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犯 我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那天下午我一身光鲜地捧着崭新的粗瓷大碗在街上 转悠,两个警察从从醉花楼里窜出来,到了我面前不由分说把我按倒在地。警棍, 夹着皮鞋头冲我严重营养不良的身体一个劲地招呼,把我弄得够呛,从头到脚没一 处好地方。 最要命的是我在太白酒楼装到胃肠里那些上等酒菜,还没来得及消化呢,就都 倾泻到街上了。真是可惜了。这个时候恰巧那只瞎眼狗路过,这样我就为我曾经对 它造成的伤害,提供了物质补偿。 那两个警察最终以抢劫罪把我投进了监狱。他们架着胳膊拖着我离开大街,我 恋恋不舍地回头向美好的蓝天白云告别,向曾经拥有过的大街上的自由生活告别。 这个时候我惊讶地发现阿春这个臭婊子正站在醉花楼二楼的窗口,面带揶揄和嘲弄, 冲我挥着丝绸手帕。 我被一个身背长枪的狱警一脚踹进牢房。牢房里黑洞洞的,我摸索着背靠门旁 的墙壁坐下,过了很久眼睛才适应四周的黑暗。 牢房有一多半建在地下,接近顶棚的墙上开一孔小窗,只有巴掌大,上面安着 几根粗铁条。几缕弥足珍贵的阳光漏进来,在潮湿腥臊的地上留下几点光斑。六个 模糊的人影或坐或躺,在对面的墙角挤成一堆。偶尔从他们中间传来几声有气无力 的呻吟和咒骂。除此之外再无声息。给人感觉他们多半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甚 至早已死去了。 没有人搭理我,我也没心情理睬他们。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脑子里什么 也不想。我知道自己已经完全麻木了。身处战乱年代,一个贱民的生命并不比柳絮 飘得更远,随便一件事,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让它戛然而止,却不必为此承担任何责 任。 既然生命对一个人来说算不上什么事,那么苦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从小窗出漏下的几点光斑消失了,由此我判断到了夜幕四垂的时候了。一串懒 洋洋的脚步声从牢房外面长长的走廊尽头传来,这时我惊讶地发现,那六个人影诈 尸似的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争先恐后踉踉跄跄跑到牢门前。 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手里都抓着一只破碗。挤在前头的几个囚犯 一只手紧紧抓住牢门上的铁条,那只抓碗的手从铁条空隙里伸出去,僵硬地摇晃着。 站在后面的囚犯,个子高些的就把碗从前面那些人的头上递出去,个子矬的索性蹲 下身体,脑袋在挡住自己的两条腿间硬拱出条孔隙,也把碗递出去了。 “水,我要喝,喝水……” “大爷呀,快走……快走几步吧,我都两天没吃东西啦。” 所有的囚犯都在呼喊,但所有的呼喊都是沙哑干涩有气无力的。走廊里顿时一 片喧哗。 这时我才晓得开饭了。我那只粗瓷大腕在那两个警察对我拳打脚踢时,掉在街 上摔碎了。而牢房里不可能有闲碗供我使用。我虽然两手空空,也决不能坐在这里 无动于衷,我必须过去同他们正强,否则就会挨饿。 可是牢门狭窄,前面只挤着两个人,他们的头上腿间都被胳膊活着脑袋占据了, 没有留给我一丝空隙。我在后面一会儿跳脚,一会儿蹲下,急得像只大火烧了屁股 的猴子。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了,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我搔搔这个腋窝,扯掉那个 裤子,在他们扭头回身的当口,瞧见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上露出个缝隙,一头扎进 去。我的脑袋从两个人腰间钻进去,用力过猛卡在牢门铁条间。抽不回来也钻不出 去,疼得呲牙咧嘴不住叫唤。 我一时激起民愤,惹得六个囚犯拳脚相加,狱警看得不耐烦,喊一声:“你他 娘的挤什么?”飞起一脚踹在我头上。这一下虽痛上加痛,痛不能忍,却意外地帮 了忙,把我的脑袋从牢门铁条间踢进牢里。 六个囚犯多少吃了些东西,不似先前那般萎靡。两个汉子余怒未消,过来架起 我走到牢门前,按住我的脑袋就要往铁条里塞。 这是从背后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了其中一个汉子的胳膊。 “两位大哥,放了他吧。” 为我求情这位中等个,见棱见角的方脸,眼睛眯成一条缝,通天鼻下连片厚嘴 唇,粗胳膊粗腿,一副敦敦实实的模样,看年纪,好像也就二十五六岁。 “你倒一副菩萨心肠,敢情他没扒你裤子了。”被他抓住胳膊的汉子甩掉他的 手,冷冷地道。 “都是苦命人,算了吧。咱们这些人没有大奸,也没有大盗,谁也没犯多大事。 有许多都是被狗子稀里糊涂抓到这来的。一条绳子捆了往这猪窝里一扔就没人管了, 这叫什么世道?!别人不说,就说金哥你吧,你没进来之前好好地在街上拉车,没 招谁没惹谁,就因为不小心把个当兵的撞了个跟头,就被关进来了。还有张哥,你 就更冤了,你就因为喝酒喝多了,往县长家大门上撒了泡尿,就在这里呆到现在。 整整五年呀!” “名威,别说了,我进来之前我那小子刚满月,我媳妇奶水好,喂得白白胖胖 的。头两年他还抱着孩子来看我,这几年就再也见不到面了。我在的时候就吃了上 顿没下顿,我到了这里她们娘俩的日子就更难熬了。说实话,她随了别人我倒安心 了,就怕她们娘俩有个三长两短呀……” 姓张的汉子放开我,蹲在地上痛苦地抱住脑袋,嗓音哽咽着说出这番话,此时 由于过度悲伤竟说不下去了。 姓金的汉子把我摔到地上,一只脚踏住我的大腿,面无表情地盯着叫岳名威的 好心人。 “你说这些,我看跟这件事毫不相干。这小子刚才也太不讲究了,要是不给他 点颜色看看,以后再开饭的时候,没准敢把咱们阉了。” 几个人都被他逗乐了,就连姓岳的汉子也咧嘴笑起来。 “我刚才只说了一半。你们在这里关了这么久,日本鬼子炸死张作霖的事,你 们不知道。日本人为什么要炸死张作霖?那是因为张作霖挡了他们吞并东北的路。 日本人自打踏入这片土地就从没把咱这些穷苦百姓当人看过,而国民党的官老爷对 咱们也是想关就关,想杀就杀。要是咱们这些穷弟兄自己个儿也互相作践,那咱们 就没活路了。我是半个月前从占领区逃过来的,先这位小兄弟到了这里。进来的头 一天听说日本人一队人马正在向这里开拔。或许过不了几天一觉醒来满大街都是日 本兵。那些日本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杀老百姓就跟杀小鸡似的,连眼都不眨呀。 我是亲眼目见过的,那个惨呀,连几个月大的孩子都用刺刀挑了……” “你,你说得可是真的?” 姓张的汉子拽住他的胳膊,一脸焦急万分的神情。其他人都站起来,都是惊恐 中带着气愤。 “是真的。”岳名威表情沉痛地说,“我爹我娘还有我媳妇都让日本鬼子活活 烧死了……我不能在这等死,我得给他们报仇呀!” 我哇地一声哭起来,一哭起来就再也止不住了。姓金的汉子轻轻踹我一下,语 气平缓地道:“不收拾你了,别哭了,哭得人心烦。” “兴许是饿的吧。”一直站在旁边那位外表老实巴交的乡下老头递给我半碗粥。 我不理会老头递过来的粥碗,仍旧大哭不止。 “妈了个吧子,我让你别哭了,你没听见是咋地,给老子哭烦了,老子劈了你。” 姓金的汉子一猫腰抓起我的衣领子,火冒三丈地冲我吼叫,大嘴叉里喷出的臭 气熏得我一阵恶心。 “逃难的路上跟我爸我妈还有我姐姐都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 “没出息,我看你也有十五六了吧。也应该是条汉子了,你要觉得自己是条汉 子,就把眼泪收回去。光哭能给你爹妈报仇雪恨吗?!” 岳名威的话象重锤敲在我的心上,使我自惭形秽的同时胸膛里凛然增添一份豪 气。但一想到家人的惨死,悲伤便象汹涌的洪水不能控制。既然男人的眼泪代表懦 弱,耻辱,那就让泪水在心底默默流淌吧。 “日本鬼子要过来,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估摸着县城里上上下下都人心散乱。 当官的无心公事,狗子们也必然纪律涣散。或许这正是咱们逃出去的好机会。在这 里人不人鬼不鬼地干熬等死,还不如豁出去闯一闯,兴许就能闯出个柳暗花明。” 岳名威思索着说。 “兄弟,看得出你是个走南闯北有见识的人。你说该怎么办我们跟着就是了。” 姓张的汉子说。 “逃出去?说得容易,这四周围着高墙电网,四面岗楼上架着机枪,铁筒似的, 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别说人了。要是能出去老子早出去了,还用你费唾沫吗?” 姓金的汉子不屑地道。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