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受伤的朋友 军医院设在座新楼房里。搁床铺的地方战前放的是课桌,那时房间也不是病房, 而是教室。完全可能以前瓦西卡·科茹赫在这里当学生,坐在十年级乙班教室靠近 这个窗口的课桌上。现在他从头到脚缠着绷带躺在那里,不能动一动,极轻微的动 作牵连到绷带,便会有刺骨的剧痛使他眼睛发黑,引起恶心。这里所有的人——伤 员、护士,助理护士,医生,都对他很温存。 大家都知道少年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受到严重烧伤的。瓦西卡有时还听得到大家 的谈论:“既不害怕,也不躲避……可要知道他还完全是个孩子呢。”伤愈的战士 经常坐到他床边的小凳上,当他是个大人,叙述前线的情况,叙述自己受伤的经过。 瓦西卡逐渐意识到,他躺在军医院里不是偶然的,他不是个普通的流弹蒙难者,而 是个前线的伤员,就像这里的所有的士兵一样。他的行为大家都说是功勋,为它会 授以奖章和勋章的。 “你的英勇行为会使你荣获奖章,”一个大胡子近卫军战士对他断言,”记住 我的话。”“会授予红旗战斗勋章,”另一个应诺说。 这一切使瓦西卡的心里充满了自豪感,他坚强地忍受着痛苦。今天母亲来看他, 她把包着苹果和搪果的包裹搁在床头柜上,在凳子上坐了20 来分钟,不断地擤鼻 涕,还用手帕擦眼睛。 “没什么,瓦西卡……上帝保佑,会好起来的……会过去的。医生说不会残废 的,”她安慰儿子,“这是工厂给你送来的点心……斯乔帕说要来看望你。目前他 工作很多,下次来……”“妈妈,你不要哭……没有什么好哭的!……我又不会躺 很久的。你看新的皮肤已经长出来了,就会好的,”瓦西卡说,他的脸只看得出嘴 唇在动。 “会长出来的,瓦西卡,会长出来的。你年轻……一切都会好的……”“可你 别哭。”“我不哭,不哭,瓦西卡,”她一边安慰儿子说,一边慌忙用湿手帕擤鼻 涕。 过了一会儿,她又热泪盈眶了。瓦西卡懂得,母亲的哭出于“女人的怜悯心”。 他很懊恼,母亲不像旁人似的为他骄傲和称赞连连,她只是揩眼睛。 对于母亲的眼泪瓦西卡没有十分在意,但它还是起了作用——完全扫了他的兴。 闭上眼睛,瓦西卡清楚地想像得出母亲是怎样走下军医院的楼梯,走到街上去 的,她垂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去,一边走一边擦眼泪,而家里很冷。夏天他 卸下窗上的胶合板,换上玻璃,才不久又镶上胶合板,镶得很仓促很马虎,胶合板 不太合缝,风钻得进来,现又没有人去把它钉好…… 米沙与斯乔帕相信,无论瓦西卡怎样变样,他们总会认出他来的。这能有什么 怀疑上!他们牢不可破的友谊相好了多少年——哪会认不出来!他们精神抖擞朝助 理护士指点的瓦西卡的床铺走去。为了装出一副他们相信受伤的人会很快痊愈,什 么可怕的事也未发生的样子;他们故意雄赳赳地、咧开嘴微笑着走过去。约莫还有 五步路他们站住了。床上果然有个人躺着,可那是瓦西卡吗?不清楚。只有两个眼 孔和一条代替了嘴的窄缝。余下的一切都缠着绷带,甚至鼻子部位光凭隆起一点才 猜得到。 两个朋友十分困惑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有一个个儿不高、却很胖的 助理护士走近来,她头发已经完全斑白,长着一双善良的眼睛。 “你们怎么了,孩于们。”“可以跟他谈话吗?”米沙悄俏地问。他看见瓦西 卡闭着眼,很怕唤醒他。 “谈话冯?那为什么不用可以!走近去,坐下谈吧。只是不要太多,并且别碰 他,稍微动一动都不行。”米沙走近去,看见了洞孔里一双明亮的眼睛正高兴得闪 闪发光。 “瓦西!这是我们……你瞧……我和斯乔帕来看望你。”窄缝里嘴唇动了,并 传出了熟悉的声音。 “你们好,伙伴们……谢谢你们来看我。”“嘿,还来这么一套……说什么‘ 谢谢’,”斯乔帕见怪说,“要是让探望的话,我每天都会来的。”他俩挤在不久 前科茹赫母亲坐的凳子上。有一段时间沉默地望着受伤的人。困惑逐渐过去了。瓦 西卡那双有生气的,放射愉快火星的眼睛正在探索着他们,似乎他这是化了妆在吓 唬他们,再过上一、两分钟,他就会笑着取下白色的面具,从床上跳下来,拍打他 们的背…… “他们怎么把你弄得像只蛹!横一道竖一道,”米沙笑着说。 “你知道,我烧伤的百分比是多少?差百分之三就到了死亡线,得在乐队伴奏 下葬了,”瓦西卡带着显而易见的自豪说,“有的伤还根深……两手伤到了骨头。” “好了,别吹了。我们知道,“斯乔帕说。 “你是好样的!”米沙称赞说,“快点好起来,我这儿有事。”“什么事!” “万尼亚叔叔……”米沙意味深长他说,同时朝四周环视了一下。 “万尼亚叔叔”,这两个词里包含了很多的含义,他们不由自主沉浸在英勇的 浪漫史里,瓦西卡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瞬间的剧痛映现在他的眼里,透过咬紧的 牙齿发出了低声的呻吟。 “你怎么了,你不很……瓦夏。”米沙担心他说,“静静地躺着……”“痛吗, 瓦夏,”斯乔帕问。 “你以为不痛吗?”受伤的人生气地低声说,“自己活活烧着试试看,那时知 道了……”很快疼痛停止了,瓦西卡又平静他说起话来。他发现了斯乔帕自罩衫底 下的领带。 “你干么打了领结?斯乔帕。”“他在我们那儿大出风头。买了新西装,不穿 大衣就在街上走。装腔作势。”“我一点也没有装腔作势,”斯乔帕抱屈地说。 “为什么不穿大衣?不是很冷吗?……”“大衣在修补,难道跑趟商店算远吗?” 斯乔帕申辩说。 “好吧,我们不是小孩,”米沙不罢休,“你骗不过我们。我对你说,瓦夏, 是怎么回事。在商店里……你知道吗,在“红砖头’房子里,有个来当学徒的女孩 子……明白吗?他就是为她打扮的……”“真是胡说……真是胡说!”斯乔帕满脸 通红地抗议,“别听他,瓦夏,这是他故意捏造。”“可是你为什么脸红呢?”瓦 夏问。 “什么?”“为什么脸红?”“难道我脸红了吗?……你们这儿很热。罩衫, 还有什么,使得我很热。”斯乔帕漫不经心他说,整了整罩衫,晃了晃肩膀,似乎 他身上穿着很重的毛大衣。 斯乔帕的狼狈相本身就是证明。以前大家也常开他玩笑,他从来是平心静气的, 可现在却不好意思起来,可见,米沙的玩笑击中了要害。 在嘲弄日光的交叉火力下,斯乔帕越来越不好意思,极力装出一副毫不见怪这 种玩笑的样子,他开始看天花板、墙、旁边的床。为了不去看朋友可笑的样子免得 笑出声来,瓦西卡不得不刚上眼睛。米沙趁机用肘子戳了一下斯乔帕,朝受伤的人 摆摆头,站了起来。 “别再瞎扯了,”他悄悄他说,“看护吩咐说话不要太多……下次再谈,你会 好的,瓦夏……我们走了。”瓦夏看了看朋友们,困难地忍住了笑,解释说:“没 有什么,米沙…… 你知道我面颊不好动……笑也不让……难受得发痒。”“见个面比什么都好。” “斯乔帕,你别生气……凑近一点,”瓦西卡请求道。见朋友坐到了床头,他继续 说,“我对你有个请求,能办到吗?”“当然能办到。”“母亲一个人过活,懂吗, 我没有把窗子弄得适于过冬。得把胶合板与窗框钉得紧一点,再用报纸糊起来,钉 子在小桌子里……”“说什么?钉子我有。”“这你能办到吗,斯乔帕……她很冷。” “今天就动手。”“那谢谢了,”瓦西卡结束了话,但制不住又继续说,“听我讲 ……她叫什么?”“谁?”“那个女孩子……女售货员?”“瞧你们真的造起谣来 啦!”斯乔帕愤愤他说,“列宁格勒有的是售货员!我与她们有什么相干?”米沙 没有听见先头的谈话,但当斯乔帕否认显而易见的真相时,决定干预了。 “等等,等等!那么上星期谁拉着小推车在博尔绍夫大街上走?拉套的马。” “什么小推车?”“装食物的,推到‘红砖头’房子那儿去的。”“那又怎样?” “没有什么,事实不容否认,亲爱的同志。”斯乔帕只好绝望地挥挥手,离开床边。 否认是徒劳无益的,上星期他真的帮卡佳把食物运到商店里去,就是说,米沙看见 了他们。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