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让二营营长带兵登上等在谷底的两辆卡车,先去A 团的新驻地,又让吉普车 司机和警卫员在车里等他,一个人踏着厚厚的枯叶层,走进了很深的林间。 他在一棵巨人桉下站住。四周围静极了,只有一些地虫子在断续地呜叫;树下 绿草如茵,草叶上洒着斑斑点点的阳光;一朵野花幽谷美人样艳丽夺目地开着;… …巨大的生的气息如同翻卷的热浪一样涌来。江涛仰面躺下去,闭上眼睛。 张莉!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战争中的每一次幸运误了我!我还得活下去!;不 需要再打开你的信了。只是昨夜匆匆浏览一遍,信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已融进了我 的灵魂! “……江涛,我爱你,我想跟你结婚,”一个熟悉的而又久违的女子的声音在 整个林间回响起来,让江涛的眼窝里涌满了泪水。“……我的生命属于你,除了你 我不爱任何人,连同整个世界。……你就是我的世界。”那个女声中已充满了含泪 的颤音。 “……我真想和你结婚啊,哪怕过上一天名符其实的夫妻生活也好。……我不 想仅仅做你的情人;” 信在这儿结束。一封没有头尾、也没有署名和日期的信。但它的主要部分已经 写完了! “这是你最后留给我的。……你没有嫉妒白帆的意思,也没有怨恨我的无情却 更深的刺痛了我这颗流血的心!在你面前,我剩下的只有虚伪、卑鄙和残忍! “张莉,你是惟一把对我的爱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宝贵的女人,而我却有眼无 珠,很久都没有看清它。……那天深夜,离开猫儿岭之前,你为什么就不能反抗一 下我强加在你命运中的粗暴呢?你为什么就不能冲进二号岩洞,斥责我一番呢?… …甚至这封信你也没打算让我看到,因为你没有写完它,也没有将它留在猫儿岭。 ……你即使在走向死亡时仍是深深爱着我的,你是不想用这一封信妨碍我吗?…… “也许你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死。……你只是选择了战场。但结果是一样的。你 牺牲了,我仍然是那个将你从身边推向战场和死亡的人!…… “我以为我一定会死在战争中。这样我的罪过或者就可以得到原谅。但我却活 下来了。……我不知道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怎样面对关于你的回忆和自己的悔恨。 你的爱,你的宽容,你的死,将会使我永远难以忘掉自己是一个丑类。” 他做了一个用手掏枪的动作。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心是真诚的。但身边早已没 有手枪了。自他经常上战场以后,手枪就换成了一支士兵用的冲锋枪,而冲锋枪方 才也被警卫员接过去放进吉普车里了。马上他就对自己方才那个下意识的动作感到 了强烈的憎恶。“……江涛,你不要再表演了。……张莉看不到这个了。 ……今天你再这样做既无意义,又是一种怯懦和逃避痛苦与惩罚的行为。…… 你将活下去,遭受内心的长久的折磨。……你也只能用这种痛苦的方式为自己赎罪 了。……“他又静静地在树下躺了一会儿,虽然仍旧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在战后的 岁月里生活下去,但心灵里最痛苦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我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江涛了。那个江涛已经死了。” 一个不那么激烈的声音重新在他心里响起来。“……但我也不是别人宣传的那 个战斗英雄。……我只是一个刚刚走下战场、身心都疲惫到极点的军人。我渴望的 不是荣誉、奖赏、晋升,而是回家休息,什么事也不做,每天躺在一只摇椅里,望 望天空,听听音乐。……”意识流淌到这里,他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因为他想象 中的家不是北京母亲的家,而是战后他本来可以和张莉一起建立的那个自己的家。 他的错误不仅使他失去了张莉,还失去了一个战后可以给他温暖、爱和休息的家。 战后别的军人都可以回家休息,惟独他一个人无家可归! “这就是惩罚。……你本来会有一个家的,可你却把它失去了。……”内心里 不像刚才那么痛苦了,但他知道,一块病已在灵魂的深层土壤里种下了,遇到合适 的时候就会作痛,不过他毕竟可以较为平静地思考了。“……你从来也没有真正尊 重过张莉,你对她的态度一直是轻薄的,不严肃的。……即使没有这场战争,没有 女记者白帆,最后你仍然会失去张莉。……你对白帆的态度也是如此。你看出了她 对你的迷恋,便利用了她,在战前那个夜晚,与她一起走进了指挥帐篷后的林子, 却又拒绝了她的爱。……白帆并不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子,你既不是真心爱她,就 已经用你的行为污辱了她。……” 他意识到自己内心的目标转移了。毕竟,白帆也是他走下战场后必须面对的另 一个问题。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能比较公正、客观地看待很多事情了。 “在你和白帆的交往中,白帆有过什么过错吗?不,……她只是有些单纯罢了, 还缺乏同你这类男人打交道的经验,对你这样金玉其外的人一时生出了幻想。…… 但这不是什么过错。过错在于你不但不去消除她对你的迷恋,反而做出各种姿态, 使她在迷恋中越陷越深。……白帆并不了解你和张莉的故事,至少在她刚刚到达猫 儿岭的那个白天和夜晚对此知之不多,她在张莉之死中没有过错。你却因为张莉的 死迁怒于她,有意在整个战争期间冷淡和疏远了她。……这场战争对于两位记者也 是沉重和艰难的,由于你的过错,白帆在战争中的经历尤为艰难。……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让你现在再去接受她的爱是不可能的,也做不到。 但你至少应当赶在她和肖群离开前向她道个歉,争取得到她的谅解。……” 他又在林间草地上躺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来。 他知道自己内心的问题并没有解决,而是刚刚开始,张莉之死将成为一个永久 的创伤,留在他的心灵上。但是,他到底觉得自己能够较为光明磊落地处理和另一 个女人的关系了。 昨晚尹国才就告诉过他,今天中午肖群和白帆要离开猫儿岭回北京去,X 市的 部队已为他们订好了今晚的火车票。江涛看了看表,距离中午十二时还有一个半小 时。他没有再耽搁,站起身,走出林子,坐上车回猫儿岭去了。 ----------- 转自 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