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乔文亚留言 乔文亚的信是苏军医转给我的。在没有收到他的信前,我已经知道他被押送回 国的大致经过了,当我从苏军医手里接过一封沉甸甸的信时,颇带遗憾地说: “悲剧终于发生了!” “是啊!”苏军医神情黯然地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不知道,现在国内的运动状况,”我怀着某种怜悯说,“回国之后,真不 知他会落个什么结果,这下可尝到偷食禁果的苦味了!” “可是,所有西方文学作品中都讲‘禁果分外甜’!”苏军医好像B我解脱似地 反驳我。 “我们是在东方!”我有意敲打他一下,然后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先看看他的信吧,以后我们再慢慢谈。……”苏军医因急于出诊,便匆匆 去了,或是借口出诊,匆匆逃开了?他和白玉琴不会再出什么事吧? 苏军医走后,我又沉思了一会儿,才打开乔文亚的留言。谜底已知,它已经激 不起我的好奇心了。怀着某种厌烦之情勉强地读下去; 黎老师: 当你从奠边府回来时,我已经被押送回国了。看来,我将脱掉军装被 开除党籍(或是留党察看)回到我的家乡去了。我很痛苦,但不后悔。虽 然我没有听从您的劝告,酿成大错,我也无意向您致歉。我之所以临行前 给您写这么一封长长的留言信,无非是希望得到您的谅解后,以您的热心 和真诚去把阿娟扶起来。她的痛苦是双重的,因为她已经有孕在身。 读到这里我的心不由“咯噔”一震:真是祸不单行,这简直是雪上加霜,我的 握信纸的手竟然忍不住发抖,仿佛被阿娟绝望的情态刺痛了。 我的遭遇我心里是有数的,回国之后,不管把我放在哪“个岗位上, 凭我的青春活力,凭我的文化水平,凭我的聪明才智,我都能生活得很好, 就像一个被风浪卷进深渊里的人,凭我的勇气体魄和游泳技能,我一定会 从深水里浮上来。可是,阿娟怎么办呢?她将来怎样面对社会舆论?她怎 样抚养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人言可畏,那个小生命是不是会给她带来终 生的屈辱?她的柔弱的心灵能不能承受这种无处不在的重压? 话再说回来,即使她勇敢地承受命运给她的重负,不畏人言,不畏艰 辛,把幼儿养大,她今年才18岁,是如花的妙龄,如火的青春,她怎么能 忍受孤寂的生活?长长暗夜,寂寂孤灯,谁能给她以爱情的抚慰?谁能擦 干她的屈辱和凄苦的眼泪? 我回到祖国,我除了失去军籍乃至党籍之外;我的火热的青春并没有 丢失,我失去了爱情却没有孩子的拖累,我还能重新获得人间的一切,可 是阿娟怎么办?她能等到什么时候? 所以我给黎老师你写一封长信,就是求助你的经验,求助你的智慧, 为阿娟去解脱痛苦,即使无法使她全部解脱,那也给她指一条不太崎岖的 比较容易通行的生活之路。 我想,这可能给您增加某些负担。可是,这恰恰是一个作家应该探求 的人生之秘,哪个伟人说过作家是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呢?这也许正是你所 需要的一个有用的素材,您看,现在不是我请求您的帮助,而是我在帮助 您完成素材积累了。写到这里,我的痛苦万端的心情,变得略感轻松了。 我是不是为您提供了一个悲剧题材? 黎老师,我不知道你读着我的留言时是什么心情。在我对您怀有真挚 敬意的时候,我也考虑到我们之间的差异:我们相差18岁的距离并不很远, 甚至仍然是同一辈人,但是,我们由于经历、环境和所受的教育不同,在 人生价值、道德观念、生活情调上,就有着很大的不同,不知道我们能不 能沟通。 我跟苏军医也是相差18岁,但我们的人生观、爱情观、幸福观就很容 易一致,因为我们受的是西方文化的熏陶,在你们这些布尔什维克们来看, 我们是属于布尔乔亚范畴。尽管我和苏军医也是党员、正像您们常说的: “组织上入党并不等于思想上入党。”就从现在国内的政治风暴来看,谁 是真正的思想入党都很难说,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被打倒在地永不得 翻身呢? 您是读《联共党史简明教程》毛主席四卷雄文乃至《论共产党员的修 养》成长起来的,而苏军医和我,却是在校园的沙龙里读着《少年维特之 烦恼》、《安娜·卡列尼娜》和《罗米欧与朱丽叶》来陶冶自己的性情的。 ……当然,您由教导员、医院副政委、党委秘书改行加入了“臭老九”的 行列,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文以载道和诗言志的文艺观,已经根深蒂 固。如果我提出像罗米欧和朱丽叶那样以身殉情——用死亡去冲破世俗的 樊篱,夺取爱情的胜利,您十有八九不会赞成!您不会推崇爱情至上! 没想到这个乔文亚在将我的军,细想一下也不过是以攻为守。他是在为自己的 行为进行辩护,争取我的支持和谅解。如果我在这里和乔文亚展开争辩,我可以写 一篇万字长文回复他的“挑衅”,因为世上没有绝对自由的东西,对于爱情的禁锢、 爱情的专一、爱情的自由乃至性解放和杯水主义,并不是今天才争论的课题。远在 “五·四”运动之前,早就争论得沸沸扬扬,注定得不到完美的解决。谁也难以逃 脱利弊互见的规律。毫无疑问,我是属于感情服从理智、自由服从纪律的一派,如 果援越部队都像你乔文亚一样,到越南来浪漫蒂克一番,那么援越任务将很难完成。 当安娜·卡列尼娜投身到火车轮下时,她应该想想她追求的爱情是真正的爱情吗? 她得到了什么,她破坏了什么。她向人世间提供的是榜样还是教训?她是被侮辱与 被损害的,她的行为有没有侮辱和损害别人?不少评论家的同情是在卡列尼娜一边, 说她是以死来表示对上流社会冷酷、虚伪、狡诈的抗议;那么下流社会有没有爱情 悲剧?那么,你乔文亚,你苏长宁绝对不是十八。十九世纪的贵族阶级,你们的爱 情悲剧的发生应该怪谁呢? 谁反对爱情至上?你们在中学里就读过裴多菲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诗,到底应该什么至上? 我不能不抑制住抗辩的激情继续读下去! 这也许是一种天意。本来,我是应该陪您去奠边府的。可是,由于黎 东辉亲自陪您去,我就没有去的必要了,既然用不到翻译,张科长去比我 去更好,奠边府的高炮团里他有熟人,安排你们的食宿他比我更有利。我 的急腹疼不是真的,因为我必须和阿娟相见。因为她告诉我已经怀孕,我 犹如当头受了一下重击,一时间手脚冰凉眼前发黑,身子一晃,险些儿跌 倒。……我说得了急腹痛自然有人相信,当时我的样子的确像是个得了重 病的人。我和阿娟相约找个机会从长计议,只有苏军医能够帮助我们。也 许我和苏军医是同病相怜,内心隐秘互不相瞒。 在您跟我深谈过之后,我曾经下决心和阿娟断掉。根植在心田上的爱 苗若想连根拔除,必然带着血肉,而且极其容易复萌。……同时,我也想 到,如果此时我再回避不见,那就等于始乱终弃,使阿娟受到双重打击, 我于心不忍,既违背我的本意,更违背为人的道德。…… 住在医疗队里,我就获得了自由,我和阿娟又回到了那所被废弃的竹 屋。我们两个都像心志精力俱已衰竭的人,互相偎抱着却没有任何快意, 只有绝望和悲伤,两颗心紧贴在一起,就像钉在针下的蝴蝶翅膀簌簌颤抖, 却又觉得那个小生命在呼唤我们。 如果不是那个小生命紧揪住我们,我们有可能双双跳崖,做一个当代 罗米欧和朱丽叶。我们的第一个决心就是把我们两人爱情的结晶——婴儿 (不管是男是女)生下来;第二个决心,就是在不得已分手的情况下,等 待相聚的日期。 我们考虑到目前我留在越南没有可能,因为我们没处躲藏,支队必然 会派人找我。而且给中越友谊、给五个伟大的代表、给支队本身带来损伤; 带阿娟走也不可能,结果仍然和我留下一样。 唯一的办法是我们在合法的情况下重新结合,或者我当作华侨到越南 来找她,或者她去中国找我。至于要等多少岁月,不得而知。但是,除此 之外,我们找不到任何出路。 阿娟毅然揪下一缕柔发,打了个结,捺在我的手上: “乔!见发如见人,你带上它,就像带上我。……” 那一幕的确带有惨烈悲壮的色彩。我们立即计划联络方法:我用什么 办法找到她,她用什么办法找到我?而后又研究,孩子生下来怎样养活? 要不要公开她或他的爸爸是谁?这是两个难题,一时间找不到妥善的办法, 只好先解决最容易的:生男叫什么名字?生女叫什么名字? 这是最好解决的问题:是男,叫黎念乔;是女,叫乔恩娟。 接着,我想起了最靠得住的联络方法,这方法来源于地下工作者如何 接头:我们相约,每年的单月第一天,各自到约定的地点碰头;当时,中 越边境基本上有国无界,两国边民多有亲友往来,要想见面并不困难。 越北边境和中国相通的有三关——友谊关、平而关、水口关。最后确 定第一年的会面地点在友谊关,第二年在平而关,第三年在水口关,周而 复始,不见不散。…… 不管这些方法能不能实现,但它使我们走出了困境,犹如在隧道的黑 暗中看到了出口的光明,甚至想到万里边关喜相会时的激动人心的时刻, 悲愁顿失,心扉顿开,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沉醉在未来相见时的狂喜之 中。 又是信誓旦旦的低语,不是因为互相需要某种契约式的保证,而是说 说痛快,犹如说过万千遍的“我爱你!”好像我们已经不再为目前的困境 所苦恼,反而觉得由于种种障碍提高了爱情的品位。就像历尽千辛万苦之 后,才领略到险峰的无尽风光。 对于孩子生下来,是否公开他爸爸是谁的难题,已经忘却,好像是个 无须思考的问题,甚至觉得分离、等待也是一种乐趣。我们像两个嬉戏在 欢乐中的幼儿,忘记了身外的一切,根本无法想到命运的雷霆会隆隆打下。 “乔文亚,你出来!”竹屋外突然响起保卫科齐干事的气势汹汹的声 音。 这种突然而起的声音,使我的心猛然一沉,呆愣了一下,一时间想不 出这声音和我的处境有什么联系。直到吃惊的阿娟高叫了一声“有人!” 一下把我推开,只顾站在竹床前慌乱地整理她的衣衫。 我想不出齐干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平时,我们两人相处得不好也 不坏,交往不多,只是向我借阅苏联侦察小说《匪巢覆灭记》时,对我诚 挚地感谢过一番。 他的出现非同小可,他的声调犹如呼喝犯人,我甚至来不及思索这种 情况出现的缘由,接着他又喊了一声。 也许这家伙还给我留了点情面,没有直接闯进竹屋里来。我只好既慌 乱又懵懂地走出屋外,我这时看见齐干事身后还站着友谊办公室的阮文兴, 这家伙平时对我不坏,还能写几句汉文诗歌,言谈问对中国充满向往,还 希望我回国前,把一本中国袖珍分省图留给他作为纪念,以便有机会到中 国时来我家作客。可好,现在他一脸凶相,满腔恨意,我不清楚他是不是 正在追求阿娟,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在监视我们的行动,我和阿娟的关 系就是他向支队政治部反映的,这座隐藏在丛林中的小竹屋也是他跟踪我 们发现的,所以他今天才把齐干事带来,捉奸要提双,好了,我无言可说, 只好俯首就擒。 “走!”齐干事把我猛推了一把,这家伙布袋里竟然带着手枪。 我只来得及回望了一眼,看到的却是阮文兴的背影,他正好把阿娟挡 住,我无法判断此时阿娟的情态。但我知道,有了我们的最后约定,她就 能够坚强的对待。 我回到支队,接着被推进了禁闭室。因为我的顶头上司张科长不在, 所以无人来追究我的犯错误的经过,只是齐干事给我送来了一沓子稿纸, 要我从思想上、政治上、作风上、品质上作出检查,详细交待错误经过, 深刻检查错误根源,要提到党纪、军纪、国际关系的高度来认识,并且希 望我端正态度、坦白交待争取从宽处理。 他在转身外出时,我一把揪住了他,我问:“我可以给阿娟留下张纸 条吗?” “不行!绝对不行!”他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你的漏子捅得够大了, 还想罪上加罪吗?” “你们准备怎么处理我?”这话一出口就觉得是多余。 “这不是我的事情!不过我警告你,老老实实,争取从轻处理,是你 眼下唯一的出路。……” 他把门一摔走了,门外的哨兵——警卫排的一位我认识的战士,他推 开门用异样的神情望了我一眼,是觉得我的行为不可思议吧? 我坐下来,思考我的检讨,可是满脑子全是阿娟:她能顶得住吗?那 个阮文兴会怎样对待她?她的家庭会怎样对待她?她的过去的男朋友们怎 样对待她?她有苦向谁诉?有难向谁说?有疑惑向谁求教?我的忧虑又向 更深层次更久远的未来延伸: 我的女儿或是儿子的遭遇会是怎么样的?越南的大人孩子会不会歧视 他?当他追问谁是自己父亲时,阿娟怎么回答?我们每年相约在边关相会, 她能不能赴约?她也许正在分娩,也许正在抚育不能经风雨的婴儿,每年 的单月的第一天,这本身就是一种脱离现实的幻想,到那时,我有什么条 件可以离开岗位去赴约?我现在还不知道回国后的归宿。单就从我的家乡 去一趟友谊关谈何容易?有没有这样的经济条件?有没有这样的时间和自 由?即使能够鹊桥一渡,隔着国界招招手说几句话又有什么意义?会不会 反增惆怅?想到此处,我的心袭来一阵阵疼楚。 黎老师,此时,我的方寸已经乱了,或者说是忧心如焚。我不知道你 什么时候回支队来,即使回支队来你也不便插手我的事情,我估计很可能 会把我押送回国,现在支队也许正在征求友谊办公室的意见,会不会把我 ‘斩首’示众都很难说,但是根据我在友谊办公室的经验,这种事情是大 事化小、小事化了,绝不会大事张扬,但在事情与越方没有协商解决之前, 是不会把我送走的。 我之所以给你写下这份长长的留言,只是求助一个客观的处事冷静的 头脑,为我寻求一个在我这种情况下的最佳选择。你先把这个选择告诉阿 娟,回国后再把跟阿娟研究的最后选择告诉我。黎老师,拜托了。这封信 我留给苏军医。在你从奠边府回来后,他会转给你的。 归国后,我不知流落何方,为了免去您费神寻找,我把我的家乡的通 讯地址留给您:山东省黄县松山乡乔家村。我的父亲:乔升平,弟弟乔文 荣。 此致 敬礼 您的犯错误的学生 乔文亚 又及: 凌晨三时,辗转反侧仍难成眠,许多往事纷至沓来,像破碎的云影飘 过脑际,不管是现实生活中实有的还是从文学作品中看来的各种人生悲剧, 在我眼前掠过。撕肝裂肺的痛疼变得能够忍受了,我已经心定神宁地思考 我和阿娟的未来了:我把历史上的许多爱情悲剧都翻腾出来,作为参考。 我准备放弃很多东西。人生总为名利所累,我何不去过闸云野鸭无拘无束 的生活?第一,我放弃我这个副连级的小小干事之职;第二,我放弃党籍 和军籍;第三,我并不追求奢华的生活。……想到此处,我忽然觉得无所 欲求一身轻松了!对无私才能无畏有了新解:既然什么也不想要了,还怕 什么呢? 我作为一个与世无争的平民回到家乡,我可以当一名合格的小学教师; 我可以下地种田,即使不能致富,过一个一箪食,一瓢饮的颜回式的生活 总可以了吧?我忽然想到在县文化馆里当馆长的同学乔延宾,我到他那里 当个馆员总可以了吧?那个不算太大的图书室里有12000册图书,那不就是 我享用不尽的财富吗?……我简直有点想入非非了,在中学时,我就在文 学上初露锋芒了,“意深辞丽,可见有才!”这就是老师给我作文的评语。 黎老师,文章憎命达,经过种种波折之后,说不定我还能成为一个文学家 呢!好了,不再写了。我现在已经完全想通了,甚至有一种与功名利禄诀 别的快感。支队政治部要的检讨我已经想好了:最后一句就是我甘愿接受 组织给予的一切处分,并且请求解甲归田弃官为民。 怎样走法,什么时候走,走前走后的一切我都无法预想,我想您会从 苏军医那里知道这一切。 暂别了,黎老师,让我们国内再见吧!祝您一切顺利。 读完乔文亚的信,我竟然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仅仅这样一次挫折,竟然改 变了他的人生观,从现象上看,他找到了自我解脱之路,其实是沮丧颓唐、心灰意 冷的反应。是自己倒下去而不是挺起来的消极表现,是一种厌倦人生的自暴自弃。 但是,他已经走了。我没有机会再和他争辩。可是,此时,黎氏娟怎么样了呢?我 能使她解脱痛苦吗?我面临的也许是几千年来,人类不断探求却又无法解决的问题。 因为世界本身就是永无休止的矛盾过程,谁也不能摆脱!人们所向往的世外桃 源是没有的,即使有——大家都去过神仙般的生活,也就是过不吃不喝不饥不寒的 庙里的泥胎的生活,就觉得还是下凡好!就像两个棋手,当你消灭了输棋的痛苦之 时也就消灭了赢棋的欢乐。这个乔文亚是肯定无法脱离红尘的,那么,他和黎氏娟 的爱情是肯定有变化的,谁也无法预知他们的命运,当然更无法安排他们的命运, 因为任何人的命运只有一半抓在自己手里。拿破仑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肯尼迪的 命运也是把握在一个刺客手里;一次错误的指挥,可以枉自牺牲数以万计的士兵, 而这数以万计的家庭的命运不是把握在这个混蛋指挥官身上吗?客观对主观的影响 是巨大的,这个念头的出现燃起了我立即见到阿娟的冲动,也许我能够为她指点迷 津使她走出不能自拔的深渊吧? (二)阴云初开 “不!我觉得你现在去见阿娟不合适,”苏长宁听完我的思考之后说,“你得 另想别的办法。” “为什么呢?” “首先,你在最近一个时期,最好不在黎东辉家里露面,因为那会使你非常尴 尬,因为乔文亚事件使各方面关系都很微妙,而我,也并不了解全部真情。……” “为什么呢?” “先说支队,对于乔文亚的错误和处理,支队长和政委看法并不一致。但是, 支队长又不好对支队政治部的事干涉过多,就乔文亚犯错误的领导责任问题上,政 委认为这跟支队长对乔文亚的纵容有关,乔文亚几乎成了支队长的私人秘书了。……” 我想到了乔文亚在初次见面时交给我的那张纸条。其实,我忽略了这一点,我 的一切活动应该由支队政治部来安排,而不该求助于支队长。 “对乔文亚的处分是留党察看一年,在行政上作降级复员处理,建议地方上安 排到县文化馆工作,这是乔文亚自己提出的要求。支队政治部已经派人向越方表示 歉意,负有对部队教育不力约束不严的责任。……好在越方对乔文亚的处理没有提 出任何要求。……问题严重的还是阿娟家里。黎文英听说之后,竟然打了阿娟两个 耳光;阿娟的父母为此颇为懊恼,他们不知道阿娟将来会怎样生活。……” “这么说,阿娟面临着好几个方面的压力了?”我心头漾起深深的怜悯之情。 “可想而知!”苏军医说,“一是失恋的悲痛,二是怀孕的负担和可能受到的 屈辱;三是家庭的压力;四是社会舆论的责难。……” “有没有另外的压力?我从乔文亚的信里看到有个叫阮文兴的。……” “他会给她什么压力呢?” “他过去有没有追求阿娟而不得?今天借着这件事强迫她就范?” “很有可能!” “你以为阿娟能承受得住吗?” “这很难说,”苏军医掂量了好一阵子说,“我去给黎文英换药时,没有见到 她,我们对乔文亚的事都闭口不谈,在这件事上,我总觉得说一句多一句,还是顺 其自然好。……” “这就是说,我们只能袖手旁观啦?”我有些忿忿然了。就像看着一个落水将 溺之人伸手呼救,而站在干岸上的人却怕沾湿了衣服,如果这个人虽然无力把落水 之人救出,就是向水里扑去的瞬间,也会给落水之人带去一线希望和宽慰,想到此 处,我反而变得急不可耐了,“不,明天,我就去竹萝村,黎东辉全家只有阿娟一 人知道我介入她和乔文亚的事情,黎东辉到家后,阿娟自然也知道我也回到支队,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反而躲得远远地,阿娟怎么想呢?” 苏军医仍然坚持我不介入好,最少也要等他再给黎文英换药时探探虚实之后再 说。而且给我想好了借口;可以说回来忙于整理采访记录,或是去某工段深入现场。…… “不!你以为你们避而不谈阿娟的事是明智的吗?闹得纷纷扬扬的事避而不谈 反而是一种作假,反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尴尬,……这是一种掩耳盗铃嘛!……” 我不是在抗辩苏军医的回避政策,而是在说服自己,“从我的生活经验里,我感到 有些事需要迂回、等待,有些事却需要快速进击,有时吞吞吐吐隐含不露,反而不 如直抒胸臆来得痛快。……一团乱丝慢慢抽理反而不如一刀断去!” “那你认为怎么办好呢?” “明天一早我就去。 “可是,我要查病房。 “我自己去也许更好!” 此时,我的思想已经突破了世俗的樊篱,种种思绪脱颖而出,就像一个演员进 入他的角色之后,对许多百思难解无可奈何的事情,不但觉得迎刃可解甚至有了全 新的认识,生活中的转念是多么重要:就像在一只饿狼向你扑过来时,你是转身逃 跑还是迎头抗击,结果绝不一样! 当我登上竹楼敲响黎东辉的家门时,这一家人还没有吃早饭,如果处在平时, 显然是极不礼貌的唐突,我将成为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但是,大行不拘细节,大 礼不辞小让,我的确是抱着解脱他们全家苦恼的真诚愿望而来,何必弄成假客气呢? 我本来就是个不善于察颜观色总是按着自己主观愿望行事的人,即使碰壁也不会变 得乖巧! 开门的是黎东辉,他用惊异和悲凉的神色迎接了我。 “坐!坐!”他非常尴尬地让我坐在他的床前的竹椅里,零乱的房间反映出主 人烦乱的心绪,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堆满烟蒂,炉子没有升火,他无法给我沏茶。黎 文英的房间、阿娟和她母亲的房间都寂然无声。显然,他们还没有起床,也没有准 备早餐。我一个外籍客人在这种时候登门,显然使他们全家都非常难堪。 我知道来的不是时候,但也可以说来得正是时候。这种奇异的寂静,使我感到 这个家庭正密布着沉重的愁云。它需要一阵狂风把它推开。黎东辉面色如土,面部 表情严肃,近乎阴森,两颊深陷颧骨高耸,失去光彩的眸子布满血丝。我知道,我 们的每一个响动或是每一句话,其他房间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黎同志,你听说了吧,阿娟出了点事,真是不幸!” “我正是为这件事而来!我觉得这件事算不上不幸!……”我觉得我的高嗓门 一定能使他们全家都听得清楚! “算不上不幸?”黎东辉重复着我的第一句话,面带凄恻,“还有什么更不幸 的呢?” “我们没有必要把好事看成坏事!”我冲动地带有抗辩意味的声音肯定能起振 聋发聩的作用,“不就是两个优秀的青年男女相恋相爱吗?……第一,乔文亚是个 多才多艺热诚尽职的热血青年,他对越南人民有着深切的情谊,他的越语说得流畅 自然,连友谊办公室的同志也都交口称赞。……”我把乔文亚的优长之处淋漓尽致 地列数了一遍,而后转向了阿妈,“阿娟在我眼里是个完美的姑娘,聪慧、美丽、 热情、善良。中国有句俗话——有缘千里来相会。她和乔文亚相爱,不正是有缘分 吗?……” “可是,这是不允许的!” “是的,问题是中间有一条天河,在主观上,他们并没有错,在客观上,他们 还无法渡过这条银河。我们今天不是责备他们的爱情,而是想法帮助他们渡过银河!” “帮助?怎么能帮助呢?”黎东辉盯视着我,声调里依然含着悲怆,“乔文亚 已经被押送回国了!” “押走了又算得了什么?好事多磨罢了!”我装作不太看重这件事情,“战争 年代,成千上万的青年不也是被家人送上炮火连天的前线?‘妻子送郎上战场,母 亲教儿打东洋,’乔文亚回国未必就比上战场更令人担忧吧?” “这有所不同。”黎东辉的口吻里虽有抗辩的味道,心情显然已经开朗多了, “毕竟是两个国家。” “我相信机缘,国界并不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以向世俗挑战的口吻说, “就说中越两国的边民,互相联姻的多得不胜枚举,当然还可以追溯到黑旗军和马 留人。……也许乔文亚和阿娟一时不能如愿,那是客观的障碍所致,并不是他们两 人有什么不能容忍的错误。……” 即使我不点明,黎东辉全家也会感到他们的家族也是中越两国国民联姻的结果, 有什么可指责的呢? 这时,我听见黎文英咳嗽了一声,拄着单拐走了进来,我站起来迎住他,他借 机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 “黎同志,你说的对,一件事就分怎么看,为这事我还打了妹妹,这真是让我 后悔莫及了!” 他说完后坐在竹床上,点上了一支烟。 我也非常清楚,这些带有强词夺理的论点,只是端正了一些认识问题,这当然 很重要,因为从中国革命的历史经验,端正认识、端正态度、端正立场,几乎是贯 彻每次任务的首要问题。可是,关于乔文亚和阿娟的实质性的问题并没有解决:阿 娟的孩子怎样抚养?算不算私生子?在公开孩子的父亲是谁之后,社会世俗会不会 容忍?阿娟是在无望地等待还是改嫁他人?改嫁他人后孩子将怎样处理? 至于乔文亚信中的许多安排,纯粹是一种带有浪漫色彩的幻想,我怀疑他能不 能信守诺言,因为环境改变之后,思想也会变。那种从一而终、枉自眷恋、殉节痴 情,已经不符合时代潮流。一方在死守一方却变了心,怎么办?他们很可能从此分 手,天各一方,自然各奔东西,各找新的恋人,这就苦了有孩子拖累的阿娟。…… 对于人间悲剧,就是上帝也无法使他们避免。 这些难题老是在我脑海里反来复去。关键还是在于阿娟如何挺住。在我来看, 人生经历,不过就是一种自我感觉的流程,这里面含着一种享受观、幸福观,一种 虔诚的信仰和一种人格的力量!我忽然想到了霍桑的《红字》中的女主人翁海斯特 ·白兰;想到了数不清的殉情者和殉道者。想到那些慷慨赴死的就义者和那些贪生 怕死的人;想到那些吃喝玩乐的寄生虫,想到那些奋斗终生献身于造福人类事业的 人! 谁最充实?谁最空虚?谁最幸福?谁最痛苦?伟大与渺小,高尚与卑劣,无私 与利己,勇敢与怯懦,不就是一种观念吗?在人生十字路口上,一失足成千古恨, 不就是在闪念之间的抉择吗?那些在小桥流水边游荡的人和冒着危险攀登珠穆朗玛 峰的人,谁更欢乐?满身珠光宝气在歌舞厅里争艳斗丽或是争风吃醋的人和满身血 迹攻克敌军阵地高举枪支脚踏敌人军旗的战士相比,谁更幸福?那么,我要灌输给 阿娟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观念呢? 不记得哪几位哲人说的了:“幸福——就是对幸福的期待!”还有“人之幸福 全在于心之幸福!”还有“人生所有的欢乐是创造欢乐!” 那好,我现在就按照三位哲人的格言对阿娟施加我的影响。 我预感到我的貌似唐突的过激之论已经使这个家庭的阴云初开,明亮的阳光已 经透过云隙洒在黎氏父子二人的脸上。如果猛投药石也许反而有害,应该适可暂止, 我觉得需要给阿娟一个沉静的过程,她现在蓬头泪面,心碎形毁,肯定不愿见我。 如果我不跟她照面就走,似乎也于理不顺,而且也无法对她的思路加以引导。 我把乔文亚给我的留言思考了一遍,觉得让阿娟了解乔文亚的心情非常重要, 即使有一些颓唐之处,我也正好对着阿娟借题发挥。我对黎东辉说:“今天,支队 有一个会议,我必须立即赶回去参加,因为听到乔文亚和阿娟的事,我才急忙赶来, 既然阿娟能冷静对待,我也就放心了。这里有乔文亚给我留下的一封信,上面自然 是一片真言,所以我想留给阿娟看看。” 黎东辉表示出对我的信赖,顺手给我一张白纸,要我给阿娟留下几句话,这自 然是很周密的思考。 阿娟:你要相信本家阿叔在关心着你的幸福,也要相信他有一种变痛 苦为快乐的本领:聪明人脚下千条路,我相信你也不是只按一条路走到底 的傻瓜!有个西方的名人说过一句话:“我要按照我的想法走我的路,别 人怎么说我不在乎!”我给你留下乔文亚写给我的信,不管他想的对还是 不对,全是一片真心。你赞成哪些反对哪些,你可以跟我说,我回国后可 以告诉他。今天你们的事一点也不为怪,还记得在菩提树下我给你讲的故 事吗?今天,我要回支队去开会,也许明天或后天,我再来给你讲一个故 事,而且这个故事我已经想好了。 你的本家阿叔留言,并希望你高兴起来。 (三)并非哄小孩 回到支队,便埋头整理奠边府之行的采写记录。下午4点钟,卫生队小宋给我送 来了一张纸条: 副政委:阿娟在我处等你,你如果不能来,她想去支队,也许不太好 吧?我想最好你来,并且来吃晚饭,我让小宋等你一齐来。苏即。 我一边收拾桌子上的材料和稿纸,一边问小宋: “你见到阿娟了吗?” “见到了。” “怎么样,情绪还好吧?” “还可以!” “还可以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好也不坏。……” “你们卫生队对乔干事和她的事有什么反映?” “卫生队指导员说了,谁也不准乱传,这是国际纪律。” “你的看法呢?” “他们都不对!” 这大概就是群众对乔文亚“事件”的基本反映,对他们的行为并没有过激的谴 责,由此推想,阿娟在越南公众中,压力不会太大。 当然,乔文亚和阿娟的恋情与所谓的“西贡小姐”完全是两回事。它却能说明, 在男女关系方面,越南妇女似乎更开放一些,公众更能容忍一些。这种联想的产生 不管对错,无非是不愿阿妮受过大的社会责难而已。 阿娟在苏军医的宿舍里等着我。我一走进去,她就从床沿上站起来。由于失眠 和哭泣而红肿的眼眶里一下涌满了泪水。憔怀的灰白的脸反映出内心尖锐的隐痛, 她向我迎过来: “阿叔!我总是觉得今生今世见不到阿乔了!……永远永远见不到他了!……” 她接着向后退了两步重又坐在床沿上,捂着脸呜呜痛哭。我觉得像一阵电击打在身 上。 我慢慢在床前坐下来,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悲伤和绝望。我能用什么话来安慰她 呢?忽然我想到哄小孩:如果一个小孩从睡梦中醒来忽然发现妈妈不在,他就嚎啕 大哭:“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在这种时候,你就哄他说:“你妈妈很快就要来 了,……你妈妈给你买好吃好玩的东西去了。……”他要妈妈,你就左不离妈妈右 不离妈妈地哄他,因为妈妈又不来,他必然越哭越厉害。……你不能就他之范,你 必须使他换一个兴奋灶,换一个注意点,你根本就像没有听到他哭着要妈妈似的, 而满脸惊恐和神秘地向他报告说:“宝宝,在你睡觉时,咱们的小白兔叫大灰狼吃 了,爸爸去找你的玩具枪,枪也叫大灰狼偷走了,你说咱应当怎么办?你敢不敢自 己去打大灰狼?” 宝宝这时的眼睛一愣愣地,摇摇头:“我不敢!” “那么爸爸和你去打怎么样?” 宝宝点点头。 “那好,你快穿上衣服,咱们走,你听,小白兔在哭着叫咱们哩:宝宝快来救 我,快来救我。……” 这时,这个啼哭的小孩就不再要妈妈而一心一意去救小白兔了! 阿娟不是小孩,但有时也要哄,甚至伟大人物也要哄,老8子娱亲是哄老人,阿 谀奉承可以哄帝王。“校人烹鱼”可以哄于产。因而孟子叹曰:君子可以欺其方。 我得用一点策略: “我说阿娟,你以为你痛苦吗?我看你一点也不应该有痛苦你看苏军医痛苦不 痛苦?他的痛苦比你大十倍! “阿叔?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阿娟惊诧地两眼一愣一愣地盯着我, “你还有心跟我开玩笑。……” “开玩笑?我倒觉得你这个聪明姑娘变得糊涂起来了,我问你,乔文亚是不是 真爱你,你是不是真爱乔文亚?” “这还用问吗?” “真诚相爱就是幸福,一时的分离是真正爱情的试金石,不是苦;我为什么说 苏军医比你痛苦呢?他和他的夫人不相爱。你知道苏军医不称心的婚姻吗?” “知道一点,是阿乔告诉我的!” “他们结了婚却不相爱,所以比你们的分离更痛苦,今天你来得正好,咱们先 解除苏军医的痛苦怎么样?” “咱们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能解除苏军医的痛苦呢?” “咱们共同出主意想办法,我已经想了个办法,不知行不行,我想问问你,请 你参谋参谋。……” “我?”阿娟愕然地凝视着我,她一直认为我是和她开玩笑。却又觉得不像玩 笑,“我能当什么参谋呢?不过,你还是先说说你的办法吧!”阿娟的嘴角上竟然 漾起了微微的笑意。 “你听着,我现在就想给国内发去一封信,这封信是写给我在上海军医院当副 政委时的一个吴副院长,他是个二等残疾军人,是杨淑兰第一个丈夫的战友,在攻 打上海时,杨淑兰的丈夫牺牲了,他的腿也受了伤,现在还一瘸一拐地走路,养好 伤就留在医院当行政副院长,至今还孤身一人。……” “我懂了!”阿娟兴奋起来,“你是想要这个副院长去向杨淑兰求婚?” “对,不过,要用一点计谋,得让杨淑兰首先同意和苏军医离婚。现在是杨淑 兰坚决不同意,来一个不欢不散!” “什么叫不欢不散?” “一般来说。夫妻闹矛盾,不但不爱而且怀恨,因此打离婚,叫作不欢而散。 杨淑兰抱着惩罚苏军医的态度:坚决不离,可又不相爱,你不让我痛快,我也不让 你痛快!互相折磨。所以苏军医就是受着这种折磨,已经多年了,所以他的苦恼比 你大十倍!” “那么你怎能要他们不欢而散呢?” “干么要他们不欢而散呢,我要他们皆大欢喜!中国有个故事,叫‘乔太守乱 点鸳鸯谱’,咱们为什么不给他们点点鸳鸯谱呢?” “啊哟,我又明白了,”阿娟双手竟然拍了一下,“你想让那个副院长和杨淑 兰结婚,当然苏军医也就可以跟白护士长结婚了!”但她的眸子亮了一下又暗淡了, “你怎么能使杨淑兰改变主意呢?” “你听,我想给吴副院长写这样一封信,开头就这样说: 吴副院长:我在越南与苏军医相遇,得知他和杨淑兰关系有些紧张, 中国有句俗话,‘好聚不如好散’,我拜托你去做杨淑兰的思想工作,你 告诉杨淑兰,就说越南有个叫阿娟的小姑娘,听说人间还有‘不欢不散’ 之说,觉得非常奇怪,她认为应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哪有互相折磨的 道理?她说:‘这个杨阿婶应该找一个爱她的人,报复别人就等于惩罚自 己。’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阿叔,这是你的话不是我的话!” “你既然同意,就是你的话,你说,比我有用。……我下面再写上: 我和这个叫阿娟的姑娘都认为你跟杨淑兰结合非常合适。我希望你拿 这封信立即去找杨淑兰,劝她回心转意。我不久就要归国,路过上海时, 我会去看你们,并且希望你们不要辜负阿娟姑娘的一片好心!……如果你 们急于结成连理,我归国时,便把苏长宁的离婚申请书签字盖章之后带去。 ……变不欢不散为皆大欢喜。…… “阿叔!这就是你要向我讲的故事吗?” “这不是故事,这是真事。……” “你的故事一定是根据你的愿望编出来的。” “算你说对了,我立即编个故事给你听:从前有一个叫阿娟的姑娘,她跟一个 叫阿乔的青年相爱。可是阿乔不得已离她远去;阿娟非常伤心,结果人也瘦了脸也 丑了,有一天,她忽然想道:我为什么这样傻?伤心有什么用处?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应当按照阿乔的愿望去生活。结果,她就变得坚强起来,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 不在乎,后来,她就跟她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快快乐乐,结果有一天,忽然从远方 来了一个人,走进了竹萝村,……” “阿乔来了!”阿娟凄恻地笑笑。“阿叔,你这故事可一点也不生动,更不感 人!……” “所以我希望那个阿娟将来给我讲一个既生动又感人的故事!” 苏军医和小宋为我们送来了晚餐。出人意外的是阿娟竟然吃了一大碗米饭半盘 咕噜肉。当苏军医得知我给阿娟讲的那种“好聚不如好散,把不欢不散变皆大喜欢” 时,他也许不愿在阿娟面前表示出过多的欣喜,反而用阴郁的声调说: “你以为吴副院长的想法和你一样吗?” “苏叔,”阿娟已经投入到别人的命运中去了,“我看能行!” “为什么呢?” “那个吴副院长为什么老不结婚?不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吗?” “他找不到合适的人,和杨淑兰有什么关系?” “我也说不上来,”阿娟说,“我倒觉得他们准合适!” 我转脸向苏长宁笑笑: “你看,你看,阿娟比你的信心还大!我看,阿娟说行准行!” 苏长宁脸上竟然罩上一层鲜艳的红晕,像个好羞赧的小孩,流露出无限的喜悦, 或者是一种幸福的渴望,紧紧揪住了阿娟的祝愿: “阿娟你说行就行!我得托你阿娟的福,感谢你的好心给我带来的幸运了!” “那怎么敢当?”阿娟涨红着脸惶惑地说,“我就说了一句话,有什么值得感 谢的呢?” “噢,你可别小看这句话,”我略作夸张地说,“你苏叔痛苦了10年,就你这 句话给他治好了!” “那不成了灵丹妙药了吗?”阿娟快活地笑了起来。 “我看,你的灵丹妙药只能治别人,”我激将地说,“就是治不了自己。” “是啊,”阿娟又忧郁起来,“可是,我现在已经觉得好多了!” “阿娟,记住我一句话,”我边想边说,“世上没有从来不痛苦的人,也没有 治不好的痛苦。……我上次跟你说过吗?山穷水尽疑无路,那就是你的痛苦,柳暗 花明又一村,就是你的幸福,苏军医说你是个幸运的人,我看也对也不对。……依 我说,你是幸福在前,痛苦在中,幸运在后!……” “阿娟!”苏军医趁阿娟的思绪慢转弯的时候,赶过来推她一把,“你们越南 信佛教的很多,有句禅语叫‘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咱们两个都是身坠苦海之人, 你已经把我拉到岸上来了,要不要我也拉你一把?” “算啦!”阿娟笑笑说,“我现在已经回头了,还是让我自己爬上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