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黑风涧落下第一发炮弹时,程明仍在连部掩蔽部里坐着。他一下就听到爆炸声 了;并且有了那样一种感觉:他在这里刚刚渴望敌人的炮弹飞来,让全连知道他不 是懦夫,敌人的炮弹就到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便钻出了掩蔽部出口,凭借那团已经升腾起来的炸烟判断出炮 弹大概落到了三排的宿营地里;他的心大大地抽搐一下,很冲动地向炸烟升起的地 方跑去,此时他心里只有敌情了,要在全连面前表现自己的英勇的念头早忘光了! 这时又有几发炮弹前后左右地落到涧谷和两侧的林子里。程明远远地听到一个 炮弹正在落地的啸声,脸色不知不觉就变白丁,早早地匍匐到了地下,将脑袋深埋 在一块石头后面,浑身抖看,等待着炮弹落地炸开。这一刹那间他的生命意识里只 剩下这一发炮弹;炮弹落到距他很远的坡下,爆炸了,他听到了一个沉闷的响声。 ——停滞的意识又流动起来:他应当赶快提醒全连隐蔽! .:再向前面林子里跑去, 程明的腿还在发抖;但嘴里的响亮的哨音却给他壮了胆,使他想到自已是在做一件 重要的事情,没有他提醒全连,不知有多少人会被炮弹炸死!他在三排宿营地里真 地看到了一个听到炮弹爆炸声却没有躲进猫耳洞的人,三排长上官峰,这个学生官 儿昨夜还顶撞过他,此刻却似乎被吓呆了,不知道干什么了;他冲他骂了两声,又 朝二排宿营地方向冲过去;可是林子里早已空荡荡的了,他只看到一发炮弹在前面 一排的宿营地里炸出一团黑红的烟火,马上一棵马尾松就噼哩啪啦地烧起来;一段 裸露在地层外面的树根绊得他踉跄一下,他扑倒了,爬起来,恐惧在脑海中胀大, 他决定不去一排了,回连部掩蔽部去! 现在他已不是在林间奔跑了;刚才那一跤将他顺着坡势跌下去,再爬起来他发 现自己到了林子外面;在林子外面奔跑当然没有林子里那么多障碍物,速度快多了, 但他又不能不担心炮弹恰巧落到自己面前来,那样他身边就没有了树干可做遮蔽物, 这么一想他又改变路线,回到林子里去,——又没有进去很深,只在林子边缘树干 稀疏的地方跑。跑着跑着,他的脚步和头脑中紧急纷乱的思绪同时凝固住了——两 公尺外一块被阳光照耀得绿油油亮闪闪的草地上,出现了一个非常刺目的东西。最 初他看清的只是一条同青草的颜色差不多的军裤裤腿,接着才发现它是一条完整的、 从臀部被切割下来的人腿! 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腿,仿佛生命还滞留在其中一血肉模糊的一端他没有看到, 看到的只是那只没受到任何损害的、套着大号步兵防刺鞋的腿;这只鞋的底部还粘 着一块红泥巴,从泥巴绿得让人眼晕的四月的青草地!程明的头“嗡”地响了一下, 浑身上下的血像汽油遇上火苗一样燃烧起来!他望了那条人腿两秒钟,赶忙绕开它 走过去。距离连指挥部只有几步路,他的两腿却软得走不动了—! 他终于走进了掩蔽部,看到指导员梁鹏飞正龟缩在一个角落里,火气立即冒上 来了! “指导员,炮弹已把我们的人打死了,你还安安稳稳地在这儿呆着!……刚才 我去看了一遍,就在三排那边的林子里!你该过去看一下,想一想怎么处理!” 程明击中梁鹏飞的要害了。‘战前连队党支部开会,曾对他们两个人的职责作 过划分:程明主要负责作战指挥,伤员烈土的事儿由梁鹏飞负责。既然出了这种事 儿,当然梁鹏飞不能继续在掩蔽部里躲下去了!、,“你不是才去过?趟吗?怎么 不处理!”梁鹏飞还是顶了他一句;一发炮弹落到近处爆炸了,借助进出口外泄进 来的天光,掩蔽部里的朋1 都看到了他那一脸惊恐到歇斯底里程度的表情。 梁鹏飞等到敌人的第二批炮弹全部落下来,外面听不到爆炸声,才从掩蔽部里 钻出来,朝三排宿营地跑过去。第一批炮弹落到黑风涧,他还以为是我军的炮兵打 错了方向。一早上敌人的炮兵都没有反击,。此刻突然打过炮来就显得不可思议了 ;‘等他明白不可思议的事情已经发生,也便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坡上林子里;以后 他的意识的流程是与程明相似的,流去的方向却大相径庭:梁鹏飞那一瞬间想道, 自己刚刚暗中下定了活下去的决心,真正的考验就来了!就像程明听到炮声丝毫也 没犹豫就跑出了掩蔽部,他刚刚想到这里就什么也不顾了,连滚带爬地跑回了掩蔽 部! 但是现在他不能不走出来了;程明刚刚在全连的宿营地里走了一遭,又是敌人 炮火打得最猛烈的时候,让他多少对此人居然还会如此英勇感到诧异,再说又发生 了死人的事,再不出来就是失职。梁鹏飞明白战前有关政治工作的每一条规定,其 中的一条规定就是:部队隐蔽或运动过程中出现了伤亡,应立即处理,并尽可能地 保密,以免影响全体指战员的战斗情绪! 他还刚刚向前走了十几步,第三批炮弹就“呜呜”地叫着,刮风一样飞过来; 他想折回连部掩蔽部去,双腿一软就倒在脚下地面上了;炮弹似乎过了好几秒钟才 东一发西一发地在涧底和林子里炸开,让他的自拂晓以后屡遭折磨的耳膜一次再次 撕裂般地剧疼;忽然他发觉自己卧倒的这片地面地势很高,周围可做掩蔽,物的树 干也很稀疏,又忙忙地爬起,三步两步奔向坡下一片树木密集的洼地,又发现自己 到了林子边缘;一个人正冒着炮火匆匆从营部指挥所方向向北跑过来。是刘副团长! 梁鹏飞犹豫了一下,没有卧倒,浑身颤抖地躲到一棵大树背后;又没有完全躲掉, ——躲到大树背后是为了防炮,没有完全躲开则是为了让副团长看到自己! 刘宗魁一脚高一脚低地跑着,满脸通红,‘双目仿佛要燃出汰焰来,他朝涧谷 两侧林子里打量着,试图发现什么让他不放心的事情。一发炮弹“啾瞅”地拖着长 音,落在他下方的涧坡上,他慌忙伏地一个侧翻滚,到了一个还冒着青烟的弹坑里。 抬头朝上面的林子里一望,发现树后竟然还有一个人站着! .“那是谁?!”他吼 起来,很快看清对方是谁了,“怎么?…” 是你?!你站在那儿干什么?!“刘宗魁严厉地、几乎是怒不可遏地冲梁鹏飞 喊道,脸上还残留着刚才那发炮弹带给他的惊恐),—它随即就消逝了,那儿只剩 下一个处在危机状态中的指挥员特有的紧张、冷峻和冲动的表情。 梁鹏飞没有马上回答他,因为又有一发炮弹在他上方的林子里爆炸了;待那阵 剧烈的眩晕过去之后,他才抖抖地开了口:“报报告副团长,我出来看看看部队的 隐蔽情况!……还有三排死了人,我我来处理一下!”,刘宗魁有些惊讶:没看出 来,九连这个昨夜给他印象很坏的指导员还是个有些胆量的人!但出来检查部队的 隐蔽情况应该是连长的事!……想到这里,一句话从刘宗魁嘴里脱口而出:“你们 连长呢?!” .“连长在掩蔽部里呆着呢!”梁鹏飞回答,头朝背后林子深处示意 性地一点。刘副团长这句话隐藏的对程明的不满以及对自己的欣赏,他意识到了, 于是就想道:自己这次出来还是对了,刘副团长可以证明敌人炮击时我没有躲起来!, -“你也赶快回去躲着!”刘宗魁发觉心中的秘密还是被梁鹏飞察觉了,生气地哼了 一声,恶声恶气地喊。尽管九连指导员今天表现不错,他还是无法让自己喜欢这个 人,“死人的事等会儿处理也不晚,你不要把自己也赔进去了!”, .刘宗魁跌跌 撞撞地向前跑过去了;又一发炮弹尖叫着落下来,梁鹏飞支持不住,猛然扑倒在地 下。那发炮弹的炸点离他很远,可他还是在扑倒的时候被自己震起的沙尘呛了一嗓 子。恐惧迅速在心底扩大了。他忽然想道:自己方才站着跟刘副团长讲话是非常冒 险的,特别是同他刚刚下定的活下去的决心相违背的! 他没有回到连部去。他离连部掩蔽部已经很远了,害怕回去的路上有炮弹恰好 落下来。炮弹还在左一发右一发地爆炸,他本能地觉得趴在这里比走动更安全!。 第三批炮弹落完了,黑风涧暂时恢复了平静。梁鹏飞稍微放心一点了,站起来,朝 三排走。没走几步,他也在方才程明骤然停住的地方停住了!、。———他也看到 了那条完整的、仍旧穿着绿色军裤的人腿! 但他看到的毕竟不是二十分钟前程明看到的那幅景象了:由于不久前附近落下 一发炮弹,打燃了地下的草丛,火焰蔓延过来,人腿四周的绿得闪亮的青草已被烧 得东一片西一片,失去了原先的生气。粘在烈士鞋底上的那朵粉白的小花也不见了, 它在炮火中急剧地枯萎,被震落到草丛中去了。于是梁鹏飞看到的就‘不是一条生 气勃勃的景色中的人腿,而是一条躺在死气沉沉的景色中的人腿。后面这幅景象虽 然对梁鹏飞内心的震撼也是很厉害的,可他觉得它毕竟不是一条活生生的腿,而是 一个丑陋的死物,了!’梁鹏飞怀着既恐怖又怜悯又恶心的感觉在这幅图景前度过 了自己人生中重要的一刻;他是尽力要除掉恐怖和恶心的感觉的,但理智和思想毕 竟不是万能韵,他越是努力抑制它们,这两种感。 觉就越是强烈地控制。了他;他越是想让自己认定那不是‘条人腿,而是烈士 遗体的一部分,他就越不能不想到它仅仅是一条人腿,一条同烈士没有任何关系的 人腿!;他就带着这种恐怖和恶心的感觉跑过三排和二排的宿营地,到一排那儿喊 来副指导员和一个民工担架小组(他们同一排一处宿营),。找到了烈士遗体的另 外几部分,确认了牺牲者不是三排的人,’而是二排的六班副;梁鹏飞让民工把尸 体包裹起来,抬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让二排长岑浩和连长都来看一下,算是正式同 烈士告了别,然后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就让民工们把烈士抬走了!梁鹏飞没有让二 排长离开,他告诉岑浩:六班副牺牲的消息绝对不能让全连任何人知道!‘从一排 宿营地回连部掩蔽部的路途中,梁鹏飞和程明一起遭到了敌人又一批炮弹的袭击。 卧倒之后梁鹏飞才发觉,他们恰恰趴在了刚才躺着那条人腿的地方!一直没有被忘 却的恐怖和恶心的感觉再次清楚地涌上来,让梁鹏飞喉头抽搐,几乎要吐出些什么 了。他心中第一次冒出了下面的念头:他不会再活着回到掩蔽部了!尽管他已经下 定了活下去的决心,但战争却不理睬这切!你的生存和死亡是你自己根本没有能力 左右的! ----------- 转自 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