不想让我知道,免得我干预他的决策…… “史特里,”我问正在开鸡汁蘑菇罐头的卫生员。“前面出了什么事吗?” “有点事!” “什么事?” “林间空地上有越共游击队!” 我的心倏忽间沉落下去,忘记了自身的伤痛,一时间的惊悸直感就是两个字— —完了!大凡人到绝望的时候,他的心总是向宿命倾斜,这么说,我的梦想成真— —我的名字将要镌刻到西点校园里的阵亡将士纪念塔上去了!那上面有2240个名字, 我是2241名!我也仿佛看到西点公墓北区第34段坟场上我的墓碑。在洁白的墓碑前, 有一束洁白的花,那是康妮奉献给我的那颗纯洁的痛苦的心! 林涛时而舒缓,时而澎湃,我微闭上眼睛,毫无作为地等待着不可知的命运降 临。我感到自己极度虚弱,我的灵性反而被丛林的层层声浪激活了,以向所未有的 清醒把我心灵的信息传递给亚热丛林,似乎要从这神秘的丛林中得到一种哲理性的 反馈。 我对能否从丛林中得以生还,已经不存在信心:即使林间空地上没有越共游击 队,我们到达林间空地后,仍然没有脱出丛林的包围。因为林间空地是我们乘直升 机到达的。现在,我们的报务员和报话机已不存在,我们就跟基地和策应我们的C 连失去了联系。唯一的希望是基地得知我们和B连处境险恶,派侦察机和直升机在驼 峰山左近寻找我们。我们可以用信号枪同他们联系或是用衣衫和包头巾、面巾摆出 求救的信号——K字。其实,在茫茫林海里,就像在柴草垛中去找一根针,得救的希 望只有百分之一,更何况我身负重伤将他们拖累,他们在目身难保的情况下,有几 分可能抬着我走出丛林? 走出丛林又怎么样?从马努到克莱还有40公里的路程。沿途有越共游击队神出 鬼没,我们仍然无法摆脱他们的袭击,我的身体还能经得起那样的折腾吗?妄自拖 累了别人也妄自折磨了自己。 我绝不自杀,但等待我的却是一个更可怕的字眼——坐以待毙!我觉得自己已 是极度衰弱,微乎其微的生机慢慢消亡。在这种时候,就是威斯特莫兰将军亲莅现 场,也未必能创造挽救这支部队的奇迹! 亚热丛林并不因我们的处境困危而略发慈悲,无性生殖的植物群落仍然满怀敌 意地包围着我们,蚂蟥、毒虫、蚊蚋、蚂蚁、黄蜂、毒蛇都在伺隙向我袭击。士兵 们脸上的丛林疮流着黄水,烂裆烂脚,淌血流脓。平时,这些都是难以忍受,可是, 在生死中磨练过的士兵的感觉似乎已近麻木。生理学大致可以测定人体机能所忍受 的限度,可是,谁能测定出士兵在超过这些限度时还能创造出什么奇迹?在风雪中 有人穿着裘皮大衣还冻得发抖,有人却穿着毕基尼在冰水里游泳。想到此处,消失 了的军人自豪感和征服欲又油然复萌,潜意识里的某种怯懦软弱便悄然隐退。 一阵急烈的枪声打断了我的沉思,接着就是火箭弹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我可以 想象得出:克里斯少尉突然向林间空地上的游击队发动了袭击,游击队在干什么? 在林间空地宿营?用餐?集结?……不管干什么,他们谁也意想不到我们从密林中 突然出现,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来不及还击就被消灭了,一种复仇的快感使 我昂奋起来。 这时,夕阳的光线把树梢染成一片紫色,黑苍苍的林间却荡漾着暗蓝色的暮霭, 麦克米伦回来了,手上带着血迹,他带来了林间空地上的战斗详情,也带来了克里 斯的命令: “一,卫生员、麦克米伦和另外两个士兵仍然把我抬回乱石堆;二,卫生员带 一名士兵留在乱石堆照看安德森上尉,等待救援;三,麦克米伦带另一名士兵从乱 石堆出发,沿小溪迅速向基地方向返回。……” 我没有听完就怒不可遏,显然,克里斯有意无视我的存在: “去!把克里斯找来,这个混蛋离我只有几十米远,怎么不来见我?” “上尉先生,克里斯少尉已经带着诺尔曼和戴维走了!” “走了?”突然而生的某种忿恨使我两眼模糊,“这就是说,他把我们丢在这 里不告而别了?” “这么说,上尉是想让他带着你走?”麦克米伦的古怪声调里竟然有一种轻慢 不恭的讽刺意味。 “不!”我忽然想起在乱石堆上,我曾提出把我留下,为小队潜出丛林给他们 打狙击的要求。 “那么,我认为克里斯少尉的决断是正确的!” “正确?”我忽然回味过来了,“不错,就算是吧!”但我还是不想承认克里 斯竟然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克里斯少尉告诉我,大队人马抬着一个伤员,无论如何是走不出丛林的。……” “不错!我也这样想过。 “只有少数人快速潜回基地,才能要到直升机来把你救出去!……” “这么说,克里斯是个精明的家伙了?” “不错,他还很谨慎,为了有个保险系数。……” “所以你们分两路返回。……” “总有一路到达。……即使遇上敌人,被打散了,总有一个到达。……” “这么说,这个克里斯不但精明而且高尚了?” 麦克米伦脸上浮现出一种神秘的微笑。我不知道克里斯有什么特殊的魅力能获 得士兵们的尊重,他一定有点独到之处,这么说,昆嵩基地指挥部的确给我配了一 个得力助手了? 麦克米伦向我简述了林间空地上的战斗: 克里斯为了保持战斗力,他带着戴维和诺尔曼不负责抬运伤员的任务,并且率 先前行,以便应付突然出现的意外和不测。可见他的实战经验比我丰富得多;他在 极端谨慎中接近林间空地,发现了五个游击队员坐在一起用餐,另外还有一个岗哨。…… 敌人却没有想到我们会在丛林里出现。 想到这里,我才悚然而惊。如果我当时指挥这个小队,很可能大叫大嚷:“士 兵们!加油啊!林间空地就要到啦!”肯定是迎面飞来一排子弹。 在机警之外还有精细,他预计三支冲锋枪集火射击,可以立即把那5个用餐的游 击队员打死,却无法顾及那个站得较远的哨兵,所以他把麦克米伦调上去,专门对 着哨兵开火。 丢弃辎重、安插伤员、分道轻装返回基地,无疑是一项最佳的方案。他不愿意 和我来商量,因为他有一种多谋善断的自信…… 我们只能遵从克里斯的命令:原路返回乱石堆! (三)克里斯留言 ——安德森《战地手记》之二十一 当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已经是住在克莱基地野战医院第三天了。据美丽多 情的女护士告诉我,我的肋骨摘除手术是在我昏迷中进行的,腿上的伤口已经清洗 过了,取出了一块狼牙状的弹片,说不定我愿意留作纪念;什么时候想看,她可以 随时拿给我。 我向她笑笑,而后半开玩笑地说: 你先让那块狼牙在旁边呆着,第一,我想知道我的伤情,这一点你已经告诉我 了,可是,我不知道哪一天能跟小姐跳舞;第二,我想知道我是怎样回到医院里来 的。你见过克里斯吗?是不是他把我救出来的?第三,我想看到我的妻子的来信; 第四,我想知道小姐的芳名,一旦跟我妻子闹翻了之后,我好向你求爱。第五,我 觉得有点饿了,请别再给我罐头吃,在丛林里我跟它天天作伴,厌烦透了,我想跟 它离婚!……” 此时,我的身体还很虚弱,可是,我的精神却振奋异常。眼前是洁白的房间, 洁白的床铺和女护士的天使般的笑容,跟在丛林里的腐叶、烂泥、蚂蟥、蚊蚋相比, 其反差之大犹如天堂和地狱,更何况,我已经远离了苦难和危险,从死神的钩刀下 逃出来了,一种获生之幸使我炽情满腔,使我这个素来拘谨严正的军人,洋溢着这 样的欢愉之情,的确是一种有益于身心的新鲜的感受,竟然跟护士小姐开起玩笑来, 近似调情。 护士小姐大概天天领略那些粗俗的大兵们的调笑,已经非常老嘎,对于我的不 算优雅却也并非无礼的调侃,自然应付裕如: “我说一二三四五上尉,我得跟你颠倒着来,第五,你想吃罐头也不给你,这 里,只供给你一杯牛奶,而且不准你抽烟;第四,小姐的芳名叫露茜娜,通讯地址 是香格里拉,我还向你郑重声明,自从我到基地医院来,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有 了43个未婚夫,而且其中还有两名少校,……” 我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我说: “露茜娜小姐,你可以当未婚夫连的连长了!不过我问你,你的未婚夫中有没 有一个叫麦克罗的瘸腿上尉?” “他是我的第三十七个,你现在睡的就是他的床位!” “你知道,我们两人是1966届的军校同学。也许将来为了争夺你这位未婚妻, 会拔枪决斗!” “为了你决斗有力气,现在就得喝下这杯牛奶! 露茜娜先把我上身垫高,又端了杯清水让我漱口,而后把牛奶杯端给我,这一 系列熟练灵巧的动作,和那双深湛灵动温柔的蓝眼睛,对于伤员来说,的确是一剂 愉悦身心的良药。 我用羹匙慢慢喝着牛奶,一边欣赏着女护士超凡脱俗的风韵,我确实是心神荡 漾了。她不就是海明威《永别了,武器》里的卡萨玲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她会 使许多军人放下武器永别战争,跟她到香格里拉去享受人间的至福。她是个“危险” 的人物! “一二三四五上尉,第三,你想看的妻子来信,它正在邮局待领,你要急着看, 那得等我下班后帮你去跑邮局。……第二,你想知道怎样到医院里来的吗?……正 好,你的床头桌的抽屉里有一张纸条,是克里斯少尉留给你的。……至于第一嘛, 小姐可以随时奉陪,只是要价太高。……还怕我那些未婚夫们吃醋。……战场上得 意,情场上失意,所以你很可能痛苦一番。” “小姐,你说颠倒了,我是战场上失意,必然情场上得意。不过,”我把牛奶 杯放到床头柜上,“你还是把克里斯的纸条念给我听吧。……” “怎么?你不识字?” “不,我头晕得厉害,……” 这话的确不假,我本来是应该卧床休息的,结果激动得过了头。我觉得有点晕 眩,像在梦中,女护士的白影似的面容像在雾中隐现。 女护士似乎也觉得调侃过了头,她把我的高抬的背轻轻放低,而后拉开抽屉, 取出纸条,柔声念道: 头!我在你床前坐了5分钟。你昏迷不醒,医生说你绝无生命危险,总 算没有白白把你救出来。从林间空地出发,我们三个人连夜急行,第二天 上午9时,回到克莱,戴一维和诺尔曼就垮了,一头栽到基地的哨位上,整 整睡了一天一夜,我真担心他们累死! 我请求基地立即派出两架直升机,我也登机为驾驶员指示方位,我们 先找到宝岩村,而后又找到乱石堆,那时你已经昏迷不醒,我们用绳兜把 你吊进机。舱,我也一头栽倒,失去了知觉。 我敢说我的神经是钢丝拉出来的,一回克莱,我就和昆嵩基地司令辛 格上校通话,他说威斯特莫兰将军刚刚还询问你和别动队的消息,要我直 接跟司令官通话。我本想三言两语就能完事,结果,威斯特莫兰将军不厌 其烦地问了我半个小时。 最后,你猜威斯特莫兰怎么讲?他说,“克里斯中尉,我特准你和其 他回到克莱基地的士兵,到夏威夷去度假两周。……”我表示感谢,但我 更正将军的口误,我是少尉不是中尉!“我说是中尉就是中尉!”威斯特 莫兰将军气哼哼地训了我一句,好像我忘记了他的权威,“告诉辛格上校, 其他士兵也都各晋升一级!……” 我忽然大胆起来,向将军提出了三个要求:一,要求寻找失落在丛林 中的杰克逊军士长和他带的小队,我想,他们还在继续战斗;寻找在勺子 湖一带的麦克米伦和其他士兵。二,重新组建一支别动队;三,我请求担 任队长,第七次进入丛林。…… 将军对我的要求一概应允,并且告诉我,他在五天后,将到昆嵩和克 莱视察,那时,希望你对此次“蜗牛行动”得失成败,作出有质量的报告。 …… 上尉,当你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夏威夷的海滨向你招手了!请记 住我的好处,原谅我的无礼。 中尉别动队长(我提前自委自任): 詹姆斯·克里斯留言 又及:你伤愈之后,我可能还未能从夏威夷回来,在夏威夷两周,我 将用三分之二的时间读书,希望你回到西贡司令部去,仅就这次丛林历险, 对你来说已足够了。你是浪漫型的军人,战争却不允许浪漫,你是凭灵感 作战,有点碰运气,忽发奇想是你的长,严谨周密不足,是你的短,我倒 是向你学了很多东西,所以我请求当队长,来一次你所向往的“鹰隼行动”, 我有信心。 想到最初接受新兵时你的演说,还有你要竞选总统的抱负,我很欣赏。 只是你还缺少很多东西,理想不能代替现实,虚幻容易脱离实际。……你 研究过美国历届总统的长短吗?我告诉你一个统计数字,在36届总统中, 有五个叫詹姆斯,叫威廉的却只有三个。……也许在未来的竞选中,我也 是你的对手。 露茜娜小姐用抑扬顿挫的声调读完了,我心里骚动得厉害,克里斯是个什么人? 我竟然没有看透他,这个留言有很多东西值得我深思,对护士小姐表示感谢后,我 在微睡中想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