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生着红宝石一般甜果的枸杞藤 后有追兵,前有堵截,老排长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暗暗发起愁来。眼看前方那 密密麻麻的黑点,已经逼近了。他正准备拚死抵抗,猛发现骑在马上的人,个个穿 着羊皮背心,帽子上戴着五角红星,禁不住又举起双手,欢呼起来: “中国工农红军万岁!”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红军骑兵在广阔的沙漠上,很快就展开了一个巨大的扇 面形,向马匪帮的白马队和黑马队直兜过去,接上了火。 老排长也就大手一挥,带领骆驼队,和跟在后面和敌人东拚西杀起来。 转眼间,刚才还耀武扬威的敌人,在红军山呼海啸般的冲击下,顶不住了,拨 转马头,没命地逃窜。…… 等到老排长停止追击,回到拴骆驼的沙梁后面,才发现带领红军骑兵来的不是 别人,正是直属队肃反委员会的科长吕左,随从的人员当中,还有电台副合长吴诚 和报务员庄立本。 “同志们,感谢你们啊,你们再来晚一步,我们就被吃掉了!” “不要感谢我们,应该感谢司马真美!” 吕左一面抬手扶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一面板板他说。老排长听到这话,不知 道是什么意思,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吕左在沙漠上踱了两步,抬头望了望天,又说: “事情明摆着嘛,马匪帮对我们的压力越来越大,在这种情况下,没有重大事 情,首长是不会批准出动一个骑兵连的!”“那么说,是专来接小司马”小司马这 一阵吃过不少苦,真该好好关心他。” 吕左冷冷地笑了笑,转过脸,瞪大他的近视眼,向骆驼队打量了一阵,问道: “司马真美呢?” 老排长这才发现小司马不在队列里,仔细一点数,罗大勇也不见了。 “这里面有一个人!这里面有一个人!” 一直站在吕左身后的吴诚,忽然指着一匹骆驼身上的麻布口袋叫了起来。 “那是风神!是马三爷特种别动队队长,骆驼商队的大老板!” 老排长一面向小司马和罗大勇隐蔽过的那个小沙丘走去,一面说。 “你们逮到风神,那可是一大功劳啊!这会对我们正在办的一个案子,起直接 作用。” 吕左一面说着,一面不停地搓着他那双戴着白色羊皮手套的手。 老排长一直和穿得破破烂烂说话土里土气的红军战士滚在一起,一看这个肃反 委员会的科长戴着白手套就很不顺眼,后来听到他那种半阴半阳的腔调,更感到受 不了。现在,他一心牵挂着小司马和罗大勇,对吕左的话,他一句也没回答,只朝 着小司马隐蔽过的那个沙墩子奔去。 “小司马!小司马!” 老排长慕友思离那沙墩子很远就叫了起来,可是沙墩子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小——司——马!” 老排长听不到回音,心里着起急来,一面往前面跑,一面拉长了嗓音呼唤着。 可是,周围仍然没有人应声。在他声音落下的地方,只见一阵旋风,拔地而起,猛 烈地旋转着,在蓝色的天空里消失了。 老排长跑到沙墩跟前怔住了:沙墩周围,密密麻麻落满了枸杞颗粒,在阳光照 耀下,闪耀着一种奇妙的光泽,就象有人把鲜红的钻石,随手撒在这沙地上一样。 罗大勇静静地躺在那儿,他面向东南,嘴角上还挂着他那常有的微笑。 他和敌人搏战过无数次的手,正紧紧地紧紧地抓着一枝既长着尖刺又生着甜果 的枸杞条儿,好象正在闭目沉思,又好象在梦想着达县——他那绿竹掩映的久别的 故乡。 他停止呼吸了。 老排长走到他的身前,默默地把帽子摘下。此时此刻,他望着躺在被枪弹扫落 的枸杞果中间的罗大勇,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许多往昔的画面:那西渡嘉陵江的夜晚, 那抢夺剑门关的清晨。那四过雪山三过草地的曲折而艰难的征程,那河西走廊萧瑟 而荒凉的古道……他仿佛依稀看到,在这些隐约的背景上,都有一个嘴角上常常挂 着微笑的少年,在枪林弹雨之中,跃动着他那飞奔的战马…… 老排长默默地站在那儿,四下里异乎寻常的平静,他的面前,只有边塞那湛蓝 湛蓝的天空,和金色细浪般一直伸向远方的茫茫沙原。 他站在那儿,那扑满硝尘的眼窝,不知不觉便被浑浊的泪水糊住了。 “同志,同志…… 他自言自语地喃喃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突然,透过满眼的泪水,他隐约看到,在罗大勇紧紧抓住的那根枸杞藤上,正 有一只黑色的甲虫,在慢慢向上爬动着,爬动着…… 过了一小会,吕左、吴诚和一些其他的人,也就相继赶到了,他们看到罗大勇 的遗体,也都肃立下来。哀悼之后,他们就在枸杞丛下,用马刀掘出一个墓穴,把 罗大勇埋葬了。 “司马真美到底在什么地方?”刚刚把罗大勇葬下去,吕左又搓着白手套追问。 望着黄沙堆起的新坟,老排长一直皱着眉头,他的心中一时充满了恐惧,但又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知道吕左为什么盯住小司马不放。 正在这时,在远方的一道沙脊上,正有一个小小的白点,逆着阳光,对直地向 这边跑来。 那白点是一个跃动的人影。他有时双手举起,手上的东西,在太阳下不断射出 耀眼的亮光,有时扑倒下去,又重新跃起,沿着那金色的沙脊线,不停地向前飞跑 着。 风,很小,很小,夕阳的光带着浓重的桔红色,天,蓝得一望无际。 这时,无边的沙漠上,几乎看不到一点活动着的东西,只有那个人,沿着沙梁 隆起的脊甬,向这边不停地跑着。 渐渐地,在他停下的瞬间,人们听到了一种孩子般的嘶哑的喊声: “罗——大——勇!罗——大——勇!” 过了一小会,人们透过夕阳在沙脊上抹下的暗红色,看到跑来的人,正是司马 真美。 老排长立刻迎上去,把他紧紧地抱在胸前,一面抱着他,一面说道: “小司马,你可回来了!上次我的错误,还没向你检讨呢,如果这次你再有什 么三长两短,叫我对领导上和同志们怎么说呢?” 可是,这个时候,小司马对这些活,却好象一句也没听见。他一面从老排长胸 前拚命挣扎开,一面便向那丛结着小红果儿的枸杞丛跑去: “罗大勇!罗大勇!你在哪儿呀,罗大勇!” 他跑到和罗大勇一起隐伏过的地方,没有见到罗大勇,喊声马上急促起来: “小罗!小罗!” 他四下望望,只见那落满枸杞红果的沙地上,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罗大勇那 年轻的身躯最后匍匐过的印子。还有不远处那刚刚堆起的新坟。于是,他什么都明 白了。 “大勇……” 小司马猛然扑到埋葬罗大勇的沙堆上,大哭起来…… “起来吧,起来吧!为你耽误的时间已经够多的了!” 吕左似乎有些等得不耐烦,他搓了搓戴着白手套的两手,不冷不热地催促着, 然后又没头没脑地说,“张国焘总政委早就说过了,任何悲观失望情绪,都是和投 降叛变相联系的!” 小司马从地上爬起来,才看到了吕左、吴诚和庄立木。以及站在他们身后的红 军骑兵和那些驼峰被夕照抹红的骆驼。 多少日子不见了,见到直属队这些熟人,见到自己电台的同志,小司马是多么 激动啊!他先跑到吕左面前,伸出了自己那双又黑又瘦的小手,激情地叫了一声: “吕科长……” 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吕左看都不看他一眼,只一面抬头向空中望着,一面 搓着他的两手。 这是怎么回事呢? 小司马又来到吴诚面前: 吴诚把脸往边上一抹,悻悻地说道: “你是想不会再见到我的,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又伸出两手扑到庄立本面前,大喊了一声: “小庄!” 庄立本也一扭身子避开了他。 小司马站在那里,坏顾着站在他面前的人们,看到的全是一张张冷漠而麻木的 面孔。 看着,看着,他忽然平伸着双手,大声叫道: “这到底为什么呀,这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认识我了!为什么呢?我 是小司马!小——司——马!” 他叫过以后,看到人们还是那么冷冷地看着他,便扑到老排长的面前抓住他的 两只大手,大哭起来: “老排长啊……” 连老排长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 茫茫的、经过苦战后的沙漠,顿时陷入一片极端的静穆之中。 这时,西方天际,正有一块火一样的云在渐渐沉落,它那浓烈而厚重的色彩, 在战士的枪刺上,马刀的刀柄上,和皮带的搭绊上,都不断地反映出奇幻的深红色, 紧接着,又反映出灰,靛蓝,青…… 这迅速变化着的色彩,似乎正是小司马内心感情变化的写照。 吕左阴阴地问道:“这枪是谁的?” 小司马松开了老排长的手,抬头看了看吕左,正遇到他那剑锋般阴冷的目光。 小司马这时才知道,原来吕左这话是问他的。 他看了看背在肩上的短枪。就是这支枪,曾迎着日光,在远方的沙脊上闪耀过 光辉: “这支枪是罗大勇的,是罗大勇负伤以后亲手交给我的。我刚才就是拿着这支 枪,去追向罗大勇开枪的那个马匪的……” 没等小司马把话讲完,吕左就打断了他的话: “所以就回来晚了,对吗?” 一面说着,一面便笑了起来。 他笑的非常特别。小司马见过马三爷的笑,见过风神苏莫遮的笑,也见过马四 疙瘩和白回回的笑,可是象吕左今天这样的笑,他还从来没有见过。 这是一种使人难受的笑,使人莫测高深的笑,既使人厌恶又使人惧怕的笑。它 没有声音,脸上的纹络舒展的也不正常,猛一看来,简直象哭一样,却又比哭更难 看。 “你还可以说你是去逮沙鸡了嘛!可是,沙鸡在哪?” 说着把手一摊,转脸对庄立本说: “把他的枪下了!” 庄立本应声来到小司马的面前,面部一点表情没有地向他伸出手来,嘴里只说 出一个字: “枪!” “枪?” 小司马把枪握得紧紧的: “你们为什么要下我的枪?这枪我不给,这是罗大勇亲手交给我的,这是烈士 ……” 没容小司马把话说完,吕左便语气硬硬地说道: “这是命令!” “松开手!” 小庄上前把枪抓在手里。 小司马这时抬起头来,求救似的望着老排长。他是多么喜欢这支枪啊! 他多么希望老排长这时能够帮助他,帮助他把这支枪留下来。可是,上了年纪 的老排长,唯恐小司马再吃亏,便赶紧说道: “松开手吧,小司马!” 小司马慢慢地松开了手。他是慢慢地松开的。他是把握着枪的那只小手,一个 手指头一个手指头地松开的…… 他把手松开以后,忽然象疯了似的大声叫道: “为什么你们要把我的枪夺走了呢?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的枪夺走?……” 小司马一面发疯似地叫着,一面抬起他那沾满沙尘的破袄袖子,揩着自己干枯 的眼角。 “你不知道为什么?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你怎么会不知道为什么?” 一直站在吕左身后象个白面书生一样的吴诚,这时忽然开口了: “自从我门到河西以来,有多少人失踪了?有多少人被捕了?包括我这个副台 长在内,组织上都没有下多大力量寻找过,你想想,为什么对你却下了这么大的力 量呢?难道是对你特别重视吗?这一点我倒要问你:为什么?” 吴诚说完以后,偷眼看了看吕左的眼色,便弯下身子,用手指轻轻弹了弹自己 的裤脚。 “我会让你知道为什么的!” 吕左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对庄立本把头一歪,使了个眼色。他见庄立本一时 没能领会他的意思,便说道: “你从肃反委员会领来的手铐呢?” 小庄刚答了一声“在。”那吕左便道: “把他铐起来!” “是!” 小庄答应了一声,紧接着,那沙漠黄昏的寂静之中,便传来一声既清晰又特别 的声音: “咔嚓!” 在这声特别的音响之后,吕左便对老排长说: “慕友思同志,把小司马还交给你,由庄立本负责看押。你能不能腾出一匹骆 驼,来把他们安排安排?” 老排长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了,皱纹里只有风沙和汗水凝成的颗粒。他看也没 看吕左,便带着小庄向小司马和罗大勇乘坐的那匹骆驼走去。他默默地走着,想道 :这到底在干什么啊?这个混账的肃反委员会,从在四川就开始抓人,杀人,可他 肃了几个反革命?抓的,杀的,全是我们工农:我亲眼看到,有的同志爬雪山,过 草地,还戴着手铐。现在,连这个孩子也不放过! 能有这样的反革命?爬雪山,过草地,风里雪里,冲锋陷阵,吃草根,咽树皮, 沙漠……看起来我们这个四方面军,要坏在张国焘手里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