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节 新兵蛋子 阴沉了半个上午的天空中,终于出现了零零星星的雪花。时间不长,纷纷扬扬 的雪花像撕碎的棉絮一样,不断地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下来。如果这时候能有幸 去太空中看一眼地球,你会发现中国的小半个土地已经统一的变成银白色。这是入 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傍晚,雪将停的时候,位于北京西郊的一处军营里变得喧闹起来,穿着草绿色 涤卡军装的战士和穿着棕绿色毛料军装的干部,喜气洋洋地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从 营房里跑出来扫雪。今天是1991年12月10日,92年度的第一批新兵会在晚间的某个 时候到达。这群年轻人,或者应该统称为“老兵”的军人们,准备让新兵第一眼看 到这个他们至少要生活三年的军营时,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军营! 兵们的脸上挂着喜气,尤其是91年度的战士们。他们脸上都挂着抑制不住的笑 容!新兵来了他们就是老兵了,虽然一身“国防绿”还穿的皱皱巴巴不甚整齐,但 是随着这批新兵的到来,从此不会再有人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是“新兵蛋子”了! 部队干什么都讲究一个干脆、利索,熄灯号响起之前硕大的营区已经被打扫得 干干净净。所有的积雪全部变成同样规格的锥形体,整整齐齐地堆在一棵棵高大粗 壮的白杨树下,雪堆外面还被拍上了一层兵们特意用脸盆从远处端来的干净雪,显 得雪白雪白的。操场边上那一列白底红字的标语牌也被擦拭得锃亮,远远看去,就 像是阅兵式时提前入场肃立的标兵。 雪后的夜晚没有起风,变得干冷干冷的。一弯月牙静悄悄地从云朵后面跳出来, 不眨眼地盯着沉寂下来的军营。整个营区仿佛都进入了梦乡,只剩下巡逻士兵偶尔 响起的脚步声和远处火车站传来的汽笛声,偶尔打破一下这如水般的寂静。 凌晨两点,几道雪亮的光柱照亮了被战士们戏称为“长安街”的混凝土干道, 几辆罩着棚布的解放卡车“隆隆”地开进大院。两名正在沿“长安街”徒步巡逻的 士兵,连忙闪到路边抬手向驶入团部大门的车队敬礼。 还挂着列兵军衔的士兵看了一眼车队,用力挺了挺胸膛低声对着同伴说:“新 兵们到了!” 另一名同样挂着列兵衔的士兵长吐一口气,眉开眼笑地说:“应该说是新兵蛋 子们到了,我们成老兵了!” 团部大楼前的篮球场上,传来如同集市般的喧闹声,暂时打断了两名哨兵兴致 勃勃的交谈。穿着87式冬季作训服的新兵们像羊群一样乱哄哄地从卡车上跳下来, 塞满了车前的空地。 “看那儿!那儿有一门大炮!” “看哨兵,哨兵有手枪!” …… 跳下卡车的新兵们活动着有些麻木的腿脚,肆无忌惮地亮开嗓门向同伴们炫耀 着自己的“新发现”,全然不顾来自试图把他们聚拢在一起、脑门上已经急得冒汗 的接兵干部要他们不要说话的警告声。 “我地个娘哟!那个炮咋指着俺呢,不会走火吧?”一个显然是来自农村的新 兵跳下车,第一眼就看见了那门架在团部大楼前、曾经为共和国的建立立下不朽功 勋的美制37mm战防炮,立刻惊呼起来。老农一样憨厚的方言立刻引来一阵善意的笑 声。 两名巡逻哨兵远远看着新兵们乱哄哄的集合,满脸的不屑。皱着眉头吐出一句 :“新兵蛋子!”摇着头走开了。他们好像忘记了,一年前他们在团部大楼前集合 的时候,与今年的新兵没什么两样。 足足过了五分钟,喧闹的团部大楼前总算是安静下来。来自三个省市的150 名 新兵终于站成在任何一个,那怕是最散漫的军人眼里也不能称之为“队列”的“队 列”。 鸿飞是最后一个从卡车上跳下来的,他提着背包跑到队伍后面站好。懒洋洋地 看着接兵班长,在乱哄哄的新兵中间钻来钻去的清点人数,然后跑到蓝球场边上, 对那个站得像根棍子似的少校军官报告。 “新同志们注意了!大家不要说话!”最后一名接兵班长跑回队列的时候,少 校齐步走到队前说:“现在开始点名,并把你们分配到各新兵连,点到名的要答‘ 到!’然后提着自己的物品去那边找所属连队!” 少校指了指球场边上肃立的几名军人,然后问道:“明白吗?” “明白了!”队列中响起几声参差不齐的回答。 大部分新兵对这名少校具体是多大的官还搞不清楚,所以对他并不感冒仍然交 头接耳地低声聊着天,队列上空仿佛飞来了大群嗡嗡叫的苍蝇。 “不准说话!”少校突然提高了嗓门。这声暴喝立刻把“嗡嗡叫的苍蝇”驱散 了。新兵们瞠目结舌地看着一脸怒气的少校,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看曾经慈眉 善目,像个老妈妈似的把他们带上火车、卡车,一直带进军营的接兵班长。他们这 时发现,在这个陌生环境里唯一认识、信赖的人也皱起了眉头,便不由自主地闭紧 了嘴。 少校对于这个年度的新兵所表现出来的活泼有些不满,记得他刚来部队的时候, 从跳下卡车开始他的大脑里已经是一片空白,一步也不离地跟在接兵班长的身后, 循规蹈矩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初步有了一个兵的样子。现在的兵可倒是好,跳下车 就吵吵嚷嚷,要不是有新兵班长拦着,估计早就有人围着营区开始参观了。 “再回答一次我的问话!”少校威严地向前迈了一步站得笔直,冰冷的目光在 虽不说话但仍东张西望的新兵们脸上扫过,等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这 才深吸一口气喝道:“明白吗?” “明白了!” 新兵回答虽然还是参差不齐,但声音大了许多。其中还有个别捣蛋的新兵,故 意脱长声音以示对少校的不满。鸿飞是在几乎所有人都闭上嘴的时候,才使劲儿地 喊起来并且一直拖着长音,直到看见接兵班长的目光逼视过来,这才意犹未尽的闭 上嘴。 “熊兵!”少校威严的目光从若无其事的鸿飞脸上扫过,不满地哼了一声,随 手打开花名册开始点名:“李永胜!” “哎——”随着一个脱长了的回答声,一个身高超过190cm 的大高个拖着背包 冲出队列直奔到少校面前。 “你跑过来干什么?”被吓了一跳的少校抬头看着足足超过自己一头的新兵, 恼火地问道。 “你叫俺来着!”新兵居高临下地看着少校,回答得理直气壮。队列里立刻响 起一阵哄笑声。 “去那边!一连!”少校皱皱眉头指着蓝球场另一侧不停招手的一名中尉对李 永胜说道:“以后喊到名字要答‘到!’接受命令后要答‘是!’去找那名向你招 手的军官报到吧!” “哎!” 少校看着依然没有回答“是!”大步流星向中尉奔去的新兵,摇摇头继续点名。 有了这个憨憨的李永胜作榜样,剩下的新兵再没有冲到少校面前的,很顺利地找到 了自己的连队。 再没有李永胜似的人物跳出来打趣,鸿飞索然无味地把目光转到团部大楼前的 哨兵身上。这么冷的天,哨兵没有穿大衣但依旧站的像钢铸铁塑,仿佛严寒对他们 不起丝毫的作用。 “丫,是要冻僵了吧?”鸿飞嘴上打趣哨兵,心里却敲起了鼓。和平时期的哨 兵是体现一支部队战斗力的窗口。在寒冷的冬夜,纹丝不动、站的硬梆梆像一块铁 的哨兵,可以非常直观的告诉你,这支部队有多强的战斗力,鸿飞隐约感到他以后 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新兵一连连长刘新年带着他的班、排长们站在营房门口,笑眯眯地看着稀稀拉 拉走到面前的新兵们,心里琢磨着分班的事儿。一个班里城镇兵多了容易出乱子, 农村兵多了训练成绩提高的慢,必须要把城镇兵和农村兵的比例搭配好。城镇兵普 遍长的细皮嫩肉一些,农村兵的皮肤要粗糙一点,等新兵乱哄哄的队伍在眼前站好, 他已经在心里把班分的八九不离十了。 “把行李放下,背包背好!缩小间隔!面向我!不要到处乱看!稍息!立正!” 好不容易把队伍整理得像个样子,王军气的喘着粗气向连长跑去报告:“连长同志 ……” “部队还在睡觉,不用报告了,人数我已经点过了,50名新同志一个不少!” 刘新年给王军还了礼走到队前眉开眼笑的说:“同志们好啊,一路上辛苦了!自我 介绍一下,刘新年,你们的连长,以后我们就要在一起生活、训练、学习……” 刘新年突然皱起了眉头,他的目光被队列里那个辫子兵吸引住了。 “那个兵!不要看别人就是你!”刘新年问道:“你头上是个什么东西?” “帽子啊!”那个兵摘下帽子顺手在已经梳的很光滑的头发上抹了一把。 “我是说你脑袋后面拖着的是什么东西!”答非所问,刘新年有些按不住火。 “辫子!” “你知道部队里不准留长发吗?” “我今天刚到部队!” “明天把它处理掉好不好?”刘新年尽量的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柔和一些。 “不好!发型很重要,因为我每天都要留着它……” “文书!”刘新年打断那个新兵的话,怒气冲冲地喊起来。 “到!” “你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那条该死的辫子给我剪掉!妈的,不知道 的还以为张勋的辫子兵回来了!”怒火中烧的刘新年终于忍不住暴露出他的火爆脾 气,站在他身后的指导员李浩悄俏的在他腰眼上捅了一指头。 刘新年喘了几口粗气用力挤出一丝笑容,继续对新兵们说:“从今天开始大家 就是一名军人了,必须要严格遵守部队的条令条例,因为条令条例是战斗力的保障! 没有严格纪律保障的部队……” 舟车劳顿的新兵们一脸昏昏欲睡的表情,谁也没有把他的话听到耳朵里去。刘 新年咂咂舌闭上嘴,回头看看身后肃立的班、排长们气愤地喊起来:“开始分班! 各班放好行李后,以班为单位带到食堂吃点夜宵然后休息!” 冬日清晨六点,天尽头隐隐约约的显出一丝鱼肚白,整座城市还沉睡在梦乡里, 军营已经悄悄地醒了。今天与往日不同,团部大楼楼顶上那四个高音喇叭破天荒的 没有放起床号,各连连值班员尖利的哨子声也没有在营房里回荡,兵们就以连为单 位排着整齐的队伍跑上操场,开始每天雷打不动的课目:“早操”。 今天,操场上听不见那扯破喉咙、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震得人头皮发麻的口 号声和此起彼伏的口令声,只有“咵咵、咵咵”整齐的脚步声在操场上回响。这样 的场景,在军人的眼里看起来多少有点滑稽,哪有部队跑操不喊个口号振奋一下精 神的,哑巴一样的跑来跑去哪来的虎虎生气? 其实这一切都是为了凌晨才到部队,现在还在梦乡里的那批新兵。他们在长途 跋涉后迫切地需要睡眠,而且这也是他们在军营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想睡到什 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的机会。 兵们脚步不知不觉地轻了许多,因为他们已经深刻体会到,刚到这支部队听说 的那句“天天睡到九点半,给个排长也不干!”是什么意思了。 兵们跑上操场的时候,鸿飞已经醒了。在家时,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准时从 床上爬起来,要不然老爷子会用高音喇叭来召唤他起床。但今天他不用起床,扭头 看看还在酣睡的新兵和踮着脚尖去给他们打洗脸水的班长,重新闭上眼睛想心事。 穿上军装,鸿飞没有一点参军入伍的感觉,他认为这只是去沧州看望了奶奶之 后回家了。他出生在军营,生长在军营,要是比一比谁在军营里生活的时间长一些, 在这个团里恐怕只有营、团级干部才是他的对手。 鸿飞档案上的入伍地写的是沧州,其实沧州是他的老家,他还有一个家距离这 所军营不过六站地,用他自己的话说,放个屁的工夫就到了。但他一点也不想这个 家,不想见到与他水火不容逼着他当兵的父亲。 门轻响了一下,班长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把放在桌子下面的一摞崭新的脸盆端 了出去。鸿飞翻了一个身,目光从还在沉睡的新兵脸上扫过,分在新兵一连一排一 班的这五名新兵全部是与他同车到达的。那个扎小辫的名字叫司马群英是江苏盐城 人,睡在班长上铺的、还是一脸稚气的叫武登屹是山西榆次人,侧面上铺睡的是来 自山东沂蒙山区的傻大个李永胜,下铺是来自河北邯郸的李小峰。 鸿飞对军营是了解的,知道军队的生活有多么枯燥。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在部队 待上三年,这里的生活不但苦而且没有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他有些怨恨那个强行把 他送入“红色熔炉”以便百炼成钢的“老军阀”!鸿飞叹了口气,心想已经到了部 队再想回去是不可能了,必须想办法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过新 兵连这一关,而且要等到下一批新兵来到,才算熬出了头。部队里不会有人再照顾 自己,要完全靠自己努力了。 必须要搞好人际关系,最起码要和班长搞好关系,这样才能混水摸鱼过得舒服。 鸿飞暗暗嘱咐自己。他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崭新的“欧米嘎”,那是拿到入伍通知 书时妈妈送给他的礼物,抠门的爸爸只是在他登车的时候临时在身上翻出200 块钱 塞给他。 “抠门的老爷子,真想把我百炼成钢啊!”已经七点了,鸿飞不满的嘟囔了一 句,翻身坐起来。 “再睡一会吧,以后可没有睡懒觉的机会了!”副班长杨喜手里拿着几块香皂 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说道:“九点钟我叫你们起床。” “我睡醒了!”鸿飞利索的穿好衣服跳下床开始叠被子。 “我来,我来!你去洗漱!”杨喜连忙把香皂塞进鸿飞怀里,抢过被子随口问 道:“牙刷牙膏带了吗?” “带了,带了!”鸿飞从能记住父母把饼干藏在哪里的时候,就没让别人叠过 被子,所以非常不好意思的去和杨喜抢:“班长,还是我自己来吧,哪能让你帮我 叠被子!” “小声点,不要吵醒了别人!”杨喜回头看看仍在熟睡的新兵们,低声说: “部队里叠被子是有标准的!你去洗漱吧!” “我也会!”鸿飞差点把这句话说出来,“叠被子”是新兵入伍后的第一关。 但对于鸿飞来说这已经是小儿科了,他在十岁的时候就每天把自己的小被子严格按 照内务条令叠得像个豆腐块,然后接受老爷子的检查,检查的结果直接和他早上跑 步距离的长短挂钩。看着杨喜在用力地给他的被子“起线、整形”,鸿飞突然想: 不能过早地暴露实力,应该和所有的新兵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不然被误会成“可 造之才”,那自己的苦日子可就来了! “快去吧!”杨喜看见鸿飞傻愣愣的站在自己身后,以为他不好意思便再次催 促道。 “好哩!” “应该回答‘是!’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是一名军人了。”杨喜抬起头对正在包 里翻牙膏的鸿飞说道。 “是!班长!”鸿飞把雪白的毛巾挂在脖子上,端着统一配发的深绿色搪瓷缸 子刚想走又被杨喜叫住了:“以后叫我副班长,班长去接兵了还没有回来!” “是,副班长!” 等鸿飞洗漱完毕端着脸盆回到班里的时候,杨喜提着两个暖瓶准备去打开水, 鸿飞连忙放下脸盆抢过暖瓶说:“我去,我去!” “你不知道水房在哪里!” 鸿飞把暖瓶递给杨喜一个:“副班长,你总不能天天去打水吧?” 杨喜笑了:“那好,我们一起去!” 杨喜把还在睡觉的四个新兵托付给二班班长照顾一下,顺手把二班的暖瓶提上, 带着鸿飞向水房走去。 杨喜对鸿飞的第一印象非常好,这个兵聪明伶俐接受能力强,去水房短短的一 段路竟能和自己走到一条腿上去。而且不像其他的新兵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走起 路来东张西望,如果精心地摔打一下,一定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兵。 打水回来的路上,一队统一剃着光头,赤裸着的上身上腾腾冒着热气的汉子, 从他们身边跑过。鸿飞立刻倒吸一口冷气,眼睛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这么冷的天 他们光着膀子竟然可以搞得大汗淋漓。 杨喜看看鸿飞惊讶的表情,故作轻松地说:“团部代号‘尖刀’的侦察分队, 他们天天这么折腾!” 鸿飞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心跳快得像在扫射的机枪:“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部 队,完了,我跳进地狱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