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警卫排长在溪滩里把队伍分成三部分:班簇拥着江涛、记者和通信参谋走在中 间,后队伍就出发了。 上路不久,江涛的精神就被扰乱了。 一个班做前卫,一个另一个班做后卫。然使他的注意力由内心转向外界的原因 是那些出现在小路两侧的红白小旗帜。开头一段路坡势较缓,月光淡薄地照到一面 面小旗帜上,将白旗照成灰白,红旗照成灰褐,不过每面旗帜总算分明。他知道这 些小旗帜标志着什么,心中并没升起太多异样的感觉。再往上走就进了茂密的树林 子,林中黑乎乎的一片,坡势也陡起来,既看不清路,也看不清路边的小旗帜,他 的心便骤然紧张起来! “二柱,带电筒没有?把电筒拿出来照路!”尽管有人在前面走,他还是站住 了,大声叫道。 此刻他仍然毫不怀疑自己是英勇的。刷刚在他心中升起的恐惧是一时的,并且 与英勇无关! 跟在他后面的刘二柱从挎包里将一支四节电池的大手电筒掏出来,推上电门, 明晃晃地递给他。江涛用它朝前面照去,重新在草丛和树干间发现了一面面小旗帜, 努力镇静下来,迈步向上攀登。 林子越来越密,光线也越来越暗。那条小路弯弯曲曲,在草丛中忽隐忽现。江 涛以为自己不再恐惧了,但那一点已在心底升起的惊慌并没有消失。黑漆漆的林子 深处,无论他的手电筒光柱照到哪里,都会突然在草丛中发现一面标志着死亡界限 的白色小旗帜!它们在他眼前闪现出来又消失掉,给他的感觉是它们早就在这条路 上等着他了,只要他一脚不慎,就会被它们炸得粉身碎骨! “我这是怎么啦?……我这是害怕吗?难道我还会害怕地雷?”他又站住了, 严厉地责问自己,他被心中突然生出的怯懦激怒了。每个士兵走上战场时都要通过 雷区,难道自己连他们的胆量都不如?不久前他还坚信自己不会怕死,坚信军人牺 牲在战场上是非常正常的事,此刻当然不能容忍自己竟然害怕脚下的地雷!;他定 了飞神,呼出一口气,继续向上走。他觉得自己已经战胜了恐惧,甚至能够不很在 乎那些不断从黑暗中显现出来的红白小旗帜了。然而渐渐地,他也不能不明白,对 于小路两侧的地雷,他即使不害怕它们,却仍不能不每时每刻提防着它们。那些讨 厌的红白小旗帜并不因为你不怕它们就不再时不时冷不丁地从你脚下冒出来,让他 浑身上下马上泛起一阵颤栗。而且,你只要发现了一面想从你的搜索中漏掉然后把 你炸成齑粉的小旗帜,随之就会发现第二面、第三面这样的小旗帜。死亡不再是想 象中的事,它成了摆在你面前的、几乎伸手可触的现实。你认为自己英勇也好,不 英勇也好,结果都是一样! 江涛的心境变了。再往前走,他不仅承认了小路两侧的雷区能够造成自己的死 亡,还悄悄地容忍了那一点没有被驱逐掉的恐惧的存在。他的目的地仍是634 高地, 使他生命的激情得以焕发的仍是他今天在骑盘岭——不,是在634 高地——的失败, 连同失败给他带来的耻辱,但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他的内心却只能暂时地转移到脚 下这条每个士兵从这里上战场时都要走过的小路上了。他清楚地意识到:目前他的 生命中没有634 高地,没有失败和耻辱,有的只是这条随时会把他炸死的雷区中的 小路! 在这样一种精力高度紧张的状态下行军,不到一小时,江涛就体验到了每个士 兵爬山时都要经历的体力衰竭。除了早上吃了点饭,一天来他也粒米未进,继续往 上走就有点支持不住了,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口中气喘吁吁,脑瓜也开始一阵阵眩 晕,出现了过去从没有过的虚脱的感觉,这趟夜行军在他心里也终于成了一件极单 纯的苦差事。好在树林到底走完了,队伍来到山:腰中一段坡势较缓、树木稀疏、 月光和红白小旗帜重新变得清白起来的路上。抬头向上一望,骑盘岭大山梁仍旧高 高在上,江涛心中竟生出了一种绝望无力和恼羞成怒的念头:到山梁上还早着呢! 瞧我今夜到了哪里!走不到634 高地,我就会被地雷炸死的! 在这种又羞又恼、神智又不太清楚的情况下,他对自己今夜怎么会走上了这样 一条小路也感到迷惘了!我不是一个自信、坚定、军事素养一流、日后广定要成为 著名统帅的战场指挥员吗? 我不是已经率领一个团在骑盘岭一线取得了重大胜利吗?我怎么又走上了这样 一条绝路呢?身为军人,江涛仍不认为自己怕死,只要能死在一场伟大的战争中。 可今天他却要死在这样一条无名的通向战场的小路上,谁也不需要他这样死去,他 这样死去没有丝毫价值,只能被看成是一种不幸! “二柱,有干粮吗?拿一包给我!”他意识到自己的虚脱了,站住,大声对刘 二柱说。 刘二柱从挎包里掏出一包压缩干粮,剥去塑料纸递给他。江涛大口大口啃起来, 头脑也渐渐清醒了一些。 这时他从南方的山里连续听到几个沉闷的响声。他明白这是敌人的夜间值班炮 火静默半小时后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射击,却没有很快弄懂随后一个的“嚯嚯”的啸 音越来越响亮表示什么。 “卧倒——厂走在前头的警卫排长扯开嗓门大喊。成一路纵队行进的人们纷纷 扑倒在地。江涛想起什么事要发生了,却没能麻利地趴下,是前面路边一只刚刚映 人眼帘的灰白色小旗帜妨碍了他——假若他不顾一切地扑下去,就会压到那面旗帜 上!再想到卧倒已经晚了!一个人猛地从后面扑到他身上来,他听到炮弹在不远处 落下爆炸了!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过后,巨大的气浪同时将他和身后那个人一起向 前掀倒在地!江涛昏过去,马上又清醒过来! 炮弹炸起的碎石和泥块急雨般地砸在他头上、脸上,四周的地面上;;那个人 还在他背上压着,脑袋歪歪地垂在他的脖颈右侧。一道将他从昏厥中弄醒的温热的 液体还在溅射!江涛睁开眼睛,立即在右肩头看到了刘二柱的两只瞪得很大的、无 神的眼睛。那些热乎乎的、粘稠的液体是从他后脑一个黑洞里喷出来的! “二柱——!”江涛撕心裂胆地叫一声,嗓音就哑了,全部身心只感觉到一件 事:刘二柱死了!,又有几发炮弹落在附近炸开,卧倒在前面和后面小路上的战士 们没能立即赶过来帮助他。大火在他身边噼哩啪啦地燃烧,江涛浑身颤抖着趴在原 地,灵魂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恐怖的一刻! “死。…。—这就是死吗?……刘二柱死了,方才是他扑过来掩护了我!……” 一时间他胡乱地想道,听到又一发炮弹“嚯嚯”叫着落下来,立即绝望地闭上了眼 睛。“咣——!”炮弹落到左侧树林子里炸开了。他重新睁大眼睛,被中断的思绪 也活跃起来。“…。如果刘二柱没有扑上来,挡住弹片,死的就是我了! ……“最后这个意念是那样真实而可怕,短短一瞬间,就将他心中许多根深蒂 固的思想改变了! 过去他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军人天生就是英勇的,不怕死的,现在明白并不是那 么回事,在突然来临的死亡面前,他自己也怕得浑身发抖;以前他也说要在战场上 为国捐躯,其实并不相信像他这样一个注定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真地会像普通士兵 一样阵亡,今天却明白并非如此。不管是谁,只要你置身战场,都随时会死在敌人 的子弹、炮火之下,死在脚下这样的雷区小路之上;以前他总是把事业和成功看得 比自己和别人的生命都重要,此刻却突然发觉,同生命的损失比起来,人的别的损 失——功名、荣誉、前程——都不算什么了! “生命,这是一个人拥有的最根本最宝贵的东西,别的一切都是附丽在生命之 上的。……失去了生命,你便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失去了整个世界。……”这些相 继涌出来的思想看上去十分明了简单,然而它们又确是他过去没有认真思考过的, 不懂的。 也正是因为它们如同常识那样简单明了,此刻才让他的心深深为之震颤。 敌人夜间值班炮火的又一轮轰击结束了。被炮弹打燃的草木仍在小路两侧的山 坡上一丛丛一团团地燃烧。卧倒在路面上的战士跑过来,把刘二柱的遗体从他身上 移开,平放到小路另一侧去。江涛被警卫排长扶起,坐在刘二柱身边。淡漠漠的月 光下,刘二柱本来很魁伟的身躯仿佛变小了,脑袋很不舒服地、歪歪地枕在一块石 头上,地下汪着一摊暗黑的东西,没有全部脱去孩子气的脸上像蒙了一层白纸,两 只眼睛仍大睁着,只是不再有生气,不再有感觉!、“二柱!——”江涛嗓子眼里 呜哑响了一下,失声痛哭起来。 恐惧并没有完全消逝,悲伤却汹涌澎湃地充满了心胸。方才最恐怖的一刻他没 想到自己会哭,现在却顾不上许多了。他既为自己从死神的魔掌中逃脱而哭,更为 代替他牺牲的刘二柱痛哭。他猛然觉得,从此以后,他的生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 而是江涛和刘二柱两个人的生命了! “团长,我们怎么办?”等他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一些,警卫排长问道。 江涛没有马上回答。他静静地坐在那儿,目光盯着眼前一小块月光明亮的路面, 脑海里涌出了许多新思想。他已经明白是什么东西使自己走上脚下这条布满死亡陷 阱的小路了。虚荣心。连同他对于战争、对于生命和死亡的确切意义的茫然无知。 是它们共同造成了刘二柱的牺牲,也使他差一点儿死于非命! 但现在原路返回同样是危险的!他们已经在这面大山坡上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 向下走反而比向上走距离更长也更危险。他们只能继续向上走到骑盘岭大山梁上去! “派两个人送刘二柱同志下山!其余的人继续前进!”他站起来,朝上面骑盘 岭山梁线望一眼,简单地对警卫排长说,然后率先迈开了脚步! 他不能不向上走!他的虚荣心和他的无知已使他带的这支小队伍陷入了欲退不 能的境地,为了减少其他人牺牲的可能,他也要带他们继续朝上走! 不,还不完全是这样。为了这趟夜行军,刘二柱已经献出了生命。即使为了让 他的牺牲真有价值,他也要将这支小队伍带上骑盘岭,带到634 高地去! 警卫排长不是安排了两名战士,而是安排了四个人,负责向山下运送刘二柱的 遗体,然后急忙赶到团长前头,发一声喊,队伍又向上运动了! “战争。……是的,以前我以为我是懂得它的,其实我并不懂。而我却在不懂 的状态下走上了战场。……战争并不就是作战计划、命令加上战场纪律。战争更不 是战争史,名将传略,胜利者受尊敬的姓名。战争对于走上战场的军人,是一种既 现实又具体的环境。你每前进一步,都有可能失去你最宝贵的东西——生命。…… 战争中最容易剥夺的就是人的生命,但正因为如此,生命在战争中就应当受到加倍 的珍惜。…… “我一直不能理解,刘宗魁和C 团三营一天来都打得不错,为何却在最后的时 刻畏缩不前。……我尤其不能理解,刘宗魁为何宁愿战后上军事法庭,也不愿让自 己的战士再去攻击634 高地。……现在我有一点儿明白了。……刘宗魁懂得珍惜别 人的生命,而这恰恰是我根本不懂得的事情。上次战争中我就明白他是一个勇敢的 人,可惜没有看透,他当时的勇敢就是出于对于士兵生命的珍惜。…… “我今天对C 团三营的指挥是否真有失误呢?……是的,只是我不想承认罢了。 ……当刘宗魁向我呼叫增援时,我本可以开口向师长或军长请求兵力增援,再把援 兵派往632 高地地区。倘若我那样做了,634 高地或许已经拿下来了。……妨碍我 这样做的原因还是我那可憎的虚荣心。我怕军师首长会因此怀疑我的指挥能力。我 的真正错误是:当我把C 团三营投向632 高地地区之后,就像把一粒棋子投向棋盘 一样,再也不关心它的生死存亡。 我从来没想到那是几百个人的生命。我一直不愿让自己蒙受耻辱,其实这就是 最大的耻辱。……我不能怪别人,今天是我自己打败了自己。……“江涛就带着这 些新思想,一步步向骑盘岭大山梁攀去。失败再次被他从心底肯定了,对刘宗魁的 怨恨却大大缓解。他不知道自己今夜是否真地能到达634 高地,但仅仅是上面那些 新思想,就使他的心胸变得深沉、空阔、宽大了。江涛有了一种感觉:同今天这一 夜的经历比起来,自己过去34年的生命,都是没有价值的了。 ----------- 转自 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