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三排上来了,上官峰插进队伍中去。 .,只有回到排里,同跟他年龄差不多的 战士们在一起,离开副团长、连长这些“大人”,他的自我感觉才会好一些。 部队在一条上坡的小路上困难地攀行。林子密而复疏,疏而复密,月光也随着 亮起来暗下去,暗下去亮起来。腕上的表针已指向深夜11点,4 小时急行军过后, 战士们疲劳到了极点,低头默默地走路,能听到的只有吃力的喘息。有过方才那次 干部碰头会,上官峰忽然意识到自己心里已发生了意义重大的变化:自从进入战区 以来,他关于战争的思考基本上是纯个人角度的,生命之光烛照的只是自己的生与 死,此刻他却发觉个人的生死不仅不是事情的全部,甚至也不是最重要的。蕞重要 的是他还必须首先想到他人,特别是自己作为一个排长应负的责任。这是一种涌进 他内心的全新的思想,他意识到了;剧团长和连长两人说过的诂还给了他另一种内 心为之强烈震动的感觉:战前他无时不在沉思的个人的生死,在他们眼里竟不是一 件值得重视和严肃对待的事情,比起你的存亡与否,更重要的、他们更为关心的是 你是否称职,以及你一旦失职会给全连、全营乃至战争全局带来的损舌。你不再是 一个独自存在的人,而是那只已隆隆向前滚进的战争年轮上的一根辐条,一个小小 的组成部分。“个人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战争的胜利。”他一下就把这种感 觉抽象成了+ 句明确的、格言式的思想,心里“咯噔”响了一下,觉得自己对事情 的实质突然看得透彻了许多。 “战争。死亡。责任。胜利。……这些都是我战前应思考韵问题,可我除了死 亡,没想过别的。……”他默默地想着,觉得自己又能用理性的态度思考生命面对 的难题了,不再为连长刚才带给自己的耻辱所困扰了。而连长的一番话为何会在自 己心里激起强烈的羞耻感和愤怒,本身就是个需要用理性加以分析的问题。“我过 去没有想过在战场上应负的责任,除了自己之外没想到过别人,原因就在于我一直 没有走进战争,我的内心世界还踟蹰在和平与战争之间的虚空里。然而实际上今晚 我已走进了战争,这是毫无疑问的,无法逃避的……今天我之所以感到羞驰是因为 自己似乎平白无故地受到‘了怀疑,我的尊严和个人的荣誉受到了伤害。……。那 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也有自己的责任,明天的仗—旦 打糟了也事关他们的尊严和荣誉。:…—从这个角度讲,我方才对战争的思考仍是 不完整的。当你面对一场战争时,除了个人的生死之外,还有一个责任问题,一个 格外令人敏感的个人的尊严和荣誉问题。……我愿意因为自己在战场上犯了渎职罪 而在战后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吗? …“,一忽儿间,他望着眼前层层林叶上浮动的白亮的月光,思绪一下跳到副 团长不久前向全连干部提出过的话题上,并且不自觉地激动起来,”不,我的态度 同一排长二排长融连长他们一样我也决不会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刚才我没有 将这层意思说出口是因为还没有考虑清楚。但现在我想清楚了;与其接受那样的耻 辱;还不如英勇地战死。“: h队伍已攀上刘宗魁方才走过的那一道光秃秃的、长 长的蜂脊。月光溶溶,水一样滋润着从两侧谷底耸上来的林海的高高低低的梢层。 远处的山峰像座座不起眼的小小土丘,排列出没于大团大团灰白厚重的云丛之中。 有过上面的一番沉思,死的沉重的预感并没有从上官峰的心灵中消失,但它毕竟不 再是惟一的存在了,责任、胜利、个人的尊严和荣誉成了同样真实、重要、沉重的 存在。然而厉面的一切并不能减轻死亡的预感带给它的沉重压力,相反倒使这种压 力更大而且更加逼近了。”无论如何,我明天不会让自己丢胜,这是一定的,…… 但它只是事情的一个侧面。另一个侧面是:我越是冲锋在前,英勇战斗,死亡的可 能性就越大……“”排长,你在想啥子?“一个四川口音的战士开口问道,将他从 沉思中惊醒过来。上官峰回过头,看清了那是七班长刘有才。 刘有才比他大;5 岁,X 岁,人长得瘦巴巴的、中等身材,只有48公斤体重 (战前他们在驻地用磅秤称过),是那种一眼就能看透的朴实本分的农家子弟。刘 有才战前是八连机枪手,扩编时才调来九连当班长,现在身上除了自己的冲锋枪, 肩头还替别人扛着一挺班用机枪。上官峰没有哥哥,同刘有才相处觉得他就像一个 心地厚道的大哥。他还注意到了:自己的真实年龄在全排传开后,只有刘有才丝毫 投有改变原来对他的尊敬态度。 “哦,没想什么。”他含混地搪塞一句,不愿把真实思想讲出来。尽管平时他 同刘有才一类的士兵相处比同江涛、刘宗魁、连长这些“大人”相处轻松得多,感 情上却还是有隔阂的。自己跟他们不是一样的人:刘有才们文化水平普遍偏低,绝 大多数是没有读完中学或没考上大学自愿来当兵的,是真正的军人和战士,他却是 个受过高等教育、被人为地改变了生活道路、志向和趣味与他们完全不同的人。他 不想同他们交朋友。 甚至进入战区,面临着战争和死亡,也没能改变他的这种心态。 刘有才的目光里有一种探究的意味儿。又往前走了几步,七班长长再次压低声 音问:“刚才连里开的什么会?…。”是不是营里给了咱们连任务?“ 队伍恰在此时站下了。大概前面又被堵住了。战士们听到七班长的问题,悄悄 靠拢过来,关切地听他的回答。 “营里没有给我们连任务,”上官峰回答,“副团长和教导员是来检查战斗准 备情况。”怕刘有才不相信,他又补了一句。 队伍又继续前进了。刘有才没有说话。上官峰也没有重新回到沉思的心境里去。 他发觉因为自己刚才说了两句话,疲惫不堪的队列里气氛竟悄悄地活跃起来! “喂,老七,你还担心打不上仗吗?”这是八班长葛文义在说话,同时粗鲁地 在刘有才扛机枪的肩头拍了一下。葛文义战前来自一营一连,身材粗壮,说话高声 大气,是排里三个班长中最心直口快、敢做敢为、而又喜欢在上官峰面前摆老大哥 姿态的一个(上官峰因此有些不喜欢他)。经过四小时的夜行军,全排似乎只剩下 他一个人还像出发时那样浑身是力,兴致勃勃。 “他哪是怕打不上仗,他是怕没仗打就立不上功,立不上功回去就娶不上媳妇!” 不知是谁在后面挪擒地说,引起队列里一阵哄笑。,“唉,老赵,你总共摔了几跤?” 前面,八班副秦二宝不甘寂寞地开了口,用调侃的声调问本班新兵赵光亮。今夜虽 然有月光,最初一个小时部队却在漆黑的林间行走;一脚脚在湿滑的苔藓上,每个 人都摔了许多跤。 “我开头摔了12跤,后来再摔没有记。”赵光亮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是一个年 龄在18岁上下的小伙子,一米七二的身材像是个大人了,脸上的神情和胆怯的目光 却仍像个孩子。“你呢?” 他问秦二宝。 ' 哎哟哟,那你是冠军!“秦二宝得意地叫起来,”我只摔了两跤。“秦二宝 长得矮墩墩的,有一张圆圆的娃娃脸,除了一双表情丰富、转动灵活、不在想坏事 别人也以为正在想坏事的小眼睛,脸上还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疤痕。秦二宝战前是从 团直高射机枪连词来的,还带来一个绰号:”娇二宝。“据他自己私下讲,他之所 以能当上八班副班长,是因为到了九连就成了指导员梁鹏飞的”亲信“。 “你也太谦虚了吧!”他的话音没落,就受到了从后头走上来的九班长李乐的 抢白。李乐战前也从团直高射机枪连调来,知道秦二宝的底细。“光我瞅着你就摔 了不下15回,你他妈还两跤呢!” 队列里响起了一阵哄笑。秦二宝有些尴尬,想同李乐理论一番,又觉得自己占 不了便宜,便说:“老九,你咋就恁关心我哩! 你是我的贴身警卫兵吗?!“这一会儿的兴奋很快过去了,队列里又只剩下了 ‘粗重的喘息。上官峰走着,走着,渐渐又回到那种沉思的心境中去了,不过现在 占据意识中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身前身后的士兵们。 “他们为什么那么兴奋呢?……他们只不过听我说了一句营里没有给我们任务 的话。……副团长今天夜里没有给九连任务不等于明天就不给九连任务了,他们不 应该想不到这个。……那么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高兴呢?他们兴奋是因为他们觉得 自己听到/一个好消息。可他们为什么会认为那是一个好消息呢?”他刨根问底地 想,意识到自己沉重黑暗的内心里透进了一缕阳光。“……他们之所以认为那是一 个好消息是因为他们愿意认为它是一个好消息,而根本的原因则是他们也像我一样 走上了战场。” 他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惊讶了,仿佛它刚刚发生一样,“他们既然像我一样走上 了战场,就同我一样有个生死问题要考虑。……真止的秘密是:他们虽然上了战场, 心里却不想打仗。” 正是最后这句格言式的思想让他那闭塞的内心的视野开阔」,他现在不仅注意 到天空中的一团白云和一团黑云,还能眺望到J —大的田野、村庄和远景中的一棵 独立树了。“……这个简单的事实过去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呢?”他问自己,并且为 上面的发现激动起来,“我投有注意到是因为我只注意到了我自己而投有注意到别 人,没有注意到我和他们一起面对着同一种命运。…… 那团黑云意味着死,另一团白云却代表着生,它们分别笼罩在我们大家的生命 之上。……战后他们中间有人愿意上军事法庭吗?“ 一个念头冷不丁地跳出来,横在他的思绪面前。“不,那件事情对他们来说也 是耻辱的,可怕的,难以想象的。同我相比,他们更是真正的军人和士兵。既然他 们会像我一样思考生死问题,就一定会像我一样看待军人职责、个人的尊严和荣誉。 他们和我一样,除了英勇作战去夺取胜利之外,别无其它选择。” 公母山脉的峰岭梁崖越来越近地突出在西南方的云海深处。 月光此刻愈发皎洁,像是要把夜晚真的变成白昼一样。黑风涧就要到了。那团 死亡的黑云仍在上官峰心灵的天空中沉郁地飘浮着,但是因为有了方才的一番沉思, 那一团生的白云也第一次强大了许多,有了同黑云抗衡的力量。“…‘我不是我自 己,我是整体的一部分。过去我为什么老是走不进战争呢?……原因就在于我对阵 亡深怀恐惧。我以为只要不承认它,它对我就不存在。 ……但它是存在的,我心中有过的绝望恰恰说明我知道这一点。 可是我为什么那样绝望呢?……因为那时我心里只有自己,明白自己的力量是 渺小的,在战争的车轮面前,我的生命甚至没有一株小草那么坚韧。……可现在不 同了,我和刘有才、葛文义、秦二宝、李乐在一起,甚至也同连长和副团长在一起, 我们是一个整体。如果说我们每一个人单独战胜战争和死亡是不可能的,那么作为 一个整体要战胜它们就不再是一件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了。“前面传来连长的口令 :下了山就是黑风涧,行进中要绝对保持肃静。上官峰的沉思中断了。他明白自己 心灵里许多问题并没有解决,不过因为有了上面的沉思,他的心胸变得敞亮和轻松 了,一种阳刚的英勇的感情悄悄地泛滥开来。毕竟,自从三个月前走进战争,今夜 他是第一次不再为明天注定要遭遇的那个陌生、巨大、可怕的事物恐惧了。 ----------- 转自 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