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电网中的“特别大队” 西河,原是赣江入都阳湖口的一个小渔村。三面临水,一道土堤,仿佛是一条 金项链,系着翡翠般的椭圆形的半岛。绿荫如泼的树林中,洁白的大院宛如是升起 的帆,写意、浪漫,其余是栉次鳞比的红砖楼,极像一所学校。 倘若不是围墙上那一排排镶有大号绝缘瓷瓶的高压电网,以及那屋顶是伞形的 城堡式的了望塔,还有夜间那如一道道蓝色闪电的探照灯光,谁也不会料到,这里 是戒备森严的监狱。 自50 年代初,台湾当局就不间断地向大陆派遣特务,他们纷纷落网,此时, 也作为重点“保护对象”,转移到这里。曾几何时,蒋介石的闹剧破产,转为派小 股武装特务登陆,又大部有去无回。于是,新、老台湾派遣特务在鄱阳湖畔的这座 监狱中戏剧式地相逢了,并一起编在“特别大队”里。不乏幽默的时光老人,创作 了一幕幕令人回味的活剧。 毕竟是曾受过特殊训练的军人,他们依然保留着严格的军事化的习惯。 狱中的服饰,只是黑、白两色。床上用品:蚊帐、被子、床单、枕头,全系白 色;身上的衣服,除了内衣和夏季用的衬衣,均是黑色。虽然单调,却极为分明。 步入他们的房间,纹丝不乱,且如昔日的军营,一切物品,全都排成一条线,给人 一种简洁、明快,耳目一新的感觉。较之于由刑事犯组成的第二大队,他们最遵守 监规,极少吵架,从不盗窃;但从那一双双的目光中,人们却可以读出更为复杂的 内容。 台湾的派遣特务一般也是单线垂直联系的,相互之间,并不了解,是囿于内部 的纪律?还是职业上的敏感和戒心?他们之间,相互提防之心一直未灭,难得倾吐 真心。 对待这批特殊的犯人,狱中派出了能力最强的干部管理和教育。对他们不打、 不骂,不侮辱,并且严格执行一项特殊的命令:进入他们所在的区域,不准带枪, 也不带其它戒具。尊重他们的人格,尊重他们特殊的心态、心理,以利于他们的改 造。 七十年代前后,中国大陆正值十年浩劫时期,被迫害甚至屈死的干部和普通群 众,编织了一部血泪交织的特殊历史。就是在鄱阳湖畔的这座监狱中,也不乏被冤 屈的人们,但对这批来自台湾的特务们,从狱中的领导到普通干部,都没有过任何 非礼的行为。其时,已处病中的毛泽东,得悉某些地方盛行的“法西斯式的审查方 式”,十分愤怒,亲自下令:“废除任何形式的法西斯式的审查方式,允许犯人控 告干部,并不得阻拦。”这一命令,同样原原本本地在“特别大队”中传达了。传 达过后,一片惊讶、不解,继而是沉思:源于炎黄子孙的血缘亲情,难道能超越政 治的分歧、隔阂,而填平海峡的鸿沟么?当然,对这一尖锐问题,当时是谁也不能 也不敢回答的。 两座烟囱,高达百米,犹如两支巨笔,浓墨重彩地书写着变幻莫测的人生。台 湾派遣特务绝大部分都经美国教官训练过,高鼻梁、蓝眼睛的心理战专家曾给这些 肩负特殊使命的特工们描绘这样一幅画图:大陆老百姓很穷、很穷,吃大锅清水汤, 几个人合穿一条裤子,你们只要一登陆,就会受到老百姓的热烈欢迎,继而建设起 稳固的游击走廊。但事实截然相反,刚从饿馑的年代中挣扎过来的中国大陆老百姓, 一听说当年的国民党“还乡团”回来了,人人喊打,他们一上岸,几乎成了过街老 鼠,很快就当了俘虏。 狱中虽然坚持“改造第一,生产第二”的方针,但每天八小时的劳动,却是毫 不含糊的。这里主要生产砖瓦,两座三十年代设计水平的德式轮转窑,每天要吐出 五十多万块的砖瓦,取土,制坯,进窑,出窑,没有一道工序是轻松的。尤其是出 窑,隧道式的窑内,温度高达摄氏五、六十度,人只要走进去,胡子、眉毛、头发 全都被烫得卷了起来。古炮式的大型鼓风机,终日吼叫着。这里劳动的人们,一色 赤膊,只穿一条短裤衩,日夜犹如在火焰山中煎熬。刚入狱时,人人心中暗暗叫苦。 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学生出身,还从来没有经受过如此严酷的劳动。 他们得到了优待。当队长把“特别大队”领进崭新的工场时,一片鸦雀无声。 一排排闪烁着亮光的缝纫机,默默地仁立着,这是特地为他们新建的被服厂。在大 陆的监狱中,一般只有女犯才能享受这样的优惠。这些粗手粗脚的男人,经过了短 时期的培训,居然同样踩出了一派如温馨动人的交响诗般的均匀的扎扎声。 有小部分人的工种是纳鞋底”那完全是乡间妇女的活计。每人发一把锋利的锥 子,一捆雪白的小麻绳,针针脑脑,虽是轻松,但总有滑稽。最笨的是一个在平潭 岛被俘的特工,据说,他是专搞爆破的,上岸时曾化妆为人民解放军战士,开始, 谁也没有看出破绽来。结果,在一座凉亭喝茶时,悄悄地问一个老人:“县党部在 哪里?”一句话露出了马脚,大陆上从来不称什么“党部”,当场就被茶客们扭送 到民兵营营部。有好几回,他锥破了手,在“特别大队”中传为笑话。“你大概是 吃多了炸药,心里急毛了吧?”有人这样善意地取笑他。 他姓刘,在“特别大队”中,数得上是资历最老、职务最高的人物。 原来,他是江南某省特务组织的“潜伏组长”。1949 年,百万雄师下江南, 蒋军如鸟兽散,但大批特务却悄然潜伏了下来。临危受命,他虽然只是一个“组长”, 却肩负总指挥要职。尽管宣布了一整套严密的纪律,但当红旗插遍大陆的时候,他 像飘零的秋叶,同样被扫进了人民的法网。命运钟情于他,他随机应变,坦白得好, 立下功劳,得到了宽大,不仅没有受到惩罚,还安排了工作。他感到幸运至极,其 时,正是二十多岁的好年华,他携着娇美的妻子和幼子,憧憬着玫瑰色的梦。 倘若,不是那次香港之行,他的好梦还可以圆下去。人民和政府相信他,为了 打破封锁,领导上派他到香港去执行一项重要任务。不幸的是,一到那花花世界, 他旧病复发,和台湾特务机关建立了联系,并作为“派遣人员” 的身份,在大陆活动。他想利用人民的信任耍小聪明,公正的上帝愤怒了,他 很快重落法网,进了这座监狱。 一个美满的小家庭被他自己葬送了。妻子耐不住寂寞,带着他的爱子改嫁给一 个剧团的编剧。温文尔雅的剧作家,颇能体谅他的痛苦和处境,允许他的妻子常去 狱中探望她的前夫。于是,在冷清悲凉的铁窗生涯中,他是唯一一个常得到女性温 存和安慰的人。 虽已改嫁,她的心仍然系着他。这座监狱的接见亭是敞开的,心细的老看守在 一旁种了几棵葡萄,浓荫遮蔽,一派清凉,逢到葡萄成熟时节,更是满目硕果,盈 盈喜人。这个不寻常的女人不避嫌疑,也不在乎旁人异样的目光,每月都来探望, 带着孩子,还带着可口的食品,给他送来轻声细语的嘱托,给他送来了无微不至的 关切。虽然,狱中不允许有任何过分亲昵的举止,但只要一瞟那含情脉脉的女性的 目光,他便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幸福。 心地善良的剧作家并未能逃脱厄运。1957 年他被错划为右派,送去劳动教养。 接着,是逐步升级,至文化大革命,变成面目全非的“牛鬼蛇神” 了。可怜的女人,带着3 个儿女(两个是剧作家生的),无依无靠。狱中领导 伸出了援助的手,把他们全部接到监狱中来,让孩子上学,而大人,则安排了一项 自食其力的工作。在当时,这确实算得上是件撼天动地的举动。 他深深地感动了。凝视着妻子丰韵犹存的面容和天真活泼的孩子们,他才体味 到共产党人那宽广的胸襟和善意的心灵。他心悦诚服,积极劳动,并且协助干部做 其它人的工作。论资历和辈份,他在“特别大队”中都高人一筹,因此,“队员” 们都信他、服他。 狱中首批特赦,这个“潜伏组长”就被释放了。他回到自己的家中,和自己的 妻子及儿女团聚。当时,那个不幸的剧作家还没有“解放”。他不负情,像对待自 己的儿女一样,养育剧作家的两个孩子,并且允许自己的妻子常去看望他。 特定时期和特殊环境中形成的家庭关系,耐人品味,更令人思索。 “特别大队”中有一批“水鬼”,他们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武装潜水员,当年, 偷偷摸摸地从海底潜入大陆,原以为可以逃脱天罗地网,结果,还是束手就擒,来 到这个地方。很可惜,人们都说他们的潜水绝技胜过传说中的“水猴”,但极难得 使他们有用武之地。 监狱的西侧是一片大水库。南昌盛夏,酷暑难当,担任警戒任务的武装基干连, 除了少数正规的军人,大部分是知识青年,虽然身穿军装,但组织纪律性,总会差 一些。这一天,几个武装的战士到水里去洗澡。没有干部带领。真不幸,他们已经 洗完了澡,一个战士脚上沾了沙,到大堤旁去冲一下脚,不慎被巨大的漩涡吸了下 来,转眼就没有踪影。 “出事了?”凄厉的报警声,几乎击碎了人们的心。水面汪洋,漩涡的上方, 只有铜钱般大,即如虎口,吞噬着一个青年战士的生命,他被卷往何方,谁知道? 只有让一个水性超群的人从漩涡口下去,才能探到虚实,这无疑是让人钻虎口么? 人们自然想到“特别大队”的“水鬼”们。很快,几个“水鬼”奉命来到水库 的堤岸上。没有潜水衣,也没有氧气包,大堤上窄下宽,万一被漩涡到堤坝下面的 涵洞里,谁能承担责任? “给我一瓶酒。”一个“水鬼”早已脱去上衣,只穿一条短裤。“我从漩涡口 下去试试看。”他征得带队干部同意,咕噜咕噜地喝下了半瓶酒,纵身跳进了漩涡。 水面上只冒出一串细小的水花,瞬间就不见了。 悄然无声。凄凉的风,把人们的心都吹冷了。 一分钟过去了,还不见人冒出来,“水猴钻到哪里去了呢?”一双双目光,搜 寻着阴森森水面上的每一道涟漪。 突然,水库大堤下的涵洞口冒出一个人,是他,这位潜水本领过人的“水鬼” 告诉人们,他已经摸到那位被卷到水下的战士,但力气不足,一时背不上来。说完, 他又咕噜咕噜地喝下半瓶酒,运足气,重新从堤旁的漩涡口纵身跳了下去。 落水的战士终于被背出了水面。他两眼紧闭,全身乌紫,溺水时间过长,没有 抢救过来。“水鬼”们的奋勇抢救行为,却传为了佳话,按照规定,给他记了一功。 1975 年,棉里藏针,柔中有刚的邓小平,被毛泽东请出山,主持党中央的日 常工作。“四害”仍然猖獗一时,毛泽东、周恩来身体欠佳,中南海里,如诗如画 的浩渺烟波,遮不断箭拔弩张的政治大搏斗。 历时近十年的浩劫,已把国民经济推到极其危险的总崩溃的边缘。但对台湾的 关系,中南海的英明决策者们,却几乎没有分歧。一道特赦令从北京发出了:分批 特赦所有在押的原国民党战犯以及各级在押人员,特赦所有在押的原台湾派遣特务。 他们中愿意回台湾的,发足路费,提供方便;不愿回台湾,能够工作的,给予安排 ;不能工作的,由国家养起来,这无异是激动人心的声声春雷。 一个彩色的绣球,由北京抛到台湾海峡的彼岸,一时间,舆论界轰动之声频频 传来,有人称颂共产党襟怀坦荡,也有人攻击说:“这是中共的统战策略,用心良 苦。”但不管怎样,尝过铁窗滋味的人们从此自由了,他们手持烫金的中华人民共 和国最高人民法院颁发的特赦证,脱下了囚服,换上了崭新的蓝卡其布中山装,每 人还领了200 元零用钱。望天,天更高;看地,地更绿,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 山不是云,他们的心中,最有数了。 狱中为他们举行盛大的送行宴会。公安部、最高人民法院都派了专人来参加。 10 多年,甚至是20 多年朝夕相伴的干部,也来为他们获得自由祝酒。从台湾来 的人,大多数要回台湾去的,那里,有他们的亲人。昔日,天各一方,今日,相聚 就在眼前了,谁能不怦然心动? 面对丰盛的酒宴,他们中的不少人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今天的泪,是喜 悦的泪。 席间,轻松悦耳的乐曲,如水波荡漾。杯盏交错,消融了一个时代遗留下来的 隔膜。西河,鄱阳湖畔的一片小小的天地,今夜幻出了一道飞虹,无声地越过苍凉 的台湾,轻轻地系着那神秘的阿里山、日月潭。 当年的囚犯,神奇地变成了特殊的使者,捎去共产党人冰释前嫌的一番美意, 也捎去善良的大陆老百姓渴望早日统一的美丽向往。 漫长而曲折的历史,终于画上了一个沉甸甸的句号。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