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一八 副军长梁波带着一个最轻装的侦察营,在上午十点多钟,到达距离敌军据点吐丝口十五 里地的羊角庄。刚洗过脸,居民徐二嫂盛给他的一碗山芋干小米粥还没有吃完,电台上来人 通知他军部有急报来,正在收录。不到一个钟头,电报飞到他的手里,告诉他决定部队提早 出动,要他尽可能在部队到达以前完成预定的工作。这个行动计划的改变,和他根据到达这 里一个钟头的感受所考虑出来的见解,是吻合一致的。居民反映:敌人正在拆毁房屋,砍伐 树木,搜集铁丝等等物资,抓伕子连夜构筑工事,……在敌人立脚未稳的时候,越快越早地 发起攻击,对自己是很大的便宜。这是单就战术的利益来考虑的。自然,他从电报的内容想 象得到野战军指挥部决定的这个改变,还有更大更深的作战用心。但是,对于梁波的先遣工 作,这个改变却成了一个突然而来的严重压力。 使他这个爱说爱笑的人,不能不感到焦灼和苦恼。 他把黄达喊到面前,指着地图命令说: “你自己带一个组,另外由你再派一个组,在南北两个地区,跟兄弟部队取得联络,天 黑以前跟我汇报!” 黄达呆望着他,脸上现出为难的样子。 “队伍今天夜晚就到,知道吗?说不定明天早晨就得开始攻击,这是电报,你看看!” 黄达看看电报,扭转身子,急速地走了出去。 “有飞机!换便衣去!”梁波喊着对黄达说。 “知道!这个我会的!”黄达头也没回地跑着回答说。 紧接着,是军政治部的民运部部长郎诚站到他的面前,梁波把电报递给他,说: “你看你的工作该怎样做?” “我立刻出发!”郎诚看了电报,决然地说。 “对!你是个聪明人!你姓郎,这当口办事,就要如狼似虎!去吧!我不必跟你多说 了。”梁波爽朗地说。手向郎诚挥了一下。 郎诚迅速地走了。 侦察营营长洪锋急匆匆地走进来,梁波命令着说: “第一,在天黑以前,搞清楚吐丝口石圩子里边敌人在干什么?做些什么动作?第二, 把吐丝口周围的地形,附近有几个支撑点搞清楚。第三,查清敌人的兵力、武器配备。这两 条,也要在天黑以前完成任务!就是说,要你完成任务的时间只有六个钟头。” 洪锋是个矮小精干的人,从一个侦察兵的生活开始,到现在,是带领五百个侦察兵的营 长。他以最敏捷的侦察兵特有的鹰一样的眼光,在梁波的脸上猎视了一下,眉头微微地皱着。 “我的身上、脸上没有什么好侦察的!”梁波和洪锋的眼睛敏捷地对望了一下,说。 “第二、第二没问题。”洪锋想了一想,说。 “第三有问题?恰恰最重要的一条有问题?” “白天!摸不进去。” “改到夜晚?明天早晨就要开火!同志!” 洪锋皱皱眉头,咬着牙齿说: “好吧!保证坚决完成!” 梁波紧接着问道: “你怎样保证啦?” “不完成任务,听凭怎样处置!”洪锋举着手说。 “你怎样完成?” “我交给你一个俘虏兵!” “行!可不能弄个半死不活的来!” “那当然!” 洪锋的鹰样的眼光,又在梁波的脸上猎视一下,看到梁波现出满意的微笑,便回转身子 走了出去。 “这个家伙,有股干劲!”梁波望着大步疾走的洪锋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赞扬着说。 不到半小时,梁波打发了这三批人,去执行三种紧急的任务。在这半小时里,他的心情 和思虑是紧张的。这三批人打发了以后,他很想松弛一下。可是,村长葛成富走了进来,后 面还跟着一大群人,老大爷、老大娘、大嫂子、大姑娘,还有些小孩子们。 “你是葛富成吗?”梁波笑着问道。 “是葛成富!我们村长!”一个老大娘说。 “好几年不见了,还记得我们?”葛成富眨动着充血的眼睛,带着笑容说。 “你看,我把葛成富记成个葛富成!你的样子我还是一看就认识。你当过民兵队中队 长,同我们在这些山里跟鬼子捉过迷藏呀!好家伙!四、五年不见,长成个大人,当了村长 啦!”梁波握着葛成富粗壮的手,哈哈地笑着说。 老乡们一个拥着一个地只是朝梁波面前推挤,眼光一齐盯着梁波的脸,以悲喜交杂的神 情和言语,吵吵嚷嚷地争抢着诉说道: “司令,你来得正好!” “今天早晨,敌人还到前头庄上来抓人拉牛啊!口镇①遭了殃!” ①口镇是吐丝口镇的简名。 “我们都是躲到山沟里、地窖里,听说你来了,才爬出来的啊!”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要打的吧?可要把他们打走!比日本鬼子还凶上十倍呀!” 梁波曾经是地方军区司令,率领部队在这一带地方打过游击战,老乡们熟悉他、爱戴 他。现在,在苦难到来的时候,敌人到了他们面前,他们对这个别离已久的军事长官,表现 得非常亲切、坦率,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村长的母亲葛老大娘的眼泪——是悲苦 的,但也是热情的——从红红的眼角,流过两腮,一直滴到衣襟上。 “真是盼你们来,想你们来啊!你们不来,我们可怎么好啊!”葛老大娘象母亲样地拉 着梁波的膀子,抖动着脸上的皱纹说。 “老妈妈!不要难过!我们要把这个敌人打掉的!”梁波高声喊叫着,对葛老大娘劝慰 地说。 “就靠你了!就靠你了!”葛老大娘揉干了眼泪说。 “我一个人有什么用?靠大家!靠你们!”梁波对葛老大娘,也对着众人说。 “是瘦了一点!” “多辛苦!还能不瘦?成年操心劳神!” “神气还是从前的神气!眼珠子还是那样雪亮!” “哎呀!多了几根白头发!老还看不出老!” 梁波在老乡们的面前一站,几句话一说,老乡们惴惴不安的心,便平定下来。 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从来就是他们的保卫者,在保卫他们的斗争里总是要获得胜利 的。这个不移的信念,在他们的心头复现出来,他们面容上的愁丝苦缕顿然消失。对他们亲 人一般的梁波,仔细地端相着,从他的腿脚到他的眼睛和头发。用最亲切的语言,谈论他, 祝福他。 这个生动的场面,使梁波在寒冷中感动温暖。他感觉到他真象是一个久游在外的人,一 旦回到了故乡,会到了亲人——自己的父亲、母亲、兄弟、妹妹和知己的朋友一样。痛苦和 死亡的魔鬼,正在人们的面前疯狂地手舞足蹈,威胁着人们的生存和幸福,人们焦急地迫切 地要求保障和拯救,从葛老大娘多皱的脸上的泪痕,从人们惊惶的眼色,颤抖的声音,恳切 的悲酸的言语,梁波的内心,在这个短短的时间里,有了深刻体会。 “不要怕!国民党蒋介石不比日本鬼子更厉害!我们大家齐心合力,一定能打败他们! 这一次,把国民党蒋介石连根刨掉,日子就好过了。老大爷们,老大娘们!这一次仗打完 了,再把生产搞好,你们就享长福了!”梁波思虑一下以后,以充满信心的语言,对人们鼓 舞着安慰着说。 人们,尤其是老人们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托你的福啊!” “你们回去吧!让他歇歇!人家走了一夜,刚到这里!”葛成富邀赶着众人说。 “成富啊!你也去歇歇,一天一夜没归家,眼都熬红了!” 葛老大娘子对子说。 外面有人说: “华同志来了!” 众人朝旁边一闪,银灰色的围巾包着头的华静走了进来。 “这多人在这里干什么?开会?”华静取下围巾,茫然地问道。 “小华,是你呀?”梁波笑着说,伸出他的手来。 华静扭转脸去,目光在梁波的脸上停住了好一会儿,然后和梁波紧紧地握着手,惊叫道: “梁司令!是你?真想不到!”她高兴地跳了起来。 “你想不到的事情可多咧!”梁波微笑着说。 人们神秘地轻轻地蹓了出去。 “在这里工作?”梁波问道。倒了一杯茶给华静。 “是的。” “这个热闹可给你看上啦?” “什么热闹?” “打仗!双方几十万人啦!比打游击可热闹得多呀!” “看你们登台表演吧!” “你也是个重要的角色!” 华静理理头发,喝了一口茶,眯着她的细小的但是有神的眼睛说: “我呀?跟你们跑龙套,就怕你们不要!” “过分的谦虚!戏里没有青衣、花旦,有什么看头?” “人家说你是个爱开玩笑的人,真是一点不假。” 梁波停止了谈笑。这时候,他才在这个二十四、五岁的干练的女人身上、头上、脸上, 转动着他的锐利的眼光。华静羞怯地避过脸去,手里抚弄着围巾,一口气把一碗茶喝完。 华静和梁波曾经见过几次面,那是她在部队里当记者的时候,访问过梁波,听梁波谈过 战斗故事。虽只是三、四次谈话,她的心里却烙下了难忘的印象。她认定这个男子是个出色 的革命家,也是最富有生活趣味的人。他讲故事,总是那样生动得使她吃惊,她认为把他称 为一个口头文学家,完全是恰当的。讲到夜晚的景色,天上的星和月亮,树林里有夜猫子号 叫,水是有亮光的,没经验的战士们,往往当作平地干土踩下去,把鞋子袜子弄得泥湿污 脏。讲到山,山上有什么树,草是青的还是枯黄的,山道的斜坡是陡险的还是平坦的,是石 山还是土山,石头是白的、紫的,还是红的;讲到战斗,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地描绘,把那 些战斗英雄的动作,声音,以至是圆脸还是方脸,身材高、矮、大、小,手里的刺刀怎么拿 的,和敌人扭抱一团怎样地摔、打、滚、跌等等等等,说得清清楚楚,就象说书人说“武老 二”一样,使你越听越有味,越想听下去。他这样讲,她完全用不着动笔去听一句记一句, 因为每一句都刻到她的心坎上,使她怎么也忘记不掉。华静长时期的爱慕着这个人,因为她 的工作变动,失去了以记者身分和梁波接近的机会,她认为是件很不幸的事情。虽说,她离 开军事记者的职务,来到地方党委工作已经两年多,和梁波不见面也是两年多了,但却不曾 忘掉梁波留给她的明朗深刻的印象。她觉得她今天见到的梁波,好似比两年前更年轻一些, 估计不会超过三十五、六岁。梁波头上新增的几根白发,她完全没有去注意,她在竭力地从 梁波身上发现年轻的标志。 她对她的眼力,有着顽强的自信。在她的眼里,梁波的眼光比过去更加尖锐了,不然, 她怎么会发生畏惧呢?梁波的眉叶,也比过去乌浓得多,额角上的皱纹也少了几条,黄里稍 稍发黑的肤色发着健康的光亮。尤其是,在这个战争空气严重的时候,他还是那样谈笑自 如,真使华静不能不觉得他的身上具有一种诱人的魅力。 华静是个“奇怪”的与众不同的女子,梁波曾经听到什么人说过。她活跃、聪颖、有才 气。她能够和任何男子接触、谈笑,但谁也侵犯不了她。好几个年轻的漂亮的有才干的人曾 经向她求爱,都遭了她的拒绝,她没有对谁宣称过,但她自从懂得恋爱的时候起,早就打定 这个主意:爱人由她自己去选择,而不是由别人来选择她。“小华,不要再顽固了!”“华 静,在爱情问题上和工作问题上一样,不能骄傲!”她的女朋友们曾经劝说过她,她说: “这不是顽固,更不是骄傲!” 总之,她没有怀疑和动摇过她那十分自尊的态度。 现在,不知她是在自己选择呢,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在梁波的面前,她沉默了好久,而 梁波好似洞悉了她的内心奥秘,有意任她进行选择的思考似的,也甘愿让这一段时间在沉默 里度了过去。 当前的情况,不容许过多的沉默,一切都在动荡里,激烈的动荡里,思考只能是最迅速 的过程。她把落在梁波身上的念头,竭力地抛脱开去。趁着飞机“呜呜哒哒”的声音传来, 她象犯了过错似地赶忙向梁波说: “我们听说有部队开来,高兴死了。龙书记要是知道你来了,那不知多么高兴哩。他要 我来联系联系,看需要地方上做些什么事情。” “需要你们帮助的事情可多得很!我已经派人去找你们!你是在地委工作的?那真好透 了!你说龙书记?是哪个龙书记?是龙泽吗?”梁波连续地问道。 “是的!龙泽同志带来一个工作队,昨天夜里才赶到前方来的。” “在哪里?” “离这里五里路,匡庄。” “那就好透了,我去看看他!” 梁波站起身来,叫警卫员冯德桂牵了马,喊来一个警卫班。 梁波没有骑马,他的马是经常备而不用的。这时候,他更是不能也不应该骑到马上,他 和华静并肩向匡庄走着。 这里的雪比南边落得轻些。雪已经融解了的田野里,铺着一片绿的麦苗,它们在寒风里 微微颤动,竭力地要想站立起来。道路开始干燥,两个人的脚步走得很轻快。 “讲个故事听听好不好呀?”华静笑着说。 “这一仗打下来,你可以听到好多故事。也可以亲眼看到好多故事。你自己的事情,不 也是很好的故事吗?”梁波欲笑不笑地说。 华静敏感到梁波的话含着双关的意思,胆怯地小声问道: “我有什么事情可以当故事讲的?” “每一个人都在斗争里面,创造自己的故事。”“有人创造了惊天动地的故事,有人只 是平凡地过生活。” “每一个惊天动地的故事,都不是一个人能够创造出来的,自然,有人是故事里面的主 角,有人是配角;就好象戏台上演的戏一样。一个指挥官可以是主角,有时候,却也只能起 配角的作用。《三打祝家庄》里的乐和,是个伪装的小马伕,嘿!倒起了主角的作用,没有 他呀!祝家庄就打不开!” 华静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玩味着梁波的话。 和女子很少接触的孤独惯了的梁波,忽然发觉到自己是和一个女子走在一起,这是他的 生活里从来没有过的啊!要不是前面、后头还有警卫人员,他简直会认为是一种罪过。可 是,他的心窝里,却怎么也禁不住地腾起了波浪。新鲜的生活感觉,终于在他的心里浮现起 来。一句带着挑衅意味的话,竟情不自主地脱口出来: “还是那样顽固吗?” 华静的感情被强烈地触动了一下,赶忙把银灰色的围巾裹到发热的脸上。 “天这样冷!”她装着没有听见似地自言自语地说。 梁波完全没有发觉,华静的动作和说话是机警巧妙的掩饰,因为在她说话的时候,恰巧 有一阵冷风从他们的面前吹过。他没有再说什么,听凭华静脚步缓慢地落到他的后面去。 “还是谈谈战争吧!”隔了一会儿,华静走上前来说。 梁波从这个“还”字上,体味到自己刚才说话的冒昧和唐突了。但是“谈谈战争”却成 了他这时候的一个难题。 在战争里层生活久了的人,只要有可能,就是说,只要有点空隙时间,比方是半个小 时,哪怕是几分钟,总是想谈谈不是战争方面的事,如关于爱情或者其他生活方面的。而华 静却要他“还是谈谈战争吧!”为了顺从对方的心意,也为的别的无话可谈,在华静走到肩 旁的时候,梁波只得说: “好吧!谈谈战争!” “战争给人痛苦,也给人快乐。”华静抒发自己的见解说。 “对的!战争给人灾祸,也给人幸福。如果能从别的方面使人们得到快乐、幸福,我们 就不必要通过战争的方法。对我们来说,战争的道路是‘逼上梁山’。过去是这样,这一次 也是这样。”梁波感慨地说。 “这次战争,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华静问道。 “我想,总要作十年八年的打算!当然,那是要根据战争过程里各方面的条件变化来决 定的。” 华静大大地吃了一惊,冻冷了的脸上的肌肉,更加紧缩了。落后了的脚步,赶紧走上前 去,追问了一声: “十年八年?” 梁波突然大笑起来,偏过头来望着华静的惊讶的脸,说: “嫌长吗?也许还要再加上十年八年!” “吓唬我!” “你还是个小青年!怕人家吓唬!” “我不怕!” 梁波觉得他的话增加了华静的思想负担,竭力地用笑声冲淡他的话的重量,避免让青年 人沉入到迷茫的深渊里去,对战争的长期性发生畏惧的心理。梁波笑着,华静也笑着,但她 的笑是盲目的,是被梁波的笑声自然引发起来的。…… 匡庄,地委书记龙泽的屋子里塞满着人:县委书记、县长、区委书记、区长,还有附近 的乡、村干部们。一盆烧得旺盛的木柴火,放在中央,干部们围成一个大圆圈,有的坐着, 有的站着,也有蹲在墙边的。因为门上挂着草帘子,屋子里的空气,显得窒息而又带着怪 味。龙泽躺在一张木睡椅上,身上裹着一床棉被,不时地咳嗽着。 干部们谈论的中心,是昨天夜里和今天早晨开来了主力部队的事。几天以来,由于济南 的敌人进犯到这个地区造成的不安的情绪,看来已经消除近半,他们的声音容貌显得很兴 奋。患着肺结核病的龙泽,昨天夜里刚到这个屋子里,还吐了两口带血的痰;在干部们讨论 当中,他还是不时地插上三言两语。 “小华怎么还没回来?” “听说是梁司令来了!” “我说的,一定要干他一场!让这些国民党反动派回不了济南!” “把济南府也拿下来!” 门上的草帘子动了一下,众人的眼睛一齐望着门口。 “许是小华回来了!” 进来的是葛成富。他气喘吁吁地说: “老梁来了!住在我们村上!” “是梁波?” “是的!” “你看到他了?”龙泽问道。 跟华同志一起,到这里来了!马上就到!” 龙泽撑持着坐起来,停止了胸口疼痛的呻吟,说: “他在一个军里当副军长,要是他来,就是来作战的!幸亏昨天夜里我们赶得来。得赶 紧准备!怕在这两天就得打起来!” 草帘子一动,人们的头还没有来得及抬起,华静闯了进来。 “来啦!想不到是他!”她拍着手说。 她回过身子连忙把帘子掀起来,接着,梁波走进了屋子。刚坐下去的龙泽又撑持着站立 起来,向梁波伸着手,压住咳嗽,喜出望外地说: “真的是你来啦!天兵天将!天兵天将!” 梁波把龙泽按着躺到睡椅上去,问道: “身体不好?” “还是老毛病!”龙泽气喘着,摇着头微笑地说。 梁波向屋子里的人瞥了一眼,和每一个人亲热地握了手,真象是回到了故乡,和人们久 别重逢似的。 “老兄!这可不行啦!带着病到前方来呀!”梁波坐到龙泽的身边,又重新拉着龙泽干 瘦的手说。 “没有问题!趁大家都在这里,你谈谈吧!军事上怎样计划的?要什么,尽管说!别看 我是个病鬼!拚命也得拚啦!” 龙泽摇着梁波的手,兴奋地说。 梁波站立起来,象在一个严肃的会议上做形势报告似的,把敌我的情况、作战的意义、 胜利的条件和困难等等作了简要的说明,最后,声音特别响亮地说: “大队人马今天夜里到,说不定明天早晨就干上!什么计划?把李仙洲这五、六万人先 吃掉!向你们要什么?要伕子,要担架,要粮草!支前司令部没通知你们?你们这个地区, 包我们一个军的民伕、担架、粮草的全部供应。” “那就得赶快!”一个县长站起身来说。 “好吧!你们就走!一分钟也不要耽误!组织一切力量,用一切办法,集中粮食、民 伕!”龙泽果断地说。 “没有面,就搞小米、高粱,再没有,就搞山芋干子,只要能吃就行!先作半个月打算 吧!”梁波以急迫的声音,接着龙泽的话说。 “懂得吗?这一仗,关系全局、全山东!特别是关系到我们这一地区的党同人民群众的 生死!主力部队是从陇海铁路南边到山东来,替我们消灭敌人的!”龙泽又一次抖索着身 子,艰难地站立起来,两只眼睛发着炯炯的亮光,严肃地对他的下属们说。每一个字音都显 出沉重的力量。 地方干部们象一阵风一样,涌了出去。 “保证你们不饿肚子!放心!”龙泽坐下来对梁波说。 “你安静一些,休息,休息!”梁波劝慰着说。 “明天就动手吗?” “就看队伍到齐到不齐,这一回,吃到嘴,就是个大鱼!可不象我们从前打游击,不是 拍个苍蝇、蚊子,就是吃个小虾虾!”梁波指划着说。 站在一旁的华静,一面看着文件,一面用心听着他们的谈话。她的脸色,跟随着谈话的 内容和气氛发生着变化:紧张、沉重、愉快、兴奋。…… “有了孩子吗?”梁波问道。 “有一个,去年生的。”龙泽微笑着说。 华静轻轻地走了出去,在门口,她听到龙泽问梁波道: “还是光杆子?老顽固!我们这里也有一个顽固派!”说着,龙泽“嘻嘻嘻嘻”地笑起 来,笑声象小黄雀鸣叫似的那样尖细。他并且竖起一个食指,指着门外,仿佛他知道刚刚出 去的华静还站在帘子外面,故意说给她听似的。 “现在打仗,不谈这个!”梁波微笑着说。 “是‘战后论’者?不希望我做些什么?” “希望你做三件事,第一,把民伕、粮食搞好!第二,保重身体!第三,今年再生一个 娃娃!” 两个人谈笑了一阵。梁波心里有事,焦虑着黄达和洪锋他们的工作,说走,便站起身 来,辞别了龙泽。 在他到了村口,正要上马,华静追跑上来,递给他一个分量沉重的布袋,笑着说: “几斤面粉,龙书记送你的!” “请你跟我说一声‘谢谢他’!”梁波扬扬手说。把面粉袋交给了冯德桂。 “不送你!上马吧!”华静笑着说。 梁波跳上马,回头望望,华静在寒风里向他扬着银灰色的围巾。 “小华!有空到我们那里来,再跟你‘谈谈战争’!” 梁波哈哈地笑着说了两句,便坐上马背,待他两脚踏稳脚镫,马儿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 的时候,华静的脸突然发起热来,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扭过头,飞快地跑回到村子 里去。 一九 时间的迫促,任务的紧急,逼使侦察营长洪锋不能不替自己出下这样的难题,——大白 天到敌军据点去捉俘虏,而且不能不把这个难题在天黑以前圆满地回答出来。 洪锋带领一个排的侦察兵,全部按照当地居民的装束,把短枪揣在怀里,机枪捆藏在一 束高粱秸子里,挑在肩上,在下午两点钟光景,分成六个组,先后到达距离敌军据点吐丝口 四里路远的崔家洼。向居民调查以后,洪锋决定派六个人,扮作向敌人据点送树材的居民, 去执行捕捉敌军哨兵的战斗任务。因为居民反映说:敌军限定崔家洼在这天下午四点钟以 前,要把五棵树干送到吐丝口,不按时送到,明天早晨就要烧毁崔家洼全村的房屋。 洪锋决定由排长宋杰担任战斗组长,另外配上五个战士,抬着两棵树干,向吐丝口西门 口行动。 吐丝口镇上驻扎着国民党匪军新编第三十六师师部和三个步兵团,一个炮兵团。他们是 昨天下午三点钟到达的,正在日夜地赶筑防御工事。 惨白的阳光,斜照着吐丝口的石圩墙上。圩墙的石缝里,不断地挤出一条一条水柱,眼 泪一样地往下流滴。圩门楼上的冰冻,也在融解,冰铃铛不住地跌落下来。 圩墙上和门楼上,有一些士兵和被逮捕来的居民,在被强迫着搬石弄土,构筑碉堡。 圩门口的两个哨兵,在太阳地里,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美式步枪,来回踱着,嘴角上叼 着香烟。 抬着一棵树干先头出发的两个战士,前头的叫田通,后头的叫上官朋。他们一面走着, 一面哼着“杭唷杭唷”的调子。肩上的重担,使他们感到肩骨和肌肉和疼痛。 “谁出的主意?罚我们苦工!”田通气恼地说。 “叫你不说话,你又说话!装哑巴还好说话?”上官朋责备着说。他们走了一阵,歇了 下来,坐在树干上。 “会说话的人装哑巴,比抬树材还要难过!”田通摸摸嘴巴,咕哝着说。 “谁叫你是广东人说广东话的?” “当了广东人就该把舌头割掉?” “割了一个钟头再给你安上!喂!到圩子门口,可不能再开口啦!” “那可难说!要真的割掉舌头倒好办!” “说话出毛病,你要负责!营长再三交代过的!你自己也作了保证。” 田通把手一挥,嘴里“哇哇叭叭”地叫着,扁担又上了肩。 “对!就是这个样子!”上官朋哈哈地笑着说。 “怎么也要学好几句山东话!”田通走着,忿忿地说。 “不说,不说,又说了!” “这是最后一句!” “还说!快到了!” 田通再也不说话了。没法子,只好大声地哼着“杭!”“杭!”真不痛快!就连哼着这 个声音,也要比别人少一个字音! 两个人抬着柳树干,渐渐地接近了吐丝口的圩门口。 “你们要当心,路上有人来!” 在圩门楼上,一个拿着望远镜的军官,向圩门口的哨兵,用呛哑的鸭子喉咙喊叫着。两 个哨兵立刻振作起来,把大檐帽子朝脑后移移,抱紧手里的枪,两只眼睛直瞪着正前方的大 路上。 那个三角形面孔的士兵,赶忙捏熄了香烟,把剩下的半截烟,夹到耳朵后面。拉下步枪 机柄看看,子弹早已躺在枪膛里。个子矮小消瘦、脸形却很阔大的一个,模仿三角脸的动 作,也做好了战斗准备。这是一种习惯,他们并没有过分的紧张、恐惧。白天难道还会出什 么鬼?他们看到,走来的是两个老百姓,抬着什么笨重的东西。 “不是抬的死人,就是送树材来的!”矮个子轻松地说。 “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不能大意!共产党的民兵,什么花样都想得出来!”三角脸警告 着说。 “脚赶脚,不还是有人送树材、送烧草来的?你就是太小心!” “小心一点好!” 果然,是送树材来的。两个人抬着一棵不大不小的柳树干,肩膀上的扁担给压得快要折 断了,再望望后面,还有四个人抬着一棵更粗大的,向面前走来。 “我说是吧!送树材的!拥护国军的人还是有!”矮个子自鸣得意地说。 “不派枪杆子去硬要,他们会给你送来呀?什么都是假的! 只有枪杆子是真的!”三角脸晃晃手里的枪,神气地说。 两个身穿狗皮袄、脚穿翘鼻子老布鞋、头戴狗皮帽、腰里扎着黑腰带的人,咬着牙齿, 痛苦地抬着树材走到面前。他们知道,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受检查,便把树材放了下来。田通 把又黑又破的毛巾,不住地在脸上、在脖子里擦着汗,嘴里呼呼地喷着热气。 “抬到门楼上去!这样一棵树有多重?累得那个样子!”矮个子挥着上了刺刀的美国步 枪说。 两个人一句话没有说,把扁担又拾上肩,朝圩门里面走去。 “站住!”三角脸突然喝令道。 抬树材的停下脚步,扁担卸下肩来。走在后头的上官朋向前头的田通轻声到那两个士兵 听不到的程度说: “注意!花样来啦!” “你望着前面,让我去盘盘他们!”三角脸对矮个子说。 他快步地走到两个人跟前,向田通问道: “是本地人?” 田通木然地望着他,擦着汗。 “问你话的!”他用刺刀指着田通大声问道。 “老总!他是哑巴!”上官朋用学得蛮象的山东腔笑着说。“哑巴?把衣服解开我看 看!”三角脸露出凶相大声地说。 圩门楼上的军官和一些士兵,向下面看望着。 上官朋自动地解开衣服。 “脱下来!” 上官朋脱下了狗皮袄放到树材上,接着又脱下破棉褡子。在冷风里面,他的身子连冻带 装地打着战抖。三角脸在他的身前、身后、身上、身下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接着又拿下狗 皮帽子,里里外外地看了一看。他把帽子抓成一团,用力地掷到上官朋的手里。这个查完, 又查哑巴。在哑巴脱衣服的时候,上官朋把脱下来的衣服往身上穿。 “没叫你穿!”三角脸竖起眉毛叫道。 “老总!天冷!”上官朋苦着脸,抖着身子说。 “冻不死!” 三角脸骂了一句以后,更仔细地在哑巴的周身上下摸了又摸,连各个大小衣袋都掏遍 了,什么东西也没有发现。后来,他又回过手来,在放在树材上的狗皮袄和破棉褡的袋子里 掏摸一番。结果,拿出一个小纸包,拆开一看,是黄烟末子。他放到鼻子边闻了一闻,气愤 地摔到地上去。 “你真是哑巴?喂!这个,你怕不怕?”三角脸挥着刺刀,狡诈地问道。 哑巴呆呆地望着三角脸,一声不响。他是多么想说话啊!他真想把三角脸手里的美国步 枪夺取过来,大喊一声:“老子不怕!”上官朋的心,“啪啪”地跳着,他惧怕哑巴田通忍 耐不住,在后面的人还没有到来的时候,露出了马脚。 “是哑巴!”上官朋不慌不忙地说。 狡猾的三角脸,好象已经认定哑巴是解放军的战士或民兵伪装似的,一股劲要想法子让 哑巴说出话来,他用力地在哑巴的臂膀上打了一拳。 哑巴真的有些忍耐不住,他觉得受了侮辱,恼火的脸孔胀得通红。他紧紧地勒着拳头, 嘴里“哇哇叭叭”地大叫着。这个局面,使上官朋的心情十分紧张,不住地朝哑巴摇着手, 同时带着笑容连忙对三角脸说: “老总!十个哑巴九个性子急!” 哑巴这么大怒大叫一下,倒把情势改变过来了,三角脸竟然解除了怀疑。但是一无所获 的检查,使他很不甘心。要么,这两个人是伪装的民兵、游击队,或者是解放军的侦察兵, 被他发现出来,可以受赏得奖。要么,能够从这两个人的身上,得到一点钱财,也使他两个 钟头的值班,不是白白过去。现在的结果,是两个一无所有的送树材来的老百姓!他非常失 望,对于他,失望从来就是恼怒的根由。他把刺刀狠狠地对着哑巴指过去,从他的鼠眼里射 出来的邪光判断,他对这两个人,特别是哑巴,有着强烈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憎恨。 这时候的哑巴田通,倒也打定了主意:“由你吧!再过几分钟,就该老子用刺刀指着你 了!”这个预见的结果,使田通心里平静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美国步枪是笨重的家 伙,可是刺刀的确是锋利的,发着闪闪的亮光。田通,没有害怕三角脸的刺刀;相反的,他 爱上了它,他下了决心要把它变成自己所有的武器。 “抬走!”三角脸张动着薄嘴皮命令着。 上官朋和田通,真是受了苦役,三角脸对他们折磨了足足有二十分钟。圩门口的冷风, 在这二十分钟里,也有意地帮助了三角脸,把他们的全身吹得冰冷。他们在三角脸回到哨位 上去以后,才穿上脱下的狗皮袄、棉褡子。 “扎得紧些!要准备动作!”上官朋扎着腰带,低声地说。 田通象马戏班里打武术的人一样,尽量地紧缩肚腹,把腰带紧扎到狗皮袄里面。 使他们焦急的是排长宋杰他们四个人,走的非常缓慢,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现在,四 个人还歇在距离圩门口一百多米的大路上,上官朋和田通远远地望见他们有人还在吸烟。 “真是惬意!不慌不忙的!”田通在上官朋背后咕哝着。 “你没有看到,圩门楼上有一大堆鬼东西!”上官朋低着头说。他没事找事做地摸弄着 捆在树干上的绳子。 田通会意地走到树干的一端,把打得很牢的绳结解开,解开又扣结起来,消磨着讨厌的 时间。 圩门楼上的军官,不住地用望远镜向坐在路上的四个人望着,他的身边站着四个背驳壳 枪的兵士,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排长宋杰决定稍待一些时候,再接近圩门口的哨兵,他认 为这时候就接近敌人,开始动作,是不利的。 现在,正是三处人都在焦急的时候,上官朋和田通最为焦急,他们已经置身在敌人的岗 哨后面,而且手无寸铁,很可能被敌人拉去筑碉堡。真的那样,可糟透了;尤其是田通,只 要还在敌人的势力范围以内,他就得痛苦地坚持做哑巴,这简直是他最难忍受的刑罚,他甚 至悔恨他当时勇敢地承担了扮演这个困难的角色。宋杰他们四个人也很焦急,虽然一切都已 准备妥当。捉到圩门口的两个哨兵,是便当的,对付圩门楼上的敌人,却不能不仔细地考虑 一下。正在这个当儿,圩门里面走出来二十多个人的一小队敌兵,把上了刺刀的美国步枪荷 在肩上,气汹汹地走过田通、上官朋的身边,经过岗哨,直奔宋杰他们四个人的面前走来。 宋杰估计到意外的事变,对战士们警告着说: “准备!” 他和战士们一齐摸摸胸口,有的把一只手探到怀里去,抓住了驳壳枪的柄子,指头扣在 枪机上面。 一队敌人接近到面前的时候,宋杰要大家把扁担放到肩上,抬着树干向圩门口“杭唷杭 唷”地走去。 “你们是崔家洼的?”一队敌人领头的一个问道。 “是!”宋杰操着本地口音回答说。 “还有木头怎么不送来?” “俺不知道!俺送俺的!” 一队敌人向崔家洼走去了,宋杰他们也就镇静下来。 另外一处焦心的,是洪锋和跟他在一起的战士们。他们守候在一个小山丘后面,离吐丝 口只有二里路光景。他们计算着田通、上官朋和宋杰他们从崔家洼出发,已经一个多钟头, 这么长的时间,走个来回趟也足够了,怎么还是没有动静? “定是‘小广东’田通出了毛病!” “我也担心他装哑巴装不象!” “给敌人抓去筑碉堡了吧!” “营长!派两个人去探探吧?” 洪锋向战士们摆摆手,叫他们不要作声。他紧张地伏在小山丘后面,望远镜始终没有离 开他的眼睛。 敌人断定抬树干的是崔家洼的老百姓。门楼上的军官放下了望远镜,没有再出现,四个 卫兵也跟着走了。 三角脸从耳朵边上取下那半截烟,安闲地吸着。 “搞到点什么?不能独吞啦!”矮个子问道。 “我是查查他们身上有没有武器,是不是民兵、游击队的?” 三角脸一本正经地说。 “我看见你掏他们口袋的!弄到外快,不分一点给我?”矮个子张大嘴巴,气恼地说。 三角脸受了冤屈,跳起来说: “你我弟兄还是外人?这两个瘟头!你看他们穿的好!那是不知穿了多少辈的臭狗皮! 你要?你去剥下来就是!搜遍全身,只有一张包黄烟的纸片子!” “我不管!晚上请我喝四两白干!” “你搜好了!有什么,你都拿去!” 三角脸解开衣袋上的铜钮子,把自己上上下下的口袋,一个个地敞开来,打打拍拍,走 到矮个子面前。矮个子不大相信,眼睛盯着他的口袋瞧着,三角脸把衣袋里所有的东西全都 抓摸出来。的确,除去几根红头火柴,半包压扁了的“小仙女”牌香烟以外,他的衣袋里什 么东西也没有。 矮个子还不死心,真的又伸手到三角脸的几个空无所有的衣袋里摸了一摸。 “我骗你?他们会带银洋来给你搜?这四个家伙来了,让你搜好了!”三角脸啐掉烟头 子,气呼呼地说。 四个人“杭唷杭唷”抬着树干,走到哨兵面前,放了下来。 三角脸向矮个子撅撅嘴唇。 矮个子如临大敌地紧抱着枪,晃着刺刀;站在距离对方的三步以外,吆喝道: “把衣服脱开看看!” “是崔家洼送树材来的!”宋杰说。 “我知道!打我檐前过,就得要低头!不管什么人,总是要查查的!”矮个子神气抖抖 地说。 宋杰的眼光,闪电似的亮起来,在圩门楼上一扫,又朝田通、上官朋两个人望了一眼, 正好,田通、上官朋和他的眼光对碰了一下。然后他又对面前的三个战士转转眼珠,向矮个 子用和缓的口气,撇着山东腔问道: “两位老总!真要查吗?” 矮个子和三角脸好象预知到灾祸的降临,神经紧张地把美国步枪平端起来,一杆枪对着 两个抬树材的胸口,同声地说: “真要查!” 在三个人眼光的同意和催促之下,宋杰动作敏捷地解下腰带,其他三个人同时跟着解下 了腰带。 “一个一个地脱!”三角脸大声吆喝道。 宋杰没有理他,下了命令:响亮地咳嗽一声。在三角脸和矮个子来不及眨一眨眼的一瞬 间,四条乌光雪亮的驳壳枪,突然地出现在四只鼠眼前面。眼下的局面,跟几秒钟以前不一 样了,不是他们的一杆枪,对着对方两个人,而是对方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着他们一个 人了。 “枪放下!”宋杰喝令道。 两支上了刺刀的美国步枪,从三角脸和矮个子手里,沉重地跌落到地上。 两个人发起抖来,麻木的身子几乎站立不住。三角脸习惯地双膝跪倒在泥土泞湿的圩门 口,哀叫着: “饶命!饶命!” 上官朋和田通,从树干上拿下两根绳子,疾步飞奔上来,把原是套在树干上的绳索,套 到三角脸和矮个子的脖子里。一个人拾起一支带刺刀的美国步枪,拖着两个敌兵就跑。 前面两个人拚命地拖,后头四个人用力地推,大声吆喝着上了大路,又拐上田野,一切 不顾地漫荒漫野地奔跑着。 圩门楼上响起了枪声,子弹跟在他们背后“砰砰咯咯”地嚎叫着。 三角脸拖在田通手里,是在套绳索的时候,田通就选定了这个敌手。三角脸一路嚎哭, 把身子只是往后倒赖,两只脚紧紧地扒着地面,听到枪声以后,他更是浑身战抖,抬不起脚 步来。哑巴说话了,田通把痛苦地忍耐了许久的话,汇总到一句话里,雷吼一样地爆发出来: “不走!老子宰了你!” 六个人挟着两个俘虏兵,跑过小山丘旁边的时候,站在小山丘上守望的营长洪锋,向他 们不住地挥着手,他们便继续地向远处跑去。 敌人的炮声轰响起来,出动了追兵。 炮弹朝着小山丘飞啸、轰击。烟雾和泥土在小山丘附近腾了起来。 到崔家洼催讨树材的一小队敌人,在奔到小山丘前面的时候,两架机关枪突然地密集扫 射起来,迫使他们停止了前进,伏倒在田野里。 正在射击的战士们,向洪锋要求道: “营长!把这几个敌人消灭了吧!” “我也去捉一个活的!” “对!冲上去,多捉几个!” 洪锋体会到战士们的饥渴,大声命令着: “对准敌人!步枪每人打三枪!机关枪连放二十发!” 步枪、机枪一齐射击起来,向着山丘下面的敌人。田里潮湿的泥土,给打得象蝗虫一样 地跳蹦着,敌人的嘴脸,紧紧地吻着泥土和枯草。 洪锋在望远镜里,望到抬树材捉俘虏的战士们去远了,便对刚放完一排枪的战士们扬着 手说: “同志们!任务胜利完成!回去!” 洪锋率领着战士们,离开了小山丘。迎着黄昏以前的斜阳和半天的彩霞,回向羊角庄去。 二○ 从一来到羊角庄到黄昏时分,大概有八个钟头的时间。对这八个钟头的生活和工作,梁 波感到兴奋和快慰。分配给干部们的任务大部分已经完成,得到了预期的和预期以外的成 果。侦察营勇敢机智地捉来了两个俘虏兵,民运部长郎诚跑了五十多里路找到专员公署,专 员跟他一起赶到匡庄地委书记那里,拨定了六百副担架和十五万斤粮食。黄达到兄弟部队联 络的结果,带回了当前的情况和野战军首长的作战部署。另外一个由胡克负责的联络小组, 还没有回来,就是不能完成他的任务,也不关重要。这些,加上在羊角庄到匡庄的路上和华 静有趣有味的谈话,在从匡庄回来以后,又睡了四个钟头好觉,使他不能不有一种过去生活 中所没有的充实、新鲜而又有光彩的感觉。同时,他也认定这是就要到来的巨大战役的胜利 预兆。他吃了一顿美味的晚餐,吃的是难得吃到的白面水饺(白面是老战友龙泽送的,卷心 菜和豆腐做的馅子,是母亲一样的葛老大娘送的),并且喝了一杯有点微酸、但是甜蜜蜜的 山芋酒。 点灯以后,听了洪锋关于俘虏口供的汇报,重新看了看黄达带回来的兄弟军王军长的 信,以及看到、听到村庄上碾小米、磨高粱、赶运粮草的紧张忙碌的现象,梁波的情绪又突 然起了变化。他的方而微圆的脸,在黄漾漾的灯光下面,呈现着忧虑、苦恼、不安的神情。 他不住地摸着脑袋,时而坐着,时而站起,平时的笑态、趣话,一下子消失掉了。 干部们对副军长心里想的什么,这种神态由何而来,全不了解,默默地惊异地望着他。 梁波的脑海里,浮动着一个迷蒙的设想。根据洪锋关于俘虏兵口供的叙述,他认为明天 就对这个敌人发起攻击,缺乏充分的条件,也就是说,存在着不少的客观上的困难,甚至有 失败的危险。他具有一个良好的指挥员的习惯:对于每个战役和战斗,从困难方面和可能失 败的结局上多加考虑。 “要我们包干歼灭吐丝口九千个敌人,已经确定了?不会再有改变!”梁波向黄达问道。 “确定了!不会改变!王军长把野战军司令部的电报给我看了的!”黄达清楚明确地回 答说。 “攻坚的任务!强攻硬打的任务!”梁波用沉重的声调说。 “爆破这一回用得上了!”黄达说。 “你们听到群众有什么反映?群众的情绪怎么样?”梁波问道,他的眼睛望着郎诚。 “听说要打,群众高兴透了!我沿途看到每个村庄,差不多每个人家,都在磨粮、弄 面、扎担架,一路上,大车、小车不断。”郎诚兴奋地说。 “没有听到什么议论?” “程专员问了我两句。” “他问两句什么?” “他先问:‘你们是七战七捷的队伍吧?’我说:‘是的!’他又问:‘涟水战役你们 参加了吗?’我说:‘参加的。’他听了我的回答以后,本来很高兴的脸色,马上就阴沉下 来。我看到他那种表情,心里真是不高兴,很想刺他两句!” “你想刺他两句什么?” “我想对他说:‘山东的敌人,由你们山东人打吧!涟水战役要是由你程专员指挥,一 定是不会失败的!’要是他再说什么涟水战役不涟水战役的,我这两句话板定要说!” “后来,他没有再说什么?” “他说:‘我们一定支援你们把这一仗打好!’” 听了郎诚的这些说话,梁波冷冷地笑了笑。 “同志呀!你是当过县长的吧?”梁波问郎诚道。 “当过。”郎诚羞愧似地笑着说。 “县长对专员应该这个态度?” “我也不是在他这里当县长的!打了败仗就该受轻视?” “你是个善观气色的相面先生?人家脸色变一下,你就知道是轻视你们打过败仗?” “我也不是小孩子!我看得出来,他对我们不信任!不然,他怎么说支援我们把这一仗 打好?” “我不跟你辩论!告诉你吧!程专员担心,我也担心!消灭这个敌人,不是简单的!” “我也有这个感觉,有人对我们看不起!让他们看看,这一仗打得怎么样?”黄达愤愤 地说。 梁波望望黄达,又冷冷地笑笑。 梁波到这个军来工作以后,感觉到他所接触到的大部分干部和战士们,对任何困难和任 何敌人,表现出不低头不屈服的英雄气概,一心一意地追求着全军的功劳和荣誉,是一种良 好的现象。单从今天几个小时的工作来看,也能够证明这一点。他们经过半天一夜的长途行 军,接着就辛苦奔波地执行了工作任务,完全忘记了休息和睡眠,并且把任务完成得很不 坏。但是,他同时感觉到他们急躁、不冷静,求战心切,求功的心更切,有些干部象郎诚、 黄达他们就有这种心理情绪,把在涟水战役中受到挫折,撤离了苏中、苏北根据地,当着是 一种羞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别人一提到涟水战役,就神经过敏地以为别人有意揭他们的 疮疤。郎诚刚才反映出来的这种情绪,就正是他们思想情绪里消极因素的暴露。对这些内情 细节,梁波比当事人沈振新和丁元善看得似乎更清楚。在偶然的场合或随意的谈吐里,从沈 振新身上,也能够察觉到一丝两缕消极情绪的痕迹。和沈振新在一个月以前那天吃酒看棋的 时候,沈振新说的那句话:“这个军的工作得靠你咧!”就使梁波感觉到沈振新的心情里有 着一个暗淡的影子。作为军的党委委员和军的指挥员之一,作为沈振新的老战友,梁波确定 自己要担负为沈振新和丁元善所没有的这分责任:帮助沈振新和丁元善消除干部们和战士们 的那种不健康、不正常的心理情绪,尽他的最大努力,使这个军在战争中建立功勋,得到荣 誉。 梁波焦虑的,是怎样以最低廉的代价,胜利地消灭吐丝口的九千个敌人。他认为这个军 的战斗力是强的,消灭这九千个敌人,可以拍胸口一手包干;但还得使这个军的指战人员尽 可能地少流血,少牺牲,不打消耗过多兵力的胜仗。这样,梁波认为对敌人的侦察了解工 作,就非常重要。他对洪锋已经汇报的两个俘虏口供的材料,表示很不满足。光是知道敌人 有一个师部、三个步兵团、一个榴弹炮团,师长、团长姓什么,名字叫什么等等,是不够 的,还必须明了敌人的政治、思想情况,部队特点和工事设备,兵力和火力配备等等具体细 节,才能够进行更有效的战斗攻击。 “俘虏兵还说些别的什么?”梁波向洪锋问道。 “嘿!这个敌人骄傲得很哩!俘虏兵说,他们在济南出发的时候,他们的团长训话说, 是下来‘扫荡’的,共产党主力已经消灭,只剩下一些游击队!” 俘虏的这段口供,洪锋似乎认为无关重要,梁波却感到很大的兴趣,赶紧地追问道: “这个团长的训话有意思!还说什么?” “那个团长还说:‘跟游击队打仗,要在夜里。’他们在济南演习过半个月的夜间战 斗,演习过成连成排的集团冲锋。” 洪锋想了想,继续地回答说。 “还说什么?”梁波的眼睛直望着洪锋,紧张地等候着具有新内容的回答。 洪锋想了再想,说没有什么其他的材料。 梁波以沉重的音调,警告似地说: “敌人的骄傲,对我们有好处。反过来,我们骄傲,就对敌人有好处,对我们自己有害 处。我们欢迎敌人来‘扫荡’!来集团冲锋!你们意会到没有?敌人要跟我们争夺夜晚!夜 晚向来在我们手里,现在敌人要从我们手里夺过去。嘿!敌人不都是傻瓜笨蛋啦!我们要坚 决保持夜晚的所有权,同时还要夺取白天的所有权!不能让敌人有掌握、支配时间的权利。 沈军长不也常常这样说?他的见解是正确的。……这两个俘虏兵供的这点材料,很有军事 上、政治上的价值!这比一个连有几挺机枪,有多少人数等等材料,有用得多!要好好地跟 他们谈谈,弄点好东西给他们吃,要他们多吐一些这一类的材料。听说你们揍了他?可不能 揍咧!” “有一个给‘小广东’在路上揍了两拳!‘小广东’说那个俘虏在圩门口揍了他一拳, 他一定要还他一拳,再送他一拳!”洪锋笑着说。 “你要告诉‘小广东’,再揍,这个俘虏也要跟他一样,装哑巴!”梁波把洪锋当作 “小广东”嘻笑着说。 在一小阵笑声以后,梁波忽地又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坐到桌子边上,拨拨灯草,眼光在 郎诚、黄达、洪锋三个人的脸上轮转着,冷静爽朗地说: “那个专员是一片好心!望我们打好仗。就算他对我们的本事不信任吧,又算得什么? 打败仗不要怕人家说!首先,自己心里不要有鬼!我看,你们心里就有鬼!这个鬼不赶走, 就还得再打败仗!跟谁赌气?你要刺那个专员两句做什么?要刺,刺敌人,刺张灵甫,刺李 仙洲,刺陈诚、蒋介石!刺敌人也要用具体的战斗去刺,刺的时候还得刺到敌人的要害,不 让他还手!不让他讨便宜!打过败仗,有什么了不起?古今中外,真正百战百胜的军队是没 有的。问题在于我们能不能把失败的经验作为取得胜利的精神力量。我看,要照那个专员的 话去办,扎扎实实地打好这一仗!野战军陈司令说过,我们要打一仗进一步!敌人不说要 ‘扫荡’吗?我们就来个‘反扫荡’!” 梁波象患难中的朋友一样,亲切地批评着,实际上是激励着面前的几个干部,干部们的 心仿佛是琴键子一样,梁波的声音仿佛是指头的弹击,在梁波发出每一个字音的时候,他们 的心就震动一下,起着强烈的震响。 “明天就要投入战斗!包干九千个敌人的任务,是严重的!今天晚上的时间,我们还是 不要让给敌人!”梁波用指头点着桌子说。 干部们不了解他的用意,闪动着疑问的眼光。 梁波走到屋外的广场上去,望着天空。 天空,流动着灰暗的浮云,有几颗半明不暗的星星,在云的背后,在云缝里的蓝色板 上,显着微弱的光。 望望远处,吐丝口方向,有几处火光映红了天空。 两架飞行缓慢的敌机,在不高的空中,发出瘟牛一样的病态的悲声。 “我们不睡觉好不好?”梁波向身边的干部们问道。 “去打游击?”洪锋反问道。 “对!打个麻雀仗!不让敌人做安稳梦!不让敌人加强工事!侦察一下他们的火力!” 梁波走到庄头,站到一个高墩上,望着火光熊熊的天际。 他看看腕上的电光表,快九点钟了。算计一下,行动中的军部和战斗部队,距离他的脚 下,大概还有三十里路的光景。 夜在颤动,从远远近近的地方传来犬吠声。推磨、打碾的呼呼噜噜的声音,酷象飞机马 达的轰鸣,响个不歇,好似整个地球都在旋转似的。 参谋胡克匆匆地回来,喘息着跑到梁波身边。 “我当你迷了路失踪了!”梁波说。 “那是不会的!”胡克摇摇头,神气地说。接着: “碰到野战军司令部,到他们那里去了一下。” “啊!有什么消息?” “带来大批文件!当了通讯员。” “什么文件?” “绝对机密!许我带,不许我拆!” 梁波快步地回到屋里,拆开两包密封的机要文件。 文件上的红色油墨,在灯光下面有些眩目耀眼。长方形的大印盖在文件的前头。一件是 发起战役的作战命令,一件是发起战役的政治命令。把文件凑到灯光近边,梁波一字一句地 看着。 文件上用精彩的文字所表达的战斗语言,具有强烈的煽动力量。梁波的耳边,一种钢铁 敲击的铿铿锵锵的声音,清晰地响荡起来。他不能抑制地大叫了一声: “好大的气魄!要全部、干脆、歼灭六万个敌人!活捉李仙洲!” 警卫员冯德桂和胡克,给他的叫声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张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 梁波挥着手,就象在战场上一样: “望什么?准备出发!” “出发?”胡克问道。 “你去休息!等我回来汇报!告诉你!你关心的军部,再有两三个钟头就到啦!”梁波 重重地在胡克的肩上拍了一下。 胡克会心地笑了一笑。 夜半,大战前夜的侦察战开始,枪声响了!手榴弹在吐丝口的圩墙里外“轰轰隆隆”地 爆炸起来,吐丝口的敌人,沉入在恐慌的大海里。 ------------------ 黄金书屋 youth整理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