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学校在停课二年多后,终于复课了。 不知是欧菲亚她们的‘联名上书’起作用了?还是偶然地巧合?学校的复课通 知,确实是叫“复课闹革命”。 这一复课,常诚就是四年级的学生了。弟弟常军也上学了,滑稽的是,一上学 直接就是二年级的学生了。 复课了,和原来的学习完全不一样了。因为“彻底砸烂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 首先,上学不用戴红领巾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块白布牌牌,背面是学校、班级、 姓名,正面是白底红字的“红小兵”三个字。第二,班级也不叫几年级几班了,而 把年级叫成了连,班则叫成了排。如“四年级三班”,就得叫“四连三排”了。 变化最大的,就是每天早晚得“早请示、晚汇报。”——全班同学,手捧《毛 主席语录》(那时叫〝红宝书〞)面朝黑板上方的毛主席像站好。 常诚是班长,每天领颂:“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 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最最敬爱的毛主席” 同学们挥舞手中的红宝书,共同齐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常诚再颂“共同敬祝林副主席” 同学们再呼“身体健康!身体健康!身体健康!” 常诚再说: “把红宝书翻到某某页某条。最高指示。” 同学们齐声朗读。 ——这天才算开始或结束。 …… 至于学习,那就是可有可无的事了。上学背不背书包,无所谓,上课听不听讲, 也无所谓,作业想交就交,考试想不考就不考。学校不是组织些“大批判”,就是 组织些歌舞表演上街“宣传毛泽东思想”。总之,学生倒是清闲了,就是学不到什 么东西了。 爸爸们自从下部队回来后,也基本不排练,不演出了。大部分时间就是搞搞农 副业生产。 外面一切似乎都很忙碌,一切又似乎不知在忙些什么…… 随着样板戏的兴起,由于“智取威虎山”是《林海雪原》改编的原故,常诚又 开始对家里的书架产生了兴趣。 看书,给常诚又打开了一扇认识世界的窗口。 第一本书,当然是《林海雪原》。从小在南方长大的常诚,第一次在书中体会 到了什么是冰天雪地。常诚发现,这“大书”比“小人书”有意思多了,可惜识字 太少,上句连下句,连蒙带猜,吭吭吧吧看了一个多月才看完。整日沉浸在小分队 的风雪生活里。第二本书,《红岩》。常诚从小分队的斗智斗勇的亢奋,一下子又 戴上了手铐脚镣,掉进了暗无天日的监狱里,弄得整天萎靡不振的。现在常诚手上 捧着的是《在大革命的洪流中》,因为名字和当前的形势有些接近,常诚也就坐在 窗台上,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正啃着番石榴,坐在窗台上看书的常诚,突然发现:住在后面一排的小丽家里, 走出来几个抹着眼泪的家属。 哟,小丽家出什么事了?常诚把书往桌上一丟,翻身就跃出了窗户。 从小丽家的窗户,往里一看:小丽妈妈——那个曾经的漂亮体操运动员,现在 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收拾着东西。 “小丽!”常诚朝正在帮忙的小丽招招手,小丽红着两只眼睛走出了房门。 “怎么啦?你家出什么事了?”常诚急不可待的问道。 “我家出大事了。”小丽哽咽着说。 “快说呀。怎么啦?” “我爸被抓走了!说他是现行反革命。就因为他给毛主席写信,反映对‘文革 ’的看法和对林彪的看法。我和我妈明天也要去新疆了。” “什么!”常诚一下子懵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现行反革命?常诚脑海 里浮现出刚刚丢下的《在大革命的洪流中》,那蒋介石叛变革命后血雨腥风的场面, 那渣滓洞的老虎凳,那白公馆的镣铐……太可怕了!太不可思议了,他怎么也没法 将那个热情开朗、幽默搞笑的李书民叔叔和现行反革命划上等号。这到底是怎么了 …… 做了一夜噩梦的常诚,早上昏昏沉沉地爬起来,和弟弟常军去上学前,特意去 看了看小丽家。门上己经贴上了封条。她们母女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离去了……常 诚心里一阵绞痛:从此再也见不到小丽了,她们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甚至连 道别都没有。常诚第一次尝到了离别的痛苦。他不知道,更大的离别痛苦正悄悄来 临…… 爸爸们这次封闭式的“学习班”,是随着“珍宝岛”的枪炮声结束的。 大喇叭里,刚在广播,我军在“珍宝岛”对苏修进行了自卫反击胜利的第三天, 军乐队的叔叔们就坐着大卡车,回到了阔别了半年的军乐队大院。 这次回来,没有了每次下部队回来时的欢声笑语,和热情寒喧。 爸爸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一关就是一天。奶奶和妈妈后来进去, 也是半天都没出来。常诚预感: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第二天,早上应该上学的时候,爸爸告诉常诚兄弟:今天不用去上学了。明天 去帮他们兄弟办理转学手续。 “为什么呀?”兄弟俩瞪大了眼晴。 “咱们要搬家了……全家去上海……军乐队解散了……整个军区文工团都解散 了……爸爸也要脱下军装,成为老百姓了……从此,我就不再是军人了,你们也就 不是军人家属了……咱们就要离开部队,离开大院了……”爸爸艰难的、断断续续 的、万般痛苦的说完了。常诚第一次看见爸爸流泪了。刚刚经历了小丽母子离别痛 苦的他,完全理解父亲此刻的心情。尽管心中还有无数个为什么想问,但看到爸爸 这般痛苦,常诚还是小心地闭上了嘴。 常诚带着两个弟弟走出了家门。就要走了,他们要再去好好看看,看看带给他 们无限快乐的童年生活的大院,看看不时会打闹但始终亲密无间的小伙伴,看看玩 了无数次打仗游戏的黑山、红山…… 在来送他们一家去火车站的卡车上,看着渐渐远去的军乐队大院,已经摘了领 章帽徽的爸爸,满含热泪,左手捧着《毛主席语录》虔诚地放在胸口,右手敬着一 个标准的军礼……三兄弟也学着爸爸的样,举起了小手。 这个姿式爸爸保持了许久。 这个场景也深深地印在了常诚的记忆之中。 许多年以后,常诚才真正了解这段历史——“珍宝岛事件”之后,林彪下达了 “一号手令”——全民备战,准备打仗。在“一号手令”的背景下,紧急疏散城市 居民,解散全军文体单位。军乐队自然也就在劫难逃了。 常诚那时就懂得了:个人和家庭的命运,和国家始终是密切关联的。尤其是军 人。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