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杀人如麻 吉本明 当时我们像一群饿鬼似地把抢来的食品和白酒大吃一顿,把肚皮填满、填圆, 然后,疲倦不堪地躺到床上抱头就睡。然而,从邻室里传来的一阵阵怒吼与悲鸣、 鞭子的呼啸声、人的呻吟声却使我如何也不能入睡。“他妈的,真吵死人了!”我 在心里嘟嚷了一句,翻了个身,这时,耳鼓里又传来了连长的怒骂声和指挥班长西 原嘶哑的喊叫声。“真讨厌!就好像能掏出个金蛋似的!他妈的!”我骂了一句, 合上沉重的眼皮,想睡觉,可是脑海里却清清楚楚地、像走马灯似地重现了昨天夜 里发生的事情。 我们营部驻扎在江西省端昌县城内,接受了第一期集中教育的新兵,被编入了 各连。从九江到若溪的公路上,军用汽车在频繁地飞驰着。昨天半夜时分,我们连 紧急集合之后,由连长带领着走上了曲曲弯弯的山路,3 个小时之后,包围了一个 “大老家村”。 8 月的夜是很短的,晨雾已经笼罩了山峡里这个稀稀落落只有30 余户人家的 村庄。整个村庄正在沉睡当中。听到谷排长“射击”的命令,我手中的轻机枪马上 吐出了火舌。紧接着,全连官兵就像强盗似地闯进了村庄。村里连一个抗日军也没 看到。连长马上下令:“扫荡全村!把男人全抓走!”我带着两个新兵飞快地跑进 村头的一户农民家里,抓住了3 个农民。 “啊!想起来了!”我脑子里一亮,一下子爬起来。我想起来:“村头的那家, 还有一个25 岁左右的女人呢!怎么能白白地放过呢!昨晚光顾抓那3 个男人了, 因为集合号催得紧,才遗憾地离开了那家。对了!现在离出发时间,还有一段空闲 呢……好的!”我的兽欲一下子燃起来,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眼睛也兴奋得发光。 “各班集合!”从隔壁突然传出了西原曹长的喊声。 “他妈的!大热的天,又要出发了!”心里的美梦一下子破灭了,我无精打采 地从屋子里走到门外的荒草地集合站队。 “……今天抓来的这43 个男人,如果被中国人利用起来,是个很大的祸害。 ……田中曹长!你带领全连的新兵,把38 个男人带出村外进行‘刺杀训练’!直 到都杀死为止!……剩下的5 个男人,我有别的用处。……清水军曹!你带领老兵, 到村子里去,专门抢夺食品!……全连集合时间是下午3 点,然后返回驻地……” 连长这样下达了命令。 “好!离出发还有不少时间,等他们都走了以后,我再去……? 想到这里,我 回到住处,找到那个装白酒的桶,又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屋外响起了“集合!” “报数!”“出发!”“快走!”一阵喊声过后,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屋子里出现了一片难以忍受的寂静。这时,从隔壁又传来连长和西原曹长说话 的声音。 “……8 月11 日黎明,我连对大老家村发动袭击……战果如下……敌人遗弃 尸体43 具……战利品……我方没有任何伤亡……连长,您看这么说行吗?”这是 西原的声音。 “行啊!赶快用报话机向营部报告!”“连长,现在把战利品都运走吗?” “不,再抢一些……西原,作好准备了吗?”“是!准备完毕!随时听候吩咐!” “哈哈!西原,你没白当8 年兵,真有长进……”“是!全靠连长栽培!”“哈哈!” “屁!净吹牛!”我一边想着,一边点上一支烟吸起来,我对出身于和尚的西原曹 长很不服气。 “喂!吉本上等兵!”这时,西原曹长突然把门开开,伸进个脑袋对我说: “连长命令出发,你作好准备到大门口等我!”“妈的!真倒霉!”虽然心里不满, 可是没别的办法,只好听令。 我把烟头的火往门框上压灭,就走出门去。盛夏的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来了。阳 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我想洗把脸,就向井台走去。那里堆放着一堆茄子,十几只 已经杀死的鸡,还有一头刚杀完的鲜肉淋漓的猪…… 我胡乱地洗了一把脸,没好气地朝身旁那颗猪头踢了一脚,然后,回到大门旁。 这时,西原曹长叫我快走,他身旁还站着和我同年入伍给连长当马夫的若杉一等兵。 我刚走到门口,正好连长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衫,腰中挎着军刀走出来。我停下脚步, 向他行了个举手礼,连长便对我们说道:“吉本! 一会儿,我让你们看看应该怎样杀人!”他阴险地笑着说,然后向后山走去。 “喂!你们把刚才留下来的5 个中国人带过来跟我走!”西原曹长对我们说完, 就跟着连长走去。“屁!总指使别人干!”我一边想着,一边和若杉向绑在柳树上 的5 个中国人走去。把他们从树上解下来,又用一根长绳子把他们绑成一串,然后 押着他们向连长和西原走的方向走去。这时,一个农民对我说道:“我是大老家村 的老百姓,我有良民证。”我便说:“你说什么?有良民证?你们这些良民,让我 们吃尽了苦头!不是埋地雷,就是切断电话线!赶快往前走!”说完,我就飞起一 脚踢到他的腰上。我和若杉催着他们快走,可是那条山路只有1 米宽,只能一个人 一个人地往上爬。“吉本! 快把他们带上来!”西原曹长从山上怒吼了一声。于是,我把从早晨起就憋着 的一肚子气,全撒到中国人身上了。我连踢带打地催着他们向山上爬。昨天夜里, 因为是紧急集合,我穿错了鞋,穿了一双别人的小号码的鞋,现在越走脚越疼。心 里更是窝火。 那个走在最前边的农民,脖子上还绑着一根绳子,我使劲一拽绳子,他脸上的 肌肉一阵抽搐,他睁大了眼睛瞪着我。 “畜生!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我用刺刀向他的额头刺去。他急忙一躲, 躲开了刀,可是差点儿跌倒在地上。“看什么看!快走,快走!”我像抽风似地怒 吼着。可是,几个农民还是慢吞吞地走着。他的古铜色的脸庞,紧咬着的嘴唇,愤 怒的目光,都使我感到不舒服。 “喂!吉本!那第三个家伙不往前走,你揍他!”若杉对我喊了一声。 “好!”我来到那个人身边。他看来已经受过严刑拷打,白衬衫成了碎片,身 上的伤口在流血,皮肤变成了紫红色,黑色裤子的臀部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从那里 流出了紫红色的血。我一边喊了一句“快走”,一边用刺刀向他的臀部刺去。他 “喔,喔”地呻吟了两声,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脸上长长的络腮胡子在颤抖。我 在后边,又向他的臀部刺了两下,这时,从他的伤口里便咕嘟咕嘟往外冒出紫红色 的鲜血,顺着大腿、小腿一直流到岩石路上。山路到半山腰时,迎面出现一块像屏 风一样的大岩石。从这儿向左拐,山势变得平坦一些,道路的宽度也增加到两米左 右;而从这儿向右拐,便是一个断崖,从山顶到谷底大约有80 多米。从这里看大 老家村,可以一目了然。这里,平日有许多农民在山谷中的水田和山坡上的早田里 劳作,可今天,这里连一个人也没有,是死一样的寂静。水田里的稻苗还是青青的, 而旱田里的谷穗,却已经低下了头。太阳在天空中像一个火球似地焦烤着大地。 连长站在北山坡上,一边向崖下张望,一边同西原曹长说笑着。突然,西原曹 长大声喊我: “吉本,让他们都坐下!”“好!坐下!”我向5 个农民喊道。有4 个人原地 坐下了,而被我用刺刀扎破屁股的那个农民却不敢坐下,只能站着。他站在那里, 向右前方的德安县城方向眺望着。 “混蛋!快坐下!”我怒骂了一声。而西原曹长却说道:“好,让他到这儿来!” 我用军刀把绑他的绳子割断,让他到西原曹长站着的崖边去,而让另外4 个人到若 杉那边去。 “好了!让他站在那儿吧!”连长又发了话。农民走到断崖边上站住了。 连长阴险地奸笑了一声,拔出了军刀。西原曹长马上用水壶往军刀上浇了水。 “好,看我的!”连长站定了以后,把军刀高举起来。我咽了一口唾沫,盯着 连长认真看着,只见他脸上的横肉突突地颤动起来。突然,农民把脸转过来了,睁 圆双眼,瞪着连长。连长“啊”地叫了一声,向后退了一步,高举起的军刀在头上 有些晃动。“看刀!”连长发出一声怪叫,军刀自上而下斜劈下来。“咔嚓”一声, 军刀劈到农民的右肩和脖颈中间,农民的身体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而他的双 眼睁得大大的,饱含着极度的愤怒,一直瞪着连长。花白头发像针一样直立,嵌满 辛酸人生皱纹的脸上青筋暴露。 连长被农民的气势吓破了胆,威风顿失,脸上失去了血色,变得丑陋不堪。他 的身体颤抖着,向后退了两步,右手握着的血刀也颤抖着。我似乎被传染了似的, 全身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弯腰拾起脚下的石头向农民投掷过去。农民不知喊叫一 声什么,奋力向连长扑过去,可是,没迈动步就向前倒下去了。满身鲜血的农民, 仍然拼着全力把头抬起来,被鲜血染红了的胡子抖动着,嘴里怒骂着什么,却骂不 出声了。 “这个畜生!”连长铁青着脸,流出了冷汗,用脚踩了农民一下,对我喊道: “这家伙还在嘀咕什么!快把他推进山谷里去!”说完,他又用军刀狠狠地往农民 的喉咙上刺去……我怯生生地抬起农民的双脚往后拖着,而连长从侧面用脚使劲往 农民腰部一踹,农民的身体就落下了山谷。连长接过西原曹长递过的卫生纸擦了擦 血污的手和军刀,把刀装入刀鞘,又掏出手帕来擦掉脸上的汗水,然后,对西原说 :“西原,你杀一个看看!”说完,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烟的时候,他的手还在 颤抖着,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烟。 “吉本!再拉过来一个!”听了西原的话,我马上转到岩石后面去,拽过一个 40 岁左右个子不高但长得很结实的农民,喊了一声“走!”没想到那个农民猛地 向前一挣,挣脱了我的手,一下子把我闪了一个跟斗,差点儿滚下断崖。西原马上 从后边赶上来骂道:“这个混蛋!活腻了!”我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拔出军刀 就往农民的肩上刺去。只听见农民“唔”的一声,那刀尖就刺到肩肿骨上了。伤口 流出的鲜血把他身上的白布衫染红了一大片。我又从背后扭住他的手腕,用刀向他 的后脊梁骨刺去。那个农民咬紧牙关,不肯叫出声来,面朝断崖方向站着。 和尚出身的西原曹长,学着连长的样子,从我身后举着军刀冲过来,嘴里喊了 一句“吉本!闪开!”我急忙往旁边一躲,转身一看,只见西原的军刀已经朝着农 民的头劈了下去,可是不知为什么竟劈到农民的右肩上了。农民只哼了一声,右肩 上的鲜血便顺着右臂流下来,可是身体仍然直立着。 西原骂道:“这个混蛋!还纹丝不动哪!”他又对我喊着:“吉本!把他的脚 筋砍断!让他不能乱动!”我也跟着喊了一句:“好,看我的!”说完就用军刀去 砍农民的脚脖子,可是连砍两下也没砍断,只是破了皮,出了血。说时迟,那时快, 西原从农民身后悄悄走过来,憋足了力气,出其不意地一刀就砍掉了农民的头颅。 “啊!”农民颈动脉喷出的鲜血染红了西原的战斗帽和苍白的脸。这家伙马上 掏出手绢擦掉脸上的血和军刀上的血,然后把手绢扔掉了。 “对了!”连长阴险地笑着说:“杀人不光靠刀,还要用腕力嘛!”说完,他 又对我说道:“这回,该你的了!”“是!”我不敢迟疑,马上回答道。 我看了一下自己的军刀,军刀刚砍完农民的脚脖子,刀上沾着血迹和一小块肉 皮。我故意装得若无其事地从地面上拾起一块石头当磨石,霍——霍——地磨起军 刀来。 “混蛋!你磨蹭什么?用刀砍脑袋!快点!”连长冲我骂道。于是我就向第三 个农民跑过去。 那个农民是个瘦瘦的大个子,他居高临下地瞪着我。而我尽量避开他的目光, 对若杉说道:“喂!若杉,这回该我的,下一个就是你的了!”然后,我就催那个 农民“快走!”这时,我心里暗暗思忖着:“从他背后杀他……? 不,他个子太高 不容易杀死……,还是从前边刺。如果他反抗怎么办……? 没关系!”一瞬间,我 的脑海里出现了许多想法。“干吧!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不已经是上等兵了吗?”我自我打着气,向农民扑过去。 我一扑过去,农民就往前跑,见前面是断崖,就向左拐过去,左边是用手拄着 军刀、站在那里狞笑的连长和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的西原曹长。农民不由得向后退了 回来。我急忙举起刀来。只见农民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脸上的肌肉块突突直跳, 被绑在身后的双手和双肩好像集中了全身的愤怒。他忽左忽右地躲避着我的军刀。 我刺空了几下之后,好容易看准他身体运动的方向,一刀刺中了他的右胸。“中了!” 我把刀拔出来,只见他努力站稳了脚步,牙齿咬得“吱吱”响,右胸的伤口里流出 了大量的血,却坚持着向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我被他吓住了,不敢再刺了。 “刺啊!刺啊!笨蛋!”连长的怒骂声使我清醒了,混身像充了电似地又活跃 起来。我用双手拿着刀,憋住一口气,尽全力向他左胸部刺去,一下子就把他刺倒 在断崖边上了。而当我急忙把军刀拔出来时,农民的身体便掉到深谷里去了。 我转身看了看连长的脸。连长满不在乎地喊了一句:“喂!把那两个家伙都带 过来!”说完就点上一支烟放在嘴里。我跑向若杉那里,“喂!若杉! 把那两个都带过去!越快越好!”说完,我拿起装着白酒的行军水壶,咕嘟一 声咽下一口酒。 “把这两个家伙,背对背地绑到一起!”连长吩咐道。我和若杉一起,把那个 长着白胡子的60 岁左右的老人和那个40 岁左右的中年人绑到一起。 西原曹长用军刀向中年人的肚子刺过去,并把他们往断崖边上逼。由于愤怒和 憎恨,两个中国人全身颤抖着,头发直竖起来,一边瞪着连长和西原曹长,一边慢 慢地向崖边走去。走到崖边时,老人努力地向右边拐过去。而那个肚子被刺过的中 年人,为了保护老人不受折磨,自己主动地把身体凑到西原曹长的军刀上。这时, 老人的白胡子在颤抖着,嘴里不知骂着什么。 “刺啊!再刺啊!”连长咬牙切齿地喊叫着。 与此同时,西原曹长用军刀再次向中年农民的腹部刺去。于是,两个中国人的 身体同时向山谷里滚落下去。正在这一瞬间,“啊!”地一声,连长叫起来,用手 按住自己的前额用力揉起来。原来,这是农民在倒下的时候把一只布鞋踢飞到连长 的额头上了。连长一边用手帕揉着前额,一边接过西原曹长给他拾起来的战斗帽。 “喂!吉本!你下去一趟,看看他们都死了没有?如果还有活着的,就刺死他 们!别放过一个!”连长说完,还用望远镜往山谷里望了一下,然后就带着西原和 若杉下山去了。 剩下我一个人,觉得心里有些发悚。我便急急忙忙找到一条被雨水冲出来的缺 口,向山谷里滑下去。一到谷底,马上有一股血腥的臭气向我鼻孔里袭来。我突然 听到了呻吟声,真使我毛骨悚然。我全身颤抖着往前走。谷底有一条小溪在漏漏地 流淌着。我嗓子发干,便用手捧起水来,喝了一口。“啊!”我忽然看到清澈的溪 水中有红色的血水在流着,便“哇”地一声把喝进肚子里去的溪水都吐了出来。 忽然,从断崖上有石块稀里哗啦地掉下来。我抬头一看,有一个人正趴在半空 中突出出来的一块岩石上。“啊?”我连忙拔出了军刀,定睛一看,正是被我杀死 的那个农民。看了好一会儿,他一动也不动,我便往前走去。 “啊”地一声,我又停住了脚步。我看到那两个绑在一起的中国人的尸体。 中年人的头骨摔碎了,白色的脑浆流出来,眼珠子也冒了出来;而老年人的头 颅只剩下巴颏和那把随风飘动的白胡子了。 “吧嗒!”突然有一块冰凉的东西落到我的脖子上,把我吓坏了。我抬头一看, 半空的一棵树上,躺着那具无头的尸体。从那被剖开的肚子里,流出了一堆青白色 的肠子来,红色的血浆还在向下滴落着。我一摸脖子,正是一滴血浆。这时,我全 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于是,我不顾一切地、慌不择路地急急忙忙顺着山谷向前跑 起来。突然,脚下又看到了那颗被斩下来的头颅,眼睛睁得大大的,仍在愤怒地瞪 着我。 “哇!”我发出了恐怖的叫声。我又向前跑了几步,忽然看到面前的草丛中有 一件白色的东西。我走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染着鲜血的《良民证》。我拾起 来一看,上面写着: 日本军九江宪兵队发行 江西省德安县城外 陈龙建42 岁农民 后来,我满怀恐怖的心情,忘记了被扎破的脚的疼痛,迷迷糊糊地爬上断崖, 又追上了队伍。 作者简历: 当时作者是内务班长、伍长;后来被调到库页岛上的日军第88 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