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但是,在其后的一个半月间,他的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 他本来打算下午两点到军里见过军长,就去S 县城西的烈士陵园的。然而一到 军指挥所,才发现一个来前线采访的大型记者团正等着他;他详细地给记者们介绍 了公母山之战的经过,军长才开始同他谈话:一是晚饭后连夜出发,代表L 师到军 区机关做公母山地区收复战斗的全面汇报,司令员急等着他去;二是正式通知他, 军区党委原则通过,由他接替L 师师长,这次去军区汇报归来就要上任。已到军里 工作的师长还向他交代了另一项任务:由于他和柳道明均要调任新职,C 团刘团长 已内定转业,L 师三个团的团长全部空缺,他必须在这次进行作战汇报期间考虑好 三个团长的人选,报到军里审批。 谈话结束就是晚上了。吃过饭江涛即乘车出发。他以为一两天就可以回来,没 想到一去就是十五天。在军区机关,他先是受到首长接见,进行作战汇报,然后又 被军区各职能机关留下,配合他们对此次战争的胜利进行方方面面的总结。十五天 过后,北京方面又来了指示,总部首长让他去做同样的作战汇报。江涛只好再次启 程,回到了阔别一年多的京城,住进别人事先安排好的宾馆,按照要求将公母山地 区的作战经过一次次讲给各级首长听。这期间,军委正式下达了任命他为L 师师长 的命令。等他终于能离开宾馆回到家里休息几天时,一个月时间已经过去了。 在这样一个月里,江涛自己内心的情感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首先,他得到了战争期间异常渴望得到的休息,体力和精力都有了很好的恢复 ;其次,从战争走进和平的日子越久,战争留在他内心的激烈情绪就越是被松弛, 战后经历的新的生活图景和感受开始渐渐地清晰地浮上心头。这些感觉是:虽然他 率部队取得了骑盘岭之战的胜利,被前方后方的人们一律当成英雄看待,但事实上 除了他和他的战友们,别人是很难理解这场战争给予他们的全部考验和思想的;不 仅如此,回到北京的日子里,他还先后在不同场合听到人们用“打了一小仗”这个 短语称呼这场边境战争,江涛最初不习惯,觉得刺耳,在别人也许是“一小仗”, 在他却投入了生命的全部,甚至是生命本身,但后来还是不得已习惯了,因为即使 同建国以后有过的大大小小的战争相比,公母山之战也只能算做“一小仗”;再其 次,多年不在北京生活,这次回来发现它竟大变样了,变得更漂亮更开放更时髦, 对他来讲则显得陌生而嘈杂,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北京人而像个外地人了。虽然报纸 上对公母山之战进行了大量报道,但在这里并没引起很大反响,人们更关心的是政 局变动、体制改革、三资企业、经济特区,以及一部名叫《阿信》的日本电视剧。 日复一日地感受着这一切,公母山之战也不知不觉在他心中渐渐淡去,似乎它真的 已成为历史,相反战争留下的那些只同他个人有关的东西,却越来越清晰地痛苦的 凸现出来。 但是,真正在灵魂深处引起震惊、并完全改变了他对公母山之战看法的,却是 一次他等待许久后才实现的、和一位高级首长的会见。 回到北京的当天,先是听他汇报的一位总部首长,然后是自己那位在上层有着 许多“关系”的母亲,都暗示他:这次所以要他到北京来一趟,真正的原因不是别 的,就是因为这位高级首长听过有关方面的汇报后,说过想亲眼见一见他。 出于这个原因,向总部首长做过汇报后有关方面就没放他回家,母亲也不让他 回去,要他继续在总部招待所里等待首长接见。母亲的心思他明白:多少人都是因 这位首长的一次垂青开始了自己辉煌的前程,母亲认为儿子眼下虽已是公母山战场 的英雄,但也只是一位英雄而已,若是首长能单独接见他一下,他就不是一般的英 雄了,以后他在军界的前程很可能是无可限量的。 母亲还在电话里说出了一桩秘密:江涛的父亲和她自己在战争年代与这位首长 有过相当亲密的关系,只是后来首长身居高位,‘两家人的交往才在江涛父亲去世 后中断了。她要江涛在首长接见时替自己向首长问好,也许由此首长就能回忆起一 起度过的战争年代的艰苦岁月。江涛有些不耐烦,下决心不照母亲的话做。但既然 首长说过要接见他,以后又没有谁接到通知说首长又取消了自己说过的话,他就只 能在招待所一天天等下去。 一个星期无所事事之后,江涛认定首长肯定已把自己随口说过的一句话忘了, 他刚想打电话向有关方面说出自己的看法,要求回家,却接到了正式通知,说这天 晚上首长要见他。 江涛激动起来。母亲说过的话虽然他听着不大顺耳,但首长真要接见他,他马 上又明白这在自己是一桩多么巨大的荣誉。 这个白天从早到晚他都准备如何向首长汇报公母山之战,不是汇报自己如何英 勇善战,而是要向老人讲634 高地之战,讲刘宗魁和上官峰,讲C 团三营那些死去 的和活着的英雄们的事迹。 晚饭后六点他上车出发,仍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得更好。不;他是太激动了。 一辆黑色的本田轿车无声地在穿过一条条寂静的街巷,将他送进一所似曾相识 的院子。所以会这样,后来他想这类院子是他童年时就熟悉的:院子外面的墙是灰 色的,没有特点的,车子驶进去后,你会发觉其实里面空间很大,有着外貌同样是 灰色的楼、一些皇家气派古色古香的庭园与花木。车子在楼门外台阶下停住,一名 参谋军官引他下车,经过一条长长的铺着旧地毯的走廊,他被引进首长家的客厅。 值班参谋让他坐下等一会儿,就走进客厅另一端的一扇门,不见了。 江涛坐下来,努力让激动的心平静,看首长家的客厅。客厅很大,但除了地下 铺有一块覆盖了全部地面的紫红色新地毯外,和他家当年曾经有过的大客厅没什么 区别。和下面许多首长家的客厅比起来,这位在国内外享有巨大威望的首长的客厅 未免过于简朴了。 一位女服务员无声息地走过来,给他上了茶,点一点头,又无声地消失了。 江涛等了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在他的感觉里比二十年还要长,还要难熬。 他是怀着激动的心情来的,长久的等待让这种激动打了折扣。他站起来又坐下,坐 下去又站起。有一忽儿,他都怀疑自己会一直被扔在这里,不但见不到首长,甚至 也不会再有人想到他,走出来招呼他了。 .首长就在这时走出来了。他是突然从客 厅另一端的门里走出来的,事先没一个人提醒过江涛,事后也没有谁跟着首长走进 客厅。江涛此刻已是第二十次站起来了,一眼瞅见这位几乎每日都会在电视要闻中 出现的首长就远远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竟然有一点不知所措了。到底很快地反应过 来了,他“啪”地一声立正,举手敬礼,大声说:“报告首长,陆军L 师师长江涛 奉命来见!” 首长没有回答他,他分明刚吃过饭,脸红扑扑的,眼睛明亮。走出那扇门后, 一眼瞅见江涛,他像是吃了一惊后又想到了什么,站在那儿,用那双仿佛被蒙了一 层水光的湿润的眼睛直视着江涛一会儿,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然后,他放 松地在靠近门的一张单人沙发里坐下了,很随意地、像是大人招呼孩子一样朝江涛 招了一下手,说:“过来。……你就是XX的儿子?是有点像。……好了,别站着, 坐下吧。” 江涛走过去,在一张比想象中离首长更近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没有意识到自 己在这位首长面前表现得如此紧张和拘谨。 首长几乎立即抽起烟来。 “到了几天了?” “两个星期。”江涛坐直身子,从作战图囊里拿出自己准备的汇报材料,“首 长,我是不是现在就汇报?” 首长轻轻摆了一下夹烟的手,仍注意地望着他。 “嗯。……不。我要你来,就是想看一看你。……你不知道,你妈生下你那一 年,你爸还让我帮他给你搞过奶粉哩。那时候,奶粉可不容易搞啊。” .江涛的眼 泪猛然湿润了。他本不想和首长“套近乎”,但首长主动提起了旧事,他不由自主 就感动了,说出了妈妈让他说出的话:“伯伯,妈妈让我代她问你好。国事繁忙, 你要多保重身体。” .首长“哦”了一声,微笑着,眼睛里的水光越发明亮了。江 涛一刹那间想道:老人正处在饭后常常会出现的愉快、温柔、怀旧的心境里。这时 的他根本不像是一位以威严闻名全军的首长,而像是一位普通的长者。他的另一个 感觉是:今晚他不需要汇报什么了,对于公母山地区发生的战争,首长可能早就清 楚了。老人要他来,真的可能只是想见见他这位在公母山之战立下功勋的XX的儿子。 “你妈妈还好?” “她很好。” “你们弟兄姐妹几个?” “就我和妹妹。” “唔。……” 一场愉快的、叙旧式的、江涛以为时间会持续很久的谈话刚开始就被打断了。 一个级别相当高的参谋军官——后者也经常在电视要闻上出现——突然走进客厅, 一步也不停地走到首长面前,俯下身子,悄悄地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首长的面容没有变。他的神情本来就是大气的,国家世界的大事都在掌握之中 的,现在他还是这样一种神情,但是方才和江涛谈话时悄然浮动在他脸上的那一点 轻松的油彩似的亮光却消失了。现在的他又像人们在电视上常见的那样平静、威严, 不动声色中潜隐着一种只有肩负天下大任的人才会有的简单、冷峻、令人望之生畏 的精神力量了。 “通知外交部发表声明,XX地区发生的事态与我国的国家利益密切相关,我们 绝不会听之任之!” 参谋军官简捷地回答了一个“是”字,转身走出客厅。首长刚刚把目光转回到 江涛身上,又一名文职人员匆匆走来。 “首长,我来了。” “外电有什么报道?” .“他们怀疑我是否真有能力维护我国在XX地区的利益。” 首长眉头微皱,沉思有倾,直视他。一眼,目光明亮:“通过有关渠道,向海 外报纸透露一条消息,说我国潜艇正在XX海区出没!” 文职人员望着他,停了一瞬,问:“外国记者询问此事,如何回答?” “‘无可奉告’。” 首长已经站起来了。一名女服务员走来给首长穿上一件外衣,又有两名军人— —首长的警卫和秘书走来,一左一右站在老人身边。文职人员将首长的话记在随身 携带的一个很大的簿子上,抬头,说:严我马上去办!“首长点点头。文职人员走 了。首长站立,江涛也跟着站起。 这一忽儿,首长重新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来。 “好了,七点钟我要去见一个外国代表团。你眼下刚到L 师当师长?……那个 部队好,是红军的老底子。要好好干。……回去问你妈妈好。哦。……? 首长边说边向门外移动脚步。江涛跟着他走到门外,看他上车,车几乎一下就 开走了。 ……这天夜里,因离家太远,江涛仍是在总部招待所里度过的。躺在柔软的席 梦思床上,江涛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回忆首长接见他的全过程,惊讶地发觉公母山 之战带给自己内心的、如同岩浆一样一直在沸腾的激烈与感动,突然消失了。 他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正是首长接见他的几分钟里自己见到和听到的一切, 使他不再只是用自己的目光、也仿佛能用首长的目光回顾公母山之战了。他第一次 深切地意识到:事实上在这位肩负着国家民族前途命运的首长的目光中,在他的心 里,他的生活中,国与国之间的和平与战争每日每时都在进行,战争是整个地球范 围的战争,和平也是整个地球范围内的、由从没停息过的战争支撑或者掩饰下的和 平。在这样一种目光下,无论公母山地区的那一块国土还是公母山收复战斗,都是 地球上时刻都在展开的、巨大的动态的战争与和平棋局上的一个小小角落和小小事 件,公母山地区的硝烟与战火,。只是人类占据的广大陆地、海洋、天空间燃起的 一缕轻烟。对他来说,公母山战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过去,但对于这位首 长和中华民族保家卫国的历史而言,它却早就过去了。首长接见他,或者就是想见 见他本人——XX的一个因公母山之战名声大噪、引起了他的回忆和兴趣的儿子—— 而已。 第二天早上他回了家。 家里也发生了很多变化,年初妹妹和妹夫离开北京,到南方经济特区办公司去 了,只剩下母亲一人,显得空荡荡的。自从婚后搬出这幢小楼,他很久没在自己房 间里睡过了,床显得小,气味也异样了。等母亲也用“那一小仗”来称呼他刚刚经 历的战争,江涛的心绪完全变坏了。 “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军人是不幸的,你可能因为一辈子打不上仗而无法建树功 勋,更可悲的是你即使参加了一场战争,九死一生,仍然得不到过去年代的军人们 得到的荣誉。……军人在这个时代变得不重要了,你可以沿着职业的阶梯升到最高 一层,却依然是一位默默无闻的人物。……”夜里,望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他这 样想。 但就是这样思考的时刻也不多了,它们突然变得不重要了。 重要的还是走下战场后他躺在林间想过的那件事。“……你必须活下去。可是 怎么活下去呢?”静静地躺在床上,他才想到,自己的战后生活真地开始了。 第二天晚上,:他放下碗筷,百无聊赖地走进客厅,坐下看电视,母亲将一个 二十七八岁的高个头女子引进来,微笑着对他说:“江涛,这是你费叔叔家的芳芳, 你们谈谈吧。 江涛明白母亲的用意了。费叔叔是一位部长,曾在父亲手下干过,现在这女子 就是他的千金。女子衣着人时,眉眼也不难看。但她既比不上张莉,更无法同弃他 而去的白帆相比。 “请坐。”母亲走开后,他简单地、冷淡地对她说。 女子在沙发上坐下了,小心理了理翠绿底色描金图案的百褶裙的裙裾。沉默了 一会儿,突然直截了当地说:“江涛,我知道你。……伯母给我讲过你的情况。我 个人不反对咱们建立朋友关系。……我惟一的条件是:你要尽快想办法调回北京来!” 江涛的心被刺疼了。在这个女子的话语里,他清楚地听出了对他目前的军人职 业的蔑视。他站起来,尽可能冷静、却仍旧生硬地说:“对不起,我并不想调回北 京工作。……谁说我会调回北京工作?” 女子的脸红了。又坐了一分钟,她站起来,拿起自己的手包,说了声“再见”, 就从客厅里走掉了。;江涛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一大早便一个人去了西山, 玩到天黑透才回家。一进门,又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子。 是那种小巧玲珑的女子,头发是新做的,服装很讲究,手上戴着名贵的钻戒, 妆化得过分了点儿……看到他回来,妈妈从沙发中站起,女子也跟着站起来二下‘, 脸越发红了,目光有一点慌乱。江涛跟母亲和客人招呼两句,走进卫生间洗手。妈 妈跟进来,关上门。江涛发起火来:“妈,你怎么啦?难道我都困难到这种份儿上 了吗?!” 妈妈止住了他,小声地、生气地说:,“你吵什么!—…。你总得再婚吧!她 是乔老的小女儿,前年同丈夫离的婚,有一个女孩。是乔老主动跟我提起来的…。 乔老这人也是的,什么事儿还没有,就说要给你们买一所房子了!” 乔老是与父亲相熟的一位大艺术家,听说银行存款已到了八位数。江涛洗完手 脸走进客厅,他忽然对自己有了一个要求:你应当试一试,看你是否还能走进今天 北京的生活? .看到他进来,女子又站起来一下,想轻快地笑一笑,目光中却显出 了更多的紧张和慌乱。江涛可怜起她来:这是个被已经有过的婚姻吓坏了的小女孩。 他问自己:你真能接受她吗?回答是:不。爱应当是自然的,发自内心的,就像张 莉对他和他当初对张莉。这个夜晚对面前的女子和他来说完全是在受难。 他客气地同她寒喧了几句。最后,尽量用平缓的语调说:“我母亲对我的情况 不了解。……这次返京之前,我已经有朋友了。” 女子的脸白起来。她低下头坐了一分钟,让自己稍微平静一些,就告辞走了。 江涛在家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了。第二天上午,他便去买了火车票,登上了南下 的列车。 张莉的音容笑貌再次鲜明地生气勃勃地从心灵深处浮上意识的表层。现在他似 乎才真正懂得自己的生活中已经发生的全部事情:他不能接受费芳和那位艺术家的 女儿不仅仅因为他对张莉的死心怀愧疚,难以忘记,更重要的是,就在他并不过分 看重张莉对他的爱、。并不理解她给予他的幸福的价值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于接 受这种爱和幸福了。张莉的爱就像来自山野的熏风,携带着阳光,裹挟着泥土、青 草和野花的芬芳,,热烈,温暖,朴素,自然,让你心旷神怡,生命中充满了激情 和对未来的遐想,费芳和这位艺术家的女儿有的只是些虚饰的、做作的美,或者只 有些工程设计图一样的婚姻计划;同张莉在一起,你会觉得无忧无虑,仿佛她就是 大自然的化身,是上天给予你的恩赐,你能体验到的只是幸福,费芳和艺术家的女 儿让你首先感觉到的却是婚姻锁链的沉重。在张莉给予过他那样的爱和幸福之后, 后一种婚姻生活他无论如何也是接受不了的了。 三天四夜后他在X 市下了火车。公母山地区的战火仍在燃烧,L 师没有马上撤 得距战区太远。尹国才亲自带车来接站。他上了车,没有回部队;‘就去了S 县城 西的烈士陵园。 他在陵园临时用松柏枝搭成的“大门”外下了车,在一位陵园工作人员的指点 下,顺山坡上刚开凿出来的甬道拾级而上,从许多烈士墓间找到了张莉的墓。 张莉墓前冷冷清清。、自从L 师撤下公母山战场,牺牲者的家属便一批批地来 到烈士陵园,祭奠自己的亲人。在张莉长眠处周围的墓前,都摆列着各式各样的祭 品:香烛、酒瓶和斟满酒的酒杯,打开盖的罐头、拆了封的香烟、去了皮的水果… …惟独张莉墓前空空无物。张莉牺牲两个月后,点点青嫩的草芽已从墓碑四周钻出 来。江涛想到了:张莉只有父母的家,并没有自己的家,而父母去世后,那个家对 她来说早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家了!‘似乎不是因为张莉的墓,而是那一点点触目惊 心的墓草,江涛的胸膛突然被潮水般的悲伤涌满了,无法控制的泪水夺眶而出。他 疏忽了,来时竟没有给张莉买一些祭品!。,“张莉,我来了,我看你来了,—…, 虽然晚了一些,我还是来了,”他在墓碑前蹲下,像对一个活人一样喃喃细语,一 边从军衣口袋里掏出烟,一根根点燃,插在墓前草地上。“你生时没有家,没有真 正的亲人,死后还这么孤单和凄凉…你只有我这一个亲人,我却不知道珍惜你。… —如果你地下有灵,就来享用这几支香烟吧。 “为什么直到今天,生活才告诉我,每个人能够拥有的东西都是有限的,我能 够拥有的只有你呢?……我愧疚,:我悔恨,因为我的过错,你走上了战场和死亡。 可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痛苦没有用,惩罚也是办不到的。实际上生活已 为你的牺牲惩罚了我。……我活着走下了战场,试着要走进战后的生活。……我已 经试过了,可是不行。…… “张莉,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人的生命——你和我的也包括在内——其实都 是脆弱的。……不仅生命是脆弱的,人的幸福更是脆弱的。幸福和成功并不是一回 事,你成功了,可不一定就会幸福。……过去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懂,其实什么都不 懂。…… 人生中有许多朴素而深刻的道理。正因为它们朴素,人们才会对它们熟视无睹, 而等你理解了它们的深刻,却已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张莉,现在我才明白我在战争中失去了什么。我失去了你,就失去了战后的 生活,失去了家和自己的幸福。……。?我还明白了,真正的战争创伤是很难抹平 的,你就是我心灵上难以抹平的创伤。……我的心告诉我,从今以后,我是很难遇 上一个像你那样的人了。别人不可能像你一样爱我,我也很难不拿你做标准衡量别 的女人,因此我要再爱上谁是不容易了。……我的心已因自己的过错撕裂了,你地 下有知,一定能听到它撕裂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张莉,生前我对不起你,死后决不会让你太寂寞。我会常来看你,坐在这儿 陪伴你的。我对你只有一个请求,我想在心底认定我们已经结婚,你就是我在公母 山前线阵亡的妻子,今天就是你我的婚礼。……你是那么好,那么爱我,是不会不 给我最后这点小小的安慰的。……” .‘他在张莉墓前一直从中午坐到夕阳西下, 内心的悲痛之情才渐渐低落下去。来到刘二柱墓前时他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但 那却是一种深秋时节树叶落尽后的平静。他向南方望去,枪炮声仍从那儿断断续续 地传来,战争尚没有结束。从这一刻起,他便明白自己的生活里不会再有幸福,有 的只是战争和军人职责的沉重了。 ----------- 转自 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