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 五八 经过六个半小时的长途山地急行军,刘胜、陈坚率领的两个营,在十点半钟到达了垛 庄。庄上驻的敌军七十四师一个辎重连,在十五分钟的时间内,被赶到前头的军的侦察营歼 灭了。在副军长梁波的直接指挥下,部队在占领这个要点,补上了我军合围的缺口以后,刘 胜、陈坚团的队伍又一口气前进五公里,击溃了敌人的两个连,抢占了二四○高地。恰巧部 队刚刚占领了二四○高地,脚步还没有站稳,就碰上敌人试探性的突围部队闯了过来。“什 么人?”我军战士一声吆喝,随即展开了猛烈的火力射击,出于敌人的意外,他们“此路不 通”了,他们试探性的突围部队,遭到迎头痛击,跌跌爬爬地逃了回去。 如果这支从鲁南敌后插翅飞来的队伍,不是十点多钟占领垛庄,并且接着攻占二四○高 地,而是在十二点钟或者更迟一些完成这个战斗任务,这个敌人——七十四师,就完全可能 逃出人民解放军的包围,那么,我军就丧失了这一次聚歼敌人的战机。 现在的形势是这样:蒋介石的整编七十四师,从敌人第一线主力八个师的整体上,被人 民解放军锋利的刀子剜割出来,装进了袋子,原来可以透气冒头的袋口,给紧紧地封扎住了。 就是说,敌人从此失去了他们唯一的突围逃生的道路。 后续部队在夜半以后到拂晓之前洪水一样地涌到垛庄地区,和楔入在敌人夹缝里的南北 桃墟一线的友邻部队,结成了坚强的滴水不漏的包围线。 围歼七十四师的激烈的战斗,就在眼前。 这个敌人,不同于莱芜战役里的新编三十六师、四十六军和七十三军,那些是蒋介石的 一等二等的精锐部队,这是七十四师,这是蒋介石的特等精锐部队,这是“天之骄子”,最 大的一张王牌,是五大主力的头一个,据说,这个七十四师从来没有打过败仗。师长张灵 甫,也不同于李仙洲他们,他是蒋介石的心腹、嫡系,是蒋介石手下最出色的一个“常胜将 军”。 深夜的枪声没有能够侵入张灵甫的梦境,他睡得很酣沉。沂蒙山的初夏之夜,吹拂着沁 凉的山风,他的身上盖着美国出产的青灰色的羊毛毯子,两只手交叉着,按着平静的胸口, 打着均匀的重重的鼾声。 参谋长董耀宗是个细心谨慎的人,接到垛庄和二四○高地失守的告急电话以后,曾经感 到一点惊慌,但他没有去惊动他的主管长官。在轻轻摇晃着的烛光下面,他看到师长张灵甫 的脸色是安详的,仍旧呈现着这些日子以来的那种自得自豪的神态。 “不要大惊小怪的!明天再说吧!” 他用抑制着的最低的声音,回了五十一旅旅长的电话。 他在张灵甫的屋里缓缓地徘徊几步,就回到自己的住处入睡了。 清晨,天气晴朗,恬静无云的高空,飞机成群结队地展翅飞来,在张灵甫听来,飞机的 “嗡嗡哒哒”声,比爵士音乐还更优美,一听到它,他的脚步就要起舞。他起得身来,走出 屋子,深深地吸进了两口沂蒙山的朝气,便信步地向山头上走去。他的左腿是受过伤的,走 起来有些吃力,但他还是撑持着他的象牙抓手的乌木手杖,喘息着向上爬着。他和这里的山 发生了感情,昨天早晨和下晚,他接连地上过两个山头,面前的孟良崮,他已经上去过一 次,现在,他还要再上一次。他觉得这个山峰的长相很怪,怪得象一个莫大的碾盘。对整个 的山来说,这个碾盘一样的崮是山峰,矗立在云端里,崮的本身却又是一块平原,有些地方 生长着一些浅草,西北角上的一处,很象他的南京公馆里的那个草坪。自然,它不及公馆草 坪那么平坦,上面有些凸起的石块。依他设想,孟良崮顶上,可以排上一个团的步兵,同时 设置上八门到十二门榴弹炮,可以俯瞰射击敌人,敌人即使生了翅膀,也极难攻得上来。这 个想法,在他的脑子里闪动过,但它没有停留到一分钟就迅速消逝了。他认为这样的打算是 完全不必要的,实际上,战争绝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还使他感到有趣的,是孟良崮的山势 陡险,两面是悬崖绝壁,悬崖绝壁的隙缝里竟伸出几棵小小的马尾松来,象伞似的;另外两 面,一面是个陡坡,陡坡下面是一条屋脊似的山岭;一面是比较平坦的斜坡,坡上有一条隐 隐的极少有人走过的小路,路两边是犬牙交错的石块,石块和石块中间,生长着一些野草杂 木。 他的勤务兵,牵着他最喜爱的四匹马当中的那匹酱黄色的一号马,跟在他的后面,在看 到他走得吃力的时候问道: “骑马吗?” 他没有回答,撑着手杖,沿着斜坡走了下去,并且拒绝随从副官和勤务兵的搀扶,登上 了孟良崮。 不久,董耀宗骑着马缓缓走来。因为师长没有骑马登上崮顶,他也就在坡腰下了马,一 步一步喘息着向上爬行。到底是比师长大了几岁,由于两个勤务兵的扶驾,他才上得崮顶, 走到张灵甫的身边。 “甫公!你的身体真是健康!”董耀宗气吁吁地说。 张灵甫点点头,眼睛向四周环视着。 他的身体魁梧,生一副大长方脸,嘴巴阔大,肌肤呈着紫檀色。因为没有蓄发,脑袋显 得特别大,眼珠发着绿里带黄的颜色,放射着使他的部属不寒而栗的凶光。从他的全身、全 相综合起来看,使人觉得他有些蠢笨而又阴险可怕,是一个国民党军队有气派的典型军官。 他傲然地俯瞰环视了一阵以后,用手杖指划着说: “这是个很好的战场!你看!你看!” 他的声音粗哑,肩膀张得很阔,参谋长和他身边所有的人的眼睛,紧跟着他的手杖头子 旋转着。 “唔!是好!多好的战场呀!”董耀宗摇头晃脑地连声地说。 一阵晨风袭来,张灵甫的身子微微地抖了一下,随从副官从勤务兵手里拿过一件绿色的 美国的茄克来,披到他的身上。 “风大,下去吧!”随从副官的声音听来象哭泣似的,在风里颤动着。 张灵甫右眼角下面的一块肥肉,和随从副官的声音同时地颤动一下,仍旧站在原处。 风,把他身上的绿茄克吹落下来,随从副官随又拾起来,抖抖,(其实,它并没有沾上泥 土。) 又披到他的背上。 “立马沂蒙第一峰,立马沂蒙第一峰……” 董耀宗咬文嚼字地沉吟着,眯矑着眼睛,斜视着张灵甫,仿佛是说: “甫公,我这个诗句怎样?” 张灵甫点点肥硕发光的脑袋,笑笑。大声说道: “好!仗打完以后,把你这句诗刻到下面的陡壁上!”“那要由你挥毫题名。”董耀宗 说着,谄媚地笑了起来,笑容在两个眼角上停留了好久好久。 飞机越来越多,凶猛地向山谷里俯冲下去,打着机枪,漫山遍野地扔着炸弹,紧接着, 响起了密集的雷样的炮声。 张灵甫举起特大的望远镜,了望着。 烟柱迅速腾起,有一两处村庄现出熊熊的火光。“不消灭他们,也要驱逐他们!让陈 毅、粟裕知道厉害!” 董耀宗吸着雪茄烟,张目倒眉地说。 “绝不是驱逐他们!驱逐他们到胶东三角地区,迫使他们过黄河,是第二、第三个方 案,是中策、下策,是最不得已的方案。要实现第一个方案,彻底地毁灭他们!解决山东战 局!让共产党知道我的厉害!让杜鲁门①相信我们的力量强大!” ①杜鲁门系当时的美国总统。 张灵甫的手杖在孟良崮的黑石块上敲击着,手杖的铜头和石块发出“哒哒哒哒”的响 声。他的说话声几乎是嘶喊着的,象是对他的部属颁发战令,又象是对坐在南京的蒋介石效 忠的宣誓,同时,又象是对山下的解放军发出警告似的。 过了几分钟,张灵甫眼里的凶光向群山又瞥了一下,再一次地显露了他那俯瞰尘寰的自 豪的气概以后,下了崮顶,带着满怀兴奋的心情,回到坡腰下面的屋子里。 喘息稍稍平定以后,董耀宗沉思了好久,终于怯怯地说: “昨天夜里,你睡着了,五十一旅陈旅长……” “怎么样?”张灵甫不介意地问道。 “垛庄一线,敌人来了增援部队。” 张灵甫的脸色稍稍沉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正常。 “也没有什么,不沉着,辎重连的骡马丢了几匹。”董耀宗又补充说。 张灵甫突然站起身来,看着壁上的地图说: “好!好!这一仗打成了!我担心的是他们不敢应战,他们来了,那就正中下怀!他们 只当我是条好吃的鱼,可不知道鱼刺会卡住他们的喉咙!”他越说越是得意,越想越是兴致 勃勃,接下去,他提高了声调说: “耀宗兄!胡宗南拿了个延安,那有什么味道?空城一座!战争,最重要的是消灭敌人 的实力!我们跟共产党打了二十年,不明智之处,就是得城得地的观念太重,不注意扑灭敌 人的力量。共产党的战法是实力战,我们也要以实力对付实力,以强大的实力扑灭他们弱小 的实力。” 董耀宗仰望着对方精神振奋的神态,喷着青烟赞叹着说: “甫公的眼光是锐利的!见地卓绝!” “再不改变方针、战法,是危险的!这一番,我要创造一个惊人的奇迹。我们是第一号 主力,我不做榜样,谁做榜样? 谁又配做榜样?谁又有资格创造奇迹?” “这当然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不过……” 董耀宗的话被张灵甫的手势打断。 “不过什么呢?我的部队,是钢铁的队伍!是打不烂、斩不断的!平原战,打过,山地 战、也打过!兵强马壮,火力充足,怕什么?”张灵甫的眉毛直竖起来,高声地嚷叫着。 稍稍停顿一下以后,他走到参谋长身边,声调转低,拍着参谋长的肩头说: “你的为人,忠心保国,对我,情深意厚。是我常常跟你说的。可是你忧虑多于乐观, 深思但是缺乏果断!” “我忧虑的是——” “是什么?” “我们的外线部队二兵团、三兵团,特别是我们一兵团的三纵队七师、四十八师,他们 桂系的部队是不是真心诚意的与我们密切合作。”董耀宗又走到地图边去,顺手拿过张灵甫 的手杖指划着说: “现在的形势是:我们这个师,以孟良崮为核心,拉住了敌人的手脚,敌人在我们的四 周,敌人的外围又是我们的友军,形势是非常非常好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的友军,不在 我们。他们能跟我们同心协力,从外向里攻,我们再从里朝外攻,敌人就处在夹攻当中,奇 迹就必然出现,战局就大可乐观。否则,我们的处境,……前途……就……” 关于“否则”的下文,他已经想到,但他避讳了它,没有表达在语言上,只用他的低沉 的声音作了透露。他深知他的主管官张灵甫是忌讳一切不祥不吉的字眼的。 “立刻报告兵团汤司令!不!立刻报告南京国防部!” 张灵甫的厚嘴唇抖动着命令道。 董耀宗立刻提起两条瘦长腿,急匆匆地跑到隔壁的屋子里,站到报话机的旁边,对报话 员说: “立刻!立刻要南京国防部!” 五九 张灵甫抓着手杖,在屋子里缓缓地徘徊着。 殷勤的随从副官给他冲了一杯糖分很重的牛奶,拿了一些饼干和蛋糕,放在墙边一张不 大洁净的桌子上。 他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手向随从副官摆了摆。随从副官和勤务兵们轻脚快步地走了出 去。 他拿过刚刚送来的昨夜的作战记录,瞧着。然后,眯矑着眼睛坐到床沿上。 又喝了一口牛奶,仿佛觉得有些苦味似的,咋咋舌头,放一块饼干到嘴里,缓缓地嚼 着。饼干不脆了,粘牙,于是,又喝了一口牛奶,漱了漱,把粘在牙上的饼屑冲涮到喉咙里 去。——这样吃食的动作,张灵甫是很少有的,和他那大嚼大咽的习惯正相违反。他自己知 道,他有了心事。 在任何人面前,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场合,他都显示着他有着饱满的乐观情绪,有着豪迈 的气度和坚强的自信;就是当着他的妻子、儿女的面前,也是这样。这是他这位中将师长受 到同僚和部属赞佩、信服,崇仰的特质。他的同僚们、部属们常常这样说: “我们师长的气色、风度,就是七十四师的灵魂,就是天下无敌的标志。” 这种说法,没有谁反对过和怀疑过,张灵甫也自当无愧。为了保持这个灵魂和标志的尊 严,他的脸色从来就严峻得象一片青石一样,他的眼光总是仰视或者平视,走路,哪怕是坐 在吉普车里,也是挺直宽阔的胸脯,昂起光秃的脑袋,显出威严的令人畏惧的神态。就是那 根手杖吧,在别人手里,常常是拖着或是用力地撑持着地面,他则总是把它当作指挥棍或者 当作帮助他的语言表达思想的工具,绝不使人感到他是因为走路的艰难才需要它的。 只有在他单身独处四旁无人的时候,他才会稍稍地表现出内心的某些忧虑和苦恼来。— —这几乎是一个秘密,不但他的参谋长、随从副官没有察觉得到,就是他家里所有的人也没 有看出来过。 现在,参谋长站在隔壁屋里的报话机旁边,和他们的国防部长陈诚通着无线电话,随从 副官和勤务兵出去了,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沉思着。 阳光在门外显现出来,屋子里发着光亮。张灵甫面容上的愁丝,在光亮下面渐渐地明显 起来。孟良崮高峰上的晨风向他扑来的时候,他的身子也不过微微地抖了一下,现在,坐在 阳光照耀的屋子里,反而不由地抖索起来,有着寒冷的感觉。 他想到他和他的七十四师的当前处境,是在沂蒙山的重重环抱之中,周围是他的对手— —共产党的第三野战军的主力部队。他的心头突然惊悸地跳了一阵。仿佛是单身进入深山遇 到猛虎似的。他又想到,在共产党军队的外围,是李宗仁、白崇禧的广西军,杂牌的四川 军、东北军。他们的心,他们的战斗勇气,……他轻轻地摇了摇肥大而沉重的脑袋。越想, 他越是拦禁不住地想到了令人懊恼的莱芜战役,想到了李仙洲的七个师突围被歼的不幸遭 遇。突围,他觉得是最可怕的,也是最愚蠢的举动。昨夜,他已经作了试探,参谋长和作战 记录已经明白地告诉他,作为后门的垛庄已被堵死。二四○高地已被敌人占领。他的眼睛向 墙壁上的地图瞟了一下,那正是不能失掉而现在已经失掉的一条通路的关口。其他几个方 向,他的部队早已和敌人面对面,开始了激战。眼前的命运怎样呢?你死我活,还是我死你 活,是非拚不可了。他把他的肥黑的大手连连地翻了几次,一会儿手心向上,一会儿又手心 朝下;仿佛是看看指纹筋脉瞧相算命似的。 “怎么会想到这些的呢?”他心里向自己发问道。 他从床沿上站起来,大步地走到门外,把不久以前抛开的“立马沂蒙第一峰”的憧憬追 了回来,仰起头来,望着崇高阔大的孟良崮,心里起誓一般地说: “好吧!拚战一场吧!” 董耀宗从隔壁的屋里走出来,神情紧张地告诉他说,国防部长陈诚要和他亲自说话,他 便急步地走到隔壁屋里,站到报话机旁边去。 他向对方报名问好以后,就一直地站立着,以一种越来越振奋的姿态,听着对方的声音。 屋子里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到他的脸色上。他的脸色支配着所有人的心情,吸引着所 有人的目光,使所有的人都进入了胜利在握的、喜悦的、乐观的、兴奋的境界里。 他用连续的鼻音、不住地点头和淡淡的笑声,应诺着对方的说话,在他的感觉里,对方 吐出的每一个字音都是有力量的,有坚强的胜利信念的,是信任他、鼓舞他的。 “开花!我这朵花是要大开特开的!”在听完了陈诚口授的机宜以后,张灵甫高声地喊 叫道。 他的声音发出强大的煽动力,使参谋长惊讶得目瞪口呆,使副官张大了嘴巴,发出无声 的大笑,使屋子里所有的人,向他投射了尊敬的兴奋的眼色。 陈诚所说的和张灵甫的见地完全一样。张灵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以后,善观气色的董耀 宗跟着进来,嘴角上现着笑容,露出黑牙根子说: “好吧!来一次惊人大举!消灭阵毅、粟裕所部,就有了东南半壁!” 刚才的带有悲观意味的想头,从脑子里驱除出去了。张灵甫把手杖抓在手里,不停地摇 荡着,重声地咳了两下,把冷了的牛奶一口气喝了下去,大嚼大咽地吃起早点来。 陈诚用坚定的声音,明白地告诉张灵甫说: “这一战役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的辉煌胜利!……陈毅、粟裕所部已经落入预 设的圈套,注定了灭亡的命运。……一个多月以前,我们的胜利在西北,攻下了共产党的首 府延安。一个多月以后的现在,我们的胜利在东南,在你们的脚下。……总裁、委座对这个 战役抱有无限的希望。……我已经下了最最严格的命令,命令外线部队不顾一切地同你们密 切呼应,你们也要不顾一切地同他们密切配合,来一个内外夹攻,尽歼顽敌!……你们,要 中心开花!实行开花战术!你们,七十四师,是总裁,委座最亲信最卓越的铁军。灵甫!奇 迹,由你双手创造!……祝贺你!一定成功!一定胜利!” 几分钟以后,张灵甫精神焕发地向他所属的各个旅长、颁发了坚守现有阵地,待令总攻 的命令。 不久,徐州前线指挥所发来的一份电报,使他分外地惊喜起来。他把看过的电报朝桌子 上一扔,几乎是吼啸一般地说: “是我手下的残兵败将!” 参谋长拿过电报来,慌忙得连老花眼镜也来不及戴上,就把电报远伸到膝盖上,抖抖索 索地看着。 “好!不是仇人不见面,不是冤家不碰头!”董耀宗大声地说。 电报告诉张灵甫说,据鲁南某部可靠的情报,沈振新部一个军,昨晚渡过沙河,星夜向 沂蒙山区猛进。 “情报怕是可靠的。嘿,就是来得慢了一点。昨晚到垛庄一线,占二四○高地的,可能 就是这个部队。”董耀宗看过电报,走到地图跟前,哼着鼻音说。 “那就好极了!好极了!”张灵甫张起稀疏的黄眉,击着手掌,象刚才一样地吼叫着。 参谋长跟着他击着手掌,烟黄色的脸上也出现了兴奋的表情。但是,他的做作显得很不 自然,使善于掩饰内心活动的张灵甫,一眼就看得出来。从今天早晨起,直到现在的两三个 小时以内,他的语调总是低沉、微弱、带着颤音。现在的笑颜,分明是外加上去的。 “你有什么心事放不开吗?”张灵甫突然问道。 “没有!没有!”董耀宗急忙地回答说。 “你的早点还没有吃?” “我太兴奋了,太兴奋了!一兴奋,我就废寝忘餐!这,甫公,你是知道的!” “唔!你是忠于党国的人!” “我有心事,是不会避讳你的!” “战争的胜负,决定于不拔不移的最高的自信!” “这,我绝无疑问!”为了掩饰,也为了使张灵甫绝无疑问,董耀宗改用他的悲音接着 说: “半个月前,我接到我的儿子从华盛顿来信,说他病得很沉重。” “是嘛?我看得出,你有心事。”张灵甫冷冷地说。 “绝不是关于战争、关于局势方面的!” “我绝对信任你!你去查问一下,打个电话给仁杰①,他在五十一旅,昨夜占二四○高 地,到达垛庄一线的,是什么部队?是不是在涟水给我们消灭过的那个部队?军长可叫沈振 新?” ①“仁杰”即蔡仁杰,是七十四师副师长,在这次战役中为我军击毙。 董耀宗走了出去。 张灵甫又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独自沉思、展开内心活动的机会。 大半年以前,在涟水城外淤河滩作战的影子,渐渐地在他的脑子里明显起来。 那是深秋时节,他记得,他的部队集结在淮阴、王营一线。第一次向涟水进攻,他没有 得手,伤亡了三千五百个官兵,受到了多年来少有的一次挫折。半个多月以后,又举行了第 二次进攻,夺得了涟水城,敌人被击败,他宣告胜利。但是,他的官兵又伤亡了四千多个。 两次交锋的主要敌手,都是沈振新的那个军。——那个敌人,是勇猛的,经得起打的。他深 深知道,他的敌人叫他付出了重大的代价,才获得一座空无所有的涟水城。 他想起了他的儿子一般的营长张小甫,他因为负重伤被俘。他在四个多月以前,接到过 张小甫化名写的一封信,张小甫发誓地告诉他说:“我的心是不会变的。”这时候,张小甫 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晃动了一下,他刚从沉思里抬起头来,张小甫的影子却又立即消逝了。 他的身子不禁微微地哆嗦起来,仿佛又有一阵寒风侵袭了他。 他的思潮又回转到眼前的形势方面来。 “第三次交手吧!”他默默地自语着。 他在屋子里咬着牙根走动着。当日头掀开一片灰云大放光芒的时候,他却忽然觉得眼前 有些昏黑,心跳得厉害,有一片恐惧的黑影,蒙到了他的心上。 他感到简直是从来没有过的慌乱和不安。 幸而董耀宗的脚步走得很重,使他来得及恢复他的脸色,把慌乱、不安和恐惧驱除开 去,换上他那坚定、乐观、自信的神情。 “要他们查去了!蔡副师长、陈旅长都在阵地上,电话没有接通。”董耀宗告诉他说。 “要他们把捉到的俘虏送来!”张灵甫命令道。 董耀宗稍悄楞了一下,扬扬瘦骨嶙嶙的手,走近一步说: “要捉到俘虏那得在战斗展开以后。昨天夜里,只是小接触。” 张灵甫把手杖在地上敲着,突然又兴奋地说道: “这个敌人是不可怕的!” “唔!是的!其他的敌人同样是不可怕的!”董耀宗应和着,语调昂扬地说。 六○ 下晚,张灵甫骑着他的三号马——浅灰色的蒙古马,视察了几个阵地,满意地回到师指 挥部所在地以后,作战处的一个参谋向他报告说,前方部队在二四○高地附近捉到了一个俘 虏。 张灵甫的身子很是疲劳,想休息一下。听到这个报告,他又振奋起来,两条眉毛竖立到 脑角上,挥着手杖,大声地说: “马上带来!马上!” “在路上,马上就押到!”参谋回答说。 参谋去了,在参谋的背后,张灵甫的手杖继续地挥动着,继续地响荡着他那有些嗄哑的 声音: “这才是我的部队!这才是七十四师!” 半个小时以后,一个俘虏被押到张灵甫的面前。 这个俘虏,长长的身材,长方脸,三十四、五岁的年轻,嘴巴长得很尖,上唇上翘,有 两个微微发绿的眼珠,发着闪闪的亮光,面部的血色是充溢的。不胖,但也不算过瘦。脑盖 上有个铜元大的伤疤,左眼眉缺了半截,那里也有个疤。他站在张灵甫面前,两只长手下垂 着,低着头,看着地面,在张灵甫的铁青的脸色前面,他的身子打着战抖,站不稳当的腿 脚,不住地缓缓移动。 张灵甫是以一种骄傲的兴奋的心情迎接这个俘虏的,现在,俘虏到了他的眼前,他却呆 楞住了,他却哑口无言地坐在一张破椅子上,连手里的手杖也不知道挥动了,仿佛服了烈性 的麻醉剂,失去了知觉似的。 “是共产党放你回来的?是你自己逃回来的?” 站在一旁的董耀宗低声地问道。终于打破了屋子里沉郁、重浊、僵死的气氛。 俘虏的眼睛朝董耀宗怯怯地瞥了一眼,以更低的声音回答说: “我……我自己……逃回来的!” 这个俘虏,现在不是俘虏,六、七个月以前,他作过人民解放军的俘虏。他曾经是七十 四师的少校营长,他就是在涟水被俘的那个张灵甫的部属张小甫。 张灵甫喜爱这个对他崇拜的人,也想念着这个人,但他在这个人来到面前站立了五分钟 之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在这个时候,张小甫竟然说是逃回来的,他不相信。 “谁叫你们把这个畜生带到这里来的?”张灵甫朝着随从副官,勤务兵他们暴怒地责骂 道。 “不是师长命令带来的?”随从副官嗫嚅地说。 “我命令你们把俘虏带来,他是什么俘虏?他是共产党的俘虏!他是在火线上向共产党 投降的!”张灵甫在屋子里咆哮着,凶焰逼人的眼睛,气怒得顿时胀红起来,手杖敲击着桌 子,桌上的茶壶、茶杯翻倒了,残余的茶和牛奶从桌缝里滴流下来。 随从副官见到师长这等少有的暴怒,慌忙地把张小甫带向外面去。 “把他身上搜查一下!”张灵甫命令道。 “他不是那等人!身上还会有武器?”随从副官回过头来,苦着脸说,带着张小甫走了 出去。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他的心是红的是白的?你知道他没有赤化?”张灵甫跟在后 面喊叫着。 张灵甫在屋里恼怒气闷了一阵,身子感到很不舒服,躺在床铺上懊恨地长吁了一声。 随从副官轻轻地走到他的跟前,颤声地问道: “做几个水波蛋来吃?” 张灵甫轻轻地摇摇脑袋。 “小甫想见见你,说有话想跟师长谈谈。”随从副官靠在他的耳边低声地说。 张灵甫没有表示什么,眼睛微微地闭上。机灵的随从副官随即走了出去。他熟悉地知道 师长的习惯:当你向他提出要求他不表示不同意的时候,就是同意的表示。 “还是跟他谈谈,从他那里也许能知道一些敌人的情况。” 董耀宗走到张灵甫的面前说。 “他不会是逃出来的!定是共产党的诡计。”张灵甫肯定地说。 董耀宗沉楞一下,点点头,说道: “我看,小甫这个人不至于信仰共产党的主张。” “很难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李仙洲还不是发了通电反对内战?海竞强还不是要共产党 的电台广播了他的家信?” 张灵甫说着又站起身来,怒气又渐渐地浮到他的紫檀色的脸上。 董耀宗见到师长又恼怒起来,便没再说话,默默地站在门边,向远处茫然地望着。 张小甫又被带了进来,站立在师长张灵甫的面前。“你做了俘虏,还有脸见我?”张灵 甫抑制着恼怒责斥道。 手杖在张小甫看着的地面上,连连地敲击着。 “我受了重伤,不得已。”张小甫自觉无愧地说。 “是共产党派你回来策反的!”张灵甫断定不疑地说。 董耀宗、随从副官和张小甫一齐惊讶地望着他。 “是共产党要你回来进行活动的!你可以再回到他们那里去!你告诉他们,我是打不败 的!他们想打败我,是做梦!我不是李仙洲,我不是李华堂、谢文东!①我的队伍是铁打 的!钢铸的!想把我打败,把七十四师打败,是蚂蚁想搬动泰山!” 张小甫有些震动、恐惧,身子不住地摇晃,他竭力地保持着镇定,张灵甫的这种姿态, 他是熟悉的,要大怒大骂一场,他是估计到的。他倚到墙壁上,头还是低垂着。 ①李华堂是蒋匪军第一集团军上将总司令,谢文东是第五集团军上将总司令。二人 均在东北战场为人民解放军所俘。 “我效忠师长,我效忠七十四师,心是不变的!”隔了好一会儿,张小甫才抬起头来, 平缓地恳切地表白说。 “我不要你效忠!我要打死你!” 张灵甫举起手杖,满脸怒气地叫着。由于董耀宗的拦阻,手杖打上了墙壁。张小甫没有 闪避,仍旧低着头站在那里。 “来人!带走!关起他来!” 勤务兵把张小甫带了出去。 “他受伤被俘,有情可原。”董耀宗轻声地说。 张灵甫怒气未消,紫色的脸变得铁青。 一个小时以后,张灵甫的随从副官来到张小甫被囚禁的小屋子里。他带来两包香烟,一 盒火柴,四个罐头和一些糕饼,放到张小甫面前。拉住张小甫的手说: “师长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你,忠心耿耿,师长也是知道的。他发你的脾气,是一个 长官的威严,是教训你,也是教训部下。你不要难过,不要误解师长的好心!” “这个,我知道。师长叫我活,我不敢死,师长叫我死,我不敢活!这些东西,你带回 去吧!”张小甫喃喃地说,把香烟、罐头等等推送到随从副官的身边。 “师长面上气你,心里欢喜你。许多许多人被俘变了心,连李仙洲那样的副司令长官都 投降了共产党,你,还是自己跑回来,师长心里能不高兴?这两包烟,是我送你的,罐头, 是……”随从副官朝门外望望,有个卫兵站着,便压低声音说: “罐头、饼干,是师长要我送给你的。他把部下的每个人都看成是自己的儿子一样, 这,你也是知道的。” 张小甫揉揉泪湿的眼,紧紧地握着随从副官的手。 “我担心!形势不好!” “我也担心!陷在共产党几十万人的包围圈里!这一回战事,唉!”随从副官叹息着说。 “你告诉师长,他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真是他们放你回来的?” 张小甫微微地点点脑袋,接着又惶惧地把脑袋摇了摇。 “你告诉我!你我是把兄把弟,什么话不好说?我还会害你?” “我想跟师长详细谈谈,他简直不容我开口!” “昨天夜里,我听到他说梦话。” “梦话?说的什么?” “没所清楚。总之,他这两天心情不好。你知道的,他这个人没有心事不发怒。今天, 他骂了你,发了一顿脾气,昨天,平白无故的骂我,也发了好大的一顿脾气。他是长官,骂 一顿,打一场,还不就挨挨算了!长官对下级还有不打不骂的?” “唉——!” “我真担心!也许不至于怎么样。老头子①这一回下了最大的决心,也许会把共产党消 灭了的。” ①国民党里的人们,照青红帮的习惯,称呼蒋介石叫“老头子”。 张小甫沉闷了好久,没有作声。随从副官吸着烟,同时替张小甫燃? 的小石头屋子里回绕着。 张小甫犹疑了好一大阵,终于把他回来的实情——得到华东解放军负责人的同意,回来 劝说张灵甫放下武器,和平解决战事。——告诉了师长的随从副官。说后,他恐惧地问随从 副官道: “师长不会杀我吧?” “我不告诉他,现在还不能跟他说,他在气头上。放下武器,他不会肯的!”随从副官 低沉地说。 “要我死,我就死吧!” “不会!他要杀你,我陪你死!” 说着,天黑下来。 炮声突然地爆响起来,有几颗炮弹落在庄子附近和面前的山坡上,浓烟烈焰立刻升腾起 来。 这是张灵甫指挥部门前第一次出现的现象。 村庄里外骚动起来,很多人叫嚷着、奔跑着。有两匹马挣脱了缰绳,跑进田野,跑到山 坡上、山沟里,马伕们跟在后面追逐着、喊叫着。 张灵甫拿着手杖,站在门里向炮烟突起的地方张望着,一个不祥的灰色的形状古怪的影 子,在他的脑子里晃动起来,他脸上的肌肉禁不住地抖动一下,为了驱除古怪的影子,他把 帽檐用力地朝下拉拉,并且重重地咳嗽一声。 “不要难过,小甫!在这里休息休息!” 随从副官说了,又握握张小甫的手。在又一颗炮弹在村口爆炸以后,他便慌张地离开了 囚禁张小甫的小石屋子。 六一 这天夜半以后,张灵甫从五十八旅的阵地先罗山、王山庄、铁窝一线视察回来,精神的 振奋,达到了几天以来、也是长久以来所没有过的程度。他卸下肩上的茄克,解开衣扣,抓 起桌上的一本活页簿子,当作扇子在脸前急速地摇动着,把随从副官调给他的一杯牛奶咖 啡,一口气喝了下去。 “再来一杯!”他把杯子掷到随从副官手里。 “早点休息吧!吃多了……”随从副官望着摊好毯子、被单的床铺对他说。 “不睡了!太兴奋!”他大声地说。 他认为今天一天和夜晚的战斗,打得十分满意。五十一旅占领的水塘崮、杨家寨一线, 五十七旅占领的艾山和艾山以东的高地,重山和重山以南的高地,经过整天半夜的战斗,只 失去两个不重要的小高地和一个村庄,五十八旅占领的马牧池、先罗山、盘山一线阵地,屹 然未动。八十三师占领的万泉山下面的两个村庄失落敌手,主阵地万泉山还在自己手里。这 使他特别感到高兴,不能打的八十三师,编到他的作战纵队里来,在他的指挥下面,就变得 坚强起来。他觉得战斗打得越来越对他有利,敌人靠近到身边来,给他牢牢地吸引住了。他 确信:到一定时机,来一个总攻击,便可以全部地击灭敌人。参谋长和他所担忧的第二、 二、四三个纵队,七师、四十八师、二十五师、二十八师、五十七师、六十五师他们,据刚 接到的电话说,在昨今两天,也都有不小的进展。从越来越近的炮声判明,他们的运作还是 积极的。他在屋里走了几步,用手指头弹去烧焦了的烛芯,使烛光更明亮地照在他的精神焕 发的脸上。以孟良崮为中心歼灭华东共产党军队的时机,已经近在眉睫。——他这想着,断 定着。 他兴冲冲地走到隔壁通话室里,连续地向第一兵团汤恩伯总司令、南京国防部陈诚部 长,愉快地报告了今天的战况,最后,他在无线电话里向汤恩伯、陈诚高声地说: “请转陈总裁、委座,请放心!灵甫绝对不辱使命!战局完全乐观!” 他回到自己屋里,又喝了一杯浓稠的牛奶咖啡。 “参谋长呢?”他舔舔嘴唇问道。 “睡了。”随从副官回答说。 他走到参谋长董耀宗门口,从门缝里看到屋里有亮,便推门进去,没有睡熟的董耀宗, 给他沉重的脚步声惊醒,立刻爬起身来,形色有些慌张地问道: “还没休息?有什么事吗?” “刚回来。没有什么。” 张灵甫站定下来,豪放地继续说: “我打算明天中午发起全面攻击,时机成熟了。” 董耀宗觉得张灵甫下定这个决心有些突然。借着穿衣着鞋的动作,低头想了一想,然后 语调低沉地缓慢地说: “明天中午……汤总司令的意图怎么样?” “已经报告他了。他还不是看我的决心行事?我们应当主动,掌握局势,控制战机!依 我看,敌人刚刚在泰安打过一仗,兵力疲惫,今天一天一夜没有大动,两次攻击万泉山都没 有得手。据八十三师李师长报告,敌人至少伤亡三千之众。五十八旅的阵地前沿,敌人整天 没有动作,卢信报告,敌人有撤退的趋势。……”张灵甫说到这里,拍拍董耀宗的肩膀,嗓 音提高起来,把手杖在桌腿上重重地敲打几下,继续说道:“用兵贵在不失时机,二次世界 大战,日本人袭击珍珠港,就是不失时机,美国在诺曼底登陆,也是不失时机,……我们也 要不失时机,一鼓而下,发起全线总攻击!” 他仿佛进入了美妙的梦境一般,脸上现出了少有的笑容,骄傲、欢乐,胜利的预感从他 的内心深处迸发出来,使得参谋长董耀宗抑制不住地跟着他发出了笑声。 “那得把李师长和三个旅长找来,严密地部署一下。”董耀宗踱了两步说。 “对!要他们拂晓以前到达这里!”张灵甫点着脑袋说。 董耀宗立即走出去,叫参谋处向八十三师师长和三个旅长发出举行紧急会议的通知。 留在屋里的张灵甫,发现董耀宗枕边放着一封写好没有发出的信,随手拾起看看,是董 耀宗写给他妻子亲拆的分量很重的家书。 “他真的是挂念家事!” 张灵甫哼声地说了一句,把信放回到枕边去。 他走回到自己屋里,刚坐下来,电话铃就急迫地响起来。 随从副官问明对方是五十八旅旅长卢信,把话筒递给他。 从电话里,他听到令他惊愕的消息:八十三师的主要阵地万泉山失守了。 “真的吗?我不信!”张灵甫向对方说。 “乱得很!队伍纷纷地朝我的阵地撤退,跟我的部队发生误会,互相打起来。我们一个 营长给他们打死,他们一个团长被我们捉来了!” “捉得好!我要枪毙他!”张灵甫气怒地叫着。接着,他低声问道:“你们那里怎么 样?敌人还是没有动静?” “我们没问题!小接触!把八十三师调开去吧!在这里碍手碍脚!下面吵着要消灭他 们!” “你找到他们师长,说是我的命令,要他们马上打回去,给我把万泉山拿回来!不拿回 来,我就按军法军纪处置!把那个团长教训一下,放回去!要他戴罪立功!……怎么?…… 解到我这里?……好吧!马上解得来!” 张灵甫重重地放下话筒,脸象一块紫猪肝那样难看。肥大的身体忽地瘫软下来,光秃的 脑袋蒸出了发亮的汗珠,两道眉毛颤动着,眼里喷着火星似的,直瞪着满是龟纹的石块墙。 “还是七十四师!只有七十四师!别的,一切队伍都是豆腐渣!都是草包!” 他手指弹着膝盖,自豪地说着,禁不住地“嘿嘿”地笑了两声。 随从副官打了个热腾腾的手巾把儿递给他,跟着他气恼地说: “那些美国武器给八十三师他们用,多可惜!” 董耀宗急匆匆地走进来,摊开手掌说: “糟啦!糟啦!” 张灵甫没有作声,只把眉头轻轻地抬一抬,瞥了董耀宗一眼。董耀宗见到师长声色不 动,镇静如常,声音放低下来说: “八十三师叫不通,有线电话、无线电话都喊不应!” “叫不应等一会再叫!”张灵甫坦然地说。 “就怕万泉山……”董耀宗忧虑地说。 “我就打算他们守不住的!叫他们跟敌人拚拚斗斗,双方对消对消也好。”张灵甫冷笑 着说。喝了一口温开水,抖动着交迭起来的两条粗腿。 董耀宗领悟到师长的意思:不牺牲别人,自己怎么会强大起来?别的队伍不打败仗,怎 能显得自己的队伍是常胜之师?想到这一点,董耀宗便冷静下来,他的嘴角上很自然地现出 来一丝会心的微笑。 “明天的攻势……?”过了一会,他轻声问道。 “你去睡吧!万泉山,我已经严令八十三师马上收复回来!”张灵甫沉静地说。 董耀宗抑制着惊讶的神情问道: “万泉山失掉了?” “不关重要的阵地!”他说着,向董耀宗摇摇手。 惶惑的董耀宗沉楞了一阵,才轻脚慢步地走出了屋子。 张灵甫的心情难禁地沉重起来,明天发动总攻击的计划,象一盏明亮的灯火给万泉山失 守的一阵风扑灭了。但他没有绝望,他想再擦着一根火柴,把明灯重新燃起。他确实有这样 的想法:丢了万泉山未必就是恶兆。敌人越靠近身边,就越方便把敌人击灭。战争这个玩 意,本来就是一种特别的赌博。跟共产党军队作战,就更加要有重本求利大注猛掷的勇气。 二十年来,不就是这么一部战史么?自然,他也无法避免地这样想到:这一注掷下去,必须 赢个满彩,“只许胜利,不许失败!”蒋介石早就告诫过他。想到这一点,他又不能不有点 心惊肉跳、惶惶惑惑了。 他看看表,时间已到三点半钟,离天明不远了。他想睡睡,两杯咖啡兴奋着他,万泉山 失守的事件烦恼着他,猛然而起的炮声、枪声更加惊扰着他。他走到屋后的山脚下面,逆着 风向听着火线上送来的“轰轰隆隆”、“咯咯哒哒”的密集的声音。他听辨得出,枪炮声最 猛烈的地方,正是万泉山方向。“是他们在夺回万泉山”,他判断着。他仰脸望望上空,上 空黑漆漆的,象要落雨似的,他暗暗地笑起来;他希望落一场大雨,暴雨倾盆的气候下面, 敌人的攻击就困难得多。占据高地的他的部队缺乏饮水的问题,也可以得到解决。这样,他 就能够争取到较多的时间,让外线部队靠紧一些,更有把握地击灭敌人。他看到在黑空里的 孟良崮高峰巍峨地屹立在万山丛里,信心便又加强起来;因为他很自然地联想到他的七十四 师,正和孟良崮高峰一样,巍峨屹立,气概雄伟,任何力量永也打它不倒。他信步地绕道走 到村边转角的地方,聚神一看一个小小的石屋子门口,倒卧着一个把枪杆抱在怀里的哨兵。 “这是什么人住的?”他向身边的随从副官问道。 “小甫!”随从副官告诉他说。 他踢踢那个哨兵,哨兵把头朝衣领里面缩缩,还是沉沉地睡着。 “叫他起来!”他对勤务兵说。 勤务兵猛地一脚下去,哨兵突然惊醒,急忙跳起身来,懵懵懂懂地凶狠地吆喝道: “什么人?” 哨兵一面吆喝,一面拉动枪机,把子弹登上枪膛,做出准备射击的姿势。 “不要乱动!是师长!”勤务兵冲上去抓住哨兵的臂膀说。 哨兵慌忙地持好枪,打起精神来,站在小屋门口,两只眼睛在黑暗里恐惧地望着张灵 甫。张灵甫有些恼怒,很想把这个不尽职的哨兵责训一顿,在他看来,在哨位上睡觉的现 象,对他的军威是一种亵渎。但他正在想着别的什么,只把手杖扬了一下喝令道: “走开!不要站在这里!” 心机灵快的随从副官认为师长解除了张小甫的囚禁,随即对呆如木鸡的哨兵说: “回去!这里的哨撤掉!” 哨兵象犯罪得到恩赦似的,大步地跑了开去。 在勤务兵用电棒照亮下面,张灵甫伸头向屋里望了一眼,他的目光,恰好和刚被门外说 话声惊醒的张小甫的目光,交接在一条线上。他看到张小甫的眼边仿佛在流着眼泪,回过头 来,又听到张小甫一声沉重的叹息。 “把他带到我那里来!” 他向随从副官低声地说,走回自己的屋子。 张小甫来到他的屋子里,靠着墙壁站着,正象从前当营长的时候见到师长的那个样子, 严肃、但又有些拘谨。 张灵甫轻轻地挥挥手杖,随从副官带好门,和勤务兵走了出去。 他比上午端相得仔细,看到了张小甫头上和眼角上的伤疤,微微地惊动一下;同时,他 又发现张小甫比过去胖了一点,脸上气色正常,肌肉丰腴,不象是当了大半年俘虏遭受苦难 的样子。他沉默了许久,才指着张小甫身边的凳子,要张小甫坐下来,张小甫解除了紧张的 心情,但还是正直地坐在师长面前,等候师长说些什么。 “你的伤是他们给你医好的?”张灵甫问道。 “是的。”张小甫回答说。 “你应当自杀!不应当要共产党给你医治!”张灵甫半闭着眼睛说。 张小甫没有羞辱的感觉,坦率地说: “我想到过自杀。” “又为什么不自杀?” “死,我不怕!死了,我就回不到师长身边!” “我要你回来做什么?我缺少你这样的一个人,就当不成将军,打不败共产党?” “师长栽培我,提拔我,恩情不能不报。死了,恩情未报我良心不安。” “你有良心,就不该降顺共产党!” “我是重伤俘虏。” “你的心给共产党染红了。你参加了共产党!” “没有!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共产党也绝不会要我。” “他们不会要你,那倒是真的!你没想到过参加共产党,怕不一定!……你想回来提我 的首级去报效共产党!” “我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他们对你很好!给你医治伤口,让你吃得肥肥胖胖的!” “共产党对我……” “共产党对你比我对你的恩情重,救了你的命是不是? ……你信仰共产主义是不是?你还说你的心没有变?” 张小甫沉默着。在张灵甫连续诘问之下,他感到难于开口辩解。 张灵甫的态度跟上半天不同,话说得那么尖刻,阴险凶狠,神态却很冷静、沉着,一直 没有动怒,仿佛戏讪似的,不时地在话语的间隙里夹杂着不冷不热的笑声。大概是越来越猛 的炮声激动了他,他突然站起身来,因为发现面前有人坐着,又立刻坐了下去,做出比先前 更为沉静的神态,用更和缓的语调说: “我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你!就是共产党派你回来搞阴谋活动,我也不在乎。你能把我的 部队拉走,你就拉走吧!你既然是我的旧部,我这个人施恩不图报效,对人但求仁至义尽, 在我这里,有饭给你吃。你想回到共产党那里吃高粱煎饼,吞山芋叶子,啃树皮,我也不留 你!” 他扬扬手,叫张小甫出去。张小甫感到受了过份的委屈,脸色阴沉,眼角上滴着泪珠, 张着泪眼望着张小甫,依旧坐在那里。 电话铃吵叫起来,张灵甫走到电话机前面。 电话里的声音急迫慌乱,他的眉头禁不住地锁皱起来,背向着张小甫连声问道: “啊?啊?什么?……东孤峰,……水塘崮,杨家寨放弃?…啊?”听完五十一旅旅长 的报告以后,他又放低声音,神色泰然地向对方说: “不要慌张!让敌人深入!丢掉的山头赶快给我拿回来! 兵力集中,不要过于分散!……我在孟良崮!” 他喝了一杯热茶,在屋里踱了两步。又向张小甫问道: “他们的计划怎么样?想下海,想过黄河?” 张小甫摇摇头。 “真打算跟我决战?……想在我身上发横财?把我当李仙洲?” 张小甫又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眨眨眼睛说。 “连他们的意图、计划你都替他们瞒住我?你回来干什么? 是真的回来对付我的?” 张小甫觉得说话的时机到了,他从张灵甫对电话筒说的话,惊愕的神情,故作镇静的姿 态,对他说话的全部内容,透视到这位将军的内心,掩藏着对于当前局势,对于七十四师以 及将军自己的命运的惊惶、恐惧。他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从容地恳切地说: “我是自己要求得到他们同意才回来的,我不隐瞒师长。我认为内战不应该再打下去。 八年抗日战争刚刚结束,现在,又打内战!为内战牺牲人命,百姓受苦。我没有死,为打内 战而死,不值得。……我担心师长,担心七十四师两万多人!……莱芜战役,五六万人被俘 的被俘、死的死、伤的伤,泰安一战,七十二师全部给人家消灭掉。……眼前这一仗,不知 又是什么结果!路上,山沟里,麦田里,尽是死尸,有的受了伤没人问,倒在山沟里。战 争!我害怕!厌恶!这样的战争有什么意义!对民族有什么好处!我没有别的话说,师长的 前途,七十四师的前途,请师长想想,考虑考虑!” 张小甫哭了起来,泪象泉水样地滴落下来,低着头,两手蒙着脸,他的悲惨伤痛的声 音,充塞在小屋子里。张灵甫仿佛受到了感染似的。叹息了一声,许久没有说话,呆呆地斜 坐在破椅子上。这种形色,是他近来不曾有过的。在他的感觉里,张小甫确是忠实于他的, 在这一点上,张小甫的心确是没有变。但在另一方面,张小甫的心变了,变得使他感到可 怕。张小甫跟几个月前完全不同,变成了悲观的厌战反战的人,变成了对他和七十四师的这 支王牌军队完全失去信心的人。他觉得头晕眼花,活生生的张小甫,竟然在一转眼间,幻化 成一个黑憧憧的鬼影,在他的眼前跳跃起来。”张小甫痛哭流涕的声音,象无数的针刺一 般,扎到他的肌肉里,他的身子感到麻木,禁不住地哆嗦了一下。万泉山、东孤峰、五十一 旅的几个山头相继失去,敌人的攻击贴近到身边来,……这些征候,确实使他感到逐渐明显 的威胁和恐惧,他的心头上也就跟着蒙上了一层暗影。但是,他的本能、幻想、骄傲感、顽 固的自信等等,象炉底的燃料一样在他的心底继续燃烧,还在给他热力,支持着他;又象命 运的魔王似的,怂恿着支配着他不甘在现实面前低头屈服。于是他又震怒起来,他感到受了 不可容忍的羞辱,满脸火辣猩红,突然地敲击着手杖,喊叫着: “滚出去!我不怕牺牲!我要战到底!我不要你去替我求和!我不会死!我要征服共产 党!” 他举起手杖,咬着牙根,猛力地朝张小甫的身上打去。不知是由于他的气力已经衰竭, 还是对张小甫存有什么希望,或是别的什么缘故,他的手杖举得很高,用力很猛,落下去却 是很轻,而张小甫仿佛看透了张灵甫内心的种种隐秘似的,还象今天早晨一样,没有怎么躲 让,身子倚在墙上,任他打着。 随从副官、勤务兵奔了进来,把肩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两杖的张小甫拉开,带了出去。 “唉!——”张小甫怨愤地沉重地叹息一声。 屋里的烛光给张灵甫掀起的风威扑灭,茶杯、水瓶等等跌碎在地上,纸片飞满一地,破 椅子翻倒在墙角上。 “关他起来!把他铐起来!”他嘶喊着命令道。 象故意激怒他,跟他作对似的,电话铃又急迫地响起来。 炮弹连续地落到门前的山沟里,腾起冲天的烟雾,爆起雷样的轰响。 他的力气仿佛已经用尽,沉重地躺倒在床铺上,扪着喘息未定的胸口,闭上两只充血的 隐隐刺痛的眼睛。 他没有接听电话,任它“当当当当”地吵叫着。 ------------------ 黄金书屋 youth整理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