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三五 那天傍晚,石东根醉酒纵马,挨了军长一顿严厉的批评回来,经过团部住的村子,因为 头晕目眩,倒卧在村口的一个碾盘上。 团长刘胜也喝子几杯酒,这时候,也刚刚跑过几趟新换的乌骓马回到村子上来。他看到 拴在碾梁上的一匹大洋马只是跺着蹄子,碾盘上睡着一个人,沉重地呻吟着,便下了马,近 前看看。 “你怎么睡在这里?”刘胜看到是石东根,惊讶地问道。 石东根象患了重病似的,只是闭着眼睛哼着。 “醉了?醉到这个样子?赶快起来!回去!”刘胜用低沉的嗓音说,推了一下石东根。 石东根勉力地坐起来,两手抱着膝盖,身子倒在碾磙子上,嘴里喷出一口带头酸味的酒 气。 “倒霉!”他半睡半醒,懊丧地说。 “怎么样?谁叫你喝得这么多?”刘胜关切地问道。 石东根抓起摔扁了的国民党军官帽子,摸摸身边的指挥刀,解着马缰绳。 “你装扮成这个样子?”刘胜这时候才注意到石东根的一身装束,好象要笑出来似地问 道。 “不提了!不提了!‘排骨’吃够了!”石东根愤懑地说。 “陈政委说了你?”刘胜猜想着问道。 “碰到了沈军长!”石东根沮丧地回答说。牵着大洋马,茫然地朝村外走去。 “你到哪里去?” 石东根发觉走错了路,又回过头来向村子里面走。 “回去好好休息!” “休息?要我写文章!” “叫你写文章?” “限我五天交卷!” 石东根忿然地走了。刘胜不明白沈军长怎么会叫这个识字不到一千个的连长写起文章 来。他想到这是石东根的醉话,便没有再问下去。 走了不远,石东根手里的帽子掉了下来,接着马鞭子也掉落在地上,他的身子歪歪倒倒 的,大洋马的头在他的后脑上猛猛地撞了一下,他回过头来,拚命地在大洋马的脸上、鼻子 上打了好几拳,大洋马挣扎着跳蹦起来,他一面怒骂,一面不顾疼痛地拚力拉着马缰。 刘胜叫邓海赶忙上去,帮着石东根牵住大洋马,把皮鞭子拾给他,把帽子拾起,戴到他 的头上。 石东根走了几步,忽然又抓下帽子,用力一抛,帽子在空中旋转了一阵,然后沉重地落 到地上。 邓海看到石东根的醉态,哗然地大笑起来。拾起帽子问道: “石连长!真喝醉了?” “要我‘石头块子’喝醉,‘小凳子’!洋河、双沟、兰亭大曲,还得要它三瓶、四 瓶!侈去告诉团长,再聚餐,不要弄小米酒、山芋酒!真难吃!”石东根身子摇摇晃晃地说 着,邓海又把帽子朝他的头上戴,他一把抓一手里,在面前拚命地搧动,接着就敞开他那长 了一堆黑毛的热火蒸腾的胸口。 回到连里,他摔掉帽子、马鞭子、指挥刀、大皮靴和国民党军官郛,直挺挺地躺在床 上。那些东西混乱地躺在床前的地上。 文化教员、文书、通讯员、卫生员、值星的二排长林平,还有张华峰、秦守本他们,听 说连长喝醉了酒,都跑来了。他们站在他的床面前,吃惊地看着他,喊问着: “连长!怎么啦?” “醉了?” “给大洋马摔了?” 看他那个样子:嘴里吐着泡沫,敞着黑毛丛丛的胸口,眼睛紧紧地闭着,不住地挥动着 两只手,大家的心里不免有些慌乱。通讯员小鬼李全吓呆了,惊慌恐惧地望着他的连长。 石东根突然歪过身子,吐出了怪味难闻的一摊粘水和饭菜,象从盆子里倾倒下来似地, 倒满了仰在地上的国民党军官的大檐帽子,溅满了国民党军官服、指挥刀和马鞭子。 “吐掉就好了!”林平把他的身子弄正,盖好被子,自言自语地说。 李全用毛巾揩去床边和石东根嘴边的脏水、粘沫,带头哭泣的声音喊道: “连长!连长!” 石东根渐渐地清醒过来。他张开眼睛望望大家,对李全唉声叹气地说: “唉!我没有死,你就哭啦!” “我什么时候哭的?”李全揉揉眼睛,低声地说。 “对!哭就不是英雄!”石东根又吐了一口粘水,说。 卫生员倒了一杯热水,和上一些药水,给他喝了下去。 过了一会,他的头脑清醒多了。仓的眼睛却仍旧红得象冒火一样,向着黑洞洞的屋梁, 一刻儿大大张开,一刻儿又紧紧合拢起来。 “要是指导员不上医院,跟他一齐去,就不会吃人家的亏!”林平抱憾地说。 “指导员不能吃酒!”文化教员田原接着说。 “是嘛,指导员去,可以拦住他,要他少吃几杯啥!我算得到,定是给这个一杯、那个 一杯硬灌灌醉的!凭他的酒量,一个拚一个,我看刘团长也拚不过他!”二排副排长丁仁友 愤愤不平地说。 “我们连里聚餐,把他们那些酒壶、酒坛子找来!我跟他们干干看。”秦守本拍着胸口 说。 “秦守本!我们两个明天先干几杯!”站在人群后面的五班长洪东才挑战地大声说。 “还在乎你吗?” “现在就干怎么样?” 石东根猛然地坐起身来,两手抱在大腿上,闷闷地说: “从今以后,我们连里不准吃酒!戒酒!从我开头!” 大家沉楞住了,他们从石东根的话音里闻到了酒的苦味似的,不由地促促鼻子。 “打了胜仗,吃两杯酒有什么不可以?”秦守本表示不大同意,低声地说。 “我说不吃就不吃!吃了有什么好处?挨骂!”石东根翻动着红眼睛,气鼓鼓地说。 大家体会到他挨了批评,秦守本、洪东才便悄悄地蹓了出去。李全在扫去了脏物的地 方,默默地铺洒着青灰,留在屋子里的人也不再有谁发出什么声音。 “文化教员!跟文书、二排长他们一起,赶快把胜利品清一清,没有缴的统统缴上去! 一根鸡毛也不要留!”石东根命令道。取下腕上崭新的游泳表,递给文化教员。 “这个也缴?留一只表用用有什么关系!”文化教员接过表来说。 “缴上去!打败仗吃‘鱼翅’①,打胜仗吃‘排骨’!”石东根愤懑地说,低垂着脑袋。 ①“吃鱼翅”,是部队中流行的利用“翅”“刺”同音的讪语,即受人讽刺的意 思。 “团长批评的?”林平坐到床边上,轻声问道。 石东根缓缓地摇摇头。 李全端来一盆热水,搁在小凳子上,放到床面前。隔了好久,石东根没有洗用。李全拧 了个热气腾腾的手巾把子,送到他的面前,他才勉强地接过去揩了揩脸。 林平他们也都走了。 油灯里的油快烧完了,灯光渐渐地暗淡下去。因为李全的一再催促,低头闷坐的石东 根,才发出一声长叹,和着衣服睡下去。 一个整夜,石东根没有睡好,他的胸口还有点发火,好象有一些沙土填塞在胃里,磨得 难受。口里干渴,有点苦辣辣的。李全象一个不怕辛苦的护士一样,和文化教员两个人,一 夜里,爬起来睡下去有七、八次,给他烧水喝,削山芋片子吃。沈振新给他的批评和限期要 他写战斗总结的事,也是沉重的心思,使他安眠不得。 天刚透亮,他就爬起身来。 早晨的空气清爽新鲜,一层薄薄的霜抹在屋瓦上、麦田里,大地的身躯仿佛披上了一块 白纱。他信步地走到屋后刚探芽的小柳树行里,让习习的晨风拂去他的闷气。 起床号响过不久,战士们就集合到操场上,兜着圆圈,声音沓沓地跑起步来。 他转到操场边上,值星排长林平停止了队伍的跑步,响亮地喊了一声威严的口令:“立 ——定——!”跑到他的面前报告人数以后,又跑回到队伍的圆心里,喊着口令,吹着哨 子,队伍又继续地运动起来。 连长石东根看到他的队伍精神饱满,步伐整齐,脚步的节奏轻快有力。他们肩上荷着乌 光明亮的枪,枪梢上闪动着乌光明亮的刺刀,九挺崭新的轻机关枪象小老虎似的伏在机枪手 的肩膀上,显出一种雄巍巍的气概。他的心里觉得很高兴。但当他近前仔细瞧瞧以后,他的 兴奋的脸立即阴冷下来。他看到队伍里有三、四十个战士戴的是国民党军队士兵的船形小 帽,帽檐上还钉着国民党军队“青天白日”的帽徽,象是疮疤一样长在他们的脑袋上,便想 起昨天下晚,在军长面前他摔掉那顶敌军军官大檐帽子的事。军长严肃的脸和声音给子他深 刻透心的印象。他的确是醒了酒,他对这些解放战士穿着的大多是不合身材的、污垢了的土 黄色衣服,戴着的船形小帽,帽子上疮疤一样孤帽徽,一齐起了敌意和仇恨之心。他真想命 令他们把它们全部脱下来,摔掉!可是,暂时还没有自己部队的浅灰色的服装给他们更换。 他思索子一下,胸脯挺挺地走到队伍面前,脸上出现一种令人惶惧的威严的气色。 值星排长林平捏着一把汗,紧张地望着他。他以为连长的酒还没有全醒,担心他要暴怒 起来,出现什么严重事情。 “连长!回去休息吧!”他把队伍排成两列横队,向连长敬礼以后,对连长轻声地说。 “我要讲话!”连长严正地说。 石东根站在队伍面前,发红的眼睛在阳光照耀着的战士们的脸上,从排头扫视到排尾。 战士们严肃地期待着连长发出的声音。这是莱芜战役以后,在上晨操的时候连长第一次讲 话,那些新编进来的解放战士,象学生们对付新任教师第一次上课堂一样,以一种新奇的、 但又不大信任的态度观察着他。他们在连长的周身上下打量着,暗暗地和他们在国民党军队 里的连长评衡比较着,等候着听听这位连长训些什么话。他们甚至还想到也许要处罚什么 人,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条规之类的问题。就是说,在石东根严厉的目光前面,他们的心理 是复杂的、不安的。 连长说话了,声音竟是那么威严,虽然略略有点嗄哑: “我们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声音在早晨的清新的空气里播荡着,田野里响起明晰的声。他停顿一下,眼里射出惊人 的强烈的光辉。 战士们的身子不由地颤动了一下,以更正确更有精神的姿态站立着,特别是新解放的战 士们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走到一个解放战士面前,拿下战士头上的船形帽。 那个战士的身子抖动起来,脸都变白了。根据他在国民党军队里的经验,恐惧地望着连 长,紧张地等候着灾祸的降临。 石东根举起船形帽,晃了一晃,然后使力摘下帽徽,用两个手指头捏着,吼叫一般地说: “这是什么?这是反革命国民党的招牌!把这个帽徽一齐摘掉!”石东根命令着,把手 里已经裂坏了半边的“青天白日”帽徽,使劲地扔到操场外边去。 这完全是没有料到的事情!新解放的战士们象木鸡一样呆立着。 “摘下来!”他又吆喝了一声。 于是,几十个新解放战士一齐抓下头上的船形帽,摘下“青天白日”帽徽,一个一个地 扔到远远的地方去。 石东根把帽子重重地戴回到那个战士的头上。 那些新解放战士的心情平定下来,“原来是这个!”他们扔掉了帽徽、仿佛也就扔掉了 一个大包袱,身上感到轻松。有的互相望望帽徽摘去的帽檐上,显出圆圆的斑痕,还是象个 疮疤,不由地笑了起来。 队伍动乱一下以后,恢复了原状。 石东根觉得这件事办得很畅快,便清清嗓子,挥着手势,向战士们说: “我要你们摘掉国民党军队的帽徽,是什么意思?是要你们认识我们的敌人是国民党反 动派!你们新解放战士都是劳动人民,都是受压迫、受剥削的阶级,你们要把屁股掉过来, 心变过来!枪口对准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要 消灭他们!” 他的话说得很流畅,很有力量。 讲话完毕以后,石东根的兴致更加勃发起来。他自己喊起了口令,并且跑到队伍的前 头,和战士们一起跑起步来,在操场上兜着圈子。直到好战战士已经跑累了退出行列,他还 领着头大步地跑着,喊着:“一!——二!——一!一!—— 二!三!——四!” 三六 刚吃完早饭,石东根身边的电话铃吵叫起来。在电话里和他说话的是团长刘胜。 “你怎么样了?能工作吗?”团长的声音低沉而亲切,仿佛向他的朋友问安似的。 “没有什么。莫说工作,就是打仗,拍拍屁股马上就干!”石东根回答着团长,声音和 他的神情都很爽朗,使他的团长听来,觉得他到底是个英雄汉子。 在继续听着刘胜说话的时候,石东根的眉毛和眼睛、鼻子一齐动作,耳根子和颈项里、 脸颊上立即红烫起来,火辣辣的。仿佛团长在电话里给了他什么特殊的奖励,使他的情感十 分兴奋,接着又仿佛重重地责备了他,仓的左手不住地抓着脑瓜皮,好象有一个很难克服的 严重困难压迫着他。他轻轻放下电话筒,手却又笨重地落在桌子上,吓得饭碗和筷子都发起 抖来。 “喊二排长跟文化教员来!”石东根向正在收拾桌子的李全叫道。 敏感的小鬼李全,一边赶快抹着桌子,一边张大眼睛问道: “要行动吗?” 石东根摆摆手。李全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刘胜在电话里告诉石东根说,全军的战斗总结,以他们的团作为重点,全团又以石东根 的八连作为重点,军部对这次总结重视得很,沈军长特别关照他,要把这次总结看作一个重 要的战斗,这个战斗打得好坏,对今后和敌人的斗争有重要的关系,刘胜转述野战军首长和 军首长的指示说:“必须通过总结提高自己的战斗力,达到以战教战,打一仗进一步的目 的。” 石东根原以为沈军长为了约束他,惩罚他吃醉了酒,故意出个难题要他写“文章”,没 想到是真的要总结战斗经验。听了团长的话他感到兴奋而又骄傲的,是因为他的连队仗打得 好,作为总结工作的“重点”和“典型”,足见领导上对他的连队很重视。可是,被作为 “重点”和“典型”,就得把总结搞好,就得真的要拿出有条有理的经验来,这又不能不使 他感到事情的严重。 林平和文化教员田原来了以后,他要林平迅速通知排里、班里放在别的工作,准备意 见。要田原立即帮他把材料整理起来,他对田原说: “这是将我的军!笔杆子拿在我的手里,比枪杆子还重! 罗指导员不在,要靠你动笔。” 林平去布置准备工作了,田原却呆呆地站立着,惶惑地望着石东根说: “我行吗?” “行!我跟你两个人搞,我动嘴,你动笔。我的工作在腿上、嘴上!你的工作在手上、 口上!” 田原脸上苦恼,心里在笑。他觉得连长这个人真是一个农民干部,简单、爽快,的确象 块硬邦邦的石头。任何严重复杂的事情一碰到他,就变得很轻易、很单纯。譬如教战士们唱 歌吧,他就常常问:“一个歌子要教七、八、十来次吗?不唱多、来、米不行吗?”跟他解 释过多少回,告诉他先要教歌谱,歌谱还得一小节一节教,再两小节三小节联起来教,谱子 会了再教歌词,歌词也要一节一节教,还要讲讲歌词的意思和情绪等等,而石东根却总觉得 这样做“太麻烦!”“太慢!”但是,田原又很奇怪,连长没有站到战士们一起去学唱,听 那么几回,他居然也能哼得合上谱,唱得不走调。有时候,他也能挥动两个拳头,指挥战士 们唱起来,拍子不准倒也差不多少。这种情形,田原虽然不大甘服,但又不能不表示敬佩, 甚至对自己那样先教谱、后教词一眼一板的教唱法,到底正确、不正确和有没有必要发生了 怀疑。 田原沉静一下,皱皱眉头说: “光有嘴有笔怎么行?还要用脑子!搞总结要分析问题,要有马列主义水平啦!” 石东根摸摸脑袋,说道: “脑子有一个长在头上!马列主义?我没有!” 听他的声音,看他的举止,很会察言观色的田原感到连长有了烦躁的情绪。 “你没有,我更没有!好吧,我们试试看!”田原鼓着勇气说。 “对!有任务就得完成!我对你最满意的就是你做工作很积极!小田!这一点很要紧! 革命,就是要有一股干劲!要做条牛,不要做只猪!猪是光吃食不干活的!” 石东根这几句话说得很畅快,又很恳切真诚,对他又有赞扬,田原听得很入耳,他那有 些象女性一样的眉毛和水分很多的眼睛,愉快地舒展开来,白白的蛋形脸上,突然出现了霞 彩。 田原是个二十一岁的青年,是去年七月里战争刚爆发的时候来到连里工作的。能演戏、 会唱歌,又长于画画,本领不精,但是样样能来两手。罗光很喜欢他,战士们也跟他搞得 来。打仗的时候,他照管炊事房,掌握小后方和担架等等,石东根觉得他的工作做得还不 坏。只有一点,大家有些意见,那就是他爱漂亮,喜欢打扮,他的衣袋里除去钢笔、小本 子、手帕以外,还有两样东西永不离身:一把常州出产的小木梳和一个小鸭蛋镜子。他不允 许他的头发蓬乱和脸上有黑灰,就是在最忙碌的时候是这样。奇怪的,一方面有人对他这个 习气有意见,一方面却又有人学他的样,连部的通讯员小鬼李全就是当中的一个。他不爱多 说话,惯于用他的眼睛和眉毛表达他的感情。他到这里来,信奉这样一条道理——小资产阶 级知识分子必须向工农学习。在八连,他满意地找到了他的家。他崇拜罗光,把罗光当作上 级,又当作老师。对连长石东根开始合不上拍子,投不上口味。“摔掉你那个小月牙吧!几 根毛有什么耙头?那块地上还能长出庄稼来?”石东根给他吃过这样的“鱼翅”。近来,特 别是莱芜这一仗打下来,他对石东根生起了崇拜英雄有感情,他觉得这个人不简单,不仅是 块硬石头,而且象一块在高热炉里炼过的钢铁,敲它会响,锤它不碎。 田原拿出一些纸张,钢笔里吸饱了墨水,坐到桌子边,说: “连长!你说,我写!” “写什么?”石东根问道。 “总结!” “你见过指导员是这样搞总结的?” “指导员是自己写的,写好了,我替他誊清。” “开会不开会?” “开会。” “对!要开会!刚才团长在电话里交代我要走群众路线,发扬军事民主!” 田原搔着自己的头发,不知为了什么,他今天竟是这样愚蠢起来,犯了过失似的,脸又 立刻胀红起来。 “好吧!我说,你写!”连长又突然这样说。 田原惶惑地望着连长。 “先把战斗经过、俘虏、缴获、伤亡、消耗的情况写一写。 别的等开会讨论!”石东根说着,打开他的小本子。 田原把笔杆子晃晃,等候着。 “战役从二月二十日晚上八点钟开始,我连在二十二日中午接受任务,下午六点钟进入 阵地,接替兄弟部队的攻击任务,下午八点钟,信号弹飞上天空,发起攻击,黑地冒雨前 进,一律配备轻火器‘汤姆’、‘卡宾’的突击队,展开小群动作,兵分两路,向敌人纵深 阵地偷袭楔入。……” 石东根的总结工作,就这样开始了。他两腿交叉着盘坐在床上,一刻儿看看字迹不清的 本子,一刻儿又摸着脑袋想想,然后一口气说上几句,等田原写好,歪过脸来向他要下面的 内容的时候,他又一口气说上几句。看他眼要看本子,脑子要想,嘴里要讲的那等忙碌紧张 的神情,简直是在受着痛苦的磨折。盘着的腿,忽然伸开来挂在床边上,忽然又蹲在床上, 把两个膀肘子抵在膝盖上。说了几句,田原已经写得差不多,他又说:“这两句划掉!不 算!”总之,他很认真,但是又很苦恼。 这样搞了一阵,石东根不耐烦子,摔了小本子说: “这样!我从头说,你听住记住!说完子你去整理吧!” 这个办法,田原又感到困难,眉毛皱子一皱。但他出于一种对痛苦的人的同情心,同时 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便展开眉毛,点点头。 他搁下笔来,望着连长,斜着耳朵。 石东根滔滔地说下去,尽管有些重复、噜苏,但是挺有神气,又有味道。有时候,连枪 声、炮声大、小、稀、密,都讲得很清楚,并且常常挥着手势,脸上现出各种表情:可怕 的、兴奋的、滑稽可笑的…… 田原听得入神极了,仿佛孩子听神话故事似的。 在战斗里,在战场上奔来跑去的小鬼李全,也被连长的声色所吸引,又回到战斗里面。 他和田原坐在对面,很有兴味地听着。在石东根话语停顿的时候,他还轻声地或者摇手跺脚 地在当中插上三句两句,仿佛是为了帮助连长说得更生动、更准确一些似的。 战斗以后,田原听到过很多战斗故事,但却没有听到连长象今天这样讲过一次,在他到 这个连里工作的大半年的时间里,这还是连长认认真真地专门对他讲说战斗情形的头一遭。 这在他的心里,是有着新鲜有味的感觉。 三七 第二天上午,连长石东根的屋子里,突然变得光亮洁净,但却特别狭窄起来。许多人都 来了,先来的坐到床上、凳子上,后来的,就垫着背包坐在墙边、墙角上。烟从他们的嘴 里、鼻孔里呼出来,在人堆子里兜了一阵圈子,才从窗口和小门蹓出去,仿佛这个屋子里再 也没有它的容身之处了。 纷纷的谈话,和烟雾一样,在小屋里蒸腾起来。究竟谈的什么?谁也听不清楚,声音仿 佛是从坛子里发出来的,又象是飞机马达的轰鸣。但是,从他们摩拳擦掌“嘻嘻哈哈”的种 种神看来,他们是快乐的,仿佛一幕最精彩的戏刚刚演完,在争抢着发抒观感和评论似的。 “请大家等一等!有首长要来参加我们的会议。”文化教员田原象指挥唱歌似地挥着手 说。 屋子里二、三十对眼睛不约而同地一齐朝门口张望,吵吵嚷嚷的声音好象留声机的发条 突然折断,立刻停歇下来。 军司令部作战科长黄达、参谋胡克,军政治部、团政治处的报社编辑,来过好几次的两 个新华社前线记者都来了,接着,团长刘胜和团政治处主任潘文藻,在黄弼负伤以后升任的 营长王鼎也来了。 连长石东根在门口边向团长不安地说: “我们是随便谈谈的,你们来这多人!” “戏好,看的人当然多呀!就是随便谈的好。”刘胜随便地说。 会议开始。 石东根自己也很意外,昨天夜晚田原替他整理好的战斗经过情形的材料,只向他念过一 遍,他现在竟然背得很熟,一口气讲完说尽,大约只用了十分钟时间。讲完以后,他望望田 原和大家的脸色,确是表现出满意的样子。他便松弛下来,打了个小小胜仗似的,声调高扬 起来说: “我的开锣戏完啦!你们谈吧!昨天不是准备了吗?随你们谈,谈你们心里的话,对我 有意见,尽管提!不要打埋伏!” 田原手里握着笔,坐在墙根的背包上,一搭纸放在膝盖上垫的一本书上,默默地记录着。 一个报社的编辑在他的本子上,迅速地画着圆圈子,画着横的竖的、有粗有细的线条, 低着头画一阵,又抬起头来望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画着,他的本子上发出“沙沙嚓嚓”的 细微的连续的响声,仿佛蚕吃桑叶似的。 沉寂了一分钟以后,好几个人同时站起来发言。 站起来的张华峰、洪东才几个人坐下去,让秦守本第一个说话。秦守本的屁股已经靠上 背包,看到张华峰他们坐了下去,便又重新站起来。他的两手把衣角紧紧地拉着,好象只有 这样他才能够说出话来似的。 “我先讲就先讲!……我说,这个敌人比七十四师好打!七十四师大炮凶,敢冲锋,这 个敌人的榴弹炮没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一垮下来就象兔子碰到老鹰,有的一听我们枪响, 屁股翘上天,象个鹌鹑,顾头不顾腚!” 人群里响起接连不断的笑声,有的笑得捧着肚子,有的笑得唾沫都喷了出来,团长刘胜 也笑了,他的笑声一起,别人的笑声就一齐歇下去,让他一个人笑,同时看着他一个人笑。 秦守本的话给笑声卷走,他说了一句“没有了,想起来再讲!”便胀红着脸坐了下去。 编辑、记者“唧唧喳喳”的问着他们身边的人:“他叫什么名字?”画画的人在秦守本 脸上牢牢地看了一眼。 接着站起来的是身体矮小的洪东才,好象秦守本说话的姿态是个模范似的,他也把两只 手拉着两个衣角,不过,他在拉过衣角以后,又捏捏衣服钮子才开始说话: “我们没有碰到兔子、鹌鹑!我们碰到了一群苍蝇,拍了一个,旁的全飞掉了!倒霉! 四班、六班抓了四、五百个,我们只抓了不多不少八十个!顶大的官是个伙伕班长!” 所有的人都笑了,田原笑得忘记了记录,画画的连手里的铅笔也笑得滚到地上去了,不 大爱笑的潘文藻也大声地笑了起来。 洪东才自己没有笑,他的黑黝黝的小团脸上,堆积着苦痛和悔恨,跟别人相反,他几乎 要大声地哭出来。他有沉着脸,继续地说: “真倒霉!我们一个班,在吐丝口报销了一半,还有一个带轻花的。一个干馒头没啃 了,就拉到公路后面小山包上。看到敌人垮下来,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又难过,又高兴!我 不怨别人,我这个班长没当好。比战果,我们是倒数第二名,比炊事班多捉了几个。” 他的眼泪滴落下来,仿佛他自己没有感觉到似的,任它挂在脸上。 “我有个意见:我们不该上敌人的当!敌人摇白毛巾,连长喝住‘向上冲!’凭心说, 我不相信敌人是真投降!真投降怎么枪丢出来人不下来?我们班上六个同志报销,我看血淌 得有点冤枉!我记得,去年打宋家桥,——战争爆发以后的第二仗,我们吃过这种亏!…… 我的意见不对,大家批评!” 洪东才说完以后,默立子许久,才坐下去。 坐在他旁边的张华峰把毛巾掷到他的面前,他揩了眼泪,把毛巾掷还给张华峰,同时睁 着红眼睛望着张华峰,仿佛是问:“我说错了没有?”张华峰的脸上没有表情,好似在想着 什么问题。 石东根的心渐渐地摇荡起来,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瞪着洪东才,洪东才受到威胁似地低 着头,肚子抵在膝盖上,屏着气。 小屋子里沉闷起来,空气紧张得很,许多人拚命地把烟朝肚子里抽吸,发出“嗤嗤咝 咝”的好象轮胎漏气一般的声音。 连长的脸上充满怒气,两手扭在背后。有人暗暗地估计到连长要发脾气,偷偷地望望洪 东才,替洪东才担着心思。 “大炮、机关枪统统抬出来!”石东根瞪着洪东才,大声地说。 刘胜望了石东根一眼,和黄达耳语了两句什么,说道: “大家继续发言!洪东才的意见很好!” 这两句话,复活了屋子里蓬勃的生气,许多人心上的石头搬了开去,洪东才的头也就缓 缓地抬了起来。 “吃敌人假投降的亏,怪我,是我警惕性不高。洪东才的批评我接受!我是排长,没有 把敌情判断清楚。连长指挥战斗,我看比宋家桥、涟水战斗都要细心一些,就是还有点‘火 烧屁股’①,我也有这个毛病!”二排长林平言词恳切地说。 ①“火烧屁股”是部队中的流行语,意思是指办事急躁,不作必要的准备和周密的 考虑。 他的勇于负过、自我批评的精神,把大家滚烫的头脑冷静下来,连长石东根坐了下来, 点着一支烟衔在嘴上,看样子,他已经沉下气来,把一个记者的画本子拿过去看了看,还点 了点头。 会议象一条疏浚过的河道,水流顺畅地淌过去,有时激起一些波涛和浪花,有时也很舒 坦平静。不少的班、排干部说了要说的话。在进行到两个小时的时候,石东根宣布休息十分 钟。 人们涌出热腾腾的小屋,在广场上跳着、唱着,也有的还在争论着敌人假投降和“火烧 屁股”等等问题。 留在小屋里的是刘胜、潘文藻、黄达和石东根。“说我别的我接受!说我‘火烧屁股’ 我思想不通!打仗,不靠勇敢靠什么?说我‘火烧屁股’,就是他们怕死!不冲,慢拖拖的 能解决战斗?老太婆作风我干不来!”石东根对刘胜他们气愤地说。他绷紧着脸,受了委屈 似地。 “你要考虑考虑,不能说人家批评‘火烧屁股’就是怕死,我们是要讲究讲究战术。” 黄达拍着石东根的肩膀,微笑着说。 “你不通!我通!批评我‘火烧屁股’战术,我就承认!不到万不得已,就是不应该 ‘火烧屁股’,瞎冲瞎撞!他们批评你,就是批评我!”刘胜点着桌子说。 “这样让他们乱说,我这个连长干不了!让他们来指挥指挥看,我情愿拿步枪!”石东 根气鼓鼓地说,脑袋歪偏到肩膀上。 “这个我们以后再说!”刘胜淡淡地说。他知道石东根是条有角的尖牛,在他性子上来 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不去顶撞他。 会议继续进行。王茂生第一个发言,他的话刚说了两三句,李全跳跳蹦蹦地跑进来,猛 不防一头撞在坐在门口的团长身上,王茂生的话也给他撞断子。 “军长来了!”李全息着说。 石东根两手向上一举,大家一齐站起身来,眼睛望着门外。 沈振新和陈坚走到门口,他抬起壁膀和大家招呼一下,然后手掌向下一压,要大家坐下 去。 他们在几乎无处插足的屋子里,局促地坐下来,望着站在墙边的身材结实、双目有神的 王茂生。团长告诉军长沈振新说: “王茂生,神枪手!” 沈振新的尖锐在眼光凝聚到王茂生的身上。 昨天刚刚提长的副班长王茂生,第一次见到军长,而军长的眼光又那样尖锐地对着他, 他感到发言困难。可是,站着已经好几分钟,军长和同志们都在等候着他;由于秦守本在他 后面低声地激励了一句:“说吧!没关系”他终于又开口说下去,大概是因为过分紧张,声 调定得很低,话说得又快,开头几句使人听不见他说的什么,以后,才镇静下来,声音也就 清亮明白起来: “……打这大的仗,炮火那样猛,我是头一回,我的心跳得慌,枪也打不准了!我们班 的张德来当时就吓昏子头。我看,这一仗打得真美!象我们海门的棉花球,洋种,白白净净 的。我们从前打游击,捉到一个‘黑老鸦’就高兴得要命,回家杀鸡吃。这一仗,捉那样 多!一个连捉一千七、八!做梦也想不到!我本来有点想家,这一下我不想了,这样再打几 仗,就打到我们家门口了。我有两个意见;头一个,联络不好,我们打游击一个不离一个, 这一回,我们找排长找不到,找连长也找不到,我跟班长追敌人追下去一两里,跑回来就找 不到队伍,幸亏看见五班长洪东才。第二个,我喜爱打步枪,汤姆枪打不来,要是我拿步 枪,碉堡顶上几个敌人,就能把他们打得滚下来!我这一仗成绩很小很小,汤姆枪扫是扫掉 了几个敌人,打死敌人师长骑的一匹马。” “就是那匹马打得好!不打死那匹马,能捉到敌人师长?” 刘胜击着手掌说。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知道不知道?记住!碰到骑马的敌人,就是先打马后打 人!你的意见很好。”沈振新赞扬说。他转脸对刘胜和石东根说: “以后叫他专门拿步枪!发挥他的特长!” 一个记者在王茂生脸上现着笑容刚要坐下去的时候,照相机“嚓”地响了一下。画画的 记者得意地把画好了的王茂生的素描像,给刘胜看了看。 秦守本的眼睛不时地望望军长,军长的眼睛也望见了他。他在回忆着在铁路南边军长和 他谈话给他烟吸的情景,脸上充满着梦笑般的神情。又有两个人发言以后,沈振新指着秦守 本问说: “你怎么不发言?” 秦守本站起身来,正想回答,石东根说: “他打冲锋,头一个发过了!” 秦守本在沈振新来到不久,就悔恨自己发言过早,没有在军长的面前说说自己的意见。 现在,军长似乎也觉得没有听到他的发言是个遗憾。秦守本的心里原还有些意见要补充说 说,在这个当口。再发言的内心冲动便更加强烈起来。于是亮亮嗓子说: “我再补充几句。刚才王茂生说,再打几仗就打到他们家乡海门去,我说,我们还要打 到江南,打到我们天目山去。我跟张华峰前天接到我们杨班长的信,他说他的爸爸给反动派 打死了,他妈妈给关在监牢里。我要求军长调杨班长回到前方来,他的伤口已经好了。要是 他这一回在这里,还当我们班长,我说,我们班顶少顶少要多抓三百个俘虏,吐丝口那个敌 人师长,身上长翅膀也飞不掉!我一讲话,就要提到我们仇人七十四师,我们现在有了大 炮,一定要跟七十四师再干一下!把它干掉!我还有个意见,罗指导员头上受伤,不算重 花,也不能算轻花,不该留在火线上!他要是当时就下来,我看,现在用不着住到医院里。 还有,我这回两次跟王茂生去捉敌人师长,没有很好地掌握全班,是个人英雄主义。王茂生 打死了敌人师长的马,敌人师长从马上栽下来,我当是他把敌人师长打死了,捉不到活的, 我发了他的脾气。他是党员,涵养好,我要检讨,要向他学习。” 秦守本说话有些慌乱,但态度自然,表现了内心真实的感情。说到七十四师,他的牙齿 不由地咬紧起来,提到杨军的来信,他就脸色阴沉,充满深刻的仇恨,批评到自己的时候也 使人感到他的态度恳切。他这次的发言,在军长、团长、团政委和大家的心目中,都留下了 鲜明深刻的印象。 沈振新保持着满意的沉默,注视着会场上情绪的变化和发展。他的锐利的眼光,照遍着 整个屋子里的一切,在每个人的脸上捕捉着透露他们内心情感的表现,仿佛是一个最有经 验、又最负责任的导演,在聚精会神地监督和观察演员们正在进行的戏剧表演似的。 秦守本刚坐下去,手象树林似的举起来,许多人站立起来,叫着争抢着要发言。这种情 绪沸腾的情形,使主持会议的石东根感到惊异,又感到困难。他在站着的人们当中注视了许 久,也没有能够指明让哪个人发言。不知是谁在人丛里叫了一声: “让四班长发!” 于是,许多人坐了下去。 四班长张华峰是个坚定、稳重而又谦和的人,个子很高大,长方脸,有一对黄亮亮的眼 珠和两个略向前招的大耳朵,嘴唇很厚,说话的声音低沉,但是干脆有力,身体的各个部分 长得匀称,坐下来很端正,站着很有分量,象是一棵摇撼不动的粗壮的树干。他态度沉静地 说: “炊事班这一回搞得好,不误大家有饭吃,馒头送到火线上。他们拿手榴弹跟扁担捉了 二十七个俘虏,消灭了敌人一个排!担架工作也比涟水战斗做得强,没丢一个伤员,抢得也 快。文化教员、卫生员都有功劳。连部小鬼李全,给炸弹打得埋到土里,爬出来的时候,手 里还捏住从营部带回的信,是个有种有胆的小家伙。没有这些同志做了这么好的工作,我们 战斗班怎么也打不好仗。提到‘火烧屁股’,二排长的意见我同意,连长非常勇敢,遇到情 况很果断,就是性子急,他一急,人家心里就发慌。提到打七十四师,不消灭七十四师我心 不甘,死了我眼也不闭!我们班一个刚补进来的解放战士说:‘他们能打败三十六,打不败 七十四!’听了他的话,我是个不好生气的人,心里也生了气!我跟他谈过两次话,他还是 不服,恐怕把七十四消灭给他亲眼看见,他才会服贴。秦守本说这个敌人比七十四师好打, 我也同意。要晓得,这回战斗跟涟水战斗不一样,这一回是我们攻,敌人守,那一回是敌人 攻,我们守,两回不一样。要是七十四师守,我们攻,恐怕七十四比三十六强也强不到天上 去!我说得过多了。还有一点,就是说敌人是苍蝇、兔子,我又同意又不同意。一个敌人跟 我拚小插子,好容易才干掉他!那个家伙,不象狼,也象条疯狗!我还要说一句的,就是山 东的老百姓不比苏中、江南差,小米给我们吃光了,草也烧光了,一句怨言没有。……我的 缺点很多,只顾自己一个班,没有帮助五班,五班俘虏捉得少,因为我没有帮助他们,要把 我们班拨两个战士给他们,他们战果就会大得多。……我讲的不对,大家批评。” 张华峰说得那么有条有理,不慌不忙,有分寸,又有感情。好象不是一个战士,而是个 很有智慧、有见解的军事家兼政治家一样。沈振新和刘胜、陈坚以惊叹的眼光,互相对望了 一下,不自禁地和屋子里所有的人,一齐热烈地鼓起掌来。 摄影记者敏捷地把这个场面拍了下去。 到了这里,会议很自然地达到了高潮的结尾。 石东根也很兴奋地宣布散会,下午两点钟再继续开。 班、排干部们涌出了会场,编辑、记者紧紧地跟踪在张华峰和秦守本、王茂生他们后 面,拥挤在人群里。 留坐在小屋子里的沈振新对石东根说: “没有干部没有人才?这些不是干部不是人才吗?你这个连不错呀!” “脚不错,就是我这个头不行!”石东根摇摇头说。 沈振新笑笑,轻声地说: “头也不错,就是有时候有点头昏眼花!” “酒,我这辈子不吃了!”石东根以为军长是批评他吃醉了酒,宣誓般地说。 “你能不吃酒,头昏病就好了一半。”沈振新又笑着说。 石东根感到窘困,呆呆地站在那里。 沈振新转脸对刘胜、陈坚说: “也怪你们,拚命灌他干什么?” 刘胜、陈坚认过地浅笑着。 沈振新他们满意地走了,留下黄达和胡克两个,要他们一定要帮助石东根把战斗总结写 好。 石东根送走了首长们,朝床上一躺,两只手枕在头底下,吐出一口长气,对黄达、胡克 寻求同情似地说: “黄科长、胡参谋!在我们这个连,连长真难当呀!” “怎么难当?”黄达问道。 “你看,排长、班长都有一套呀!能说会讲呀!就是我这个连长落后!” “是你领导、教育得好呀!手、脚是听头脑指挥的呀!” 石东根坐起来又躺了下去,仿佛他从黄达的话里,嗅到了香气和甜味,黄达正是触到了 他的痒处似地忍不住地笑了笑。简直和一个孩子一样,他忽然又苦恼起来,笑容在他的脸上 停留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了。 “民主!下次打仗,叫我怎么指挥?”他搔搔头,嗟叹了一声,咕咕噜噜地说。 三八 十八岁的李全,看来还是个孩子,身体长得圆滚滚的,个子不高,小脸蛋象山东出产的 花红果子,皮肤是枇杷色的。他打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背着一支自己缴到的崭新的卡 宾枪,在阳光下的大路上行走。他的脚步很快,落脚很轻,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出声音来。 好象给美丽的大自然陶醉了似的,他不时地看看青山坡上的牛、羊,望望天空的飞鸟、浮 云。有时候,看到一只什么鸟鹊对他毫无惧色地站立在附近的山坡上、麦田里,他就举起枪 来,一边走路一边向它瞄准;他不去射击它,到鸟鹊飞走,又放下枪来。他骄傲他有了一支 新枪,也骄傲鸟鹊们终于因为怕他而飞逃开去。 他按照连长石东根的吩咐,要把写好的战斗总结,一份一份地亲自送到营部、团部、师 部一直到军部,而且要送给首长们“亲收”,打个收条拿回来。 “限期五天,今天是第六天。沈军长是记性最好的人,今天送到刚好,明天送到他的手 里,他要批评的。送给首长亲收,不得有误!我已经吃了他一次‘排骨’,你晓得吗?” 连长交代的话,好象鼓锤子敲在他的脑盖上,连长说话的时候那种严重的神情,螺丝钉 一样钻牢在他的心里。他为着使连长不要再吃批评,便先送远的后送近的,路过营部和团长 门口他没有进去,一直向军部的住地走去。 到了军部的大庄子上,绕了两三个圈子,没有看到有岗哨的大门,正想找人问问,他看 见了黄达。在他走到面前的时候,黄达问道:“来干什么!小鬼?” “送总结文件来的!” “我不是带一份回来了吗?” “连长说那是草稿,不是正式的。”他从文件袋里,拿出送给军长的一份来,接着说: “这是正式的,文化教员抄了一夜半天,到吃过中饭才抄好,连长在上面盖了图章。” “连长又改动了没有?” “我不晓得!” “交给我吧!” “连长说要交给军长亲收。” 黄达觉得石东根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哈哈地笑了笑。 李全照黄达的指点,走到军长门口。不知是认为在军长面前的特别需要,还是由于完成 任务的心情迫切,他扬起嗓音大叫了一声。 “报告!” 李尧吃了一惊,从屋子里出来,一看是熟识的李全;便握握他的手,把他带了进去。 沈振新接过文件,眼睛在李全身上打量一下。 把文件一页一页地翻了一遍。在他的眼里,本子里写的字迹清秀,行列整齐,大小均 匀。他看看封面,“莱芜战役”四个大字是红墨水涂描的,大字下面“刘陈团三营八连战斗 总结”几个粗体字,是蓝墨水涂描的,标题四周镶着紫藤花的边,底边两道绿色海水纹上写 着年、月、日,并且盖着石东根的鸭蛋形仿宋字体的小图章。装订的线是发亮的黄色丝线, 打着一个蝴蝶结。——这样精致漂亮的装饰,首先使沈振新产生了良好的美的感觉。他把这 个经过装饰打扮的本子,很细心地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李全的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望着军长的神情,对军长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和表情都不放 过。他看到军长的眉毛颤动一下,眼睛先睁太开来,后又眯成一线,仿佛玩赏一幅名画似 的,看着本子的色彩鲜明的封面,脸上现出喜悦的笑容。李全的心里豁然大亮,替连长暗暗 欢喜。“你看军长多高兴啊!”他心里笑着说。他刚进来的时候那种紧张的心情,也就变得 轻松活泼起来。 “这样考究!是送给我的礼物?弄得这样花花绿绿的。”军长淡淡地说,微微地笑笑, 瞟了李全一眼。 李全也笑了笑,仿佛是为了礼节上的需要似的。 “是文化教员一个人画的、写的,他忙了一夜半天。连长说:‘马马虎虎吧!’文化教 员说:‘打胜仗,就是办喜事,应该弄得漂漂亮亮的!’文化教员心又灵,手又巧!”李全 的声音象燕子似的“呢呢喃喃”地说。 沈振新把本子拿起来又看了看,吹去桌面上的浮灰,又放到桌子上。问道:“文化教员 叫什么名字?” “田原。” “跟你们上课吗?” “上!上文化课,教唱歌,排戏,有时候读报,还帮指导员上政治课。” 沈振新眼睛朝上抬抬,回想着似乎见过的田原的模样。隔了一会,他转过脸问道: “你们连长还常发脾气吗?训过你没有?” 聪明的李全见到这两天好几个人提连长的意见,说连长性急,“火烧屁股”,好训人, 他觉得意见对,但又觉得连长有连长的苦处,连长常常唉声叹气,夜里觉也睡不好。从军长 的问话里,他敏感到军长的心目里刻上了对连长不大好的印象。出于对连长的仿佛是小弟弟 对于兄长的关切维护,他回答说: “我们连长比从前好得多了,不大发脾气。我有时候工作做错了,他是首长,说我几句 是教育我,那也应该!” 沈振新不禁笑出声来,说:“你替他打掩护是不是?” 李全的心事被识破,虽然摇着头,但却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进行解说。 “他这个人打仗会打,工作肯干,心肠直爽。就是好吃酒。有时候,对自己同志象个老 虎,不大讲理,叫人害怕。你也该对他提提意见,批评批评他,叫他改掉。能够改掉,大家 拥护他,又喜爱他,那多好呀!” “连长不吃酒了,他说全连从今以后都不许吃酒。我们连长说一不二,说什么就做什 么。他把连里缴到的胜利品:钢笔、手电筒、香烟盒子、照相机,还有戴了好几天的手表, 说是不锈钢、不进水的,统统缴上去了。” “那就很好!那你们下一回,一定能打更漂亮的胜仗!” 李全不由地吃了一惊,心里想:“这一回一个连捉了近两千俘虏,下一回还能捉三千、 四千吗?”“要真能这样的话,连长的脾气倒真的应当改掉!” “你是哪里人?”沈振新走到李全面前,弯下身子望着李全发着光亮的小脸问道。 “如皋潮桥。”李全回答说。 “参军的?” “打泰兴城那天来的,去年七月十三。” “是党员吗?” 打过两次要求入党的报告。去年十二月一号打过一次,前天又打过一次。” 沈振新拿起漂亮的总结小本子,站在门口边的阳光地里看着。 李全向李尧说:“连长关照请军长写个收到条子。”军长听到了他的话,便在一个纸条 上面签上名字交给了他。 李全向军长敬了礼,离开了军长的屋子。李尧留他歇一会,他说他还要到师部、团部 去,李尧从袋子里摸了一把红枣给他,他抓了几个,便奔出了庄子。 小李全一路上哼着愉快的歌子,碰到小桥,他不走桥,双脚一蹦,跳了过去,仿佛在战 斗里完成了一个最紧要的通讯任务似的,花红果儿似的枇杷色的脸蛋,在阳光下面,显出兴 奋而又满意的神情。 他认为送到师部和团部的文件,都是无关重要的了,没有见到师长便把文件交给收发 员,打了个公章收条回到团部,到团长门口,团长刘胜正和政治委员陈坚坐在太阳地里谈论 什么,他便敬了礼,送上文件,等候着团长打回条。 团长和团政委接过文件,没有象军长那样地感到兴趣,没有翻它,也没有入神地看封面。 他失望地望着刘胜和陈坚的无表情的脸色,然后又伸过头去看看文件封面,原来这份文 件的封面上,除去“莱芜战役”四个大字是红色的以外,没有象给军长的那一份美丽的装 饰,没有绿色的海水纹,紫藤花的镶边,也没有黄丝线的蝴蝶结。“这也能怪!这一本不漂 亮。”他在心里向自己解释着说。 “你从哪里来的?淋了一头一脸的雨?”刘胜问道。 “军部、师部。”李全抹着头上的汗珠,回答说。 “也是送这个的?”陈坚问道。 “唔!” “几个字写得很秀气!”陈坚翻着小本子说。 “文化教员写了一夜半天。”李全又一次地把田原的功绩表了一表,他觉得这样表明一 下,自己心里舒服;文化教员的辛苦劳动也才有了报酬。 “字写得好,不算数,要看里面写的东西怎么样。绣花枕头,外头漂亮,里面一肚子稻 草,有什么好!”刘胜冷冷地说。 李全不知道里面到底写的什么东西,更不知道写的好是不好,他呆楞着,说不出什么话 来。 他正想向团长索取收到条子,团长用戴着手表的左手,取下右腕上的一只表来。他一 看,这只在团长手心里发着耀眼的光亮的表,正是连长缴上来的不锈钢的、不进水的游泳 表。他的眼睛毫不转动地望着,他偏着一只耳朵,伸着脖子,屏着呼吸入神地竭力地倾听 着,虽然他的身子离开那只表的位置还隔着两步来远,却似乎听到了表的“窸窸嗦嗦”的声 音。多好的玩意!连长喜欢它,他也喜欢它,他认识它,他多次地听过它那清脆均匀的摆动 的声音。 “这个表是谁的?”刘胜问李全道。 “我们连长的!”李全毫不犹豫说。 “谁缴的?” “六班安兆丰!在战场上的麦田里捡到的!” “你认得?” “认得!” “就是你们连里会缴这样的表?全世界这样的表就只有一个?” 李全呆楞着,找不出适当的有力的言语来争辩。从他的盯在表上的眼神看来,他依然确 信那是连长前几天缴上来的那只表。 “好吧!你认得就给你!”刘胜半真半假地说。把手里的表送到李全的面前。 李全向前走了一步,不知怎么,他却又胆怯起来,想伸出去的手止不住地发着颤抖,疑 问的眼光射在团长和团政治委员的脸上:“真的吗?” “拿去!说给你就是给你!”陈坚笑着说。 李全伸出手去,团长手里发着亮光的表到了他的手里。他把它握在手心里,在阳光里晒 了一阵的表,润滑而又温暖,使他从手上到心坎里面都生起了一种舒适的快感。 “告诉你们连长,这只表是团党委批准给他用的。” 刘胜的话章刚了,李全的手就慌忙地举过帽檐,刘胜还没有来得及还礼,他就转过身子 要走。 “站住!”刘胜喊住他,站起身来问道: “这是谁教练的?步兵操典上规定拿枪的兵士是举手敬礼的?举手敬礼的时候,手举到 头顶上,不等对方还礼就可以移动身体?” 李全竭力地压服着兴奋的情绪,稳定住颤动的两腿,胀红着脸,把手表装到衣袋里,向 团长严肃地行着持枪敬礼。 团长仔细地观察了他的姿式,纠正一下他的过分张开的脚尖,把他装表的时候忘了扣上 的钮子扣上,才向他做示范动作似地还了礼,然后在李全润滑的脸蛋上抚摸一下,嘻笑着说: “滚回去吧!” 李全却又站着不走。伸出手对团长说:“文件收条!” “要收条?你收了我的表,也打个收条给我!” 李全呆楞着,不住地眨着眼睛。 “算了,你不打给我,我也不打给你!” 事实和他的兴奋情绪使他只好这样妥协了。 李全胜利地笑笑,走向庄子西边连部住的小庄子。他的脚步越走越快,出了团部的庄 子,脚下的沙土就扬了起来。 表在他的袋子里滚动着。他取出它来,把不锈钢的表带套上他的小膀子,几乎靠近膀肘 子,它才合适地安下身来,他觉得有一条光滑的冰带缚在那个地方。 过营部门口,他把文件匆匆地交给通讯员,匆匆地说: “以后送信去,把收条带给我!” 营部通讯员应了一声,他就跑回了连部的住村。 屋子里没有人,他到处找寻连长,连长不在,文化教员也不在。又回到屋子里,还是什 么人也没有。他洗了脸,扑去身上的沙灰,疲倦在躺在床上,把膀肘靠到耳朵边上,听着 “窸窸嗦嗦”的节奏均匀明晰的手表走动的声音。 他似睡非睡地躺着,有一种朦胧的笑态,雾一样地浮泛在他那枇杷色的脸上。 连长和文化教员打野外回来。 他象说故事一样,指手划脚、眉目传神地把见了军长、团长、团政委的情形说了一番, 有意把表的事情先不提起。 “文件搞得很漂亮,字写得很秀气。军长、团长、团政委都夸赞的。”他告诉田原说。 田原害羞似地笑了一笑。 他拿出军长和师部的收条,放到桌上。 “团长、营长的呢?”石东根查看以后问道。 “你听听!”李全把膀肘子靠到石东根的耳根上。石东根摇摇头,表示听不到什么,李 全又把衣袖子拉起来,表的“窸嗦”声便在石东根的耳朵里跳动了。 “拿回来啦?”田原惊喜地问道。 他把手表从小膀子上取下来,套到连长的手腕上。笑着说: “这就是团长的收条!” 石东根抚摸着光滑的给李全的体温洪热了的表,对李全说: “没吃饭吧?到炊事房吃饭去!我叫他们留了菜。” 李全爬起身来,跑向炊事房去。 黄昏时候彩霞的光辉,为了瞧探他们的喜色似的,兴奋地闯进屋来。 石东根看看表,表针正指着下午七时的时标,他扬起洪亮的嗓子,站在操场上,高声喊 道:“司号员!吹号!点名!” ------------------ 黄金书屋 youth整理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