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烈火在燃烧,革命在继续。 何长工带来的消息使毛泽东感到了一种重压,但这种重压没把他压倒,正如他 后来写的两句诗: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毛泽东对何长工说:“我决定派你到茨坪去做王佐的工 作,当他的党代表,怎么样?”“去多少人?”“又不是去打架,要那么多人做么 子?”“就我一人?”“嗯,有你一个长工足矣!”何长工有点犹豫,他明白王佐 不同于袁文才,袁文才是知识分子出身,接受革命教育早;而王佐性格鲁莽、没文 化,他拉的队伍是典型的绿林军,游民习气浓厚,这支队伍党的领导薄弱,过去还 曾打过“替天行道”的旗帜。 “何坤呐,别犹豫了!”毛泽东道,“王佐的队伍尽管毛病很多,可他们与土 豪劣绅毕竟矛盾很深,改造好他们是完全可能的。现在,袁文才部队已顺利改造过 来,改造王佐部队已迫在眉睫。”“毛委员,你别做说服工作了,我听你的,明天 就上茨坪。”毛泽东笑了…… 于是,何长工经历了一段充满传奇色彩的生活。 年近30 的王佐又名王云辉,号南斗,幼年丧父,兄妹六人靠母抚养,家境贫 困,从小就嫉恶如仇。25 岁那年,他来到绿林好汉朱聋子家做裁缝,受朱聋子影 响,多次担任水客,在老家遂川和湖南边界“吊羊”(打土豪)。 惩治恶人的生涯使他感到舒但,他干脆买了一枝九响毛瑟枪,离开朱聋子,聚 集了王云龙、刁飞林、李克昌一班弟兄,竖起一杆“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义旗, 占据在井冈山上。毛泽东上了山后,他感到很顺心,因为打击土豪劣绅的力量大了。 尤其是毛泽东给他送了70 枝枪,更令他感激。后来,袁文才的队伍在步云山接受 工农革命军整训,他也去看过,觉得很有必要。最近,袁文才老是建议他请毛泽东 派人来训练队伍,他嘴上说好,可心里不踏实。 他的弟兄们也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别让毛泽东得寸进尺, 占了我们的山头。”王佐举棋不定,就在此时,何长工由袁丁珠做向导,上了茨坪。 土佐集合200 多名队员,在村口欢迎何长工。何长工看这支队伍,简直是乌合之众, 着长袍的,套马褂的,光脑袋的,罗布中盘头的,应有尽有,队没队形,站无站样, 有的打呵欠,有的说秽话,一片乱糟糟。工佐敞开衣襟,半截毛茸茸的肚皮露在寒 风之中,他打着哈哈道:“这是老毛派来的党代表,欢迎欢迎!呃,我怎么头一回 见到你呀?”何长工道:“毛委员派我到外地执行任务,初二才回到遂川。”王佐 哈哈乐了,说:“这么说,你是回来就赴任呀!”何长工恳切地说:“还望头领和 诸位多加关照■。”“那还消说。”王佐把手一指,兵丁们开路。何长工跟着王佐 走去。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雪花,王佐走惯了,健步如飞,而何长工总感到脚底不 顺溜,为了保持风度,他努力装出轻松自如的样子。殊不知愈如此愈不得法,他终 于踩着了一块结冰的圆石子,一个踉跄朝前栽去。王佐眼疾,顺势抱住何长工。兵 丁们忍不住笑开了,山里人最爱看山外人跌跤,这大概同他们平素难得有娱乐活动 有关。王佐把眼一鼓:“笑个屌,谁敢再笑,老子砍他的鸟头!”王佐觉得兵丁们 的行径有失他的礼仪,表现出一种由衷的愤恼,下巴的胡子随着他吼声的节奏一颤 一颤。刁飞林帮何长工拍拍身上的雪。何长工自己拍打了下,“不碍事,不碍事。” 他瞅见自己的巴掌拉开了一道浅口,沁着鲜血,他抓紧拳头,不让这伤口暴露,以 免显得太狼狈。“山上路不好走,天又下雪。”王佐说。“不,今天是初五,还是 新年哩,就算是给王头领和诸位拜年吧。”何长工打趣道。众人又都一阵大笑。王 佐和何长工并排进了司令部。如果是毛泽东来,他会先将他请到自己家的,而今对 待这位何代表,他想让他先见识见识自己的威风。司令部的中央安放着一张虎皮椅 子,两旁摆着刀枪架,架中插着寒光闪闪的九龙刀和狮头戟。一面写着“王”字的 红色大旗挂在虎皮椅子后头。对面的廊下设了一张条桌,桌上供着一只大香炉,香 炉里青烟镣绕,香味充满着司令部内外。王佐走到香炉边,虔诚地作了一揖,顺手 拿起一炷香,点着后插在炉内。而后,他的眼睛瞄了瞄何长工,意思是要他也如法 炮制。何长工心里咯噔了一下,要不要点这炷香?若点了,王佐自然高兴;如若不 点,王佐肯定有别的想法。他想起自己是接受毛委员的命令上山改造绿林部队的, 不能随便迁就。但又不能使王佐大难堪。于是,他装出没有在意的样子,故意走到 廊下,打量着刀枪架上的刀枪,不时还用指头试试刀刃的锋利与否?王佐毕竟同何 代表头一回打交道,不好发作,便代他点了一炷香,免得得罪神灵。王佐走向虎皮 椅子,大大咧咧坐下。小厮端上一只檀木椅子,政在虎皮椅子左边,不用说,那是 何长工的座位。何长工落座。刁飞林叫人端出五子盘,其中备着五色果子,一色是 辣姜,一色是甜姜,一色是酸姜,一色是苦姜,一色是咸姜。何长工纳闷:怎咯盘 中皆姜呀,其间有什么名堂?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夹了一块辣姜。王佐心里动了一下, 原来这五色姜是他试客用的。姜本来就辣,一般的贵客,都爱吃甜姜,而眼下这何 代表却偏要加了辣椒的姜,可见他并非等闲人物。“何代表不怕辣么?”刁飞林问。 “怕辣就不敢走茨坪这条路了。”何长工道。“佩服,佩服。”王佐道。小厮此时 进来禀报:酒宴已备好。“有请——”王佐对何长工道,“我为你备下了接风酒。” 酒席就设在对面的老屋,正厅摆开一张龙凤八仙桌,桌上备有桔子、柚子、梨子, 还有豆子、花生米,此谓干盘。王佐要何长工坐头席,他坐二席,刁飞林坐四席。 三席是王云龙坐,他刚吸了鸦片烟出来,趿着鞋,打着呵欠。王佐向何长工介绍了 王云龙。何长工同王云龙握手致意。其他头目依大小次序坐好。满满的10 碗酒散 发出浓香,撩拨着何长工的辘辘饥肠,他同湖匪打交道时学过大碗喝酒,晓得今日 又要酩酊大醉了。头一道端上来的不是菜,而是一盆热汤,王佐拿起小勺,众人也 都拿起小勺。何长工喝了一勺,汤很鲜美。“你晓得这是嘛咯汤么?”王佐问。 “肉汤。”何长工答道。“可晓得是嘛咯肉?”“当然是猪肉啰!”“不,是 老鼠肉!”何长工一听是老鼠肉,差点没有把五脏六腑呕出来,他极力忍住,才没 表现出异常。“老鼠是财神爷,吃了会大发,今年定然财丁兴旺。”王佐喋喋不休 道,并挖了一勺老鼠肉朝何长工碗里放。何长工一眼就瞅见其中有半边鼠头,那绿 豆似的鼠眼宛若仇视地望着他。“吃了鼠头,独占鳌头;吃了鼠眼,独步一方。” 王佐说,一个劲儿地请何长工动筷。何长工几乎闭上眼,胡乱把半边鼠头放进口中。 接着又是饮酒,王云龙说:“山里的规矩,每上一道菜要喝干一碗。”何长工有生 以来头一回领教这种粗豪的场面,心想:今天要醉死在此了。“何代表如若不喝, 就是瞧不起我茨坪。”王佐举起大碗。“何代表走南闯北,什么场子没见过,这点 酒还在话下么?”王云龙也端起大碗。“何代表若不喝,我今朝掀了这酒桌。”刁 飞林也递上一碗。 “我不……不行……”何长工推辞。王佐不高兴地:“何代表莫非把我等视作 粗俗之辈么?你既是毛泽东派来的,就得拿出功夫来。”何长工被逼得没怯,加之 刚才一碗酒落肚,有了一点勇敢精神,便打算豁出去:“行,我把命搭上。”说毕, 他捧起碗,正要饮下,一边有人说:”且慢。”外头走进新升的头目吴福七,他刚 从山下回来,赴宴迟到了。“何代表——”吴福七从桌上端起酒碗,“我来迟了, 这一碗算我敬你,不过,我不同你喝素酒,我要同你喝血酒。”说罢,咬破中指, 他让血滴入酒中,把满满一碗酒染红了。而后,他把血酒分作两碗,要何长工陪他 喝。何长工问:“这是什么意思?”吴福七道:“喝血酒,拜把子。我等兄弟都是 喝过的。”“对对对!”这似乎提醒了王佐,他也咬破指头把酒染红。王云龙、刁 飞林、李克昌一一咬破了指头。“我……我不喝这个酒!”何长工严正地说。吴福 七不依:“何代表,若是不喝,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何长工道:“我们是共产党, 共产党是不兴拜把子结兄弟的,我们之间都你同志!”“同志?!”吴福七借题发 挥,“同个屌,你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分明是没有我们。”吴福七把血酒朝桌上重 重一搁,酒溅了一桌子,而后他扬长而去。他这一走使酒宴气氛陡变,王云龙推说 头痛,也走了。王佐也无心思再喝下去,道:“不喝就不喝,我也不想喝了!”他 一宣布,酒宴即罢,众人亦不欢而散。开初,何长工被安排住在司令部隔壁厢房里。 这有利于他接触王佐手下的连、排长和队员,他给他们讲解革命道理,使他们明白 穷人为什么会受压迫、受剥削,还教他们唱《工农兵联合起来》、《国际歌》…… 这引起了王佐的注意,有人对他嘀咕,“姓何的想赤化我们的队伍!”王佐以“司 令部太吵,有碍党代表安歇”为由,把何长工安排到山边一座独屋住,并给他派了 两个勤务兵,名为保护安全、实为监视、限制自由。王佐还在独屋前的空地上搞了 一场演武,队员们使棍弄枪,王佐挥动大刀左旋右劈,好不威风。何长工心里有数 :王佐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演武是冲着他来的。王佐对他的戒备和疑心, 是他开展工作的障碍。他决计来一个“由外及里”,打开局面。所谓“由外及里”, 就是先做好王佐手下的头领们及其家人的团结工作。他每天到刁飞林、李克昌家, 帮他们劈柴、砻谷、教识字,家人们很快与何长工混熟了,都一个劲儿地在当家人 面前说何长工的好话。何长工还成了王佐家的常客,王佐母亲很是敬重他,常给他 做可口的豆饼、油炸鱼干。有一天,王母头痛得厉害,他把仅有的两粒止痛西药给 老人家服了,为她止了痛……王佐闻知这些情况,联想到何长工上山十几天来并无 吃掉自己的意思,戒备之心逐渐减弱。但最终使他真心实意接受党代表何长工领导 的,则是通过打尹道一之事。尹道一是水新拿山靖卫团总,是这一带首屈一指的豪 绅,为了扩充势力,尹道一几次征剿王佐的队伍,未能得手。尹道一见硬的不行, 便来软的,以“招安”的名义骗王佐及其兄弟罗冬生下山,王佐按兵未动,罗冬生 拉队伍下去了。但不出3 个月,尹道一就杀了罗冬生,吞了他的队伍。王佐每提及 此事就恨得咬牙,与尹结下了血海深仇。何长工知道,如果消灭了尹道一的靖卫团, 就能推动王佐向共产党靠拢。他给毛泽东写了封信,谈了自己的打算。毛泽东完全 赞同何长工的看法,派了工农革命军一个排前来帮助王佐打尹道一。这下王佐可高 兴了,拍着胸脯道:“我来打头阵,到尹家大府去叫骂,将尹贼引出来打。”何长 工道:“骂阵硬拼不是好办法,我们应将其引到村外,诱敌深入,然后选择一个有 利地形歼灭之。”王佐憨憨张开大口: “对,对,还是老弟棋高一着,就照你说的去打。”何长工与王佐及其头领们 反复合计,定下将尹道一的靖卫团引到拿山至茨坪中间的旗锣坳来打。因旗罗坳地 形险要,易于埋伏。次日拂晓,王佐依照何长工的布置,率部队赶到拿山,先包围 了村头的油槽,把油槽里扎的十几个靖卫团丁一窝端了,又一把大火将油槽烧了。 枪声和烈火惊动了香梦中的尹道一,当得知王佐杀来的消息,欣喜万状:“我正愁 没处下口吞了王南斗,今日他自个儿送肉上砧板,怨不得我了!”尹道一立即点拨 人马迎战王佐。王佐且战且退。尹道一自恃势大,不知是计,率靖卫团一路追杀过 来。王佐率部朝下坪撤退,为了不引起尹道一疑心,退至菖莆村时留下一部分人埋 伏在那儿放冷枪。尹道一料定王佐没还手之力了,追得更紧,一直追到旗锣坳下, 进了何长工设的包围圈。这时,何长工一声令下,埋伏于林子里的工农革命军及王 佐队伍一齐向尹道一的靖卫团开火。顿时,枪声大作,手榴弹爆炸,旗锣助杀声震 天。 尹道一方知中计,收拾残部从左路逃去。然而,早有李克昌切住了路口,尹道 一逃走不成,中弹倒地。旗锣坳一战告捷。王佐回到茨坪,还没进门,李克昌就拎 来了尹道一的头。王佐接过尹头,仰天大笑:“哈,尹贼牯,你也有今天!”他下 令设庆功酒,感谢何长工和工农革命军的鼎力相助。自此,王佐服了何长工,对工 农革命军的疑虑烟消云散,他攥住何氏工的手道:“党代表,你大人莫记小人过, 我从今往后跟定了共产党,你告诉毛委员,让他派人来训练我们吧。”“好!”何 长工兴奋得流出了热泪。次日,宋任穷、康健等几名干部受毛泽东派遣,到茨坪帮 助王佐的部队开展训练。宋任穷是在工农革命军打下莲花后赶来参加起义的。他本 来要投浏阳工农义勇队,当他赶到浏阳时,义勇队已开拔了。他历尽于辛万苦来到 南昌,与江西省委接上了头。江西省委书记江泽楷亲自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交与 宋任穷转交。 毛泽东看了此信,对宋任穷格外器重。通过观察表明,汪泽楷说得没错,宋往 穷一心为革命,与同志相处甚好,工作能力强,所以整训王佐部队,毛泽东头一个 就想到他。宋任穷到了王佐部队,强调搞好训练,先得严肃纪律,改掉旧习气。他 还给王佐讲了很多革命道理,启发王佐的阶级觉悟。王佐道,“你小宋句句话都说 到我心上,我先前只晓得讲江湖义气,不晓得天底下有嘛咯无产阶级,共产主义。” 由于何长工、宋任穷的开导,王佐向他们吐露了想把自己的队伍改编成工农革命军 的愿望。宋任穷向毛泽东作了汇报。毛泽东很高兴,几次到茨坪看望王佐,检查整 训工作。从遂川回到茅坪,毛泽东召开前委会,分析了袁、王两部的现状,认为这 两支农军的政治、军事素质有了很大提高,党的领导亦在军中打下了良好基础,根 据袁、王的要求,决定将他们改编为工农革命军。改编袁文才、王佐部队的仪式在 井冈山下的大陇村朱家祠举行。工农革命军团长张子清主持了改编仪式,毛泽东代 表前委宣布:袁文才、王佐部编为工农革命军二团,袁文才任团长,王佐任副团长, 何长工任党代表。不久,何长工介绍王佐加入中国共产党。历史证明,毛泽东对袁、 王两部的改编是必要的、正确的,二团为毛泽东初创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乃至井冈 山革命根据地的发展起了功不可没的重大作用。遗憾的是,到了1929 年,当毛泽 东、朱德和陈毅率领红军主力向赣南进军之后,袁文才、王佐遭到错杀。共产党杀 共产党,中国历史上不该发生的一幕悲剧…… 当陈正人到中央苏区向毛泽东汇报这一悲剧时,有泪不轻掉的毛泽东连说了三 个“杀错了”。 由此算起,38 年之后,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重上井冈山(时为1965 年5 月) 时,尤为怀念与袁文才、王佐打交道的日子,他百感交集地说,“当年如果不是袁、 王,我毛泽东在井冈山是站不住脚的。”他对江西省委书记刘俊秀说:“感谢你们 把袁文才、王佐定为革命烈士。”在离开井冈山下吉安的前夕,毛泽东特地授意汪 东兴,将袁文才、王佐的夫人接到井冈山宾馆,会见并同她们照相。时值72 岁高 龄的毛泽东,采用这特有的方式,告慰九泉之下的朋友——袁文才与王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