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德里舌战 新德里,1960 年4 月25 日晚7 时30 分,周恩来将举行记者招待会。 消息传来,顿时轰动了新德里的记者。 各外国领事馆及新闻台社都知道,在此之前周恩来曾提议和尼赫鲁共同举行记 者招待会,这个意见遭到了印方的拒绝。为了使各国外交使团和舆论界对中国立场 有进一步的理解,周恩来才决定单方面行动。 新德里的新闻记者向来以敢于藐视权威和大人物,以尖锐的诘问和发难使别人 难圆其说而引为自豪。如今,居然碰上一个敢在狮子嘴上捋唇毛的。 晚7 时一到,总统府圆柱厅里已是人头攒动、空无一席了。记者们静候周恩来 登场。 经受过风浪和战火考验的周恩来阅历惊人的丰富,他似乎已经预见到招待会上 可能出现的尴尬场面,为了取得先声夺人的效果,平息一下有些记者有目的的愤怒 火气。人一到齐,工作人员便开始散发早打印好的周恩来的声明,上面扼要简洁地 阐述了中国的立场:边界从未划定,问题通过友好协商解决,在谈判未达成协议之 前,双方应维持边界现状,不应片面行动,更不允许使用武力来改变这种状况。最 后,周恩来将双方的共同点或接近点规纳为六条,一并印在显赫的位置上。 晚7 时20 分,周恩来、陈毅带领随行人员走近圆柱厅的边门。韦尔娜突然闪 了出来,惶急地说:“总理先生,有帮人准备不顾外交礼仪向您发难,您可要小心 啊!” 周恩来微微点头,从容不迫地说:“谢谢您,韦尔娜小姐。”说完继续前行。 韦尔娜又迅疾地抢到前边,语音凄颤地:“周,这不是招待会,是射击场,您 是唯一的靶子,上千只枪口都瞄准了你,你不能进去。” 周恩来严肃了,轻轻抚了抚韦尔娜瘦削的肩膀。“放心吧,新德里的子弹打不 倒我。” 韦尔娜没有危言耸听。的确,印度新闻托拉斯的一伙人,预先抢占了有利位置, 准备在周恩来一走进大厅时,就狂呼口号,给他一个下马威。可惜得是,他们的注 意力被手中的周恩来的声明吸引住了。以至周恩来跨进大厅,踏着红地毯,缓缓靠 近前排居中的讲台时,才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喊:“中国佬,滚出去!”但这阵小小 的骚动还没等掀起大浪,就被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淹没了。 周恩来用睿亮的双目扫视了一下会场,然后开始了45 分钟的讲演,他的语音 沉稳,略带沙哑,却极富魅力。台下的记者在笔记本上“唰唰”地记录着。周恩来 再次重申了中国的立场。最后情真意切地说:“中国、印度,都有着5000 年的古 老文明,印度的圣河佛殿、经典颂文,曾经给中华民族的成长注入过丰厚的营养; 中国的四大发明,特别是造纸术和火药,也为印度的经济、文化的繁荣做过贡献。 几千年来,我们一直和平相处,休养生息,在历史的长河中,中、印之间从未发生 过真正的战争。我希望,我们这一代人,即使遇到再大的问题,也应坐下来,通过 协商、谈判解决。切不可对上辜负了列祖列宗的遗德,对下贻害后世子孙。”…… 周恩来的演讲刚一结束,圆柱厅里便爆起掌声的大潮,韦尔娜拍着巴掌,兴奋 地站了起来。数百名记者受到感染,也纷纷离座站起来。 在新德里召开记者招待会,是一种令人畏惧的煎熬。印度内政部长夏斯特里在 一次招待会上曾被质问得面红耳赤,当场出丑。财政部长德赛竟在招待会中途被嘘 下讲台。这一点各国的领导人和政治家都有耳闻。但是,令人无可争辩的是,自从 周恩来跨进这座圆柱厅的第一步起,他就控制了整个会场,那些准备发难、炮轰的 记者们,居然随着周恩来的一举手、一投足,语音的抑扬起伏,老老实实地聆听了 45 分钟,这确实令人不可思议。 周恩来端起茶杯,侧身呷了一口茶。他从不正对听众喝水,事无巨细,都处处 体现出对他人的尊重,这就是周恩来的魅力之所在。 周恩来转回身,清了清喉咙,说:“有位朋友告诉我,在座的有不少是战神鸠 摩罗的子孙,准备好了炮弹轰击我。我觉得,心里有火、有气,就应该发出来,我 愿意承受。因为,我是你们的朋友。” 这一下,会场居然沉静下来,出奇的静。终于,有一个留大胡子的人站起来说 :“我是印度新闻托拉斯的记者,请问周恩来先生,中印边界的领土划分已经是十 分明确的了,难道还有什么必要再进行谈判,再重新划分吗?” 周恩来耐心地回答:“如果你对中印边界的百年历史多做些研究,并且能真诚 地倾听一下中国政府的呼声,我想,你是不会提出这种问题的。” 这位印度人刚坐下,身旁一位欧洲人站了起来:“我是英国路透社记者詹姆斯, 总理先生口口声声要靠谈判来解决问题,请间,原本属于别人的东西,你认为有什 么资格和必要去讨论这东西的归属?” 周恩来严肃地说:“詹姆斯先生,在国与国的领土纠纷中,你刚才的比喻显然 不十分恰当,我愿就这个比喻再做些说明,如果一个强盗夺走了别人的东西,那么 原物的主人不该向强盗讨还吗?” 詹姆斯气急败坏地说:“你……你敢说印度是强盗。” 周恩来坦然地说:“强盗,有,但不是印度,而是英国的殖民政策。中国和印 度是朋友,而且应该永远是朋友。” 后排一位记者拍了拍詹姆斯的肩膀,站起来问:“总理先生,你们不打招呼, 在有争议的地区擅自修了一条公路,这难道也是在表示和平、尊重和友谊吗?” 台下响起得意的嘘声、口哨声。 周恩来诚恳地答:“不错,我们是在喀喇昆仑山侧修了一条公路。这就是青藏 公路,是为了改善新疆、西藏地区的交通困难状况而修筑的,其中有几段因山脉阻 隔,穿越了阿克赛钦地区的一角。我们原本以为,这是众所周知的中国领土。后来 印度政府提出了抗议,我们愿意就此问题进行协商解决。 如果这不算和平、尊重、友谊的话,那么印度政府越过传统的边界,在有争议 地区建立军事据点,武装巡逻,不但不打招呼,而且逐步推进,动枪动炮,这又算 是什么呢?如果说彼此都伤害了感情的话,我们中国也仅仅是因为一条用于和平建 设的公路。” 台下的记者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周恩来的雄辩虽早有耳闻,但今日才是第 一次领教。 “我是印度独立报记者托姆拉。总理先生,你不认为,中印之间的领土争端, 愈演愈烈,直到今天动枪死人的境地,完全是你们自恃大国身份,对印度横行侵犯 的结果吗?” 周恩来冷峻地说:“不对。缅甸、不丹、尼泊尔都是小国,也都和我们有‘麦 克马洪线’的困扰,可为什么我们能和平地达成边界协议呢?事物的逻辑并不是当 一个大国与一个小国发生纠纷的时候,大国就必然是无理的、蛮横的。如果这样的 逻辑成立,那么印度同巴基斯坦、锡金的边界纠纷,也是大国欺侮小国吗?事实上, 印度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是一个小国,她的综合国力,她的人口,她的国际地位 和威望,尤其她引以骄傲的几千年的古代文明,一丝一毫也不比中国差,这怎么说 得上是大国对小国的侵犯呢?” 托姆拉激怒地涨红了脸,晃动着粗短的胳膊,扯着嗓子喊:“不管怎么说,你 们是侵略者,是你们伤害了印度的感情,你们要滚出去……” 周恩来的面孔异常冷峻,语气却异乎寻常的平稳:“如果说到伤害感情,我想 反问一句,究竟是谁伤害了谁?去年我国在平定西藏叛乱时,明知有些人背后搞鬼, 我们并没有责怪,而是在采取军事行动前,电告贵政府,保证对印度侨民提供保护。 达赖喇嘛逃往贵国避难,中国政府根据‘对政治犯可以给予保护’的国际惯例,予 以了宽容。在边界纠纷中,中国军队没有前进一步,连例行的边界巡逻也停止了。 我们伤害谁了吗?可是印度政府呢?面对领土纠纷拒不谈判,至今不断派出军队在 我领土内巡逻。多次开枪,打死打伤我边防军民。去年,在我国处理自己的内政西 藏问题时,印度各城市都举行了大规模的反华游行,声援西藏叛乱集团。更令人无 法容忍的是,去年4 月,在贵国孟买,政府怂恿一批歹徒,将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 的肖像贴在中国总领事馆的墙上,往肖像上抛掷变质鸡蛋、烂西红柿和砖瓦泥块。 请问,这是什么?这不仅是伤害了我们的感情,而且是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侮辱。” 托姆拉惶急地辩解道:“那是一小部分人,绝不能代表印度政府……” 坐在周恩来身侧的外交部长陈毅猛然站了起来,抓起话筒怒不可遏地喊道: “够了,不要狡辩了,我只说一句,中国是受到损害了,中国是受到了损害了,毛 泽东主席有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谓予不信,皇天可鉴。” 大厅里的人被陈毅的话全部震慑住了,记者们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苦笑着摇 头,尴尬地喘气。 在座的每个人都明白,陈毅不光是外交部长,而且是身经百战的元帅。 周恩来接过话筒说:“请原谅,我的外交部长是军人出身,打了20 多年仗, 脾气不好,刚才是一时愤慨所致,并非威言恫吓。我想最后再说一句,中印两国都 曾是帝国主义的殖民地,饱受过帝国主义列强的欺凌和蹂躏。中印两国应该友好、 和睦。自家的事好商量,绝不能让边界纠纷再继续扩大,以致做出亲者痛、仇者快 的事情来。” 韦尔娜站起来,极严肃庄重地说:“我还有一个问题,总理先生能够坦诚相告 吗?” 周恩来扬扬手说:“我想,我会尽其所能地回答你。” “那好,据我所知,您今年已经62 岁了,比我的父亲还要大8 岁,可是,你 为什么仍然那么年青、美俊,像个小伙子,能回答吗?” 全场上静默有顷,猛然炸锅般爆出一阵畅快的大笑,将刚才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驱赶得纤缕不存。 与刚才舌战群儒,大展辩才的情形相左,此时的周恩来,倒真有些腼腆了。他 望了望身旁忍俊不禁的陈毅,又摊了摊两手,嗫嚅着说:“这样的问题,我可以不 回答吗?” “不行。”这两个字,居然是上千名记者用不同语言异口同声发出的轰呜。 周恩来搓了搓两手,说:“好,我回答,我只是按照东方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 习惯进行生活的……我……” 周恩来的话音未落,台下的掌声、叫好声犹如天边滚过的巨雷,上千名记者全 部站起来,跺着脚,拍着巴掌,喉咙里喧泄着各种代表欢乐和赞赏的音符。 这浑杂的持续长达7 分钟的雷声里,竟然包括刚才那些曾向周恩来发难的人。 然而,周恩来的和平祈求落空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