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秋清凉的早晨,雾流从长江和渝江宽阔的江面上滚滚而出,攀越江岸的山 岩草木,在大地的表面形成一层炼乳般稠滞的、等高的亦是广袤的幔帐。雩都是 雾的乐园,晨雾暮雾、昼雾夜雾、薄雾浓雾、勃发的春雾、缠绵的秋雾,还有东 边日出西边雾,同样道是无晴却有晴(情)。然而,各色雾中只有这种平而不移、 横而不流的层面状雾最为珍奇。这种雩都古城所特有的自然奇观被本地人称作潮 澜,也可能是潮岚或潮栏吧,是由于群山中的冷空气侵徙江面,相对温暖的江水 在这山的气息鼓舞下快速蒸腾而出,使水汽跃升到饱和状态,风从山起,雾自水 生,于是蒙蒙雾霭便在山城大地上选定某一自己喜欢的高度,铺设出这种仙境般 的或舞台般的奇异景象。放眼望去,那些深沟大壑均被遮蔽了,地面的杂乱也都 隐去了,能屹立于潮澜之上的,是秀丽的山峰、参天的巨树、挺拔的大厦和飞翔 的鸽群,似乎在告示人们,如果从某一平面截取大千世界,那么哪里都可以和瑶 池相媲美。另有一点预示,就是清晨的潮澜之后必然是一个大晴天,比天气预报 还要准。 江山军医大学的教学区坐落在江边一片宽阔平坦的山梁之上,整个园区海市 蜃楼般为半人多高的朝雾所被覆,教学大楼、科技大楼、教学馆、学员公寓以及 大大小小的建筑、树木、标语牌,仿佛在无边的潮澜之海上逶迤行驶,细听时那 奔涌着的雾流甚至还发出“沙沙沙”细浪般的声响。广阔的教学广场雾色蒸腾, 淡绿色花砖地面似波光摇曳,远处走来放歌的队列,可以清晰看到学员们雄壮激 昂的面部表情,而脚下却如同迈着朦胧的踏浪似的舞步,有一种恍若梦境的离奇 效果。 雾是属于梦幻的,因而有一种虚拟的浪漫。 江山军医大学校长傅潮声少将陪同美军生物技术研究所帕特逊上校,走在教 学广场的雾潮之中,脑海里总是摆脱不了处在装饰之中的感觉,而装饰又恰恰和 本质的真实纠缠不清。他们是去参加周末论坛演讲的,帕特逊将为江山军医大学 的师生们主讲题为《美国军事医学最新进展和发展趋势》的学术报告。 帕特逊在国际军事医学界享有崇高威望,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获得生物 化学博士学位,参加过越战,就读于被他称作课程设置“宽一英里、深一英寸” 的美国陆军军事学院期间,兴趣转变,按照合作学位计划,拿到了希彭斯堡大学 的第二个指挥与管理学位,之后继续从事军事生物技术研究,由于他的综合知识 结构和对军事医学独特的理解,学术成就源源不断,获得过全美生物医学奖,还 出版过科幻小说,并被看好早晚有望问鼎斯堪的那维亚大奖——当然那要等他退 役以后。 因而,他的演讲对江山军医大学许多师生,特别是年轻一代专家学者和研究 生们是极具吸引力的。 按照傅潮声的原定筹划,新学年伊始,将展开一系列旨在打造和推进学校军 事医学发展十年规划的学术活动及重大举措,以贯彻他这一两年所酝酿的军事医 学改革乃至变革设想,包括邀请校内外专家主讲的“军事医学新观念”学术论坛。 这时帕特逊正好提出要来校访问,傅潮声便调整讲座计划,请帕特逊担纲论坛的 首场报告会,以使整个军事医学改革计划有一个别开生面的起始。帕特逊对这场 报告会也十分重视,在美国便做了认真准备。 几个戴着红肩牌、穿着藏蓝色制式短裙的女学员说笑着从一侧跑来,她们看 上去只有十六七岁,叽叽喳喳的如同莽撞飞来的小鸟,像是护理系从初中考来的 女孩子。 她们跑到傅潮声面前,冷不防发现是一校之长,特别是旁边还跟着一个高鼻 子灰眼睛的老外,一下子都站住脚。其中一个脸红红地喊了声“校长好”,帕特 逊在一旁像个跟班似的用他会说的惟一一句中国话回答“匿豪”(你好)。 女孩用英语说了声“早晨好”,扮了个鬼脸儿,便一溜烟儿跑开了。 看到小学员们慌忙的样子,傅潮声还以为她们也是去参加报告会的,把这一 推测告诉帕特逊,让老帕感到吃惊,说这些孩子们年轻到根本不需要在他的演讲 会里浪费时间的地步,她们该去秋天的花园里飞。 实际上傅潮声忘记了,这一天还是个特殊日子,中美两国走钢索的高手将同 时相向跨越长江三峡险峻的夔门关,军医大学包括护理系的野战护理分队成员参 加了这项活动的医疗保障工作,这些小学员们是急着忙着去看电视直播的。 那几个学员边跑边回过头来看、窃窃议论着,银铃般的笑声洒了一路。她们 的笑仿佛雾中的一面镜子,傅潮声从中隐约发觉了他和帕特逊的差异。 因为是周末,而且是学术活动,傅潮声就穿了套很随便的运动装,而帕特逊 很正规地穿着制式军服。他习惯大步流星的步伐,帕特逊则边走路边好奇地四处 观望,总是落在他身侧稍后,更给人一种不相称的感觉。 傅潮声侧眼看了看帕特逊那身非常合体,特别是腰腹处收得平平整整的美军 绿色常服,面料考究,当属聚酯羊毛哔叽之类,配上肩章上的鹰形上校标志、领 口代表军医的鹰翼蛇杖标志、国籍标志、右胸前的姓名牌和左胸的勋表,让人眼 花缭乱、登台表演的一般。所以说着制式军服的美国军官,上半部像缀满饰物的 演员,下摆宽大的明兜像工程师,两侧的装饰彩条像运动员。 这倒更能凸现帕特逊这个人的性格:严谨而夸张,炫弄而随和。 帕特逊就偏爱修饰、主攻修饰、得益于修饰。当战地医生时,他搞出个伤口 修饰;当医学博士时,他研究器官修饰;当专家学者时,他提出基因修饰。读懂 了帕特逊,似乎就可以明白在那个国度里,为了留住春色,有人给枯草喷上绿漆 ;为冲淡对人类的破坏,有战争艺术家给每次屠杀起上好听的名字。 但是人的修饰再怎么样夸张也赶不上自然的修饰,巍巍潮澜使教学广场一口 气向四周铺开去,使足下与远方相接,现实和幻想勾连,复杂的本质与简单的表 象交融。于是帕特逊亦生出些感叹,说道:“美丽的广场,仿佛在梦境中出现。” 的确,这是帕特逊上次来学校时所没有的。随着学员数量的增多,学校将原 来的教室、学员食堂拆掉,新建了现代化教学馆和教学广场。 “怎么样?可以和你的生物技术研究所大楼前的广场相媲美吧?”傅潮声说。 “还要大,尤其是雾色很美,而生物技术研究所前面的广场堆满了令人头痛 的汽车。” 帕特逊的话,让傅潮声的思绪跳跃到华特里德的那个半环形的巨大停车场。 那里密密麻麻全是闪亮的轿车,轿车便是美国大地上流淌的饰物。不过下班以后, 广场及周围漂亮的绿地还是非常赏心悦目。 “还记得我们关于基因的争论吗?或许现在可以称之为感性对理性的预言?” 帕特逊说。 傅潮声“噢”地应了声,大笑起来。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他的思绪也正徜徉 在美军那个生物技术研究所曲折的楼道里,徜徉在人生某种转折的早期往事之中。 那是二十年前,傅潮声作为我军第一批前往美国的军事医药卫生访问学者, 在华特里德美军生物技术研究所从事客座研究。帕特逊是他年龄相仿的同事,两 人经常在实验室彻夜工作,因而也经常在暮色下的停车场散步,更经常在空荡荡 的广场上争论不休。两人的友谊是在不间断的争论中建立的。他们的争论甚至演 变成了习惯性的抬杠或狡辩,从谁的妻子优秀到哪个国家可爱,不论什么命题, 只要你说对,必然他说错,直至争个面红耳赤,这不仅成为两人激发思想火花的 重要方式,也是两人学习对方的有效方法。傅潮声临别时曾说过,要是再和老帕 争辩下去,连他英语的音调都要同化成帕特逊的加利福尼亚口音了,而帕特逊抱 怨说傅潮声再不走的话,他就准备信奉《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改姓孙— —把姓倒过来读作“孙特怕”。 当时在美国,基因工程也仅仅是个时髦的提法,生物技术仅仅用在降解原油 成分和培育新植物种苗方面,重组DNA 的工作还在无休止的生物安全性争论—— 美国人总是首先争论安全——之中,更为宽松的政府政策尚处于研究当中,而军 方的生物技术研究所已冲开重重阻力埋头苦干了。帕特逊和傅潮声当时所从事的 均是病理学研究,但他们似乎同时发现了基因工程的不可预知的神奇力量。 基因工程是什么?那时他们从这一简单问题争论起来。 “从字型上看,基因(gene)是情报(gen )。”——当时所里的基因研究 是高度保密的,特别是对苏联——“是将军(Gen )”——那是帕特逊当时的最 大梦想——“是杜松子酒(gin )。” “不不,要我说,从字音上看,当然是汉字的发音,基因(j īy īn )是 剑(jiān ),是饥鹰(j īy īng),是金(j īn ),是鸩(zhèn )—— 毒药……”傅潮声说。 这就是一个健康活泼的科学婴儿迅速长大的过程,而学者当初的判断就如同 算命先生一样,说不清是凭着非凡的洞察力,还是大胆的想像力。 此时,帕特逊收敛笑容,正色对傅潮声说:“你看,事实证明你未成名时的 论断都是对的,只是毒药一说尚未成现实。” “还是你对,基因是你身价倍增的情报,是你终生享用的美酒,只是将星暂 未戴上,那也是指日可待的。”傅潮声笑道。 两人聊着,已走到教学馆门口,帕特逊细长的脖子转向门口高大的方形立柱, 注意到立柱表面的砖形花岗石上刻着汉字。 “这是四分之一世纪以来,我校毕业考试冠军的名字。”傅潮声解释说。 “好主意。”帕特逊说,他站了站,忽然走上前去,拍拍一块砖说:“她是 我那里的。” 傅潮声循着他的大致方向,不用细看,就知道帕特逊说的是江之湄——傅潮 声的博士生,两年前安排她到帕特逊的实验室做客座研究,并深得帕特逊的喜爱。 这从他能一眼认出江之湄的中文名字便可得知。 “帕特逊你又错了,”傅潮声在他肩头推了推,示意他继续走,因为后面有 学员队走了过来,学员们不便超过他们,纷纷驻足观看,“她是我这里的,到你 那里只是暂时观光。” “暂时观光?” “是啊,相对于人生之旅来说。” “我还希望江之湄小姐能够延长研究期限,以便把我的课题做得更深入呢。” “与你想到一处了,我也希望她把我的课题做得更深入呢。”傅潮声说。 “这就是说,校长先生不会同意江之湄在美的工作延长喽?看来江之湄对你 的判断是准的。” 那么江之湄也有很快回校的打算了?傅潮声听了帕特逊的话,心里在想。在 没有征求江之湄意见的情况下,与帕特逊讨论这一问题为时尚早,所以他不想多 说。 他已有很长时间未与江之湄联系了,待忙过这一阵子可以问问她的想法。 这时,傅潮声注意到今天的学术厅门口景象与往日不尽相同,进出的人流庞 大且匆忙,科研部的参谋在往场内搬运折叠椅,以弥补座位的不足,就是已占好 位子又出来吸烟的瘾君子也较以往认真,喷云吐雾似在做大快朵颐前的准备工作。 帕特逊也注意到前面的热闹场面了。当然,这种场面对他来说并不少见,但 他还是将胸脯挺了挺。 国际学术厅的墨绿色地毯刚刚经过养护,散发出淡淡的栀子花香味,每个座 位前摆放的可口可乐罐在顶部射灯照耀下熠熠生辉,时而有打开易拉罐的“啪啪” 声,为音箱中低低传出的猫王艾维斯·普里斯莱的摇滚旧歌点缀着别致的节 拍。 帕特逊的演讲将在8 点30分开始,但他坚持提前半个小时到场,以便利用这 个时间和大家沟通一下。 帕特逊是江山军医大学,特别是傅潮声创立的基因研究所的老朋友,在这里 有不少熟悉他的人。他一进门,傅潮声的另一个博士生、军医大学基因研究所的 梁锷便迎上前来。 梁锷曾在帕特逊手下工作过一年半,是比江之湄早几年的访问学者。他们的 见面显得特别亲热,梁锷首先解释说头天因为实验缘故未能到机场迎接,而帕特 逊却夸奖梁锷的新式贝雷帽真帅气。梁锷当即摘下帽子送给他,这真让他喜出望 外。于是他取下自己的船形帽回赠给梁锷,并立即戴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制式 贝雷帽,“啪”地敬了个十分夸张的美式军礼,脸色因兴奋而泛红了。 梁锷让帕特逊在他的船形帽上签上名字,戴在头上试了试,也照帕特逊的样 子敬礼。 会场上已经到来的人们报以一阵轻笑。 随后,梁锷变戏法儿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张装潢精美的电镜照片。那是他在脑 细胞培养实验中发现的一个有趣的分子结构,经电泳溴化乙锭染色的DNA 片段清 晰地排列出“LVP ”字样,几个字母正是帕特逊全名Larry.V.Peterson的缩写, 这种出现概率起码在百万分之一。梁锷用计算机将背景处理成玫瑰色,将DNA 染 成海蓝色,将照片过塑并简洁装潢,在灯光下亮晃晃地反着光,就如同一面变幻 着萌发着的美国国旗。这面艳丽的旗帜不仅能插上月球、遨游太空,也能步入微 观世界,甚至插到基因当中去!这念头仿佛在异域他乡突然唤起了一番美国崇拜, 因而图片对帕特逊产生了极强的震慑力。 他惊呆了片刻,右手情不自禁地伸至左胸前,继之醒悟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 的国旗,便转而大声地“哈”了一声,“送给我的?”他问。见梁锷得意地点头, 不禁也得意地说:“在历史长河中留名,不如在现实空间中留名。而现实空间留 名,莫过于这一超微结构的奇妙和绝版了!” 见到这幅照片,傅潮声也觉得整张图形有一种独特的含意,似乎造物之神赋 予它西语字母的形象的同时,并未忘记带上些更为含蓄的汉字风骨,这个念头萦 绕着他,直到帕特逊将图片收捡好。“那像是个中国书法‘劫’字,类似于明代 沈粲的草书笔法。”他突然想到,于是不由得笑了一下。 这似乎又构成了与帕特逊争论的立意制高点。不过,此时已不是二十年前, 此景也不是抬杠的地方,此字又并不是可以那么轻易玩笑的,老帕虽说是个科学 家,但同时又是个虔诚的宗教信徒,故而他没多说话,兀自走开。 幸好人们的注意力都在帕特逊身上,没谁注意到他。 傅潮声没有去安排好的第一排,而是坐在第三排的大学基因研究所莫行健主 任旁边,两人就专业上的几件事交谈着。傅潮声就是三年前从莫主任这个职位上 调任学校领导工作的。他们同属于基因所第一代拓荒者,共同奋斗过十多年,彼 此肝胆相照,风雨与共,具有同一研究领域的同辈学者之间难能可贵的融洽与默 契。而且按原计划,这一场报告会应是莫主任准备已久的“军医医学观念突破畅 想”,现在这个报告给调整到以后去了。 帕特逊来到第一排的一个空位前,按下面前的麦克风按钮,讲台上的大屏幕 立刻显示出他的身影。学术厅里安装的是全方位信息采控系统,每个与会代表面 前的麦克风打开的同时,会场前方的摄像头会自动对准该代表摄像,并将他的图 像与声音同步传输到大屏幕上。这套系统是学校医学电子工程系刚开发出来的, 性能比欧洲最先进的电脑控制系统还要齐全。 傅潮声看到了帕特逊的举动。刚进门的老帕竟能如此娴熟地将这一系统当镜 子用,倒好像初游大观园的贾宝玉曾有太虚幻境一梦作草稿为他打了底,真是不 得不佩服他的观察力和反应力。 帕特逊对着大屏幕将贝雷帽向斜下拉了拉,理了理几近花白的栗色头发,然 后很神气地走上讲台。 “这半个小时是大家献给我的,当然大家是指各位早到的勤劳者。那些空位 子还在等待着从容不迫的人们,而他们这会儿说不定是在梦中与更为高尚的伟人 交流呢。”老帕就这样开始了他与听众们沟通的开场白。 会场上响起轻松的嘻笑声。 国际学术厅内的座位包括加座,基本上坐满了。大屏幕上出现了帕特逊多媒 体讲稿中的第一张图片,是一位率真而英气逼人的中国女军官。 那是江之湄几年前的一张照片,也是她的正式证件照。 “在演讲开始以前,我想就任何问题与大家交流。因为来之前这位漂亮的中 国女军官和我打了个赌,说我要是能在贵校讲台上聊天坚持到30分钟不被赶下来, 就有可能拿到我的第三个中国的博士学位。大家都知道,这位江之湄是贵校尊敬 的傅潮声校长介绍到我所从事研究工作的。她的出色工作让我感到骄傲,她的超 级辩才更让我急着前来取点真经。那天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布什访华时专机里 搭载了一只华盛顿蚊子,到北京后,它的中国朋友介绍它吸了一位中国军官的血, 美国蚊子快乐极了,它从未吸过如此纯正的军人的血,而且还残留着隔夜茅台美 酒的成分,那种陶醉美妙绝伦。江小姐立刻给我讲了第二个故事:受到款待的美 国蚊子邀请中国北京的蚊子去美国,它们随布什专机到了纽约,中国蚊子决定找 一个最能代表美国的人叮一下,结果它找到了自由女神。临别时美国蚊子问它的 朋友有什么感受,中国蚊子说:美国人什么都好,高大、漂亮,可就是没有人味 儿!” 会场里的人们大笑,有的年轻学员被逗得拍起手来。 傅潮声所坐的位子,使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窗外。大地上的潮澜已渐渐散去, 存在着的真实又回到人们眼中。教学广场上行人已经很少,科研部长正在对参谋 们说着什么,脸色不太好看。 傅潮声知道,那是因为高层次专家教授今天来得太少的缘故。从会场里就可 以看出,给专家教授预备的前排座位至少有十几个是空着的,已有站在一边的年 轻人开始觊觎着这些位子,就像候补卧铺票的乘客焦急等待火车开动那一刻一样。 帕特逊以前来校也要作场报告,也许有些专家是以为他这次会老调重弹。但 是傅潮声已隐约感到,老帕此次要说的不是老调,即使是老调,也未必没有新词。 傅潮声并不那么喜欢所谓美式幽默,但他喜欢琢磨那种即兴发挥的幽默中蕴含的 道理。正像老帕刚才所说的一个逻辑内涵:中国的蚊子叮到的是一个象征和铜像, 而美国蚊子的收获却是活生生的血,还是和平军人——带着酒味——之血! 这种区别意味着什么?他叮到了什么血? “或许美国蚊子具备精确制导功能。如果中国蚊子也有,它就该去找帕特逊 先生,那它恐怕会成为半个军事生物技术专家。”梁锷站起身,回敬了一句玩笑, 然后向帕特逊提问,“我想问的问题是:美军现代军事医学的发展是否也像军事 技术那样,已经进入深刻变革的阶段?” 帕特逊笑了笑:“我本以为会前是一些轻松的话题。不过梁博士这个问题, 恰恰将是对我今天演讲的一个重要补充,那就是长久以来,军事医学所处的状态 仅仅是发展,而没有深刻变革。但是它的确酝酿着一场变革,可以说已到来,也 可以说离我们不远。” 傅潮声注意到,帕特逊将从美军的一个优势、而相对来讲又是潜在困难的切 入点分析这个问题。 “在美国,我们也在为观念的问题痛苦着。以下的内容可以算作朋友交谈式 的个人观点而非学者的报告么?那么好,我想谈谈军事医学变革的窘迫。‘冷战 ’之后的一连串战争或战斗,打造了强大的美国军队和有效的作战方式,但是同 时也造就了一大批顽冥不化者和战争疯子。一帮研究螺丝钉的人赢了,他们成了 ‘大发套’(Bigwing,形容重要人物),越来越小的伤亡让人蔑视军事医学的存 在。这是极其危险的。因为这些战争多半是政治战争、经济战争,所选的对手没 有军事均衡,不是军事上的战争。我们能够推论今后每一场战争都是像打萨达姆 那种范式吗?在这种特定的背景下,出现一批有眼光的专家学者促成这些改革是 最重要的。遗憾的是美军的决策层里就没有医科大学毕业生,比如像我这样的优 秀人物(一笑)。他们没有给军事医学以公正的待遇和地位。他们对军事医学的 理解,不过分地说,是从海明威的《告别武器》(A FAREWELL TO ARMS)中,或 者是在仁慈号医院船贵宾厅品尝由漂亮护士递上的咖啡的过程中去认识的。所以 我要说,学医的同仁们,目光可别总是盯着书本和显微镜,关心一下军队的健康 吧。” 帕特逊讲话时,一张字条从后面传过来。传到傅潮声手里时,他看到上面用 英语写着:“‘二战’以来,你所说的那两只蚊子在军事上有合作的时候,有对 抗的时候,你怎样看待他们的关系和走向?对抗在现在的形势下,是一种有益的 选择吗?” 有些火药味的问题来了,傅潮声想。 继而他注意到,那笔漂亮的英文字体是用蓝色铅笔写的,字句带有“中国英 文”的痕迹。特别是蚊子(Mosquito)这个字较为生僻,不易拼准,而字条中以 一个字母“M ”表示,既掩饰了词汇量上的不足,又暗喻另一个“M ”开头的词 “军队(Military)”,可谓一箭双雕。 傅潮声猜出写这个字条的人是谁了,那应该是林副校长,而且也猜出林副校 长本人此时不会在会场,一定是在国际学术大厅后面平时称为监控室的教学指挥 控制中心。 按照学校的惯例,一般外国专家来校讲学,分管政工后勤的领导均不直接出 面接见,报告会也没有安排林副校长参加,所以他是绝不会不请自来的。当然他 也可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这个演讲,校首长办公室与会场有网络系统相连,但 那也不是他的风格。他就喜欢监控室里荧屏成列成行、镜头推拉自如、可观六路 八方的氛围。 可以设想,此时林副校长让一个工作人员将便条传进会场,大概便点燃一支 香烟,选了个舒服姿势斜靠在皮椅中,时而调一调监控镜头,以便更清楚地放出 帕特逊的表情细节。而坐在不远处的同声传译翻译能够让他在第一时间明白帕特 逊的每一句话。他可能穿着那件出访巴黎带回的银灰色茄克衫,浅色衬衣外打了 条深色领带,染过的黑亮的头发很规整地向后梳着,戴着副无边眼镜,手握铅笔, 认真地记录着,与其说是个将军,倒不如说更像个派头十足的儒雅学者。 全校恐怕如今只有林副校长始终使用中华牌五星加粗红蓝铅笔,他的公文包 中随时装着一把由公务员削好的红蓝铅笔,而且他的这些铅笔是从上海定做的。 林副校长最早也是学医出身,虽说是个资深副军职领导,却比较注意当代科学进 展,学术讲座也好,博士生答辩也好,他常常去听一听。抓学习是他的一贯特点, 两年前他通过艰苦的学习,以同职级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国防大学高级军官研究 生(在职)班,这在全军的将官中也是不多见的。所以他的英文书面提问并未让 傅潮声感到太大惊讶。 倒是帕特逊拿到字条大为惊讶,甚至有一丝慌乱。他对中国军事医学界的朋 友们太了解了,到这里的次数比他回到加州老家还频繁。中国的军队学者们大都 是彬彬有礼,含蓄而温和的,多少年来,讨论也好,闲聊也好,除了学术问题, 所涉及的领域一般是科技与经济竞争,社会风土人情,顶多抱怨抱怨美方一些利 益集团对中国所持的偏见态度。与民间的交流可能问什么的都有,但是在军队里, 还从未有人直入“对抗”这一主题,尽管他们内心的想法是多种多样的。此时这 坦率的一问,让帕特逊感到了某种变化,就是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已经上升到 一个更深刻、更诚恳、也更复杂的水平上。这是否意味着中国的军事医学界成熟 起来了?羽翼丰满了?有必要刮目相看了? 从字面上看,这个问题似不深奥,但细究起来,这显然是一个政策性很强的 问题。他不是外交官,或者历史学家,更何况他自身对中国的态度也是矛盾的和 复杂的,既力求得到一些东西,同时又给予一些东西;既沉浸于浓浓的优越感, 又为中国高深的文化历史所倾倒,充满着“同贪婪一样多的同情”。 一时他不知从何说起,下意识地掏出老花镜,于是找到了话头。 “两国的M 最大的合作是在‘二战’当中。我们有相当一致的共同军事利益, 当时在华美军最多达6 万人,那是美国在华的影响达到顶峰的时期,不仅在军事 上的合作,在教育、医学、工程技术等许多方面都有合作成功的范例。更为重要 的,是两个民族间在文化、哲学甚至意识形态上的理解沟通。最大的对抗是两场 在美国军队历史上留下巨大感叹号的战争,尽管我还参与过其中一战,但是说实 在的,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些仗。或许就是因为在曾经真诚的协作之后, 美国政府没有能够像许多有识之士已经察觉的一样,正确选择真正的朋友。” “Jam (‘蒋’的英语发音)的意思是被夹住、卡住,而More(‘毛’的英 语发音)的意思是得到的更多。”梁锷在台下插话说。 “对呀,你对英语的感悟能力至少比杜鲁门先生强。”帕特逊说。心里想傅 潮声的学生一个赛一个聪明伶俐,都有思维跳跃的功夫,又善极尽诡辩之能事, 和他真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真正的朋友能够使人完善对世界的认识,而选择却已预先安排好了不易转 变的结果。我看错误选择的根源是我们不懂东方的古老民族,还偏偏自以为懂了。” 他甩动着眼镜接着说,“有个例子,就是我真正的朋友傅潮声将军所给我的教益。 实际上越战时我们就在一起工作,他打美国飞机,我救治美国飞行员,我的工作 量取决于他兴致高不高、打得准不准,也就是说我的饭碗由他安排。十年以后我 们又在一个研究所工作,我们经常彻夜长谈,那时我才知道我们曾为对手是多么 荒唐。交谈中,他的中国哲学和天才设想滋补着我,那一个阶段我的论文致谢部 分总打他的名字,顺手程度远远超过打总统的名字。我暗中祈祷让他有颗爱国心, 好让他早点回国,而让我更容易在美国成名。” 帕特逊说着,连自己也笑了,他的笑声很奇特,要是用中国标准衡量,当属 比较奸诈的那种,“没想到让中国多了个将军,而我缺少了中国智能的激励,连 上校也快当不下去了。” 这一国际水平的马屁拍得颇为到位,令全场沉浸在轻松友好的气氛之中。人 们纷纷朝傅潮声坐的那个方向望去一眼,想知道他们的校长此时的表情。而傅潮 声却无丝毫的笑容,心情反而复杂起来。 他同意帕特逊追溯“二战”来探讨当今世界军事格局的思路,但是如果说以 “二战”后中美两军或可成为朋友来做假设,那是对历史和现实的无知。抛开最 为重要的国际政治因素不谈,单就军事而言也并非是人就可成为朋友的,当年中 苏两军的关系便是一个例证。实力没有互补性就构不成真正的朋友,朋友和对手 是在同一个重量级上,朋友的建立必须具有可以相抗衡的实力基础。 傅潮声清楚地记得,以前他随团访法时,法国陆军医务学校专家曾谈过很独 到的观点。那位法国专家认为,当时有两个国家以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对大战 的取胜起到关键作用:美国从经济利益和霸主地位考虑决策,待两败俱伤时实施 了决定性打击;中国以牺牲国土和资源为代价消耗牵制敌人、宁死不屈而“胀死” 了以蛇吞象的日军。这体现了东西方两种观念和文化对侵略、对人类的态度,在 现在和将来这两种态度都是不可或缺的。 当时傅潮声听着作为“二战”中被完全占领,但最终取得胜利的国民谈论这 类话题头头是道,而我方的领队人物——按要求他们应出面回答所有问题——却 没有对“二战”国际风云给予任何有深度的分析。 作为经济相对贫弱的那个中国,大家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帕特逊举了举他的眼镜,戴在耳朵上:“各位,中美就如同一副眼镜,对眼 睛不好的人来说,戴上眼镜看得更清楚,眼镜是修正人的缺陷、正确认识世界的 一个工具,要戴好眼镜必有两个耳朵,如果只有一个耳朵,那么要么戴不上眼镜, 要么看东西就是别扭的。美国和中国就是地球的两个耳朵,人们通过它们才能够 准确清晰地看问题。” 不过,傅潮声想,对中国来说,必须软硬适中到能够成为耳朵。在没有把握 好这个度之前,与其坐而论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帕特逊可不是那种一门心思搞学术研究的夫子式学者,他对国际军事形势与 发展有很深的研究。他也不是一个说话随便、玩笑而已的人,所以他的这番“高 论”让傅潮声产生出更为强烈的修饰和虚假的感觉。 他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来夸奖傅潮声的吗? “……我在此大胆提出美中三大‘战役’的想法,”帕特逊继续说。“‘二 战’中,美中两军有过合作,战胜了法西斯;朝战越战中,美中两军对抗,美军 失利,得到了深刻的教训;而现在与将来美中两军军事医学竞赛,则会带来新的 技术制衡和世界稳定。如果傅校长同意这个假设,我就有信心与他联手角逐若干 年后的诺贝尔和平奖。” 帕特逊以为他这番话总算回答了字条上的问题,会继续迎来笑声和掌声呢, 没想到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 台下一个小伙子大声说道:“美军当真认可与中国的合作优于对抗的关系了 吗?最新的第六版《美国陆军士官手册》中提醒官兵们新的威胁,将中国排在第 二位,比冷战对手俄罗斯还靠前,看上去仍有人从心理上将中国当作潜在的敌人 呢。他们不应忽视中国军队成军80年从无大败,而且多半是以弱胜强这个现状, 更不应该对中国从无海外驻军,也从未武力干涉别国内政的事实熟视无睹。” 监控室里,林副校长听到这一提问,才觉得可算是对他刚才那个问题的回答。 刚才帕特逊侃侃而谈的时候,他并未认真听,他根本没有指望从帕特逊嘴里能够 说出什么中美关系的精辟见解,倒是从监视器中看到了一个有趣现象:会场中为 数不多的老一辈专家教授对帕特逊的闲谈,抱着一种警惕和审慎的态度,而年轻 一代则多半是听得津津有味。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的科学技术多以西方先进国家 为师,在学习科学技术的同时,我们不应该丢掉自己的灵魂。大家都是大自然的 儿子,说难听点儿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没有必要自以为是地盲目优越。在 他的启发下,终于能有年轻人看穿中外关系中一些海面之下的东西,使学术交流 能在清醒认识的指导之下。 这让林副校长感到欣慰。 傅潮声以为这个问题提得唐突,特别是后半部分,因为它没有考虑到帕特逊 所讲的“美军变革”的历史背景,而美军变革又是基于越战失败“痛定思痛”的 前提之下,这实际上给了帕特逊又一个教训人的话题。所谓我军“成军80年无大 败”的说法,他不是头一次听说,似乎在一部分年轻军人中还有些市场。这是对 我军“战无不胜”的另一种表述,但是这一表述若是用在新军事变革的探索中, 却容易掩盖对许许多多新变数的认识。让傅潮声感到有趣的是去年他到俄罗斯, 也听到他们之中有类似说法,俄方一些高级军事专家为此感到忧虑,认为如果美 军没有经历越南战争,或者它能够在战争中真正达成了“让北越人相信他们赢不 了”这一目标和战略的话,就无法想象美军会在海湾和后续的战场取得那么大的 成功。更可宝贵的,是在顺境中仍然能够牢记败绩的教训,这就难以人人做到了。 可见,站在历史的和国际的大纵深中思考现实问题的意识,对科技工作者来 说是有待加强的。 略一踌躇,作思考状,而后帕特逊朗朗答道:“认识到与中国合作优于对抗 的关系,首先是政府的事。军人们对顽强的对手耿耿于怀,则是件无可厚非的事。 我要强调的是,认识到一场败仗的重要,并为此有所行动。至于说到中国军队80 年以来无大败,我没有研读过中国军史,无从评说。但我现在要说:这没什么可 骄傲的。经验从本质上是干扰变革的,教训才是变革的朋友。敏锐的鼻子应该善 于从胜利气氛中嗅出失败的味道。出于我与贵校的友好关系,我想谈三个敏感的 事件,就是贵国大使馆被炸,”他小心避免用“误炸”一词,“南中国海的撞机 及处理,以及‘小鹰’号在公海施放干扰、造成中国东部部分地区通讯中断,如 果所有这些情况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以同样猝不及防的形态发生,将意味着 ……” “将意味着有人在穷兵黩武,破坏世界的和平!”前排一个比较激动的声音 高喊着,那是药学系的龙教授。台下立刻沸腾起来,有争论的,有预言的,有感 叹的,有忧虑的,有愤怒的。 帕特逊讲不下去了。他遇到了任何一个演讲者或教师都最难处置的局面,即 所谓“炸堂”。台上台下双方的见解分歧太大,或跳跃性太大,以至于大家将角 色与目的置之不顾,浑然忘我地发表着不吐不为快的个人见解,愈演愈烈,难以 阻止。 实际上帕特逊的本意并非挑衅性的,他只是想说那些情况是意味着当前的基 本作战手段已发生了根本变化,军事医学也面临全新的保障要求,甚至面临全新 的功能与作用要求,对军事医学的建设必须重新审视,美中在军事医学方面很有 必要做朋友。兴许是“80年无大败”这层意思刺激了他,让他拿中国做假设列举 了一些偏颇的例子,而他还自以为这些例子挺生动形象、具有针对性呢。 他安静而慈祥地微笑着,因大家在下面的声音都不是英文,他只能试图通过 表情去了解大家的意思,而表情却是复杂的。大学就是大学,不同于研究所或是 部队,没有什么人能够像大学生那样,享有那么多上帝赋予的生活与改变的权力。 他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到过中国多次,充分体会到这片土地已不再是沉寂着的古 老东方的童话世界,而他也不再是来自遥远西方的神话国度。这里已彻底地真实 并活跃起来,所以就算此时有颗烂西红柿打到脸上,他也不会惊奇。 傅潮声从老帕讲到“80年不败”时,就注意到周围的窃窃私语了。帕特逊的 讲话总是那么尖锐,也难免偏激,从整体上讲,他口口声声观念更新,但并未从 “冷战”思维中解放出来,就像一支上了膛的狙击步枪,不瞄上个什么目标就无 法生存。 但他的思维走向很有意思。偶尔的思想暴露,更能让大家看清军事世界及军 事医学领域的多样性和危险性。 看到会场乱起来,傅潮声一度想站起来示意大家静一静,听帕特逊将观点充 分表达出来,可还未动,旁边的莫主任低声说道:“‘你可以不说话,但你所说 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呈堂证供。’” 傅潮声立即注意到,前排几位领导和老专家似有不悦之态,讲演中的争论再 怎么说也是暂时的,讲演后的争论可能会是长期的、更尖锐的。身为校长,他此 时的表现很可能会被固化成为一种态度的反映,被挑剔地甚至是历史性地评说。 现在看来,老帕已经激起相当一部分专家的不满了,自己不宜给大家造成支 持他的言论的假象。对老帕来说,尽管他在国外很难碰到这样听众满座的热闹场 面,但更为激烈的争吵辩论他见得多了,尽可以让他自己去对付,也可以让他清 醒地认识到,中国再也不是世界军事医学的听者和观者。 于是他只是和莫主任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 正在外面安排参谋们打电话联系未到专家的科研部长,闻声连忙进来,招呼 大家静一静,也没收到什么效果。 这时,学术厅大屏幕上忽然切入了中央电视台的画面信号。 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连帕特逊也从台上走下来,站在一边观看。 人们均不知道,这是监控室里的林副校长在挽救会场局势。 原来,中央电视台正在直播中美两国走钢丝高手同时竞技横跨长江天险。他 们在险峻的夔门两岸山巅架起近一公里长的钢索,在这条离江面180 米高的钢索 上,新疆的达瓦孜演员和美国走钢丝艺人迎面而行。本来,迎着江风独自在钢索 上行走已是险象环生,而两人行走又增添了更大的危险性,哪一方行走失误不仅 自身难保,也势必给对方带来无法避免的灾难。也许他们俩此时更多祈求的是对 方走好。 现在已到了让人最为提心吊胆的时刻:两人走到钢索的中心,必须一手操纵 平衡杆,一手抱住对方,合成一体,双脚交换位置,完成世界上最难、也是最危 险的“错车”。他们的技术和生命已不再是仅仅属于自己,而成了共同挑战人类 极限、征服大自然的象征。 大家屏住呼吸,看到他们缓缓完成了位置交换。中国运动员拿过印有星条旗 的横杆,美国运动员拿过印有五星红旗的横杆,向着各自的目标继续前行,且达 瓦孜演员还迈出滑稽的“猿步”的时候,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科研部长不愿再让大家提出一些离题太远的问题,看时间差不多了,就上台 正式介绍帕特逊教授,宣布演讲开始。 帕特逊被刚才电视屏幕上那意外的一幕感动得眼圈湿润了,他几步跨上讲台, 说道:“很抱歉,也许我的假设是错的。我想说的是在一种全新的军事变革后的 作战样式中,你们的军事医学有所准备了吗?准备得足够了吗?” 他摘下头上的绿色贝雷帽,认真地在讲台右上角放好,掏出激光指示笔试了 试,首先感谢傅潮声校长——他的老朋友对他的邀请,然后开始操纵笔记本电脑 显示演讲提纲。 “关于美国陆军变革与军事医学发展这个问题,我将分作‘军事变革的牵引 ’、‘生物技术的推动’、‘信息、传感和材料科学对军事医学的影响趋势’、 ‘国际化的军事医学’、‘反恐中的军事医学任务’等方面奉献给大家。 “首先告诉大家的是一个出人意外的好消息。这个好消息就是,一些素来以 办事马虎出名的政府雇员中,终于出现了世界一流的才干。这个部门就是美国军 队。这里我们主要是指美国陆军。1991年2 月,发生了一件美国历史上破天荒的 事。美军第一次在战争中首战告捷,而且只遭受了最低限度的损失,这在美国军 事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美国有一种由来已久的传统,就是战备松懈。这种积习可以追溯到美国独 立战争以前,而且最惨痛的教训是在‘二战’后的韩战、越战,尤其是越战。从 1972年到80年代,这种情况突然发生变化。到最近的伊拉克战争中,大家看到… …” 那两场对伊之战,傅潮声曾给予高度关注。对美军的越战研究他也并不陌生, 关于那场战争的书籍他已收集了两百多本,特别是在当年赴美工作的时候,正值 美国争论反思越战的高峰,他不惜千金买了大量原版著述。同时,傅潮声对那场 战争给美军建设带来的影响也格外重视。对于多数参加“沙漠风暴”行动的美军 高级领导者而言,他们实际的军事经验均来自一场败仗——越南战争。 傅潮声此时想起了海湾战争中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鲍威尔上将和联军总司 令施瓦茨柯普夫上将的回忆:部队回国时,全国一片欢腾。在纽约百老汇大街, 五彩缤纷的彩带和纸屑像雪片似的撒到汽车上,气球随风飘荡,成千上万的人向 他热情欢呼…… 而越战时的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所遇的是什么情况呢?他和妻子于圣诞节在 阿斯彭山顶一个饭店吃午饭时,一位妇女来到桌边,高声尖叫道:杀人犯!你双 手沾满了鲜血!他一家人在西雅图机场时,一个男人突然过来大喊:杀人犯! “他还动手打我。”这六个字赫然出现在号称“最优秀和最聪明”的国防部长的 回忆录中,是何等触目惊心! 我们的军事医学专家是否能够借鉴一下两场不同结果的战争之后,当事者天 壤之别的感受和背后的深刻含意呢? 这两种境遇相距实在太远了,而当中隔着的赫然只是“变革”两个大字。 傅潮声对此有切身体会,在人际交往乃至国际交往中,要赢得尊重除了实力, 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观念。观念是一种无形的财富。现在傅潮声去美国,因 为有了基因领域的独到研究,便可以得到将军级的国防部长卫生事务助理的会见, 忙不完的学术交流、工作晚宴……而二十年前就在他刚到美国不久,正好研究所 里举办一个多国参加的军事医学生物技术应用研讨会,会议组织者根本就没有给 中国发出邀请,而参加这样的会议对百废待兴的我国军事医学是很有必要的。 傅潮声给校内打电话报告此事,回答是必须有举办方正式邀请信寄到、逐级 报批,且要确定台湾方面不得参加,这显然是来不及的。他在美国以学者身份直 接申请,又以中国为非合作成员组织被拒绝,他的申请报告上赫然被批复着“无 关学者不得参加”几个冷冰冰的黑字。自己身为中国军医大学优中选优的赴美科 研专家,在国际军事医学的学术大门前竟是“无关学者”,眼睁睁看着日、韩乃 至美国对手苏联的人员进进出出,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回想起来, 这类情况虽然在傅潮声身上只有这么一回, 而在其他同事那里, 特别是“留洋潮”初期那些靠别人施舍的自费留学人员那里,多次遭遇的便不在 少数。 那时,帕特逊是新成立的生物技术研究所的年轻专家,他是正式代表,还有 会议发言。后来,帕特逊将一本装潢精美的论文集借给傅潮声看看,两天后他吃 惊地注意到傅潮声正在抄写那本30多万字的文集。那时复印机尚未普及,帕特逊 主动提出将论文集送给傅潮声,作为两人间友谊的礼物,却被傅潮声谢绝了。年 轻气盛的傅潮声在笔记本的那一页,用汉字写下“帕特逊先生执意将论文集赠送 给我,但是我更愿意用我的手写下这个会议”。 他坚持一笔一画地抄完,连更方便的英文打字机也不用,从那刻开始令老帕 对他肃然起敬。 美国人对什么都可以随意,对个人尊严是绝不随意的。 总共用了8 个笔记本,连同那份“无关学者不得参加”的纸片,傅潮声始终 保存着,既没有给任何人看过,也没有离开过他的左右。那可以称得上在美国上 的刻骨铭心的一课,那时傅潮声还很年轻。 那冷冰冰的待遇就是因为我们两手空空,除了雄心壮志之外,拿不出任何硬 邦邦的东西,哪怕是让人刮目相看的观念和思想。 演讲即将结束时,帕特逊停了停,两目炯炯地巡视会场一周,顽皮地说: “最后,我打算把我曾祖父——一个西部老牛仔——的名言,也可以说是谜语献 给大家,看你们谁能猜懂他的意思:shoot:careful 、farther;reach:fast、earlier;find:frequnt、 higher。” 这些最简单的单词反而把大家问住了,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有人说出了几 句,帕特逊未置可否。他把手臂伸向傅潮声,傅潮声打开面前的话筒,笑着说道 :“要想打得准,瞄得细重要,看得远更重要;要想到得早,跑得快重要,起得 早更重要;要想先发现,找得勤重要,站得高更重要。” “OK!”帕特逊听了翻译之后高兴地说。 他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份包装精美的纸盒,郑重地交给科研部长,作为他送给 学校的礼物。科研部长打开来展示给大家,是一只配着玻璃底的陶制杯子,造型 和工艺都颇为别致。帕特逊解释说这是他亲手制作的,杯面上镀着他曾祖父的 “名言”,透明的杯底使自己干杯的时候仍可以看到并招呼好朋友,而圣杯的外 形正是和平与发展的象征。 演讲就要在友谊的气氛中结束了。 莫行健这时在笔记本上笔走龙蛇写下了一句话,并将笔记本移到傅潮声所能 看到的位置:“谁能看准下一轮军事变革将会发生在哪里?!” 这句话的下面还重重地画了两条线,是两条像基因结构的那种双螺旋线。 活动结束了,大家开始退场。 这时,一个健壮的大个子逆着人流匆匆向前挤来。因为前面人多,他干脆以 跨越障碍的动作手撑桌面,一连越过几排桌椅,跃进中身体的姿态舒展而优美。 尽管正在散场,而且为了放多媒体报告,厅内灯光较暗,但是他这一个个过 分的表演还是令全场出现了不大不小的哗然,人们纷纷驻足。 帕特逊也愣住了,他仔细一看,竟也认识:是傅潮声的另一个高徒——医工 结合的游峡克。他也曾在美国学习过,不过不在美军生物技术研究所,但是他曾 经与几个中国朋友一道,出席过帕特逊的家宴。 他匆忙收拾东西,走下讲台与游峡克握了握手。 “你总是有些惊人之举,但我还是要感谢你总算把我的演讲听到结束。”帕 特逊玩笑着说。 “我的确是来晚了,不过是在你讲到‘蚊子’的时候。我坐在后面能够连接 笔记本电脑的角落里,现在挤到前面是要找一个机会提问。”游峡克说。 帕特逊忙说欢迎就报告的内容,提出各种问题来共同探讨。 “据说博士先生昨天一到,就听到了我校计划兴建军事医学城的设想。我想 问的是你对这一计划感兴趣吗?对它的建设怎么看?” “我很感兴趣,也很震惊。这是一个天才的、有气魄的想法,而且贵军有较 好的条件。世界上没哪支军队有贵军这样强大的军医大学力量,这种优势谁也无 法比拟。可以设想,在年底将召开的雅加达国际军事医学大会上,这将成为一个 令各国感兴趣的话题。从战略条件来说,也没有比这里更优越的了。这里是国际 超大型城市,地处远东大陆腹地,在战略纵深内地理条件安全,水陆空三便,群 山环抱,更兼云雾丰沛,是美国卫星这个性急的小伙子最难揭开的新娘面纱……” “那些你已说过了,我要问的是这样一个问题。” 流动的会场似乎又开始回潮,有些已出了门的人也掉头又挤进来。由于帕特 逊还戴着无线话筒,全场听得到他的声音,却听不见游峡克的提问,于是有人递 过话筒。游峡克毫不客气地拿过话筒,并且像歌星那样在前排走来走去,说话拿 腔拿调的。 “从官方立场看,美国愿意看到这个军事医学城的建设,或者说看到中国军 事医学的发展吗?你刚才说到卫星的事,这里似乎具有一种立场的含义。” 帕特逊怔了一下。不知是谁的话筒“嗡”地响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那一 瞬间,他突然联想到越战中的支奴干救护直升机,机内的军医舱位送话器就经常 出现这种刺耳的电流声,而且越是紧张危险,这电流声越尖锐频繁,军医们戏称 为“魔鬼尖叫”(devil ′s cry )。当然,海湾战争中是再没有这种情况了。 他经历过会前提问、会上提问,就是没遇到在人流涌动中的会后提问,周围环境 一切都是移动和混乱的,就连游峡克也在变换着位置,帕特逊两眼不知往哪里看 才好。 江之湄的那一赌顷刻注入心头,他察觉游峡克貌似漫不经心的提问,包藏着 一连串陷阱,他能代表官方立场吗?他的来访仅仅是以一位军方学者的身份;但 如果与官方无关,那他刚才谈到的“美军变革”又是纯粹的官方行为。而他个人 的立场是赞同吗?刚才无意中已表达出军事医学城的建设,可能造成了两军间的 某种竞争和对立;如果是不赞同,则不仅不符合自己的本意,同时也难以游离于 中美关系基本态势之外,讲出令大家满意的观点。 他发现他的此行,甚至他的观念本身就隐藏着矛盾,不禁暗中欣赏游峡克的 犀利。 “应该说,任何一支军队都希望在尽可能多的方面强大,任何一国人民都希 望享受尽可能多的优越与和平。刚才我谈到认识傅将军是一种荣幸,”傅潮声又 在哪里?“那是因为认识他之前,我更多的是想通过阻止他人强大而保持自己的 优势,而受到他的影响,我懂得鼓励他人强大从而更能促进自己的优势。也许官 方的观念和我一样在转变。”他注意到傅潮声哪儿也没动,仍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偏着头在看他。 这时,游峡克已打开一罐可乐,边一口一口品着可乐,边盯着站在面前的老 帕,慢悠悠地说:“上个月,在美国国会专门小组听取21世纪初二十年国防科技 计划研制报告时,您作为国外军事医学发展问题专家作过一个陈述。其中对中国 的军事医学,您有一番评价和预测,那些观点与您今天的言论大相径庭。” 全场一下子安静下来,似乎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傅潮声也不知游峡克这是从何说起。从他这里只能看到游峡克的一个侧影, 但是他能想象出游峡克那一副沉稳而调侃的样子,这小子一定搞到了点儿新东西。 傅潮声注意到,帕特逊一贯的从容微笑僵住了,仿佛进入了他此番演讲过程 中的“越南战争”——最艰苦最黑暗的时期。 “您讲了三个意思。”游峡克继续说,“在可以预见的四分之一世纪中,中 国的军事医学总体发展不可能赶超美国,能够与美国一拼的单项领域很可能就是 基因技术;而能够快速发展这一领域的,不一定是那些名声在外的科学院或超级 大医院,却很可能是不起眼的军方研究所;要遏制这种发展最好的办法是加强交 流与合作,好比一株小树,你孤立它,它也会扎根汲水,但是你把它放在一株大 树旁边,那么不仅它的水分任你掠夺,就连它头顶的阳光也受你控制了。” 整个会场被震动了。 帕特逊像被揭短的孩子,有些恼羞成怒,身子不由自主地晃动,军服上那些 金属饰物也仿佛在叮当作响,但他竭力控制着。他开始恨江之湄,认为一定是她 刺探的这些消息,但转而又想她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神通。 “请问你的消息来源是什么?” “这要感谢贵国一家著名的生物技术公司的网站,尽管它的目的不是告诉我 们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而是借此推出他们的股票。”其实公司的网站并没有这 些具体的内容,但它暴露了美军生物医学研究评估及管理委员会这条线索,让游 峡克乘隙而入。 “有的美国人就喜欢搞商业伎俩,这你也相信?”帕特逊狡黠地一笑,自信 心有所恢复。 “有的美国人喜欢收藏一件东西,你相信吗?那就是Skeleton in the Closet( 美国俗语:藏在衣橱里的骷髅,意即做了不可告人的事而想加以遮掩) 。”游峡 克闪动眼睛看着他。 在这目光中,帕特逊立刻放弃了再做什么躲藏的打算,政客般地诡辩不是他 的风格,他像一条跳出水的鱼,蒸干了水分,失去了光泽,却愈显真实和无奈。 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嗓门:“我的确说过游先生引证的那些意思,这并不 妨碍我和傅将军以及贵校乃至贵国的友谊。我加入美国陆军的第一天,长官就给 我领读陆军军官誓言:彻底而忠实地履行我将担负的职责,愿上帝为我作证。我 可算是个美国的中国军事医学问题专家,傅将军和贵校多名专家都清楚这一点。 我凭我的感受向美国进言。中国军事医学从没有入围过诺贝尔奖,科研装备设备 是美国的1/50-60,在《科学》、《自然》等国际一流学刊上发表的论著只是美 国的一个零头,原创性专利充其量为美国的1/30。凭这些,说四分之一世纪内无 法赶超美国还是保守的、是我所能看到的……” 游峡克这一提问就好像踩到一支没用完的牙膏,一大堆藏而未露的东西突然 被挤了出来,会场反而停滞静寂了下来,各种感触却在令人窒息的弥漫。 傅潮声估计,帕特逊一定很快就会为说出的这些话而后悔。果然,他马上开 始做弥补工作了,帕特逊的坦率劲儿和耍心眼儿都是很可爱的。 “至于说注意那些大家以往都未曾注意到的黑马——小科研机构,实际上正 是以贵校的现实为基点的:贵军中凡是将军领导的医学单位我大都拜访过,有许 多单位都在显著位置写着‘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而没有哪一家像傅将军的 基因研究所,赫然挂着西点军校‘责任、荣誉、国家’字牌的。” 傅潮声听他如此说,更感叹老帕观察力的尖而毒,暗想要尽快在研究所正面 墙中央挂上“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的牌子。 “我理解,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宗旨就不服务民众了,而是他们已将眼光具体 到世界级军事院校的办学理念、甚至可以推测这里有一种处理和平与战争关系的 战略思考。至于大树小树的原理,那不过是生物界中的一个最普通的法则,无须 赘言。只是看了傅将军的军事医学城计划之后,我觉得那已经不是一株小树了。 那是一棵观念之树,而观念是谁也不能遏制的。我想,在这里,傅将军与我的角 色相似,他是一位美国军事医学问题专家,他是两棵树之间的普罗密修斯。而我 这个并不招人喜欢的报告也许可以作为一个忠告:不要相信奥林匹斯山上送来的 招人喜欢的赠礼,表面迷人的东西没准就是潘多拉和她的魔盒,而当今世界时髦 的礼物也许就是:和平与赞美。” 说到这里的时候,帕特逊又闪现出另一个念头:江之湄是不是傅潮声送来的 潘多拉?看来的确不该考虑留下她继续工作的事。 林副校长从监控室中走到广场上时,参加演讲会的人们早已散尽。温柔的阳 光照在清冷的广场花砖上,他不禁眯起双眼。刚才的演讲并不是一场普普通通的 学术活动,他隐隐感到,这个演讲和傅潮声着手推进的“军事医学新观念”论坛 一样,是在秋高气爽当中掀起的一阵风暴。 如果给这场风暴加上一个定语的话,那就是“危险的”三个字。他相信,目 前只有他能够察觉到这个层次,连傅潮声也未必有这么机警。 “A dangerous storm (危险风暴)。”他喃喃地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