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擒故纵”——桂系施计“剿歼”红军 1930 年元旦刚过,东山再起的桂系军阀首领们器字轩昂地开进了广西首府南 宁。领头的将军是个长着一张国字脸、体形矮壮而又威猛的广西佬。他骑着一匹浑 身雪白的高头大马,在城南邕江大堤上仁立眺望片刻,遂轻轻挥动一下鞭子,马就 悠悠地迈动四蹄走下堤岸。“星移斗转,我等又杀回老家来了!哈哈……”他回头 向众将领朗朗一笑。 众将领也都跟着开怀大笑。 在荷枪实弹的卫队护拥下,在欢迎的鞭炮锣鼓声中,他们个个春风满面地进了 城。 人们一看便知,那个领头的将军就是桂系的“龙头老大”李宗仁,跟随其后的 分别是白崇禧、黄旭初、夏威等,他们都是手握重兵的桂系集团首领。 尽管满城震响着欢庆节日般的鞭炮锣鼓声,但在人们心头却蒙上了一层恐怖的 阴影,耳边犹如响彻大地的枪炮声——此景此情,人们明白:看似喧闹祥和的背后 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各路军阀虎视眈眈,争霸逐鹿。 中国老百姓的罪还没有受够。 黄绍竑这些天一直在为他重主广西大政而马不停蹄地奔忙穿梭。 吕焕炎、杨腾辉、黄权等旧部通电倒戈拥蒋后,但很快又归顺其主李、白、黄。 由此,黄绍竑便打起了再做广西之主的主意:他一面同未来得及就位即被蒋介石罢 免的广西省政府主席吕焕炎、第四编遣区司令杨腾辉以及黄权、梁朝玑等桂系将领 商议,把李宗仁、白崇禧接回南宁;一面通过内线向蒋介石求和买好衬价还价,想 以此平息蒋桂之争,握手言和。蒋介石闻之甚喜,他深谙李、白、黄乃桂系中坚三 巨头,只要将这仨人的“桃园结义”攻破,使其搞不到一起,桂系就兴不起太大的 风浪。为了收拾广西,蒋介石先以广西军事督办相许,并悄悄送20 万块大洋给黄 绍竑,要黄承劝李、白,不再挑起蒋桂战火,到时黄绍竑不仅可以做广西省主席, 而且可以到中央国民政府做内政部长。——无疑这是蒋介石对桂系分而治之的一种 策略,由此也可窥见蒋对付桂系绞尽了脑汁,用心良苦。 欢迎李老大、白老二这两位无冕之王重返桑梓的场面,搞得十分热烈、隆重。 善于调摄的黄老三还特地雇用英国的一架小型客机,把两位嫂夫人从香港接回南宁, 迎进早已收拾好的李公馆、白公馆。 这天中午,黄绍竑就在李公馆摆设了酒席,一来为李、白接风洗尘,二来对这 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表示庆贺。 李宗仁一身西装革履,一改他那“沙场骁勇”的军人装束,颇有几分政治家的 睿智、沉稳而圆熟、练达的气韵。他的夫人郭德洁梳着庄重的发髻,身着黑色紧身 旗袍,脚穿长筒丝袜和白色高跟皮鞋,一身打扮与她的地位和身份极为相称;她的 娇小轻盈的身段与丈夫极匹配,相得益彰。夫妇二人早早来到公馆门前,迎候客人。 素有“小诸葛”之称的白崇禧仍然身着笔挺的将校服,头戴大盖帽,低低的帽 檐儿下,那双犀利的人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比过去任何时候更精神,更倨傲,更凛 然不可侵犯。他用一副高傲的微笑,频频挥动着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向站立在公 馆台阶前的耆老故旧和他的部下致意。他的夫人马佩璋体态丰腴高挺,穿一身绛红 色的金丝绒旗袍,使得白皙的肌肤一如棉桃绽放。 论长相虽比不上郭德洁秀气,但大脸柳眉,精明泼辣,倒也另有一番诱魅。 她与丈夫的姿貌也极为匹配,相得益彰。 盛宴上,黄绍竑邀来的一些在野的或流亡归来的军政耆宿们,频频举杯向“龙 头老大”李宗仁敬酒: “李将军,老朽借花献佛,权且代表广西父老乡亲向你敬酒致意:一柱擎天, 惟德公是焉!”“德公一向体恤民情,蹈险犯难,不失英雄本色啊!”“时令乃‘ 龙抬头’,德公此返桑梓,安抚一方,造福于民,定将载刻于史册!”李宗仁举杯 回敬,连声感叹道:“惭愧,惭愧呀!我身为封疆大吏,既不能守土,又不能卫民, 很对不住我广西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啊!但只要德邻一息尚存,誓与我八桂子弟赴汤 蹈火,为争取民主政治和自由,奋斗到底!”噼噼啪啪的掌声四起。 这些耆老故旧们仿佛随着“龙头老大”的铿锵之言已经看见了“民主自由”的 曙光。 李宗仁那张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在憨厚坦诚的微笑背后隐隐闪出诡滴玄奥的 笑意。 他当然明白这些溢美之词的用意,他从这些暗喻着对现状不满、憧憬“民主自 由”的言词中,发现了一种新的希望,一种对蒋介石独裁统治的憎恨,对各派军阀 无休止征战的怨愤,而又对共产党赤化广西的极端恐惧的情绪,正在各阶层蔓延、 膨胀。如能掌握住这种情绪,加以利用,便可赢得各阶层的支持。李宗仁以他军人 善于抓住战机的敏锐,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相信,搞政治也和打仗一样,看准时机,果断出击,勇猛突破,即能扭转战 局。对于他来说,要摆脱眼下的困境,就必须抓住这个突破口,大造声势,取得民 心。他从这几年与老蒋的较量中已学会了不少靠枪炮争夺不到的东西。老蒋不是推 行“三分军事,七分政治”吗?他“李猛子”也知道怎样把自己军人的粗鲁、地方 军阀集团首领的狭隘自私等等不利形象修整装饰好,代之以开明、礼贤下士甚至涂 上一层有点激进派的油彩,使自己作为一位众望所归的民主政治家的形象,树立在 南中国的大地上,铭刻在各界人士的心目中。他不但要和蒋介石争夺天下,而且还 要和共产党争夺人心。 他相信,只要在自己树起的“护党救国”的旗帜上再写上“民主改革”的宣言, 便能无敌于天下了。他认为,当今的中国,人们不是害怕共产党就是厌恶蒋介石, 为了寻找到自己在中国的政治地位,只有另辟蹊径,开创出一个连他本人也感到十 分模糊而又陌生的理想王国——这个王国也许就是放大了几倍、几十倍的广西,也 许是象征民主自由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影子。总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在 他的王国里,没有可怖的共产党和可恨的蒋介石,至于其他的党派和个人,他的胸 怀还是可以容纳得下的。 那些被邀来吃宴的部属们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他们一边痛饮,一边欢呼,随 着留声机放出的舞曲,便踊跃地邀起太太小姐们相搂相抱地纵情狂舞。 李宗仁离席坐到了沙发上,双手捂着捏起的一支牙签逐一剔着牙缝儿。 黄绍竑知道“龙头老大”平时并不甚喜欢节奏太强烈的曲子,便马上令秘书去 换了一支悠婉、缓慢颇含几缕哀戚的歌曲——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宗仁听着这哀戚的声调,面色显得颇为忧郁。眼前的欢乐气氛并没有感染他 那沉重的心绪,就像刚一露晴的天空,转眼又布满了浓重的阴云:6 年前,他和白 崇禧、黄绍竑结拜兄弟,在玉林镇起事,将盘踞广西数年的老军阀陆荣廷、沈鸿英 驱逐出广西,继而与蒋介石联手取得了北伐的胜利,接着又与蒋介石一声“清党” 令下,短短几天工夫,使共产党成千上万人头落地。“而蒋氏实为独夫民贼,反转 过手来要消灭异己,于是大肆讨伐,战火纷燃,使国家民族破碎,人民流离失所, 数以千万计生命死于战乱!要治邦安国,民得宁日,须打败蒋氏方可实现!”—— 这是他在宴会开始前所作的祝酒词。但他心下暗想,老蒋难斗啊,最终鹿死谁手尚 难预料…… “德公,你也来跳跳舞吧。”黄绍竑满脸堆笑地走到李宗仁跟前邀请道,“今 日最好什么都不要去想它。”李宗仁摇了摇头,脸上毫无悦色。 黄绍竑见状,便暗暗传令部属向“龙头老大”告辞而散。他非常晓得“李猛子” 的犟脾气,平时轻易不发,一旦发起九头公牛也拉他不住。 “季宽(黄绍竑字),广西自治还由你来主政坐守,我和健生还要兴兵讨蒋。” 黄绍竑听了此话,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脸上仍堆满了笑,委婉地说: “德公,且莫操之过急,眼下还是养精蓄锐、从长计议、蓄势而动为上策。” 李宗仁忿怨难抑地说:“去他妈,我们与老蒋不共戴天!是他把我们搞得声名狼藉! 这奇耻大辱不报,又复何言?”黄绍竑显出一副悲怜凄婉的样子,低声沉吟道: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恕弟直言,我们且不可授人以机,替汪兆 铭做嫁衣裳……”李宗仁略有所悟地点点头:“汪氏其人是何货色,我等心中自明 白,只是借他一时之力,不堪大用!”黄绍竑趁机劝说道:“德公想必知道,西汉 的萧何,这个人物不可多得……”李宗仁狐疑地瞄他一眼:“这么说,当今之萧何 乃季宽贤弟了?”黄绍竑连连摇头:“弟岂敢与古贤哲相攀而论,我是说我们跟老 蒋斗了这么多年,没斗过他,原因何在?惟最要因者,是蒋氏柄握朝权,而我们则 朝中无人,充其量是个地方实力派。用三国曹植戏言曰:‘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 肉,贵且快意。’不过而已而已……”李宗仁似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音,便问: “季宽的意思是说,我们最好有人去‘投我以桃,报之以李’?”黄绍竑笑笑,由 衷地说:“跟老蒋死拼硬打不行,只有跟他周旋,搞点妥协,搞点绥靖,乃为权宜 之策。兵多将广而无其帅参朝主持,到头来还不是授人以机?恳望德公、健公借鉴 北伐与蒋氏联手之策略,在党府争得席位,进而广结盟友,招降纳叛,到时这江山 由谁来坐就看造化了。”李宗仁睁大眼睛盯着黄绍竑那张方面垂耳的佛脸,仿佛面 对的是一位高僧,不觉有点肃然起敬,突然狂放大笑道:“哈哈哈,好你个黄老三, 鲸口吞舟,胃腹蛮大哟!”这时,白崇禧拿着一份急电走过来,骂骂咧咧地嚷道: “李明瑞不识抬举,冒天下之大不韪,纠集左右江共匪和农军,要来夺取南宁!娘 的,他若能在南宁府立足片刻,我就把脑袋卸下来给他!”李宗仁接过电报看了看, 半天没吱声。半月前,他曾给李明瑞写过一封亲笔信,要黄绍竑派人送到龙州。李 宗仁在信中对李明瑞在北伐屡建奇功大加褒扬,并表示“不计前嫌与恩怨,以重振 广西大业为计,愿与裕生兄等精诚团结,共讨蒋贼”。还以新编独立军军长之职相 许,敦请李明瑞“速来南宁晤面”。谁知李明瑞概不买他的账,怒颜谢绝。好嘛, 现在竟率兵攻打南宁来了! 不消说,李宗仁等对当时在左、右江地区兴起的红军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 认为他们充其量是由俞作柏和李明瑞拉走的两个警备大队的兵力,不过五六千人枪, 况且又是在偏远的交界之地,再闹腾也成不了多大气候,只是觉得李明瑞竟跟共产 党跑了太可惜,待以后有时机一定要把他和他的人马招纳过来。 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缓缓吐出:“健生,你对此有何高见?”白崇 禧说:“刚才我与吕、杨、黄等已商议对策,目前我们最大的危险是东南面,而不 是西北面。如果我们把兵力调往左、右江,那就等于把梧州、南宁拱手送给了陈济 棠;还有湖南的何键,也会趁机占领桂林和柳州等城,”黄绍竑连声称赞道:“健 公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陈济棠灭我之贼心不死,我等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李宗 仁说:“分散用兵,乃兵家大忌。我们的兵力应集中放在东南面,一防陈济棠,二 防何键。至于左、右江,那里不是还有一个民团总司令谢崇坚和地下军司令黄金廷 吗?据说二将手下各有两千人枪,我看是可以对付共匪的。”白崇禧说:“尽靠谢 崇坚、黄金廷那些散兵游勇、虾兵蟹将怕是不行,可悄悄调梁朝现一师四个团去会 剿。这样,一来可以让南京看作是吕、杨、黄在执行蒋的剿共命令;二来可以速决 速战剿灭共匪兴风作乱;三来可随时对湖广相机进击。”李宗仁听来,为之一震: “好!好!真可谓‘三全其美’,就这么办!”黄绍竑说:“以我之见,还是来个 ‘欲擒故纵’之对策,把共匪赶出境去,让黔军、滇军、湘军分别调兵去剿歼他们, 这不是更好吗?”李宗仁和白崇禧一听,顿觉黄老三这主意更是一步高棋,当即商 定“欲擒故纵”之部署。 但李、白怎么也意想不到,素有“桂系高参”的黄老三此时心中已另有他图, 与老大、老二貌合神离。在不久的蒋、冯、阎、桂“中原大战”之后,他便离开了 李、白,投入蒋氏集团,而且颇得蒋的信赖。虽然蒋介石命黄绍竑做广西军事督办, 但黄绍竑却不忍与李、白兵刃相见,便悄悄拿了蒋介石给的赏钱去香港、菲律宾、 新加坡等地观光消遣。蒋介石见黄绍竑回不了广西,遂让他当了内政部长,后来又 任命为浙江省主席和湖北省主席。抗战爆发,蒋介石组织作战机构,任命黄绍竑为 作战部部长,后又调他去当阎锡山的副手——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太原会战失败, 黄绍竑回到南京,日军已攻占了苏州、嘉兴,正向南京、杭州进迫,南京国民政府 已经开始向武汉、重庆撤退,蒋介石又命黄绍竑重任浙江省主席。黄上任不到三天, 杭州已快要沦陷,他率省府退至金华,组织青年抗日敢死队、兴办兵工厂,虽然天 高皇帝远,但蒋介石对他仍然盯得很紧,遂派人把他的兵工厂和武装队伍接管了, 并斥责他的省政府“声名狼藉”。黄绍竑一气之下,去电要求辞职,蒋介石不准。 黄绍竑便跑到武汉向蒋面陈衷曲,遂又无比忧伤地回到浙江。抗战胜利后,他幽居 香港,终日无所事事,除了喝酒解闷外,便是遥听国内国共两军殊死决战的枪炮声, 而每每听到的却是国军节节溃败的消息。直到1949 年,他受李宗仁、张治中之邀, 参加国共两党和谈,周恩来称他为“和平使者”。 黄绍竑文武兼备,在长期的军事、政治生涯中,公余之外,颇喜文学,擅长于 “词”,有苏东坡“铜琶铁板”的风味,作有自传体专著《五十回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政务院政务委员、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至 第四届全国委员会委员、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法察委员会委 员、民革中央常委兼和平解放台湾工作委员会副主任。1957 年被错划为右派分子, 后予以改正。1966 年8 月于北京逝世。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