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戴镣铐 1955年夏,公安部副部长徐子荣在公安部的一个报告上说,对反革命分子要 进一步肃清。我看了这个报告的新闻,只一小条消息,怎么肃清没有说明。难道 还要再来一个大镇压?那样我也许再被审核。既然判决了,也许不会翻案?我与 车间的反革命犯郑建五私谈,他感到恐慌,他说:“督察处的少校科员卢春印前 天由这解走,可能解回市局,这与徐副部长的报告有关。” 我每天都被提出来过堂。各公安机关,各机关的保卫人员,找我了解材料。 所有军统的特务、与特务有关的人、特务外围分子、与我有关的人,及其他特务 机关的人都是了解的对象。有许多现在人民政府工作也要了解,都要写出具体材 料。从审讯人员的谈话中知道“肃反”运动在进行着。 我已不能在工厂劳动,过堂要紧,劳动其次。监房有几个小屋子作临时审讯 室。每天八点进到审讯室,一直到中饭;中饭后,再来审讯。这个机关的干部审 完,那个公安干部再审。有时,外地来的干部在外面候着,时间长了,外面的干 部就说了:“等一个犯人,一天没等上。” 这样的审讯一直进行到10月。北京、上海、天津、沈阳等地来审讯的较多。 10月28日,长春监狱开了一个大会,出乎意外,吉林省人民法院判处11名罪 犯在监中的现行活动。第一名是陈兴芝,他在监中委任警察局长等职务,说是组 织了一个小团体,企图变天。宣判后,把他们11人拉上汽车,到刑场枪毙了。 我感到很可怕,在监中稍一不慎,即有犯罪的可能。陈兴芝的事我不清楚。 在监中还图谋不轨,真是自找死亡,结果是全部枪毙,大快人心。我在监中抱定 少与特务腿子们接触,不谈旧事,不谈旧人,即可以避免错误。 大会开罢的第三天,我们外帮组的犯人于也华、金锡恩、陈恩轩、蔡九峰、 宋兆沂五人被砸上脚镣,关进六监。这件事引起了许多犯人的谈论。我也认为他 们五个人有个小圈子,每天在一起嘀嘀咕咕,吃喝不分。这种情况我反映过,现 在果然出了事。如果和陈兴芝的情形一样,就有危险。所幸我与他们没有什么勾 搭,我认为他们很无聊。 11月3 日,刚要吃晚饭,监房的班长来叫我,我心里抱怨来提审的太多,饭 都吃不好。这次大概是外地的公安人员着急上火车等着要材料,我随着班长进入 监房办公室。我的脚刚踏入办公室的门,两个躲在门后的看守,便把我用绳子绑 上,按倒在地,马上砸上一副大脚镣!砸了半天才砸好,起来又给我戴上手铐。 我一看张管教员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拿着纸烟,那种得意的样子,真是恨死我 了!怒气似火烧,我想与他拼了,又一想,手上戴了铐子动不得,脚上戴着大镣 站不稳。只看了他一眼,他那样子似乎说:“关梦龄你服不服?”我心里说:死 也不服! 一个班长给我两个皮筒,犯人叫“镣模”,垫在小腿上,以免铁镣子把小腿 磨破了。我接了过来。他把我带到六监里边,对着厕所的一间小屋子。 我进屋之后,看见屋内有两个小伙子。我坐下之后,外面的犯人给我端了一 碗高粱米粥,一碗咸白菜。我吃了小半碗饭,就不吃了。情绪波动得不能安静, 心跳动得十分厉害。不知有什么大祸在眼前?不知道张管教员给我捏造了一些什 么东西?我只恨张管教员一个人,我绝对不会服。戴上两件,再加上两件,我也 如此。这两个小伙子不用说是看我的。他们二人帮我把被褥放好,东西安置妥当。 我坐在被子上。点名以后叫睡觉,我怎么能睡得着?脚镣、手铐,身子不能动, 他俩帮我把被子盖上。我想,这回危险了,上边机关不知道,只好由这几个管教 员和科长随便摆布了。多少高级干部我都见过,不成想一个刚由班长升上来的管 教员就要了我的命。好,我倒霉,我认命,这不是共产党政策的问题,这是人的 问题。再好的政策,象张管教员这样执行,也无济于事。 9 点钟的时候,我的监号门打开,我知道是提我。我把鞋穿上,脚镣子响得 厉害。我在最里面,到外面去要经过许多监号的门,一个班长把这些监号的窗户 一个一个关上。走出六监的监筒,一个穿黑衣服的,从没见过的干部叫我跟他走。 我走不动,一步一步拖着脚镣向前挪,两手还要提着裤子。进了小铁门,到前面 办公室,进右手一间屋,地中央放了一把椅子,是给我准备的,范典狱长坐在办 公桌后面,李典狱长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张管教员坐在右边的条桌后面。这次是 范典狱长主审,李典狱长陪审,张管教员记录。叫我坐下,我没有犹豫就坐在了 椅子上。 范典狱长问:“关梦龄,你知道为什么给你戴上镣子?”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你要老实交待,你在监中的一切活动,我们都掌握了,不然,也不能对你 这样。” 我心想,你们掌握了什么?都是一些诈语,在我身上能发生什么作用?我说 :“如果我有活动,可以交待,不过我没有活动。” 范典狱长讲了一些政策,启发我大胆交待,并且说:“坦白从宽,现在交待 还不晚。” 我想了一会儿,说:“典狱长,我可以说说吗?”我说,“我这个犯人与别 的犯人不一样,我是无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如果我干了什么坏事,比如在监 内有现行反革命活动,我一定会交待。交待可以得到宽大,不交待准死没活,这 道理我明白。如果政府真的掌握了材料,有了同案人犯,我不交待也能处理。一 个反革命犯,虽不承认自己罪恶,但是既有人证,又有物证,是不能叫他逍遥法 外的。人民政府的空子不能钻,我也从没有钻过。” “你说下去!” “我认为给我戴上镣铐,不是为我有什么现行活动,而是在肃反中,对我要 重新议处,就是说,过去人民政府对我判得轻,这回在监狱找个理由加刑判处。 这是要整我,我看真的这样,那倒好办,典狱长你说出几件事,我一承认就得了。” “你这样想法与说法都是错误的,不是要整你,不是找理由,而是你有具体 事实,没有事实,不会把你关号。你要冷静地思考一下,思想斗争一下,你过去 争取得很好,现在你还要大胆争取。” 我说:“这样吧,我先回去想一想,问题也不是一个晚上就能解决,也许我 真忘了,也许我假忘了。” 临走,把我的手铐子取掉了。进了屋还是睡不着,接着听到别的号开门,脚 镣子响。我明白了,这是于也华他们。五个人各住一个号,也在夜间过堂。我的 事与他们有关系,张管教员一定说我与他们五个人有现行活动。不过我记不得对 他们说过什么了?他们五个人一咬我,我就不能脱身,我就成了这个小圈子的头, 那就成了第二个陈兴芝,罪在必死了。 蒙上被子,心里感到很委屈。自己死在这里家中无人知道,我的孩子也不知 道她的爸爸怎么死的。我在长春公安局争取了四年,费尽了气力,结果弄到这般 地步。在北满,一些人都知道共产党对关梦龄宽大了,谁知道到头来,还是要杀。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糊涂了。共产党的事叫我莫名其妙,给我的刺激太深了。 没办法,死了也好,省着零受罪。 第二天吃完饭在屋内坐着。这两个小伙子一个叫李万金,烧锅炉的工人,另 一个叫刘克敏,是学生。他俩都是“三反”进来的,都是一年左右的刑期,最近 就要到期释放了。他俩问了我的姓名及一些事情,我都告诉了他俩。这两个人, 只是看着我别自杀,别的任务没有。他俩都是二十几岁,还很天真。 我的高靿儿皮鞋上有副蓝色鞋带,这是我自己用帆布线做的,既长又结实。 我把这副鞋带拿下来绑镣子,用手提着这个蓝鞋带,走起路来轻快。我这样办, 他俩都说好。其实我这是准备自杀的,这件事蒙过了他俩。 白天,还有外来机关的人员提审,他们问我犯了什么错误?我说不知道。我 照样写材料,我认为长春监狱对我不好,别的机关干部对我没有什么不好,我仍 然详细地提供材料。 我押在六监,每次出来或回去,班长都先叫我站在外边,等他把六监两边的 小窗户都关上了才叫我回去。我知道于也华等五人关在六监的小号,怕我见着, 也怕他们看见我。 脚镣子太大,把脚脖子磨破了,我请求换一副轻的,果真给我换了一副轻的, 我感到很满意。镣子戴上很难拿下来,弄副轻的减少一些痛苦。 除了提审,外边还送来许多提纲要我写材料,都是管教科送来的。一份一份 地写,在屋内不闲着。刘克敏说:“你写这么多材料,真了不起,脑筋真好。” 我哼一声,内心的话,写什么也不行,要整你,他们不论这一些,只找缺点,不 论优点。长春监狱与长春市公安局的政策不一样。有什么话往肚里咽,他俩懂什 么。我与他俩谈话就是“结了婚没有?”“想家不?”“出监之后干什么工作?” 像哄孩子似的。 晚上,监房门锁不住地响。门响完之后,脚镣子就跟着响起来,都是经过我 的窗户到前面办公室去的。我知道这又是审于也华他们五个人。我等着提审,但 一直没有提我。我把白天准备的蓝鞋带拿在手,往脖子上一套,两手一勒……试 了一试,只要系个死扣,就可以勒死。勒死人只要5 分钟就行,我有经验。在长 春我指挥特务们干过这种勾当。我勒死过别人,现在,该我勒死自己了。想了想, 今天先不勒,明天晚上过一堂看看风头再说,不要勒早了。越想越难过,掉了几 滴眼泪。真的,如果我真有现行反革命活动,怎么样也不过分,可是,这无中生 有的横祸,叫我如何忍受呢?这真是犯人屋中坐,祸自天上来!戴着脚镣子睡觉, 把被子都刮破了,翻身先要把脚镣子拿起来。咳,共产党宽大了我一半,不能再 宽大了,与其宽大一半,何必不把我早处死了,省之为我多费了许多高粱米!长 春监狱是我的坟墓,自杀如能实现,可以赚一个囫囵尸首。 第三天晚上,别的犯人都睡了,把我提到典狱长办公室。满屋子的人,叫我 坐在地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正坐是吉林公安厅的一个科长,找我了解过材料。他 年龄较大,比较胖,对于特务问题颇有经验。左首沙发上坐的是吉林公安厅刘科 长,他是专门负责监狱劳改队管教工作的。监狱管教科万科长,袁副科长,还有 其他几个,一屋子椅子、凳子都坐满了,有十多位。正坐的那位科长说话了: “怎么不认识么?” “有的认识。”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决不含糊,有话我是一定要说的。 “关梦龄,我告诉你,我们对你十分了解,知道你在特务机关有两下子,现 在吃不开了!我问你,你在长春监狱都有什么活动?你好好谈一谈。” “我是自首的,我如果在长春监狱还企图不轨,那我当初就不自首了。长春 的特务头子都跑了,我没跑。自首,就是不想再反革命了。” “你自首,那是迫于形势。” “不论怎样,我是自首。” “关梦龄你要老实一些。”万科长从旁对我申斥。 “你有什么活动?你怎样计划的?”还是正坐的那位科长,他主持审我,别 人都旁听。 “我这个人是痛快人,如果有计划,有活动,我在这一说,有多漂亮。何必 叫这么多政府人员为我操心呢?不过,把我当作第二个陈兴芝,那是有出入的, 我不是那种情形。” “你是哪种情形?” “我认为在监内搞现行反革命,第一,我没有那样想法;第二,没有对象。 不管客观上怎样反映,我没有那样做。” “你说你自己没有做,是客观上的反映,那么客观上根据什么反映的?” “根据我是大特务,根据我们外帮组有五个犯人在一块搞小圈子,也许这五 个人咬上了我,于是认为我有最大的嫌疑。” “说了半天,都是别人认为,你自己没有事!” “我没有事,也不能说没有事,有许多错误。” “都有什么错误?” “我借给别的犯人棉衣,拉拢同犯。” “拉拢同犯干什么?” “什么也没有干。” “是不是叫他们当交通(特务机关传递情报的人)?” “当交通,他们不懂得。” “关梦龄你是不是认为你不说,就可以混过去?” “这样吧,政府把我的活动计划说出来,我承认好了。政府宽大就宽大,不 宽大也没有关系,现在枪毙了,我已经多活了六年。” “你要坦白,自己说!政府不能替你坦白。” “我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了,给我加什么罪,我都接受。反动也好,顽固也 好,我是承认的。” “你这是什么态度?抗拒!”万科长又批评我。 我停了一下,没有说话。旁边那几位干部也都困倦了。我心想,白天都忙了 一天,晚上又到这陪审,结果什么也没审出来。他们一定认为我很顽固。我想了 一下说:“报告科长,我先回去,明天我写一写,写完了你看看,不行再说。我 这件案子,也不是个小事,反正一天两天结束不了。天太晚了,我支持不了,腿 也疼起来了。” 这位科长往沙发上看了一下。有几位干部也说:“先叫他回去吧。” “关梦龄,你回去好好想,老实写!” 回到监号,我把今天的审讯仔细地分析了一遍,知道他们手中什么也没有, 审讯的词句很空虚,一听就是硬要东西。我最后脱身的那几句话,是想试一试, 如果他们不叫我回来,那是有证据的,放我回来就证明他们什么也没有。我说回 来写,搭了个台阶。我如果总是“不知道”,“我什么活动也没有”,那就不好 下台了。我这样一说,暂时收场。我躺下来,心里很坦然。心想,他们这是何必 呢?不敢往我身上乱加罪,又不肯对我放松。事缓则圆,这是我一贯的主张。日 子多了就会好转。 早晨起床,一看脚脖子破了,我说:“这怎么办?挺疼!” “找医生,怕办不到。”这是李万金说的。 他说找医生办不到,我倒要试一试。我拿张纸写了一个条子,交给班长。我 想,如果医生来看,那我还有一定的重要性;如果置之不理,那就如同一般犯人。 一般犯人脚脖子卡破了,根本没有治的。条子交给班长,班长回来对我说先等一 会儿,上班医生就来。这里有犯人医生,有政府人员的医生。一般犯人,都是犯 人医生诊断。我这伤不知什么人来看?早饭后,一个女医生来到监房!她叫我坐 在门口,给我清洗了伤口,上了药,用绷带扎上。走时还说后天再来换药。她走 后,李万金说:“这是李典狱长的爱人,她是不给犯人看病的,你是个例外。” “我的案子严重,犯人医生不能与我接触。”我这样说,但心里感到事情越 来越好办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