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牛子对别人来说无作恶多端之事,然于动物类来讲,恐怕是作恶多于牛毛。虽 然人类不以刺杀动物为恶,其实于自然界而言,人也好,动物也好,都是生命,都 应受到大自然的庇护,神的庇护。人类固然不以因果相报来处罚杀猎动物的人,但 这仅仅是人类的法则,大自然则以无形的法则来处罚猎杀动物过份的人,也就是刘 元子所说,牛子将不得好死,这个不得好死,就是受到大自然的惩罚,是大自然的 报应。这么说吧,牛子猎杀不计其数的野生动物,人们不仅不斥责牛子的行径,反 而赞扬牛子是高人,了不起。但自然界却记下了瞑瞑之帐,用阴阳界神秘之力量, 折磨牛子,让牛子活得比死还难受。而且牛子婆也受到牵连,多少跟着受到折磨。 当然也有聪明人提醒牛子,牛子,你这样乱杀乱打,要不得!你看你,让多少 野生动物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它们好惨!长期下去,你要遭报应! 牛子说,管老子遭什么报应?老子不怕!老子想怎么杀就怎么杀,大不了将来 打入十八层地狱! 犟人有犟人的生活法则,触到了犟人的痛处,犟人只会撞到南墙也不回头。 牛子从此猎杀动物肆无忌惮,连杀人不眨眼的刘元子都叹息说,一些动物被他 个杂种杀得眼泪直流,他个杂种连眼皮都不闪一下,心好狠毒啊! 刘元子便给牛子起名兽匪。 牛子听说后破口大骂,他是他娘的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说老子?搞烦了老 子把他也剐了。 谁骂刘元子都不会有好日子过,就是牛子骂刘元子,刘元子不会计较。这当然 与牛子婆有关,还与瞎儿有关。 我大伯瞎儿十分支持我的爷爷他的爹,大伯说,爹你管他人说什么呢?只管你 干你的事,人的命都是天定,听别人的是违背天命,听别人的话什么事都会干不成, 你是牛子就做你的牛子!你是牛子就别做马子! 牛子骂道瞎儿,你也敢叫老子牛子?敢情你真不是老子的儿子? 大伯说我是教你做你自己的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听别人说三道四,自 己失去主见。 牛子说老子从来就没有失去过主见!除了你妈私下跟刘元子个王八蛋勾搭成奸 老子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件事失去一回主见外! 大伯说当着小孩子你的儿子我的面别瞎说。 牛子说你这才像我的儿子。 牛子上山打猎有时要带上大伯,自从那场大雪过后,大伯又恢复了神奇的枪法, 能帮牛子打猎了。只要是牛子第一枪没有打中猎物,大伯第二枪定叫猎物跑不掉。 不过大伯不轻易开枪,用他的话讲,杀鸡鄢用宰牛刀? 太阳轮转,阴阳倒换,转眼又是一个秋季,牛子整着火药行旅说:“瞎儿,今 天我们打猎要走远些,走他妈的三百里才好,寻寻当年我与哨兵的追虎之梦。” 大伯说:“爹的追虎之梦难忘,那我娘怎么办?” 牛子婆扯下腰间的围裙往案板上一摔说:“去,去,让他去。要说那个小丛是 个好姑娘,只是命短福浅,我不计较。反正这些年来他说梦话从来不喊我的名字, 喊的都是小丛的名字,我习惯了。” 牛子说你心里我心里都有数,刘元子死了有多久了,你做梦嘴里喊的是谁的名 字?除了刘元子就没有第二个人!还好啊,要是还有第二个人出来,我牛子真的要 到牛屁股上去撞死算了。 大伯说爹你就带我走远些吧,我还没出过三百里的远门,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听听也好。 这爷俩上路,在牛子婆流着泪的目光中,向那深山老林里盘旋而去。 牛子婆在大伯、爷爷没了身影儿了还站在山坡上,手搭凉棚尽力展望。想那三 百里的路程,这爷俩儿定是平安,因为牛子婆相信大伯的命好,大伯的命好,牛子 命不好也会跟着沾光。只是牛子婆我奶奶心里不安。那种不安在牛子婆心里非常有 数,只是她又说不出来。 她也不想说出来。 她只张大嘴攒足力喊道:“牛子,你要保护好我的儿啊!” 青山在回应:“会的。” 牛子领着大伯断断续续地走了个把多月,两人虽然走得辛苦,两人却是精神抖 擞。这一个多月天气格外晴朗,有风不见雨,有阴不见凉,总给他们神清气爽的天 气和地气,于是他们有累也不见疲,玩玩打打,悠哉由哉。 一天,他们走到一座古庙前,这可是个好歇处。两人就立在门前。 大伯感受到了牛子十分凄凉的表情。大伯问:“爹,这就是当年你杀死哨兵而 你又假口于神人之手杀死哨兵的古庙吧?” 牛子说:“不错。这庙名叫夜壶庙,像一把屙尿的夜壶。” 大伯说:“我要给那个哨兵磕三个响头。”大伯就朝古庙帝旁边的已经长满了 荒草的埋着哨兵的土堆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牛子说:“你当喊他叔叔。” 大伯说:“反正他死了,喊他爷爷也不为过。” 牛子说:“放你娘的屁!” 牛子与大伯进得古庙,掩上门。牛子抱来一堆朽木,点燃。然后将兔子,野鸡, 野猪等猎物,毛也不去,架在火苗上面,烧得毛的臭味****刺鼻。 牛子说当年要是有这么好的火,有这么好的野物让我们烤着吃,哨兵就不会死 了。说是叫土匪打死,其实就是病死、饿死。 瞎儿说当年你是自个儿偷偷烧着吃,故意不烧给哨兵吃,我晓得。你心毒是因 为你恨他对小丛的感情,你要把他弄死让你独自霸占对小丛的感情。 你怎么晓得的?牛子惊讶。 我有么事不晓得?你总是哄哨兵说我去探路,然后你就躲在别处烧野味吃,吃 得饱饱的,再来想心事折磨哨兵,故意把些腐的臭的野味给哨兵吃,让他吃了生病, 让他慢慢地被越来越多的恶疾折磨。 你这个小杂种!你哪听来的这些?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爷爷叹了口息说瞎子你讲的也对,当年,那个可恶的哨兵,其实是吴佩俘的卫 兵,就是对小丛产生了感情,遭到我妒忌,我要把他弄死。唉,那个可怜的哨兵, 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呢?他告诉我,当年吴佩俘把小丛带到帅俯后,交给他看管。 他天天陪着小丛在花园里玩耍,在帅俯里进出。一男一女在一起久了难免不生感情, 就算是小丛没有感情产生,这个哨兵也产生了单相思。其实小丛那个时候就是一心 一意想逃出来找我。有一天,这个哨兵趁小丛不注意,大胆地亲了小丛一口。小丛 假装激动就抱住哨兵猛亲,把这个哨兵三魂亲掉了两魂。然后小丛就骗这个哨兵说 要到街上去走一走,说到武汉来了这么长时间,就是被软禁在这个大院子里像画地 为牢,武汉大街上是个什么样子心里没有一点印象。哨兵一开始不敢放小丛出门, 吴大帅把小丛交给他看管,就是怕小丛跑掉,就是要让小丛适应帅俯的生活,至于 吴大帅有什么动机,狼子野心谁不知道,就是想感化小丛做他的小老婆。可是美色 让什么男人不胆大包天?没想到一个小小卫兵就是这个该死的哨兵敢打吴大帅的主 意,竟借机揩小丛的香色。小丛提出了要上大街逛一逛的要求后,这个哨兵开始不 敢答应,要是让吴大帅知道了那会是什么责罚?小丛为了逃出来,就更亲近哨兵, 把他迷得昏头转向,不像是哨兵在看管小丛,倒像是小丛带着哨兵玩。有一天,这 个哨兵终于如愿以偿,在一间小房里与小丛睡在一起了。唉,这个我可以原谅小丛, 她是为了逃出魔窟,不得已而为呀!占了别人的身的男人同样心软。哨兵就答应了 陪小丛上街去走一走。小丛上街以后,尽赶人多的集市里钻,三转两转,就把哨兵 给甩掉了。小丛就逃出来,逃到我这里来了。至于这个哨兵,被吴大帅亲手打得鼻 青脸肿,本来要枪毙掉。这个该死的哨兵又是痛哭又是磕头又是把吴大帅亲爹亲爷 地喊过不停,吴大帅念及他当卫兵多年忠心耿耿,就放过他一码,把他赶到门口站 哨守院子了。可是这个哨兵没有哪一天不在想小丛,他暗自立下誓言,只要找到了 小丛,就脱掉军装把小丛挟持远走高飞。恶心啊,小丛不就是在利用他吗?对他有 狗日的感情?不过他跟我讲了这些后,我的气就来了,心想你这个腥臭的毛头小子 居然敢动我一个老兵的女人,我会让你晓得这是什么后果。正好,他也要跟我进山 打虎跟小丛报仇,哈哈,他要跟我进山,收拾他我就如鱼得水了。不错,进山以后, 我根本就没有打老虎的念头,成天带着他这儿转那儿钻,消磨他的命。没想到这个 小杂种迷小丛比我还深,天天在嘴里念着小丛,不相信小丛被老虎吃掉了,以为是 在大山里寻找小丛呢。把我也弄得糊里糊涂,不知是在打老虎还是在找小丛,到后 来我也变成了一心一意找小丛的念头,没有个方向没有个法子遇山翻山遇河过河遇 崖攀崖成了野人似的。有阵子我倒同情起这个哨兵来,不想把他折腾死。但是我后 来不知怎么产生了这个怪念头,要是万一找到了小丛呢?他不死他就会跟我争风吃 醋,他就会想法子把我弄死。不行,我不能心软,一定要弄死他。让他吃有毒的野 菜,在野兽肉里掺和壮阳损身的野草药,让他每天晚上泄精不断地失去精力、体力, 很快他成了皮包骨头。加上污水毒泥把他的皮肉浸毒后这里烂一块那里烂一块,人 不像人鬼不像鬼,痛苦得连他自己都不想活了。一想到他动过我的小丛,我就一点 也不心软,他越痛苦我越高兴。至于后来,究竟是神人打死他还是我打死他,我就 像做了一场梦,不知道前因后果,脑壳里全是空白啊!反正,他死在了这座庙里, 反正,我把他埋了。他临死之前终于明白,是我弄死了他,他说他不该想小丛的心 事,一个老兵的女人让他丢了前程丢了命,死不瞑目。我对他说真是轻巧,死不瞑 目身体还不是要烂成泥?他想一想觉得我说的话有道理,就把眼睛闭上了。 腾腾的火苗窜得呼呼响,偶尔爆烈出劈啪声,火花飞溅。牛子手拿一根棍子, 一边唠叨一边不住地拨弄火堆,将火撩得旺旺。大伯说:“当心将肉烧糊了,有卵 子的吃头?”牛子说:“你爹老子就是吃糊的才有味。” 夜色降临。山上起了风,风不大也不小。天寒了,叶更枯了,到处是枯黄的树 叶往古庙的院子里飘,哗哗的声音像水流潺潺。牛子看着不断滚动的落叶,心中忽 然无比凄凉,对大伯说:“瞎儿,你爹的一生真是划不来,轰轰烈烈地杀着动物, 吃得嘴上油水直漫,头发沁得油淋淋地光滑,浑身上下却长不着肉,且不断地受着 莫名其妙的折磨。尤其是,爹的一生从来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没有真正的爱人,活 着好苦啊!” 大伯虽然瞎但依然可以感觉到,牛子的眼泪爬在他的眼带边映着红红的火光。 第三章人鬼之间(九)(中)文 /如歌行 大伯说:“爹,你不用说了。生生死死我早已看穿,不外乎生为人,怕鬼扰, 生为鬼,乞为人。人与鬼有什么区别?人即鬼,鬼即人,是同一的。一切轰烈,一 切磨难,一切不幸,其实都是存在的状态而已。当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要去计 较,不要去悲愁。如果你要悲愁,那当年的哨兵又如何?” “我虽然听不懂你说了什么,但我还以为你说得对。”牛子说。 夜幕大度地施于山峰,于古庙。肉已经烤得烂透,香气溢满了古庙,又被风儿 慢慢地消散到更远的地方。牛子将火散弱一点,将野猪叉下来摊在一边,等滚烫弱 降后,撕下一块肉,大口一咬,便是油嘴一张,油手一双,油衣一身。肉包在口里, 鼓得两眼如牛眼一样冒着。大伯分明感到牛子的肠胃在翻卷,贪婪地收缩吞进去的 焦糊的野猪肉,忽然感到没有任何胃口,就不想吃了。牛子呢,也没有叫大伯吃点, 风卷残云后,确实累着,倒地就睡。呼噜比雷声不弱。 于是大伯呆坐着,不知时间地呆坐着。古庙的朽木在秋风中发出连串的吱咔声, 古老的夜巴山时时传来怪兽的号叫声,古老的夜巴山的越远的风声像雷声一样不断 地滚响着。火堆就要熄灭,大伯往火堆里加了些枯木,火又旺起来。大伯抱着枪, 认真听着混杂的声音,像一个坚强的卫士,保卫着爹的安全,也保卫着他自己的安 全。 大伯毕竟也是人,他的愚智,迟顿,有时是痴呆,更加证明了他是一个连普通 人都不如的人。尽管他有时现出超乎常规的本领,让一群人把他神化,让一群人对 他产生无限的依赖,那只是他自己也不认识自己的时候才会有,多数时候,他只是 一个瞎子,一个残疾人而已。现在大伯的困意也袭来了,虽然他不想自己睡着,以 免他和他爹两个在睡梦中成了野兽的腹中食,但还是挡不住困意,两眼皮一个劲地 往拢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下半夜,大伯被一阵钻心的疼痛惊醒,但他无法喊叫,胸部仿佛有千斤压力, 大脑仿佛有一根细细的钢绳在捆绞着,使他的嗓门如同棉花阻塞。大伯的****火辣 辣地翻滚着汹涌波涛,涌进胸膛后又顺着肠道往下滑,像不断地放着血,要放干他 的身体。大伯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嘴里说不出是怎么回事,即使他能说出口, 他也不能说出口了。他想这是天意,他宁愿不说出口,他也宁愿不反抗。他只是屈 辱的忍受着。 大伯被传说中古庙的妖精吸了精血。大伯虽然觉得那更像一个恶梦,但是身体 困乏,头脑昏胀,分明是伤元气的症状。 天明,日头升了丈把高的时候,爷爷才醒来,十分满意地伸了个懒腰,揉揉眼 睛后,高喊:“瞎儿,起床,太阳晒屁股了。哈哈,有生以来,你爹我昨天睡了一 个极好的觉。” 大伯动一动身体,****如同插进了一根烧红了的铁棍一样疼痛。大伯叫一声 “哎也”。 “怎么了,瞎儿?” “屁股……” “屁股怎么了?烂了不成?不要紧,你是我牛子的儿子,心烂了也不过是掉了 一根头发样,要什么紧啊!来,让老子瞧瞧是咋样了?” “呀,怎么满屁股是通红的?是血,哪来的这么多血?你身上的血都抽出来也 没有这么多血呀!”牛子惊得眼睛瞪得溜圆。 “我也不知道,昨夜我睡得好死,我做了那么多恶梦都没有醒来,我想醒都没 法醒来。” “敢情是不是让火烧伤了?” “我不晓得是不是。” “这就奇了,这也不像火烧伤。以我的经验,像是牙齿啃伤的,难道是野兽晚 上摸进来咬了你不成?唉,谁叫你睡得那么死!”牛子扒着瞎儿的屁股,反复研究 着说。 “我不晓得是不是。” “牙齿啃伤了像是像,可是干嘛啃屁股?要是吸血那应该啃喉咙,喉咙的血那 有多沧!” “要是啃了喉咙就随了你的心愿了!”瞎儿气鼓鼓说。 “你还记得老子当年送你入老虎口的事?” “记得但不会报仇,谁叫你是我的黑心的爹!” “老子是黑心,黑心老子还不是养着你?” “所以你还是我爹!” “疼不疼?”牛子用手指轻轻地按按瞎儿的烂伤口。 “硬是疼得不舒服。”瞎儿浑身一抽搐。 “不要紧,老子给你弄一点草药就好。你这点小伤算什么?老子当年跟哨兵上 山打虎,两腿烂得见骨,老子照样背着哨兵走路如飞,还照样打死老虎。学学老子, 坚强一些。” 大伯说:“你骨头老,自然不知道疼。我能跟你比吗?我骨头嫩,感觉敏锐, 一点小伤小疼都会如乱箭穿心。” “你娘的你是老子的儿子,老子的儿子就是死也就是碗大个巴的事,一点疼算 什么?好好地给老子忍着。老子采药去,夜巴山的草药鲜着呢,妙着呢,只要套路 对路,死了的人可以医活。当年老子被多少毒蛇咬伤,都是夜巴山的草药救了老子 的命。” “你就是不愿意救哨兵的命,让他烂死!” “放你娘的屁!他是被土匪打死的。好好呆着,老子采药去。” 快天黑,牛子采回了草药,用石头捣烂,再捏成粑粑状,把大伯按翻在地,一 巴掌将粑粑草药按在大伯的屁股上。令道:“给老子一天不准吃东西,两天不准拉 屎。” “那我受不了,俗话说,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想活命就得忍着。是命重要还是屙屎重要?” “今后我们再往哪里去呢?” “今后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住下来,好好打几天猎。” 大伯嘀咕道:“住这吗?这庙里到处是鬼,吓死人的。” “你放狗屁!” “会被鬼缠死的。” “那你看见什么鬼了?”爷爷想起他的瞎儿是个神人,不一定讲的话不对。 “瑟巴鬼,吊颈鬼,乌龟鬼,王八鬼,仙女鬼,妖精鬼,天王鬼,地藏鬼,一 些叫不出名的鬼,多得很,满地都是,走一步都碰着脚。爹你没有被鬼碰着脚吗?” 大伯有一些惊奇地对着他爹。 “那仙女鬼好看不好看?”牛子出神地想下意识地问。 “蛮好看,她要跟我结婚,被我大义凛然地拒绝了。我一点也不好色。不是那 种好色之徒。” “那要是她今夜来了,你把她介绍给老子,老子想死女人了,现在就是女鬼, 我也要,吸干我的血,我不怕,我也要。” “她真的会把你的血吸干的。” “老子的血有毒,她敢吸,不毒死她。” “我的老子,你别说梦话吧。人与鬼是不能互通的,要是通了,人的阳寿就完 了。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那女鬼今夜就要来,肯定要来,一来我就用枪打死她。 不能让你被她吸干血。她吸我的血,我还有些神力可以挡住,不至于要命,她要是 吸你的血,你的命就救不住!” 牛子哈哈大笑道:“瞎儿啊,你是瞎着眼睛说瞎话,女鬼本来就是死鬼,你再 用枪打死她,她再怎么个死法呢?就是死还不是个女鬼呀!” 大伯说:“这你就没有我懂得多了。鬼相对人来说是死人变成鬼的,鬼的世界 里也有他们的生死法则,怎么个死法我不知道,反正鬼也怕他们的生死法则。” “好吧,那我倒要瞧瞧,看你个小狗日的怎么一枪打死她?老子今晚不睡觉, 就守着女仙鬼来。” 大伯说那不成,只有你我都睡着了,女仙鬼才来。你还是睡吧,我也睡,我们 都睡。 牛子说老子活了一辈子了,什么仗都打过,什么人也杀过,什么动物也剐过, 从来就没有看见过鬼,听是听说过一些,就是没有看见过。出奇,只从你个瞎儿来 了,光鬼事发生。可我还是没有看见过鬼是什么样子,只是看见你这个瞎儿怪头怪 脑的样子,总是感觉到有鬼在活动。 大伯说就是,我也没有看见过鬼,除了女仙鬼外。 爷爷就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莫不是小丛来了?我出来走这么多路, 打这么长时间的猎,不就是为了小丛的魂来的吗? 大伯说睡觉!睡着了做梦去! 温暖的火堆映照着父子俩的身体,催生着父子俩的睡意。渐渐地,这两个人就 在火堆边进入了睡眠之乡。 夜大度地施舍着山林,施舍着古庙,把浓浓的阴森不断地投向父子俩。幸而有 不断跳跃的火苗,又不断地把阴森向暗沉的夜空驱赶。 夜很深了。 夜也要睡眠,当万赖俱寂时,就是夜睡得非常死的时候。 那夜,牛子果然听见了枪声。牛子惊醒过来,紧张地问:“瞎儿,为什么放枪? 打着女鬼了没有?可别将她打死,留她一条活命。” 却见大伯睡得像死人。 牛子吼道:“妈的,敢情是我做梦了?明明我听见了枪声,是哪里的枪声?瞎 儿,你醒来,听见了枪声没有?” 大伯翻了个身,把屁股对着牛子应道:“屁,我又没有睡着,哪里有什么枪声? 肯定是你想女鬼入神了,发梦天!” 分明,牛子又听见了枪声。 枪声很近,仿佛就在门口边。牛子急忙抓起枪,对着庙门口,观注动静。 好长时间没有任何响动。 牛子便问:“瞎儿,这回你该听见了?” “我硬是没有听见什么枪声,倒是听你放了一个响屁,臭死人。”大伯打了一 个哈欠说。 但这回枪声响得非常清脆。 爷爷是当过兵的,对枪声非常敏感。这枪声,分明是打仗的枪声。爷爷端着枪 猫着腰走到庙门口,把庙门微微打开一点,借着星光,星光虽然不能照亮什么,但 是还可以借来分辨黑暗中的一些比较大的动静,爷爷趴在门口边,头向外观察着。 但是山下乌黑,什么也看不见。牛子两腿此时不自主地抖动了几下,牛子小声说: “今夜真是见了鬼、鬼呢!” 大伯说这回你该相信有鬼了吧! 是有鬼!见活鬼!牛子把庙门叉好,提着枪,回到火堆边。 大伯说睡觉,不要神经错乱吵死人!没有仙女鬼看得起你,只看得起我! 睡吧睡吧,不吵了不吵了。明天我们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庙,鬼庙!牛子放倒 枪,躺下,两手放在脑后枕着头,两眼出神地看着古庙的内顶,朽梁朽柱斑斑驳驳, 又不规则地支撑着。牛子想象着它们要是塌下来的情景,想象着要是它们塌下来, 他肯定会扯起瞎儿就往外跑。但牛子知道它们不会塌下来,因为这么多年了,它们 从来没有塌下来过。 牛子睡意又侵上来,两眼合上,一会儿就睡得很香。 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一切都是非常安静。 牛子在梦中十分清醒地醒着,十分精神地坐在火堆边,还在想入非非,莫非这 庙真的有鬼?莫非是哨兵的阴魂在作怪?莫非是我的小丛的魂回来了。 牛子坐在火堆边,火堆的火已经是暗火了,再不加柴就要烧熄。但牛子不敢加 柴,不敢让明火升起,夜间明火的光会传得很远,真格儿有什么情况的话,很快就 会被暴露。是啊,要真是有土匪之类来了,见了我们还不把我们给咔嚓了?当然, 要是咔嚓了我的瞎儿,那倒是件好事。他反正是活着也是黑暗中过日子,与死了没 有两样。要是咔嚓了我就划不来了,我还有好多好日子没有过够。牛子这样恶毒地 想着,想得入神。 牛子做着这样梦,乱七八糟的梦。 “砰”,门外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枪声。 牛子忽地睁开眼皮,脱口而出:“蚀了!” 大伯什么时候又睡着了,说着半醒半梦的话:“爹,你又在放屁了,好臭!” 牛子咬着牙说:“你别狗日的光说梦话了,土匪都打到庙门口了,我们都要完 了。” 大伯说:“我这回是真的梦见仙女鬼了。她好漂亮!她非要跟我成亲不可。我 ……” 牛子接过话说:“又被你大义凛然地拒绝了是不是?” “我刚要答应她就被你的臭屁吵醒了。” “给老子快起来,作好战斗准备!我们要把敌人彻底消灭!”牛子又回到了当 年当兵的年代。一把操起枪。 “真的来了敌人吗?”大伯一骨碌翻起身。 “我从来不谎报军情,谎报军情是要杀头的。”牛子郑重其事地说,仿佛是在 向朱海德师长报告敌情。 “拿枪来!”大伯手一伸。 牛子把枪递给大伯。 大伯横端着枪,对着庙门放了一枪。 “扑嗵”一响,吓了牛子一大跳,因为庙门口倒进一个人来,连同庙门一起。 庙门落地时轰地一响。 大伯问:“爹,什么东西倒进来了?是庙门吗?我把庙门打倒了?造孽!没门 了不冷死人?” 牛子嘴唇发抖说:“你、你刚才一枪,打中了一个人,放倒了一个人来、来了。” “鬼话,我只听见像是庙门被打倒了。这门真破!不经打!” “是个人、人。”牛子浑身发抖。 “照明火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大伯一点也不害怕。 “我敢肯定,瞎儿,我们俩是完了,大批大批的土匪就要冲进来,我们俩就要 死于乱枪之下了。”牛子想挪一挪身体,却不听使唤。 果然,门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牛子终于来劲,把身体挪到大伯身边,一把搂住大伯,用整个身体护住他,低 声说:“瞎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动,活条命出去后好给我报仇。” 大伯说我会的,只要你把我保护好。可是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把我保护好? 牛子说:“瞎儿,我的儿,只要我不死在你前头,我就会用一切办法保护你!” 瞎儿流下了眼泪。瞎儿第一次感觉到他的爹是这么可敬可爱。 “门里是什么人?”门外有人高声叫喊。听那动静,他们已经把门团团围住。 果然,门外又响起高声叫喊:“门里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了,不要 作无谓的抵抗,要老实一点。快回答,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牛子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是、是、老、老百姓。” “老百姓哪来的枪?老百姓怎么会打枪?嗯?” 牛子说:“我们真的是老百姓啊。刚才,我们没有放枪,是放屁、屁呢。” “不准跟爷们撒谎!不然乱枪灭了你们!” “我们真的老百姓,我们是出来打猎的,我们是好人。”大伯这时用细嫩的童 音回答。 “你们有几个人?” “我们就两个人,一老一少。还有一个是瞎子,一点力气都没有的瞎子。”牛 子说。 “把你们的枪扔到门口来!”外面的人命令。 “我们是土枪,只能打猎,不能打死人,不会伤你们的。你们刚才的那个人是 我们无意中打死的,我们不是故意。”牛子说。 “你们刚才打死的是日本人,不是我们的人。我们不会计较那个狗日本人是死 是生,我们就是要他死。你们把枪扔到门口来,我们看看你们的枪后再说。” “你们是什么人?”这回牛子大胆问他们了。 “我们是抗日游击队,好人!” “那日本人怎么一哈子就打到这里来了?” “还一哈子?打来都快个把两个月了。你们是怎么过日子的?这么大的事你们 都不知道?” “我们出来蛮长时间了,不晓得天时季节是个什么样,日子怎么转着,天天呆 在深山老林里。不晓得林子外面发生些什么事。” “少哆嗦,先把枪扔出来再说!” 牛子对大伯说:“死活由天定了,我们就是跟他们对打也无及于事。”牛子就 将两支枪扔到了门外面。 一会儿,门外边亮起了火把。 一会儿,十几个人涌进门里。 火把将庙里照得通亮。 几把破枪对牛子和大伯比划着。 有人喝道:“站起来,个把娘养的,还不放乖些,家伙都没有了,还那么大的 味口,动都不动一下?” 牛子,大伯两人筛糠样地站起来。 “老实说,你们到底是什么鸟人?” “我们不讲冤枉话,我们真的是老百姓,上山打猎的。”牛子说。 “什么地方的人?” “元山头坤行村的良民。”大伯有点不耐烦地答。 “妈的,八成是日本人的奸细,怎么出口就是日本人常讲的良民之类的话?” 这伙人就凑得更近,仔细地看牛子的脸。 牛子急忙分辨说:“不,不,我的瞎儿常有先见之明,往往说些叫人意想不到 的话。我们真的是好人啊!” “量你们也不敢做坏人!妈妈的,告诉你们,老子们是周小山的抗日先遣队, 义勇军。今日追一个日本人到此,本想捉活口回去,不幸被你们瞎来搞死了。差火! 这个小日本人化装成中国人刺探我游击队军情,企图一网打尽我们,幸亏我们发现 得及时,追追打打撵到了这里,本来逼得他没有路走了,却被你们打死了,真是差 火!算了,打死了就打死了,总是要打死的。给你们五块大洋,算是对你们的奖赏。 早点滚出这个地盘,日本人一会儿就会打到这里来。把枪还给他们。” 牛子自言自语道:“怎么,小山做了游击队的队长了?” “放你娘的驴子屁!周司令是你随便喊小山的?你不晓得地厚天高吧?” “是是,对不住,对不住!”牛子点头哈腰说。 “告诉你,老子是马大爷,就是你元山头的人常说的长辫子马来顺是也!老子 早就认出你是元山头下的坤行村的牛儿子,不念你一枪打死这个小日本人的份上, 早就把你这个吴佩俘的走狗一枪送到阎王殿了。开路!” 牛子半天不敢吱声。牛子知道,屠州山的周小山一向不喜欢他牛子,早年牛子 当兵时,根本不把周小山放在眼里。有一年,拉军晌拉到周小山家里,周小山不愿 意给,牛子啪啪几巴掌,周小山就给得干净利落了。 大伯扯扯牛子的衣角说:“爹,他们走了。” “谁?谁都走了?”爷爷像白痴。 “刚才进庙里的土匪呀!” “哦,操他们的娘!他周小山怎么一辈子都称雄?清朝末年他雄,辛亥革命他 雄,搞北伐战争他捐大洋,也雄,闹共产他一口一声农工农工的,还是雄,也算该 他雄吧,那时他家大业大,有几个臭大洋,但那时他再怎么雄也是个老百姓。现在 倒好,日本人来了,照说他雄不起来了吧,人家日本人还在乎他那几个臭钱吗?他 倒是越发雄起来了,当起什么司令了,日他娘的,老天就怎么这样瞎了眼,比我的 瞎儿还瞎!” 大伯说:“爹,你不要不服了,这是事实。我们回家吧。” “回去,是要回去了。日本人来了,国家要了结了,早点回去,看看家里的情 况怎样了。还不知道你妈怎样了?早先听北方逃难过来的人说,日本人么事都不算 坏,就是不放过女人儿童,见了女人就奸就杀,先奸后杀,见了儿童就砍头。你妈 妈长得又好,人品本来就不是那么好,要是与日本人……”牛子说到这打住了口, 他觉得不该在小孩子面前说这些。 “先把这个日本人埋了再说吧。”大伯说。 “对对,好歹人家也是一条命,还不是他爹娘养的?总不能让他暴尸荒野吧? 省得他的爹娘知道了还说我们不够意思。元山头坤行村的人还是讲味口的。” 牛子和瞎儿一起挖了个坑,将小日本人给埋了。牛子说:“日他娘的,我爷俩 都是英雄,老子在这庙里杀了反动军阀的哨兵,儿子在这个庙里杀了民族的敌人日 本人。哈哈!” 然后,爷俩一步一步下山,回元山头下的坤行村。 从此,夜巴山的夜壶山的这座庙称为父子庙。周小山曾经妒嫉说:“牛子他妈 的还可以呢,我周小山一生风风火火,没落个什么做纪念,他就是打死哨兵,一个 日本人,就有人给他立碑树传。婊子养的,后人都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