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天,牛子被半夜敲门声敲醒,这三更半夜的有谁来惊扰牛子呢?牛子抄起家 伙,帖在门边,紧张地问:“你是谁?” “我。” “说一遍,我没听出来,你是谁?”牛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啊,你都听不出来了吗?” 是小丛,师长的女儿。牛子死劲拧拧自己耳朵,看看自己是不是在梦里。牛子 日日夜夜的思和念,也做过多少梦了。醒来也就是梦一场,泪一场。 “半夜三更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门打开再讲话吧!” “若你是要找我报仇,你就是找错了人。师长不是我杀的,是别人杀的,本来 他是死不了的,仗都快打完了,我们快胜利了,可是一个士兵受了致命伤,他一个 人去死不甘心,就把师长带去了,是那个该死的士兵杀的,他把师长一起带走了, 让师长防不胜防,师长哪想去那种鬼地方呢!我虽然是师长的勤务兵,有义务保护 他的生命安全,可是师长从来就是妄自尊大,自以为什么人也别想拿得了他的命, 除了让我打洗脚水这一点对我信任外,其他的我干什么他都不放心。我对师长忠心 耿耿,我是尽力保护了师长的,该我说的我都说了,该我做的我也尽力做了,我没 能力做到的我也尽心做了。师长的死与我牛子是不相干,你千万别怪我,也别找我 问这问那,我现在已经不在队伍上,万事就与我毫不相干。你走吧!”牛子发觉不 是梦时,反而产生了一丝恐惧,哆哆嗦嗦地解释着。 “开门!”小丛在外面喊道。 “小丛,我想保命。别人都说你成了吴司令的七太太,虽然是第七太太,但你 年轻漂亮,实际上是已排名为第一名太太。我不能接待你,接待你我就会没命了。 你走吧!” “你开不开门?” “小丛,我是一个老实人,你就让我过点舒服日子,我不想多惹是非。你走你 走,这里容不下你这高贵的人。”牛子的手已经拿住门楦,做好开门的准备。 “牛子,你开门啦!”听得出小丛嗓音里带着哭腔。 牛子只好打开门。小丛闪进来,瘫在地上就哭。 “是怎么了小丛,干什么哭?是不是他的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 五太太,六太太一起欺负你了?他们那些不讲良心的,看你小,就欺负你是不是? 他们就不念你爹为他们卖命不是?”牛子拘手拘脚地站在一边,诧异地问。 小丛一下子爬起来,一头扎到牛子臭气冲天的床上,泪水涟涟,双肩颤动。 牛子蹑手蹑脚走到她身边说,小丛,这样不好。啊,你来我这里,后面不会有 兵追来吧?要是有兵追来我就完了。我怕沾火星,你行行好,要是真有追兵你就赶 快离开这里。吴佩俘要是知道你在我这里,他会杀我的头。杀我的头是小事,师长 都没有了,我的头又算什么?比不上师长的,我不怕他杀我的头。我只是不想连累 你。你想,要是吴司令知道你跑到我这里来,跟我这样的下等人在一起,他怕是要 杀你的头,我担心他杀你的头啊! 小丛止住哭,看看牛子说:“牛子,你说得对,吴佩俘是要我做他的七太太, 但我不从,一直没有从过。他就下令把我关起来,叫一个卫兵天天陪着我,好吃好 喝的天天供我,想软化我。前半个月的一个夜晚,我假装要出来散散心,吴佩俘就 叫卫兵陪我出门,我就瞅机会跑出来了。” “那你还不逃回北平去?还逃到我这里来找死,搞不好还搭上我一个?” “我想你带你一起走。” “小丛,这不是我在做梦,而是你在做梦,你那么聪明的人怎能做这种糊涂的 梦啊!我能跟你到北平吗?到北平我只能讨饭,我讨饭了你还能看得起我?我不想 做让你失望的事。” 小丛说就跟我到北平去吧,我可以养活你,你也可以找点事做,我们都做事, 就可以养活我们两个人。我相信你牛子,你是有本事的人。当初我爹要是听了你的 话,就不会抛弃他的女儿不管。 牛子搬过一只凳子坐下来:“小丛,你别痴人说梦话,北平往南边逃难的人成 堆,我们还能到北平找一块立足之地?全国各地仗打得稀巴烂,往哪儿逃不都是一 样?” 小丛说:“我现在无依无靠,今后只有靠你了。你就跟我一起回北平去吧。管 他仗打得是不是稀巴烂,只要有人的地方我们都可以去。” “是啊,我该不是痴心妄想,我凭什么让你看中?我,一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 一个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穷光蛋。”牛子发自肺腹之言。 “牛子,你不要看不起自己,你是有本事的人,我看中了你,我相信我的眼睛。” “好吧,那你今夜就跟我睡,明目张胆地睡,再不像过去那样偷偷摸摸地睡。 过去我们是偷偷摸摸,有一天没一天,今后我们就不一样了,要大模大样,管他个 吴佩俘王八蛋有千军万马,我只有你小丛宝贝一个,万事皆知足!”牛子来了精神, 跳起来把小丛压在身下。 这晚上,牛子就和小丛在烂被子里睡上了香觉,一个晚上不停地折腾,翻来覆 去。牛子说,其实我根本就不怕什么,有你看上我,我还怕什么,能占有你,我更 不怕什么,死上个三五次也心甘情愿。吴佩俘那个王八蛋算什么鸟,他来一个我就 叫他死一个,他们来一双我就叫他们死两个。他们要是来一堆我就叫他们填满我们 门前的那口水塘。 小丛说你硬是男子汉气魄盖世,我没有看错人。 从此小丛就在牛子家里出入,成了牛子的爱人。牛子有时想,操他娘的我真是 艳福不浅,当了一年半载的土鸟兵就捞了个白皮细肉的洋气姑娘做老婆。操他娘的, 这是前生积下许多德的缘故吧。 小丛说我爱的就是你牛子的土气。我一个人不是不可以回北平去,我北平还亲 戚,靠他们我也可以读书,可以活下去。可是自从跟你在军营里相遇,自从与你有 了血肉情份,我就天天想你,一天也不想在北平呆下去。我爹死后,吴佩孚并没有 要我做他七太太的意思,是想要我从军,在他司令部做个文职官员,给我高薪,以 报答我爹替他卖命之恩。我不愿意,我就跑来找你来了。 牛子说这山山野野,你过得惯就好,我就怕你过不惯。 小丛过得惯,这里多清静啊,你牛子的血多滚烫啊! 战火还烧不到这山山野野来,就像世外桃园。深山老林子连绵如群,小丛与牛 子一道经常摸进去打猎,猎物打了,野山花一采回一大抱,不就是在应证她在书里 念到的并且十分梦想能实现的世外桃园的日子吗?况且,坤行村的春季,桃花开得 分外灿烂,家家的门前屋后,桃花朵朵密布,掩映着屋檐,装扮着村庄。还有那在 树上墙上爬上爬下的金银花,香气把屋里屋外笼罩得密不透气,多么叫人心旷神怡, 比虚幻的世外桃园还要来得现实。 这些牛子司空见惯,不以为然,但在黑烟煤灰过长了的小丛倍感新奇。 牛子的爹妈死得早,牛子在当兵前是跟他的伯父伯母一起生活。他伯父伯母是 有文化的人,办了私塾,还种了一点田,看见牛子无依无靠,就收牛子进家门,让 他白天做农活,晚上上私塾,教他一点之乎者也的知识。牛子当兵回来后不愿意给 伯父伯母增添麻烦,执意离开了伯父伯母,回到了自己已经布满灰尘的老屋里,在 伯父伯母的帮助下打扫得干干净,开始一个人生活。在当兵的日子里,练就一手好 枪法,回来就靠打猎为生。无牵无挂的生活也让小丛多了不少的自在,小丛确实过 得很舒服。 日子就是这样地过着,过久了没有多大意思,小丛似乎产生了这种感觉。花开 了花又落了,叶子绿了叶子又枯了,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又一个夏天就 到了。这个夏天,牛子想,就是他娘的不够意思,一场大雨一下就下个不停,下得 山洪猛滚,江河水猛涨,山林土地猛淹,茅草屋猛倒,鸡鸭牛羊到处漂,难民们到 处讨。这天气,就是他妈的不够意思,兵慌马乱已经叫人活不下去,还降这天灾真 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这分明是不仅不叫人活,死了还叫人没有地方埋啊!好在老子 平时打了许多野味藏着,不然,牛子说:“小丛,你早就饿死了呢!小丛,你也是 找罪受,北平那么好的花花世界,那么好的日子你放着不过,偏要跑到我这里找我 这个土包子来受这份活罪,花香鸟语的日子一开始是蛮有味,日子长了就不会有味 了。你是为哪般啦?你图个么事呢?要不我赶紧想办法送你回北平去吧。我总认为 北平才是你最好的归宿,你爹活着是这样想的,你爹死了也是这样想的,我要完成 你爹的心愿,好不好?若日后雨越下越大,到处都是水,就没办法出去了。到那时 想走也走不了!” 小丛说“你别瞎想,日子苦是苦点,可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人一生能有几次 选择,选择了还能有后悔药?我是读书人,书读得多,也见多了那些小白脸,个个 像奶油粘之拉糊,一点也不地道,我就觉得这样浪漫无比。要是真在北平找一个白 面书生,那才没有意思,我白他也白,没个分明,有什么味口?我要的就是这样的 日子,好得很啦,心酸也酸得舒服啦!牛子,你不要小看自己,说不定你将来是个 大将军,我还是将军的太太呢。好了,雨就让它天天下个不停,让它到处水漫金山, 让雷峰塔把白娘子压着,让白娘子困得不能动才好。你想想,要是到处都是水,连 路都没有走的了,那我们岂不是更安全了,日子不是过得更稳定了吗?吴佩俘那个 王八蛋想抓我也没有办法来!” 牛子说:“你呀,小丛,你到底是读书人,想法太天真了。我们这个穷山沟里 怎么能出将军呢?出个把百米范围内有点名气的小土匪就是老天开绿灯了。唉,也 是巧事,我怎么会跟师长的女儿搞在一起?并且是师长的女儿想我而不是我想师长 的女儿。想我一个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乡巴佬,居然跟北平的洋气妞泡在一块来, 敢情是前生你差我的么东西吧?做梦做梦!笑话笑话,全是笑话!唉,一切顺其自 然,安得眼前。祸福谁知道?不想不想!就当是一场梦吧!” 小丛何偿不当是一场梦呢? 这场梦是读书人在战乱年月酿成的一场虚无飘幻的梦。小丛只想找个简单的依 靠,荒淫的刺激,过一天是一天的人的生活,别无他求。 日子在贫穷中一天一天地捱过,牛子的将军梦没见丝毫的动静,没有一点能做 将军的迹象。牛子自惭形秽地说:“小丛,这日子越过越不是胎气,那有什么将军 的兆头!你莫不是安慰我吧。”小丛说:“不,别气馁,会来的,我的预感一向是 十拿九稳八九不离十,你耐心地等着。”然而小丛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全是营 养不良造成。每天都是那些干野货,吃多了收人的肚水,脂肪,人越吃越黄,越吃 越枯,越吃越憔悴。看着小丛这副样子,这天,牛子竟然高兴地对她说:“这蛮好, 小丛,我们的差距正在缩小,我们果然是天赐良缘啦!我们真是门当户对。要是你 爸爸还在该多好,肯定会为我们高兴得老泪纵横。当然,如今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 正在与众鬼举杯为我们庆祝呢。这叫做人鬼同庆,人与鬼之间虽然语言不能相通, 但心灵能相通,能相互感应,你说是吗?” 小丛一反常态,哭起来。 牛子问:“哭什么?我又不曾亏待你?这日子你不是非常喜欢过吗?” 小丛说:“我天天吃这些干瘪瘪的货,我的肠子都吃枯了,再这样下去,我就 要死了。我好想吃香喷喷的米饭啊!牛子,你能不能想办法弄些米饭来让我吃?人 是铁,饭是钢,三餐不吃饿得荒。你就想办法去弄点米饭我来吃吧。你要是对我好, 对我真的好,你就能想办法,用心去想办法,你是将军的命,有什么事能难倒你? 你要是能弄来米饭,我老爹在九泉之下当然会与众鬼举杯同庆,为我俩的门当户对 干杯。牛子,你去想办法弄些米饭来吧,我现在心里已经不是滋味了,好像到了世 界末日,要是再不弄来米饭,过不了几天我就与你不能在一起相守了。” 牛子知道,米缸里早就没米了,大水封山封路,除了坐吃山空,还能有什么办 法? 牛子知道,小丛到今天提出这个简单的要求,是平时她根本不用考虑的要求, 也是牛子从来没有操过心的事情,这种小事到今天竟成了天大的难题,成了小丛莫 大的心愿,这说明,日子真有到头的预兆。 牛子说:“小丛,你的要求并不多,按说我应该满足你的要求,一点米饭算什 么呢?可是小丛,可怜我哪儿去弄米饭?你不见乡民们一个个地都在饿死吗?比机 枪横扫下去还多,尸骨堆成山,腐骨无人收。要不,我冒险到武汉会都去走一走, 找找吴佩俘,说不定他念及我曾给他卖命的份上,施舍一点!” 小丛说:“最好最好,你的将军命终于有希望了,这就是上天的安排,让你动 找吴大将军的念头,是天有意赐机会你!我说呢,你是个将军命,怎么迟迟没有兆 头呢?这就是兆头,老天逼你去找吴大将军,就是机会来了。你赶快去吧。当上将 军,何愁没有大米吃啊!” “好,那我这就动身去找吴大将军。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 牛子说干就干,用老枯树做了一条三不像的船,哪三不像?不像船,不像脚盆, 不像筏子,这三不像。划过茫茫水面,攀援高山绝岭,摸度石头激流,拨腿抽淤泥 水沼,十五天十六夜,没合上几回眼,冒了多少个生死险,终于到达武汉会都。 其时武汉也很不好过,工运一个接一个地闹,镇压一个接一个地来,到处笼罩 在白色恐怖之中。街上不见行人,家户不见炊烟,惨惨凄凄。牛子见状叹息道: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这话从古至今几时错得了?我来做什么?还不是白跑请站! 小丛啊,你真是异想天开,叫我来弄大米,我拿命弄呢!唉,要是拿命弄能弄到一 点大米,倒也值得,就怕一粒米弄不着,丢了命也不值得可惜,只是让你饿得皮包 骨我不甘心!” 牛子原来随师长到过帅府,所以不需要问路,战乱年月除了多了毁损外就没有 多大变化。牛子轻车熟路,就走到了帅府的门前。看见那高高的帅俯门楼,心里说, 怎么没有把这幢楼炸他个稀巴烂?还让它一股臭威风八面张扬? 牛子看过门楼后,开始迈步上门楼的台阶,那不高的台阶,却是高深莫测。 传来哨兵厉声斥问:“什么人,来做什么?站住!” 牛子浑身一抖,收住脚步说:“来见吴司令!” 哨兵肯定在暗处打量着牛子,看他是个什么形头,因此半天没有声音和动静。 终于传来哨兵一声断喝:“滚!” “我原来是吴司令的部下,现在有紧急军情要报告吴司令,你要是不让我进去, 耽误了军情你可是脑袋要搬家你爹娘要哭死的。”牛子当兵的经验没有全丢光,要 想见到大官,先得拿吓人的话把看门狗骇着。 “你滚不滚?”哨兵不知从什么地方现出身来,把枪一指。看来这哨兵比牛子 经验更足,看出牛子是吓人的一套。其实主要是牛子一身破衣烂衫,泥巴污水挂满 一身,形如乞丐,哨兵根本不相信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紧急军情,吴大将军更不需 要这样的人提供紧急军情。能给吴大将军提供紧急军情的人,那是多有脸面的人? “我不滚!”牛子见吓不着哨兵,索性蹲下耍起懒来。 “妈的!”哨兵把枪一收,三步迈作两步走近牛子,一手展开五爪,劈里啪啦 就甩开了。看来哨兵吃得很饱,喷香香的大米饭肯定是堆着他吃,要不他打人怎么 这有劲?哨兵的巴掌像飞轮一样在牛子的脸上飞转,把个牛子打得眼睛直冒金花。 但牛子竟然十分坚定,干脆什么也不看闭上眼睛,管他巴掌落在脸皮的哪个部位? 牛子说:“打吧,妈的,你就打吧,打死我我也认了,反正这世道也没打算让老百 姓活。为了小丛能吃上米饭,为了将军梦,我霍出去了!” 哨兵一听猛地收住手:“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打死我,我也认了!反正这世道不让人活!” “还有还有,你还说了什么?” “为了小丛,为了梦将军!” “小丛是谁?” “我们师长的女儿,我的爱人,原来是要给吴司令做七太太的。” “放屁!快说,小丛现在在哪里?” “在我家里。” “你是小丛的什么人?” “我刚才说了,小丛的爱人!” “放屁!你是小丛的什么人?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快说!”哨兵气急败坏,抡 起巴掌,但没打下来,举了一会儿又放下来。 牛子说我原来是朱海德师长的勤务兵,朱海德师长阵亡后,我回到老家种田。 后来朱海德师长的女儿朱小丛不知死活到了我的老家,不知死活要嫁给我甘愿做我 的老婆,我一咬牙一横心她就成了我的老婆。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对吗?哨兵? 老子当兵的时候你还是个小毛虫儿! “好!算你有自知之明。你说,小丛现在怎样了?” “快饿死了。” “她快饿死了,你来做什么?” “要大米!” “是的,我知道,你是来要大米的。司令长官爱民如子,早把自己的那份大米 让与士兵与民众分享了。司令长官每餐吃的是几粒米煮成的米汤。你赶快带我去见 小丛,我尚有上好的几斤大米,都是司令要我送给小丛的。司令说小丛不定在哪儿 受罪啊,你要想办法找到她,让她过几天好日子。我也是倒楣命,奉司令的命令照 看小丛,我对她那是千好万好,但她还是不讲良心骗我跑了,把我当卫兵的好差事 弄丢了,罚作看门狗,当哨兵,成天风吹雨打,挨冻受饿。算了算了,不说了,走 吧,我要把米亲自送给小丛。” 牛子眼睛里露出惊喜:“司令长官真的这么做的吗?他还惦记着小丛?” 哨兵说别废话快带我去找小丛。 牛子鼓着眼睛:“把米给我就行了,不要你去找!” 哨兵“啪”地给了牛子一个嘴巴:“我说你究竟是想死还是想活?你以为老子 认了你是个兵吗?那是你从前的风光,现在,你不过是个讨饭的。放规矩些!” 牛子这才感觉到脸上****辣生痛,用手摸着,终于忍不住挂下两行泪来。 他是为小丛流泪,他像有种不祥之兆。 牛子忽然清醒了,被哨兵打醒了,他拨腿就跑,他浑身来了劲儿。 却被哨兵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伸出右腿把他绊倒,然后死死按住他:“老兵, 从前的老兵,想跑?没门道。要么死在这儿,要么就带我去找小丛!” 牛子放声大哭:“小丛会有危险,我是过日子过糊涂了,怎么让小丛一个人呆 在家里,我跑出来找什么大米啊!” 哨兵说你确实是个大混蛋,你怎么能让小丛一个人呆在家里?这么大的水,倒 处都能淹死人,要是小丛让水淹死了,你就死得没人收尸了! 牛子收住哭,看看哨兵,这张脸他现在才过细地看,原来也是一张娃娃脸,比 他当年当兵大不了多少。只是脸上有红是白,是帅俯的油水把他养得有红是白。 牛子问你为什么急于找小丛?难道吴大帅硬是要小丛做他的七太太? 哨兵说少废话,给你一分钟时间考虑,是带老子去找小丛还是死在这里?你想 好。老子枪里有的是子弹,打死你足足有余! 牛子问大米呢? 哨兵说老子会有的,想好了没有? 牛子想,好吧,你个王八蛋要亲自送大米给小丛,那就省得我背米翻山越水。 等你到了地方,我就先结果你,让你到阴间去替吴佩俘个王八蛋卖命吧!或者等出 了武汉,我就打死你,再抢走米,慰问我的小丛去。你想找到小丛后再干掉我铁算 盘算是打错了。我是什么人?老子是跟师长出生入死的人,什么手段没见过?什么 险没冒过?你这个只晓得在帅俯吃香的喝辣的小兵还跟老子斗法还嫩点! 岂料哨兵魔高一丈,并不让牛子有动手的机会,哨兵把米拿来后,先把米绑在 牛子的身上,把他的双手打了个有限制的死结,让他有一点活动的范围,但范围不 大。然后再用枪押着他,上了路。牛子说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份?哨兵说没谈一枪打 死你就不谈过份。牛子想,完了,一等到他见到小丛,我命就休矣。他就会从背后 一枪打死我,然后带小丛走。唉,是我的算盘打错了,我不是他的对手!怎么办啦? 不引他去见小丛吧,他肯定不饶我,就地要打死我。带他去见小丛吧,他同样要打 死我。这这这,如何是好? 只好边走边套近乎:“请问你高姓大名?” “闭上你的鸟嘴!个把姐姐的想套近乎啊?就是老子是你的亲爹,见了小丛老 子也是要打死你的。如今这世道,不会有什么仁义经可讲,谁把谁弄死谁就是好汉! 谁把谁的女人抢来了谁就可以先睡!你以为讲仁义就可以消灾去恶?”哨兵现在完 全控制了牛子,把话都说白了。 牛子说那你现在就打死我,我不想活了。 哨兵说你不是心痛小丛吗?真正心痛就等带我找到小丛后,再让我打死你。让 小丛再依靠我过日子。 牛子说你不讲仁义我也不想讲了,你就开枪吧!小丛依靠你就依靠你,依靠吴 佩俘就依靠吴佩俘,我死了就管不着了,我只求一死! 哨兵说真的吗?你就不想试一试有没有反抗的机会?好吧,我这就开枪了。哨 兵把枪栓拉着响,推子弹上膛。 牛子说:“好好,你既然还给我一个反抗的机会,那现在就别这样吧,那你就 给我一机会吧,说不定,找到小丛后,死的是你,而不是我。我们就试着斗一斗?” 哨兵说这还差不多,当兵的人就要像条好汉,就像朱海德师长一样,斗死比像 赖皮狗一样死去过硬! 牛子问就你一个人去?不带人去?也不报告吴大帅一声? 哨兵说你怎么这么多屁话?按老子的吩咐做! 牛子说我走在前面你走在后面,我路熟,你跟着我,不然掉进深水里你就活不 了。牛子叹了口气接着说,唉,话可不能这样讲绝,虽然是没有什么仁义可讲,但 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吴司令长官还是拥护的,当兵依然要为老百姓打仗。再说我 也当过兵,也杀过人,都是在为老百姓打仗,都是救民于深火热之中。你想找到小 丛,没有一点问题,我会左右手一起拱送给你,让你对吴司令长官有个交待。其实 我冒死生不顾,来找你们,还不是仁义之心大发,为了不让小丛饿死啊! “你少放驴子屁!老老实实带路,不然我就半路上送你完蛋,我就不送大米小 丛了,让她也饿死去球!”哨兵蹬了牛子一脚,牛子一个踉跄。 牛子稳住身子:“好好,我不做声该可以了吧?我负责带你见到小丛!你们见 面了后随便你怎么处置我都可以。如今这世道,败者为冠,成者为王,我还有什么 话讲啊!妈妈的,有什么办法啊!”牛子说着说着就哭上一场。 两人一路上争争吵吵,饥饥饿饿,走了二十多天,终于到达屠州山地界,到达 坤行村,然后就到达牛子家里。 一眨眼,牛子和哨兵就惊呆了。 怎么回事?嗯?怎么回事?嗯?怎么屋里只有小丛的头而没有小丛的身子?嗯? 她的身子呢? 牛子不知哪来的劲,一下子挣断了身上所有的绳子,跑上去捧起小丛的头,然 后就晕在地上,像死了一样。哨兵呢,就在一边挠腮抓耳,想不明白看不懂,不知 所措的样子。 过了好长时间,牛子才醒来。牛子把小丛的头紧紧地护在怀里,对哨兵说: “没二话讲了,要么你开枪打死我,要么我们一起进山给小丛报仇。” 哨兵还没醒过神,还在愣愣地看着小丛的头。 牛子哭咽说:“****养的,你还想什么?是打死我,还是一块儿给小丛报仇?” 哨兵方醒过神:“那,小丛是谁杀的?” “老虎。” 不错,夜巴山的老虎也被水灾困得没有食吃,窜到坤行村吃人来了。按说到处 是无人收的尸体,老虎有得是肉吃,但夜巴山的老虎有个怪,不吃死人肉,要吃活 口。丧心病狂地来到坤行村吃人肉来了。小丛成了饿老虎的口中食。 牛子的不祥之预感果然变成了现实。 “你个王八蛋,你就是这样发仁义之心救小丛吗?我毙死你!”哨兵忽然破口 大骂,并将枪举起来对着牛子。 “请你开枪!”牛子毫无惧色,一双血色眼睛盯着黑洞洞的枪口。 哨兵却把枪放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次发呆。 牛子摸着小丛的头放声大哭,边哭边说:“你知不知道?我比你更痛苦,小丛 肚里怀着我的毛毛,该死的老虎夺去了我的两条人命啊!我还活着干什么啊!你开 枪吧!你个王八蛋开枪吧!开吧!开吧!”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亏你还当过兵,一动腿一说话就像个娘们。走,上山 打老虎去!”哨兵把自己的脸打了一巴掌,顿时神清目醒,浑身是劲地站起来。 牛子拿了一把大砍刀,喝一声:走,上山!哨兵说:“你拿大砍刀做么用?老 虎不把你连皮带肉和着骨头一起嚼进肚里去才怪。还是靠枪,拿上猎枪。” “枪?我不是没有枪,我有的是枪,但我不想用枪。用枪打老虎让老虎死得太 便宜了。我要亲手砍死它,让它一刀一刀地受死。” “是吗?那好啊!到时候我就看你的把戏了。” 二人一先一后走进山里。牛子在前,哨兵在后。 夜巴山,古老的夜巴山,积下了千年不肯腐烂的土地,包容了万年不能毁灭的 山林,养育着代代相争相斗的子子孙孙,抚育着鲜活鲜活的有强烈民族观念有强烈 民族斗志的纯洁婴儿。到今天,我们才能了解,它是那样地记载了我们的父辈们不 屈不挠地与鬼神与猛兽与邪恶与阶级敌人与日本鬼子作你死我活的斗争的事实。它 在它培植的粗壮的痴心不改的树干上,刻下了累累的不能磨灭的伤痕。要是我的爷 爷还能活到今天,他肯定会在夜巴山下,烧上千百柱香,磕上千百个头,来悼念那 些没有名目的悲壮的人儿写下的故事。牛子,你的心碎了,你的灵魂散了,你只有 仇恨、意志、战斗、牺牲!决不会不留任何名默默无闻地死去,就是烂,也要烂出 一片肥沃的土地来! 牛子与哨兵一先一后进了夜巴山。 夜巴山从山上到山下积满了烂草与淤泥,积满了烂根与腐叶。夜巴山的山顶层 层叠嶂不断向上在一峰高过一峰的堆积中上去。山顶有青枝茂叶,充满爱意地接受 阳光。牛子说:“要打老虎,上山顶。” 山顶是没有限量的,到处是山顶,到处看上去是一峰高过一峰的山顶,到哪座 山顶呢?为了报仇,为了牺牲,牛子自有心中的山顶。 哨兵为什么要跟着走?为什么也要报仇?哨兵叫什么名字?与小丛是什么关系? 这一切,牛子不再有心事去问,牛子只有他心中的山顶。 牛子与哨兵跑了三个月,饿了吃受天灾侵略而困死的野猪肉,渴了饮到处泛滥 的渗透了各种滋味的混浊流水,困了把自己绑在树干上睡觉。一个月,攀登了九九 八十一座山头,踏陷了九九八十一个泥沼,遭遇了九九八十一个生死险关,闯出了 九九八十一个生死临头。没有找到活吃师长的女儿的老虎。三个月后,他们已远离 家乡七百里地了。这时,他们抱头痛哭,悔恨交加。牛子悔,不该离开小丛跑到武 汉去讨什么大米,以至于小丛一人在家无人保护而命丧虎口。哨兵悔,不该为一个 女人而远离司令部,弄得如今不知归处,死活难定,命在旦夕。两人的那个哭声, 令夜巴山的每一只飞鸟都要停歇观望,跟着垂泪。 牛子说,看来我们是完了,大仇不能报也。 哨兵说,都是你害了我,到司令部讨什么大米,害得我鬼迷心窍跟你出来,叫 我死无葬身之地。 牛子说,都到了这步田地,我们相互埋怨有什么用!我们要相办法逃离这个险 境,回到我们的家乡去。 哨兵说,我是没有办法回到家乡去了,我是定了要客死异乡了。我的两条腿子 已经大面积的腐烂,没有办法走动了。呜呜! 牛子说,不要紧的,我背你回去,我有的是劲! 其实夜巴山至今还传说着两个男人为一个女人而不顾生死的爱情故事。只是故 事的主角不是牛子和哨兵,是两个不知名的男人。当两个男人听说他们共同所爱的 女人命丧于虎口时,他们倾家荡产上山打虎,最终陷入山的迷魂阵中而不能出来。 当他俩都是咽咽一息时,两个人同时将自己的枪口指向对方的脸部,同时勾动扳机, 同时中枪命亡,这个凄美的故事被人们安插在了牛子与哨兵身上,这是假的,不是 真的。但人们说这决不是假的,肯定是真的。故事总要让人说,总要让人听,总要 让人津津乐道地去品头论足,终于故事就会充满传奇色彩。 这个时候,牛子的双腿也因夜巴山的各种毒气所熏而溃烂,身体多处也因为各 种毒虫的侵咬而感染。只是牛子是铁打的硬汉,用迷信的说法是命不该绝,他在悲 伤的同时,又充满信心地要回到家乡去。他忽然有奇异的想法,他对哨兵说,吃小 丛的老虎肯定在家里,等着他回去杀。 哨兵说,你是不是在讲梦话?你是不是要死了啊!回光反照吧?你? 牛子道,要死也是听天由命的事,但我们现在还没有死,没有死就是还有活的 路子。振作起来,哨兵,你是当兵的,我也当过兵,当兵怕过死么?相信我,我们 一定能活着走出夜巴山。你要知道,当初我跟朱海德师长打天下的时候,师长说当 兵就是一个死道理就是要不怕死,哪怕是一口气,就要想办法做两口气的事。师长 还说,死是最简单的事,那不是人做的事,人要做复杂的事,那才是人做的事。听 我的哨兵,立正,稍息,出发!口令喊得荡气回肠。 哨兵说,好吧,牛子,我听你的了,果然是当过兵的,个把娘养的我真要另眼 看待你了。好吧,牛子,你背我回去。哨兵忽儿哭起来,哽咽着说我是活不了多久 了,你就背我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牛子咬咬虎牙,将哨兵背上,一步一步下山,下那重重叠叠的山,下那望不到 山底的山,向自己的故乡行进。 一天,行进到夜巴山的一座叫夜壶山的山头。夜壶山形同夜壶,故名夜壶山。 夜壶山腰有一座古庙,庙门上有夜壶山庙的字样。牛子说,好累哟,我们到庙里休 息一会吧。 牛子进了庙里,一屁股塌在地上。 “哎哟,你把老子的屁股摔碎了!”哨兵惨叫道。 将就点吧牛子说。 庙门已腐朽,庙内从上到下无处不是水淋淋的,但大殿上的神像依然威武不屈, 神像两边的小鬼依然阴森恐怖。牛子对神像拜了几拜口里说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我 牛子走出鬼灵灵到人灵灵。然后坐下来看自己腿子的溃烂程度。牛子说我知道我的 腿烂得很厉害,多少天来我都不敢正眼看它,怕看清后吓着自己丧失了斗志,我都 是装麻木支撑着残力背着你走,为的是要走出死亡,走出这杀人的土地。现在,我 要看看我的腿了,不管烂得多厉害,我都要看看了。万一有什么其它的事,我好防 范! 哨兵伸出一只手拦住牛子的眼睛说:“牛子,不准你看你的腿,不然我们俩都 完了!” 牛子把这只像鸡爪子样的手拿开问:为什么? 你最好装麻木一直装下去,这样你才有精神和力量走下去! 好吧,牛子想了想说,反正我已是听天由命的人了,只要能背着你走,我就这 么麻木下去。到背不动了,就算了,你别怪我就是了。 牛子说罢,就抬头看天,勒下裤腿。然后伸个大懒腰,倒在地上便睡。 哨兵也困了,打了个哈欠,也倒地睡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庙里突然闯进了两个持枪的人。枪管就顶在牛子和哨兵的头上。牛子 先醒,吓得坐起来。哨兵随后也惊醒,也一翻身坐起来。 牛子揉揉眼睛,看着这两个持枪的人,看来是遇见了土匪一类的人,没什么可 怕的。牛子想,我们都是要死的人了,没有什么可怕的,你们要怎的就怎的,无所 谓。牛子就问你们要干什么?要钱,没有。要命,有这么两条可怜的,你们下得了 手吗?要衣服呢,就身上这破得连*****都露在外面的几件,看得中你们就脱 去。要吃的,我们两个肚子里都是水了,而且是臭水,怕你们嗅了翻胃。你们要是 要的话我们可以从内到外都给你们。我还有个请求,是我一个人的请求,你们用枪 杀死我最好,我还想痛痛快快地死呢。他嘛,是死是活,你们就征求他的意见,我 管不了。 你们是哪座山头的?来人中一个胖子问。 我们是元山头的。牛子说。 瘦子看看胖子说,他们答话文不对题,看样子不像是干我们这个行当的。 胖子没理瘦子,继续问:元山头有几百里路,天又落日门大的雨,你们是怎么 来这里的? 我们是为了拚命才来到这里的。牛子说的不是假话。 哪个叫你们进我们庙的?胖子问。 我们自己要进来的。牛子说。 毙了你们!瘦子把枪栓一拉一送,用枪口顶了牛子额骨一下。 吓得哨兵慌忙趴在地上磕头,连连说饶命,长官饶命!我们都是要死的人,且 让我们多活几天吧,多活一天算一天,到了阴间定报你们的大恩大德,保佑你们二 位发大财,娶美人,夜夜做新郎。 哈哈,这个儿子还算说得像人话,好听,中听。你(手指向牛子),快像他样 说几句人话,不然老子就要勾扳机送子弹。瘦子说。 来来,我帮你勾,不帮你勾呢我是众人养的儿!牛子说着就一只手抓枪管往自 己头上按,另一只手去动瘦子手中的扳机。吓得瘦子连忙把枪抽开,倒退三步,喝 道:“你娘的真的想死吗?”牛子说:“还用说,你看我还能活多久?”牛子说完 稍微扒了扒裤脚,瘦子看见了一点白腿骨。“嘘,你的腿烂得见骨头了?吓死人!” “这还不算什么,你看这。”牛子扒开胸前的衣服,胸部也烂了一大块,只要 稍稍一拨弄就可以拨弄出心头来。 瘦子连吸了几口凉气,说:“也罢,看你差不多要死的份上,饶你的命。你 (指哨兵),这等怕死,还算个人吗?那就把你枪掉!” 哨兵一听,傻了眼,连连爬到瘦子脚前,大无畏磕着头说:“长官啊,我本是 不怕死的,我,我刚才是开玩笑。我与你们一无冤二无仇,你们为甚要杀死我?我, 我就不怕死!你们就饶了我吧!好不好?” 胖子和瘦子不由他分说,就把哨兵拖到了庙外。 牛子快救我呀,牛子快救我呀,牛子快求他们放了我呀!哨兵凄惨地号叫着。 牛子慌忙跑到庙外,跪在他们两个面前,磕着头说:“你们要杀就杀我,你就 饶了他吧!他的命比我值钱,我的命不算鸟。你们就杀他,啊,杀我不杀他吧?啊?” “去你娘的,老子偏不杀你,偏要杀他!”瘦子一脚将牛子踹开去。 胖子将哨兵踩在脚下,用枪顶住哨兵的后脑壳。 哨兵哭道:“牛子啊,救我啊!我是操他娘的疯了,跑出来找什么小丛!跟着 吴大帅吃香的喝辣的不晓得几好的事,跑出来找什么小丛啊!你们饶了我吧,我家 中有八十多的老娘啊!你们……” “胖子我还就不喜欢家中有八十多岁娘的人呢!那么大的年纪还活着干嘛?看 样子一下子还死不了?那就让她的儿子先死,她一听儿子先死了,肯定会着急也跟 着死的。” “不,不,我家中没有老娘啊!你们饶了我吧!” 胖子对瘦子说:“操你娘的杀人就要这样杀才有味,先要调戏调戏他,让他丑 态百出后再杀死他。像你,操你娘的抓着了就一枪,一点刺激也没有。” 哨兵说:“我是个可怜人啊,你们……” “叭”!哨兵后脑壳冒出一点血,就永远闭上了说话的嘴。 据传,一切都是命中安排。此时的牛子的双腿已烂得见骨,胸部也快烂得快见 心头,根本不可能再背着哨兵走远路,更何况是走山路。牛子一直是装着麻木背着 哨兵走路,那是一种以死相拚的毅力。但毅力终究不能违背规律,牛子如果再凭着 毅力背着哨兵走,那他的双腿就会断裂,心头就烂出来,就再也走不出夜巴山了。 而牛子是天命不该绝的人,他有使命还没有完成,他总要干一点像样的事才能绝命, 为了保住牛子的命,不知是哪路神仙就派了两个不知是人还是神的人,来处死哨兵, 让牛子从此减轻负担,一个人能轻松地走出夜巴山。 传说是传说,很多人怀疑。哨兵之死,更多的人认为,是牛子亲手所杀,而假 口于神人。同时又认为,杀死一个哨兵,没有什么,兵慌马乱的年月嘛,杀死个把 人又算什么哟!这个牛子还编得神乎其神,来遮人耳目。 胖子和瘦子处死哨兵后,竟扬长而去。 牛子喊:“好汉,留下姓名!” 那两人飞快地不见踪影了。 牛子掩埋了哨兵的尸体,跪在草草堆起的土堆前,泣道:“是我害了你,对不 住你,你就别怪我,你也是该死,哪个叫你跟我跑出来?日后我发了,就到这里来 给你烧一点钱纸,还要给你烧两柱香,好让你在九泉之下不埋怨我。还有,你要是 在九泉之下见到小丛,你不要动她啊,等将来我百年归世后,我还要找她做我阴间 的老婆的。你只能把她当妹妹看啊,你不要想歪心思啊!妈妈的,你也是死得巧, 硬是在小丛死后不久死。天凑你良缘的。狗日的你!呸!”牛子往土堆上喷了一口 涎。 牛子告别哨兵,采了些许草药自我治疗溃烂。溃烂稍微好转后,就晓行夜奔, 要走出夜巴山。 二个月后,牛子终于回到了元山头,回到了他的家乡坤行村。此时,已是云开 日出,洪水急退之时。牛子看见,低矮的山丘露出来了,一片泛滥的土地也露出来 了。食人肉的不知名的野鸟成群接队地飞着歇着,啄食腐烂的人肉和野兽肉。有一 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棍子,毫无效果地赶着那些鸟,还要死不活地喊着: “你们那些死人的亲人啊,你们怎么不来收尸啊!你们没有良心啊……” 一个脸色红润的少年,也许是牛子看花了眼,也许是牛子出现了幻觉,在一个 土堆上唱着,唱着牛子心坎上的曲和词: 妹妹远走他乡哥哥好想山顶不见日头山下不见房哥哥站在水中央好想好想 妹妹远走他乡哥哥泪汪汪山顶有了日头山下有了石房妹妹嫁做富人哥哥尸骨抛 荒…… 牛子揉揉眼睛,脸色红润的少年郎没有了,还是那个老人在拿着棍子赶着食人 尸骨的鸟,不知死活地喊叫着。 牛子走近老人,对老人说德汉爷,你怎么还没死? 德汉爷说差不多要死了,差不多要死了,我活着是害人啊!那么多人死了我还 没有死。牛子娃,你小哥哥还是那样快活哟!呜呜!你怎么不死?你的小丛被老虎 吃了,你还活着干什么啊!唉,一只老虎,两条人命,一个在外,一个在肚里。你 牛子怎么不死啊! 牛子说我的两条腿已经烂得见骨了,怕也是差不多要死了。德汉爷你别着急, 我怕是差不多了。 不要紧不要紧,牛子娃,只要煮得虎骨汤喝就行。你杀了吃小丛的老虎吧?把 它的肉剐光,剐出骨头来,煨上一锅汤,就会好了,你就不会死了。让小丛一个人 在那边孤单吧! 牛子说谢谢你德汉大爷,这只老虎我迟早要杀死,这虎骨汤我迟早要喝。小丛 在那边也不会孤单,有人伴她。孤单的是我啊德汉爷。牛子说着,就放纵地哭起来。 哭吧哭吧,心里好受多了。我老汉每看见一个人饿死,一个人掉进水里被水淹 死,就老泪纵横,哭得舒心。我老汉就不死了。 牛子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得天昏昏,地暗暗,头沉沉,睡着了。 一觉醒来,又是一天到来。牛子发现自己的头枕在德汉爷的腿子上,德汉爷精 神特别好,像是一晚上没睡的样子,红红的眼睛看着他。 “醒来了?”德汉爷问。 牛子说谢谢德汉爷,让我睡了真享福的一觉。 牛子娃,精神好些了吧?好些了就行点善事,挖些土坑将那些尸体埋了!他们 哪里还有亲人,走的走,逃的逃,死的死,没有亲人来给他们收尸了。现在你就是 他们的亲人了。行点善吧!呜呜,我老汉也要完了。 牛子挖了两天两夜,挖了两丈见方的大土坑,将那些腐的烂的臭的尸骨,一一 丢进土坑里,将要填土时,德汉爷跳进土坑里。牛子慌忙跟着跳下去,想拉出德汉 爷,却见德汉爷已经断了气。牛子愣了半天,叹了一口气,爬上来,拿起铁锹,一 锹一锹的土,一捧一捧的泥,有劲没劲,要紧不慢,一天一夜,将土坑填平了。 牛子回到家里,看着昔日与小丛睡过的床,如今不再有小丛的身影,连幻觉也 幻不出来,真是绝情离开啊!牛子大哭一场。然后牛子看他的火枪与火药,还好, 没有受潮。牛子把枪擦亮,装上火药,爬上屋顶,放了一枪,狂叫:“我牛子双腿 烂得见骨,胸口烂得见心头,还不死人,小丛,别冤我不跟你来了,你一个人好好 走吧!我牛子回到家了,我还要活下去,我今后还要找一个合适的不毒心丢下我的 女人做婆娘,给我生儿育女!” 三天后,路上可以见到逃离故园的人陆续往家回。湾里又有了一些生机。虽然 连续不断地听到有人哭泣声,但总比那洪水咆哮声好听得多。牛子想,湾里有人还 活着回来,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命大。 哀痛过后,是彼此相互问候。湾里人得知牛子的媳妇被老虎吃掉了,无不叹息。 又得知牛子为了给媳妇报仇而跑了夜巴山的九九八十一座山头,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时,对他无不另眼相看。还听说他同德汉大爷埋了他们亲人的尸骨时,对他表示了 千恩万谢。有点力气的人都表示,要随他上山打老虎,给他的媳妇小丛报仇。牛子 说,大家的日子都差不多,就不要说什么感谢的话了。至于上山打老虎,打要打, 仇要报,有我一人好自为之就足够了。 牛子躺在床上,每日每夜都在思念他的小丛。他说,堂客啊堂客,你如何要忍 心抛弃我独自一人走进地狱呢?难道我们两个缘分就这么短么?堂客啊堂客,我恨 死你呀,我的堂客啊! 村里人说,想不到牛子是个这么讲义气重感情的人,小丛跟了他,虽然短,却 也算是好福气了。不枉来人世走一遭。哈牛子,你这个王八蛋,真是想不到你还是 这么个痴情种! 牛子为堂客小丛之死哀思一月有余,就不再沉迷于哀思之中,就要兑现若言了。 一月后,灾情退完,所有的原来的被水淹的土地和山林,都在阳光的暖照之下。村 里人说,死了的人就死了,命该如此,活着的人照旧活着,也是命里注定。村里有 了好看的炊烟,耕种时有了声音洪亮的吆喝,有了婉转而悠扬的歌声,有了走亲访 友的人,也有一些当兵的,从村前经过时,胡乱放几枪,不知道他们要打什么。 牛子白天日日坐在自家的屋顶上,看着好亮的太阳,唱着妹妹远走他乡,唱到 伤心处时,就放上一枪,枪声威力很大,把自家门前的几棵大树的叶子差不多都震 掉光了。牛子的腿,却一天天地好起来,他没有喝什么虎骨汤,也没有上什么药, 就这么坐着,一天天地好起来。德汉爷的话等于放了屁。 牛子决定再进夜巴山,要打老虎,为小丛报仇。 牛子背上枪,进了夜巴山。村里人都知道他进了夜巴山,谁也没有阻拦他,都 知道他命大福大,死不了。有人送行到村口说,牛子,杀了老虎要拖回来,分些虎 肉我们吃。牛子眼一瞪说:“那不等于吃了我的小丛的肉?不行!” 牛子进山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老虎。 一只老虎啸啸啸,虎尾雄壮摇摇摇。 大模大样抬头看,两眼涟涟泪汪汪。 牛子说,活见鬼,老虎干嘛哭呢? 老虎看了牛子半天,竟自往山林深处走去。 牛子举起枪,瞄准老虎。老虎并不理睬。牛子抬高枪口,朝天放了一枪,看看 老虎有什么反应,老虎竟蹲下来,用腥红的舌头舔自己的毛。 牛子说,*****的,你扑过来呀!你发怒时天地崩裂大海咆哮的雄风呢? 老虎听见他说话,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地往林子深处走去。 牛子想,此老虎恁地怪,好乖的儿啊!且看它想做什么,****养的。 牛子就提起枪,跟着老虎慢慢地走,走到哪算哪。 转眼之间就过了三日,老虎引着牛子盘旋到一座高山下,可看见山半腰有一个 山洞。牛子惊诧地想,当初我和哨兵来到此时,并未发现此山有山洞,如今这山洞 这么现眼,这就奇怪了。 牛子跟着老虎走进山洞。洞不深,却很幽暗,好像很深似的。走了一段路后, 牛子把火把打亮,却吓了一跳,原来老虎竟在面前赫然地挺着呢。 牛子往后退了三步,心想见鬼,老虎一旦扑上来,我就无还击之力了。不过想 归想,枪还是要举人还是要反抗,不能白白等死。牛子就估不透,他从容地举起枪, 老虎还是挺着不动,牛子的枪准确无误地瞄准老虎的眉骨,老虎还是不动。牛子这 时要勾动扳机了,老虎竟低垂下头,悲哀地看着地上的石头。 牛子万分不解,随老虎的眼光走动,才发现石头后面有只老虎娃,已是尸僵骨 硬。看情形,是饿死的。 原来如此,老虎的儿子死了,它正伤心呢,它不想活了呢。 牛子收起枪,对着山洞的上面说:“小丛,非我不与你报仇也,实在是情重于 天地,天地间情重泣鬼神啊!我已无力杀死老虎了。老虎,你就好自为之吧!” 牛子一步一步下得山来。老虎在洞口长啸几声,算是为他送行。牛子说,你就 好自为之吧! 这就是牛子当年与老虎的故事,那一段牛子永世不会忘记的故事!那是他和小 丛的故事,那是他和哨兵的故事,那是老虎、师长、小丛、哨兵、牛子共同写下的 故事,都过去了。现在只有牛子还在,老虎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