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章 天边已经亮了起来,越来越蓝,阳光洒在沙子上,那些沙子就有了光泽,变得 刺眼,错落规则的阴影,形成像海浪一样的沙波。想想大海,相比之下,我觉得这 些沙子更可怕。“这里真漂亮,要是能照张相片就太好了。”邵年站在我旁边说。 是啊,可惜我们有规定不让照相,来了一年半了,还没照过相呢。原地等了一个多 小时,几辆卡车开了过来,看样子可以收工了。卡车没有往基地的方向开,而是转 了个弯,开进了航天城,第一次进到这么保密的单位,感觉很稀奇,几个高大的发 射架直冲蓝天,所有的房子都是纯白色的,与碧蓝的天空相呼应。就像落在陆地上 的一朵云,多年之后,在拉萨也见过这样干净的天空。 航天城各处都有保密措施,守备森严,所有房子都以数字为编号。卡车响了两 声喇叭就在9 号半停了下来。眼前是一座烈士陵园。步入陵园,苍松翠柏掩映中, 象征东风航天人扎根戈壁、志在太空的东风革命烈士纪念碑如火箭直指苍穹。一进 门,便是聂帅的墓地。* 亲笔题写的镏金大字“聂荣臻同志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镶嵌在黑色的大理石墓碑正面。碑前的玻璃罩里,安放着聂帅的骨灰。“立正!” 队长一声威严的口令,所有人向墓碑行注目礼。“礼毕。”大兰盯着那十几个金字 感慨道:“我要是死了,谁要给我写几个金字,我就知足了。”“哼,你死也有字, 该战士奋勇与野猪搏斗,壮烈牺牲。”为子撰词。“别闹了,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急忙制止这两个东西对烈士先驱的大不敬。在纪念碑的背后,足足有672 座花岗 岩墓冢方方正正排成威武的军阵,显得肃穆威严。如果说安静,我想还是墓地那种 静才叫安静。 墓区第一排王来烈士的墓前放着鲜艳的绢花。我看到墓碑上的铭文写着:“王 来,1941年出生,1960年入伍,1965年10月20日为抢救战友牺牲。”队员散开,参 观这些烈士的墓碑,在672 座墓冢中,有14座无名烈士墓,而我也注意到无名烈士 墓前的鲜花是最多的。听司机说:按两下喇叭,相当于敬礼了,不然肯定熄火。有 时候,半夜能听见里面唱军歌喊口号的声音……西风渐起,伴随着穿过胡杨林的大 漠风,我们离开时全发射中心。 回基地的路上大家特别轻松,有说有笑的,几辆卡车开足马力,一路狂奔,我 站在车尾,抱着枪看这里的蓝天,这他妈才是正宗的蓝色呢。卡车绕过嘉峪市区开 上了高速公路,远去的城市楼宇变得越来越模糊。正当我想得入神,一辆灰色4500 吉普车开着轰轰的音乐从后面追了上来,里面坐着几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子。其 中一个从天窗里站出来,冲我们喊:“傻大兵,傻大兵。”“操你妈,你才傻呢。” 车上有人回骂。那小子做了一个鬼脸,缩了回去,几个小白痴,我没放在心上。那 车子始终与我们的卡车并行,不时地挑逗我们。车上的士兵不再搭理他们。那车子 突然加速向前冲去,紧接着我们的车一个急刹车,所有士兵一起向车头拥过去,我 猛地扣住车尾的厢板。车子滑出很远才停住了,“有人掉下去了。”“谁掉下去了? 在哪边?”“前面!”车上顿时乱作一团,我噌地站起来,分开人群向车头挤过去。 在车头前几米的地方,大兰躺在那里,钢盔滚到了一边。我蹿上驾驶室跳到地上, 一把抱起大兰:“大兰,大兰,睁开眼睛。”此时他的鼻子和耳朵里渗出了鲜血, 其他弟兄围了过来,我按住大兰的人中穴,可是半天没有反应,我试了一下呼吸… …我的手僵住了。司机挤过来:“怎么样?有没有事?”我慢慢放下大兰,将枪顺 下来,抡起枪托就砸了过去:“你怎么开车的?”那个老兵一愣,想躲的时候已经 来不及了,一枪托结结实实砸在他的肩膀上。他往后退了一步,马上就有人上前拉 住我。“你他妈你会不会开车,你赔我兄弟的命,我他妈毙了你。”说着我就去拉 枪栓,几个人将我紧紧抱住。“组长,别打了。”“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声 嘶力竭地喊着,脸上眼泪横流。我身上被几条胳膊紧紧地扣住,始终没有松开,我 失去理智一样地哭喊着。前面的几辆车绕了回来,队长看到躺在地上的大兰愣住了。 他看了好久,才像想起什么:“司机呢?”司机捂着肩膀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刚才有一个车别了我一下,我就……”“就是刚才那个4500。”“对,就是那个 车!”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都别喊了,大兰还在地上躺着呢。”我抱起大 兰,鲜血已经流过了脸庞滴落在地上。这小子这么大的体格,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呢。 我们的车直接回基地,路上我把大兰的头放在我的腿上,我怕颠簸磕着他。所 有的人都在哭,我没哭,不知道因为什么哭不出来。我从他胸前摘下那根野猪牙戴 在脖子上,大兰啊,给我留个纪念吧。为子抓着大兰冰冷的手泣不成声:“你咋了 ……你说话啊……俺跟你还没吵够呢。”一路上,我始终抱着大兰,眼睛呆呆地盯 着他胳膊上那面国旗臂章。朱海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胸前。邵年用袖 子一点一点地擦着大兰脸上的鲜血,而大兰闭着眼睛,耳朵流出的血已经凝固。 大兰的意外是403 第一次人员伤亡事故,第二天,大兰就被飞机运回本溪老家, 我不敢想象他父母看到他会是什么样的悲壮场面,我跟组里人说:“大兰家是农村 的,他每个月那点军贴费他都攒着,我们集点钱给他家寄过去……”连野听见了, D7组也捐了好多钱,再后来,其他组也知道了,又捐了好多钱。那段日子,G4很消 沉,没人说笑,为子更是经常一个人呆在一边,是啊,平时总是大兰跟他说相声, 现在失去搭档了。我十七岁,第一次尝到失去朋友的痛,真的他妈很痛。从那以后, 我经常会梦到他赤裸着上身,挥舞着开山刀的样子,在梦中,他总是冲我一笑。也 许我们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