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望着利希菲尔特士官学校前排起的长龙,尤利。海因兹把行李往街边一放,坐 到了地上,耐心地等待。他是在上周接到德意志陆军最高统帅部的服役通知书的, 今天是他报到的日子。看情形象他这样被招来的新兵不在少数。虽然天气有点闷热, 新兵们的热情却丝毫未减。他们或团簇一隅热切地谈论着自己仰慕的将领,从中可 以听到兴登堡总统,布伦堡上将的名字;也有人大谈时下流行的种族主义论调。新 兵报到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年轻人的聚会。海因兹因为向来对流行比较迟钝,无法加 入他们的谈话。不过倒是听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好像纳粹党中的党卫队,原本 不过是只有280 人的宣传部队,经过首领海因里希。希姆莱五年的经营,居然发展 成拥有总人数约二百九十五万的浩荡大军,希姆莱的权限也从一个小小的“宣传部 长”扩张为“德意志第二国防军”以及除普鲁士和绍姆堡- 利珀以外所有德国各邦 的政治警察的头子,并拥有数个集中营。然而党卫队最可怕的地方却不是希姆莱的 强大权力或是队员身上那身令人胆寒的黑色制服,而是如此庞大的组织却将他们的 底细掩藏得如此之好,甚至连普鲁士总理戈林上将也不曾窥其端详。 太阳升到了头顶,校门前的队伍却仍不见减少,海因兹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这 时人潮突然骚动起来。不及起身海因兹就被人流疯挤而走。他也不知人们想去哪里, 他想从中挣扎出来,很快他了解到这只是一种妄想。以前他只有在听爵士音乐会时 才会遇到的这种场面,居然发生在利希菲尔德士官学校的门口。有很多人在叫喊, 听不清在喊些什么,隐隐约约他似乎听到了警笛声,内心不由产生了一种“终于结 束了”的感动。可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被挤出人流,身体一下子失去了依托, 踉跄地冲到了街上。还来不及叫一声“不好”,一辆黑色轿车已从一边飞驶过来。 在连呼吸都骤然停止的瞬间中,轿车一个急煞车吱呀地停住了。海因兹本能地向后 跌坐到地上。只听一声“你在发什么呆?不要命了吗?”的怒骂,他急忙从地上爬 起来不住地哈腰道歉:“十分抱歉!真对不起!”羞愧的热浪霎那间涌到他的耳根。 此时身后传来刺耳的警笛声海因兹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在这场骚动后,他听到一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问:“撞伤哪里没有?” 海因兹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金发下露出一双能看穿人心的 水蓝色瞳孔。他向海因兹伸出的那只手象女人那般纤细修长,骨感得甚至带点神经 质。面对这么个标致的日耳曼青年,海因兹不由一怔。 “真的很抱歉。”等他意识到行为的失态,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困,海因兹连忙 弯下腰。殊料那青年却欺身过来,用低沉的带点不经意的诱惑口吻对他耳语:“… …真的没有撞伤哪里吗?如果撞到那里……女人会不喜欢。” 青年最后的那句话几乎是吹到海因兹的耳朵里的。海因兹只觉一阵耳鸣,便什 么都听不到了。虽然已是暖春,他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甚至感到全身发凉。青年 缓缓地直起腰,唇边还带着揶揄的笑。之后好一会儿,他的玩弄对象还愣在那儿, 直到有人将他拖走。 “真是太可耻了,你们还是共和国的军人吗?你们的这种行为严重玷污了德意 志军人的荣耀!所有参与这场骚动的人各关禁闭一周,三天内把检查交上来!”一 个身穿黑色盖世太保军装的男子手持警棍对被围在警察部队中的新兵们大声怒叱。 他们已经被排列成方队,每个人都缄默不语。原来今天的报到仪式校方请来了冯。 布伦堡将军致开幕词。刚才载着将军的军车开到校门口,一个眼尖的新兵认出了他 大叫起来,新兵们立刻骚动了。据说后来出于对布伦堡将军安全的考虑,校方取消 了原有的计划,将军马上回国防部了。新兵们知道后,都对刚才的愚蠢行为后悔不 迭。 “真倒霉,看来进不了党卫队了。”站在海因兹一边的男孩看上去不过17、8 岁,言语中似乎很失望。海因兹被这个新名词引起的好奇使他不禁低声问男孩: “党卫队是什么?” 男孩对自己的话被人偷听去似乎很不高兴,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回答了海因兹的 问题。“党卫队是一支以保卫总理的安全为首要任务的本部警卫队。他是由总理一 手策划,海因里希。希姆莱动手操作的。所有的队员都来自德意志军中的精英部队, 而且他们全是纯亚里安种的日耳曼人,完全没有任何劣习。” “可是那种事本来不是冲锋队在做的吗?” “这就是大人物的思考范畴了。如果勉强去想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弄不好还会 ……”男孩见左右没人注意他,迅速地用手在颈处做了个“斩”的手势,“明白了 吗?” 见海因兹傻傻地愣在一边,男孩只好放弃了徒劳的行动,不再说话。 很快,海因兹沉不住气地问:“你刚才说‘进不了党卫队’,为什么?” “因为党卫队绝对不接受不服从命令、破坏纪律的人。”男孩不耐烦地嘟囔。 “那你为什么要进去呢?” “因为——他们是全德意志最优秀的男人!——你烦不烦哪?” 海因兹眼中露出同情的目光,突如其来的沉默使他博得了新同伴的赏识,然而 一切却并非如他的同伴所以为的那样。之后他低垂下的视线竟是那么冰冷,恰似猛 禽在一隅窥视着毫无防备的猎物,唇边悄悄地浮起嘲弄的冷笑。 “必需由别人来承认自己的优秀吗?” 到关禁闭的第三天,年轻人们已经互相了解十分熟络了。虽然不知未来如何, 但是组成陆军炮兵连的可能性很大。获知这个消息后,军营中的话题就又围着那几 位战功赫赫的将军们了:一战英雄帝国元帅兴登堡总统阁下,国防部长冯。 布伦堡上将,本校监督屈希勒炮兵少将,德国战史上天才防卫与守势战略家李 布炮兵将军,还有在一战中以其卓越军事才华取得马塔尤尔峰战役胜利的传奇人物 隆美尔少校(他因写下《攻击中的步兵》一书受到年轻人的疯狂崇拜)…… “总算把检查写完了。”一个脸上满是雀斑的南方新兵吁了一口气,他将刚写 完的检查小心地叠好,准备上交给学监。这个新兵挺招人喜爱,就是文化太低,一 份检查已经将他的脑细胞耗去大半。 维茨莱(海因兹的同伴)犹疑地走到海因兹的床铺前说:“尤利,我刚才在学 监那儿看到你写的检查了,好象很长……” 海因兹将头从书本中抬起来,看到友人的不安神色,安慰地笑着说:“其实那 也不能算是检查而是一份意见书。” “意见书?!” 海因兹想了一下后,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因为进攻是最好的防御!” “……基于当前德意志的备战形势,我个人认为虽然政府可以通过彻底地执行 民族主义思想,把人民的无知与不满情绪以及其中潜在的以往不被发现的力量矫正 提高到极度服从与统一,但是精神却不是可以通过舆论的潜移默化来改变的。惟有 运用恐怖手段,通过肃清一切违背德意志民族意志的、反人民的、反纳粹党的破坏 力量来达到德意志全民意识的完全统一……因为真正优秀的执法者应该优先选择扼 杀犯罪,而不是在犯罪后忙于寻找线索捕捉凶手。遗憾的是这一点一直被传统的执 法者嗤之以鼻…… “家庭主妇恐怕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情报人员,如果将她们每天花在收集情报 上的时间计算出来一定会使德国任何一个谍报员自愧弗如。她们具有的谍报天赋正 是给了我们一个提示:试想如果我们能监听到犯罪者的谈话不就可以很轻松地阻止 犯罪了么?但是我今天的议题却不是为了阻止一桩小小的银行抢劫案,而是将一切 妄图颠覆政府或是企图阻止德意志最终获得人类统治权的反革命活动扼杀在摇篮里 ……” 金发青年端坐在办公桌前,右手优雅地支在腮边,他的目光落在文稿的署名处, 眼中再次露出习惯性地嘲笑。这时他的左手不经意地点击着那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尤利。海因兹,”这个磁性的嗓音低声念叨。 “到底还是个孩子。” 1933 年德国总统冯。兴登堡颁布“保护人民和国家”的紧急条例,使警察拥 有仅仅因怀疑公民进行敌视国家的活动,就将其“预防性”地投入集中营的权力。 一周的禁闭结束后,新兵们都兴致勃勃地投入训练中去了。惟有海因兹对于校 方对他的意见书的冷淡态度感到的不解,终于演变成烦躁情绪。维茨莱察觉到友人 的变化——虽然他的年龄比海因兹小,却时常以他的保护人自居。对强者的崇拜使 他无法丢下这个总是祸事不断的可怜人不管(海因兹因为得天独厚的外貌以及曾经 接受高等教育的事实,在训练中引起不少新兵的妒忌,成为蠢人们的冷嘲热讽对象), 同时他直觉地感到他的这位新朋友身上有着与众不同的魅力。 海因兹是个俊俏的青年。金发碧眼,灵巧的身姿,天真的笑靥,浑身散发着涉 世未深的少年的灵气。如果不是从那双清澈得不带一丝阴云的天蓝色瞳孔中时不时 流露出那种骄傲与冲动的神色,人们极有可能被他温驯的外表所蒙蔽。不知曾经被 什么力量封印起来的孤傲与冷漠,如今正悄悄地露出本性。虽然现实如此,看到他 现出的尖牙齿,人们还是会天真地幻想:如果他只是个漂亮的阿波罗娃娃,该有多 好。 但是海因兹却没有习惯于屈从他人的性格。维茨莱不禁回忆起他在学监办公室 里看到的那份意见书。友人征服一切的霸气令他折服,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却宁愿不 相信那些是出自这位温和的友人之手。在海因兹天真与单纯的背后到底掩藏着什么, 他已经糊涂了。 后来维茨莱才明白海因兹无法成为娃娃的原因。在学校的体育节前被白痴们讽 刺为只能做奖品的尤利,居然在射箭的比赛中技压群雄,以全中的优异成绩捧走奖 杯。 那简直是一场表演。这个被阿波罗神附体的少年轻松地让手中的箭在天空中划 过一道道悠扬的弧线,真是美丽极了。 “因为海因兹是一只豹子,如果成为小猫,就太可惜了。”维茨莱不禁心想。 然而海因兹在一夜间成为众人崇拜的偶像这件事却是在两人的意料之外。对此 海因兹毫不掩藏地表现出烦躁与不快。在他看来无能者才会被人崇拜,有能者应该 令人敬畏才对。在这种情形下,维茨莱更加勤快地扮演起护“海”使者的角色。为 了避开众人两人经常躲到书库里聊天,一直聊到熄灯时才不情不愿地摸回营房。期 年以后,当维茨莱回忆起这段时光,虽然想不起都说了些什么,但是偶尔海因兹陷 入沉思时的表情却深深地印入维茨莱的脑海。那是他所揣摩不了的遥远与沉稳。这 时他才意识到两人在无论年龄与智力上的差距。 记得那天维茨莱刚从书库中找来心慕已久的《权力意志论》,正全神贯注地吞 咽,没有发觉友人来到身边。海因兹看到他的行为也不打扰,稍稍扬了下眉,就坐 在他一边安静地睡着了。等维茨莱为其中不同凡响的言论震惊得毛骨悚然,汗涔涔 地搁下书本时,冷不防一边醒来的海因兹与他打招呼。 “怎么样?觉不觉得世界在你手中?” “啊?!”维茨莱惊魂未定地丢掉了书本。海因兹有点惊讶地问,“我有那么 可怕吗?” “你不要突然冒出来!” “那是要我写信预约吗?” “你是幽灵啊?”维茨莱不甘示弱地反驳。 海因兹笑了笑,替他捡起了书。“你胆子这么小,怎么做军人?” “军人未必要胆大,只要够勇敢就行了。” “对,够勇敢去做炮灰。”海因兹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口吻 中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看来,你这本书算是白读了。” “我无法认同他的观点。我,讨厌自以为是的人。”显然维茨莱已经习惯他的 态度了。尽管他的话语中带着辩论的意思,谈话的气氛却一直被海因兹牵引着。 “在这个世界里,人类扮演的角色不是被操纵者,就是操纵者。尼采选择做操 纵者,那是他的自由。” 你讨厌他,他也不会有所改变。反而徒增自己的苦恼。而且在讨厌他人的背后 所隐藏的强求别人去改变的愿望,本身不正是一种操纵行为吗?海因兹终于顾及到 维茨莱的感受,没有把后话说出口。然而维茨莱却一步不让地追问:“那种行为也 能被称为‘自由’吗?” “‘自由’的条件是由自己判定的。何况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自由决定自己的人 生。” “尤利,你为什么会说这种话?”维茨莱蹙起眉头,一脸严肃。 “不行吗?”海因兹觉得气氛有点郁闷,试图缓解一下。 “感觉象个老头。”维茨莱突然孩子气地说了一句。 “大概是与教授待在一起太久了。”在他的带动下,海因兹歪了下脖子,满不 在乎地笑了笑。 “海德布雷克教授?” “唔,那个世界上最骄傲、最冷酷同时也是最具智慧的男人。” “你好象被整得很惨过。” “他是个有操纵癖的怪物!”海因兹孩子气地咬牙说。 维茨莱忽然感受颇多地说:“大概我还是个孩子吧。” “唔?” “我选择党卫队,是不是太天真了?” “天真一下未必是件坏事。” 维茨莱困惑地望着他,海因兹尴尬地笑着解释,“是教授说的。” “你的教授似乎是个很难沟通的人。” “还好。” “尤利,你觉得人的意志真的能被操纵吗?”今天维茨莱的问题特别多。 “如果让我选择,我会做操纵者。”海因兹第一次认真地回答友人的问题,只 是答案上似乎有点跳跃。 “那我呢?我该怎么做?” 海因兹轻轻地指着他的鼻尖,说:“你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吗?” 就在那一瞬间,维茨莱只觉得坠落到一个喏大的冰窟里,全身是阴寒的刺痛。 他想做些什么却举步维艰。也许他使尽全力奋力挣脱,能伸出手抓住远离的友人。 可是他做不到。不是暴力的问题,为什么他会觉得整个身体被一种无力感包裹着? 那个隔阂着他们两人的东西,不是躯体,而是另有些什么,那是无论从两边的任何 一方都无法穿越的强大而陌生的力量。 “也……也许,我想加入党卫队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放弃……自由……”他 艰难地从口中挤出这些言辞。 然而不知被什么吸引住视线的海因兹因为背对着他,没有察觉友人的求救信号。 这时冰窟好象扩大了,将维茨莱的全身包括他曾努力保护的内心一起吞了下去。他 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都发不出声音来。 要不是之后发生的那件事,也许这一切对两人而言也会与人生的诸多情感那样 ——悄悄地存在,悄悄地受伤,悄悄地遗忘,悄悄地死亡。那场突如其来的疯狂旋 风将一切的美好破坏殆尽的同时也把一切的犹疑、不安、恐惧、无奈安葬了。 无所谓好与坏,悲剧也许算是个好收场。 -------- 铁血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