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四柏露是个小山村,有四五十户人家,除了土豪的一栋青砖屋,其余皆是土屋。 平静的村落一反常态,今天熙熙攘攘的到处是人,人声、马声交织出一片热闹。进 村的都是接到前委通知的赴会者。毛泽东、朱德和陈毅由贺子珍领着走进了一间茅 屋。房虽小,却收拾得干净,房主人是个70 多岁的老倌子,端来一壶粗茶。毛泽 东刚接过热茶,彭德怀就踩着有力的步子来了。 “我算是神行太保了,”彭德怀欢愉他说,“我是两脚飞来的。”“你的马呢?” 毛泽东问。“马让代远骑了,我到前边村子里打了个转,你们看——”他从衣兜里 取出一样东西。朱德接过,抖开一看,是张悬赏令:“哈,头一名是老毛,第三名 是陈毅,彭德怀也榜上有名哩。我在第二,捉到或打死这些人,赏大洋3000 至10000 块。”“又涨价了。”毛泽东诙谐地摸摸自己的脖子,道,“前些日子只值5000, 没几天就涨到10000 了,看涨,看涨啊!”大家都笑了。贺子珍为众人端出一瓮红 薯粥,还有一碟辣椒酱、一碟霉豆腐。 毛泽东说:“头一碗给彭德怀。”贺子珍为彭德怀盛上满满一碗红薯粥。彭德 怀没接稳,热粥烫在手上,碗差点打掉,但彭德怀硬是端住了。“心急吃不得热粥 哟。”毛泽东道。大家又是一阵笑。吃饭时,毛泽东突然想起地问: “子珍哪,你妹子还没回来呀,我们等她取回的文件开会哩。”贺子珍道: “不会耽搁的。”话音未落,就听到毛泽罩的声音:“哟,贺怡班师回朝了。” 毛泽覃刚赶到柏露,他是在半路碰到贺怡的。贺怡和谢梅香奉命到吉安地下党取中 央“六大”文件。谢梅香去找袁文才,贺怡来把文件交毛泽东,她一进门,银铃般 的嗓音,叽叽喳喳的话语,使屋内气氛活跃了不少。“你们怎咯一起落屋呀?”陈 毅打趣地问毛泽覃。贺怡道:“说巧也巧,我在路上碰见了毛泽覃。”“嗯,”朱 德道,“是好巧。”“干脆——”陈毅道,“我来做个大媒……”“不许你胡说。” 贺怡涨红了脸,把用油纸封住的文件塞在毛泽东手中,一溜烟出了屋子。众人又是 一阵笑。毛泽东举着油纸包包: “贺怡是雪中送炭,吃过饭,我们可以如期开会了。”会场设在柏露村的一座 旧祠堂内,门口已贴了大红标语:“工农革命万岁!”“誓将革命进行到底!”贺 子珍是大会工作人员,字是她写的。与会者正有秩序地进入会场,计有60 多人, 毛泽东、朱德、陈毅、彭德怀、滕代远、龙超清、刘真、刘霄辉、朱昌偕……整个 气氛是庄严的,使人感到会议的重要,更感到了形势的严峻。主席台上摆了长条桌, 毛泽东、朱德、谭震林等在主席台就坐。朱德用浓重的四川口音宣布大会开始。毛 泽东笑着摆摆手:“还有彭德怀、滕代远同志没上来哩。”他带头鼓掌,欢迎彭、 滕到主席台就坐。彭德怀在下面说:“一样,我坐下面一样。”毛泽东道:“你们 俩一个是五军军长,一个是党代表,不上来怎么行?今天这台戏,要我们一块儿来 唱哩!”众人跟着毛泽东鼓掌。热烈的掌声中,彭德怀、滕代远上了主席台。朱德 接着宣布大会议程。毛泽东先讲话并传达中央“六大”文件,他说:“同志们,出 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今天,我看大家脸色都很好。蒋介石以为他派何键当总指 挥,调动3 个军21 个团可以把我们吓倒,蚍蜉撼树谈何容易?我们若是怕死,就 不会到井冈山来,就不会集合在这里开会。“我先给大家传达中共‘六大’文件及 决议,这个文件在路上耽搁了许久……”因时间紧,毛泽东还来不及在会前看文件, 他逐字逐句往下念。文件的标题是《中国共产党第六次代表大会的决议案——1928.7.8 》,第一是“政治决议案”,阐述了中国革命与世界革命,中国革命的性质与动力, 过去斗争的经验,党的任务;第二是“苏维埃政权组织问题决议案”,阐述了为建 立苏维埃政权的准备工作,夺取政权的任务,苏维埃与革命委员会,组织红军、指 挥员与政治工作人员的成分,军队中的政治工作,军队的给养与服务,反对反革命 的斗争,苏维埃对旧时军队的关系毛泽东的朗朗湖南腔在会场里回响,充满着激情, 充满着力量,与会代表们听得很仔细,人人都瞪大眼睛、竖直耳朵,生怕漏掉一个 字、一句话。王佐连烟也忘了抽,他有个习惯,大凡开会很容易打瞌睡,可听上头 的文件,他便精神十足,他尤其注意文件里的新词,听了便牢牢记住,以便日后好 用。袁文才似乎比王佐显得涵养有素,他的指缝间夹着一支烟,一边抽,一边聆听。 毛泽东呷了一口茶,继续往下念:“十,‘对土匪的关系’,与土匪或类似的团体 仅在武装起义前可以适用……”毛泽东的心为之一颤,以为自己念错了,前后不连 贯,他的目光迅速从刚才的字行上跳过,他没有念错,只有接着念下去:“武装起 义之后宜解除其武装,并严厉地镇压他们,这是保持地方秩序和避免反革命死灰复 燃,对他们的……”毛泽东的声音忽然放慢了,变小了,给听众造成的印象是文件 上字迹不清楚。 其实,文件上的字十分清楚,这句话连下去便是:“对他们的首领应当作反革 命的首领看待,即令他们帮助武装起义亦应如此。这类首领均应完全歼除。”哦, 毛泽东差点没拍案而起,他的目光在悄然寻觅,不,不用寻觅,袁文才、王佐不就 坐在第一排么?你看王佐,眯着两眼听得那么入神。毛泽东的耳边依稀滚动着一串 奇怪的声音,面前闪烁看一片光怪陆离的环儿,他的思绪重现了与袁文才、王佐交 往的一幕幕情景。眼下,依据中央的决议,他们属于反革命首领了,属于应当“完 全歼除”的范畴了……只要把这段文字念完,王佐一定会跳将起来,会拍着胸脯大 喊大叫:“老子是革命的,老子把心剖出来你们看!”说不定这老兄真会当着睽睽 众目将牛耳尖刀划破胸膛,摘出他那颗滚烫的心脏来示众。袁文才当然也会一怒而 起,他或许要拽住他毛泽东的袖子:“老毛,你可是跟我亲口说过的,你说我也是 劳动人民出身,我投身了革命就是革命人了。”毛泽东的眼睛忽然模糊了,湿润了, 用中央的这个精神来度量,他毛泽东改造袁、王的做法断然是错了……这或许仅仅 是一分钟之内的思绪,可流淌的思绪却经历了千万个时空。毛泽东毅然决定,不念 这一段令他心悸并将使全场与会者、尤其是袁文才、王佐心悸的文字,他的目光移 向了别的段落。与会者们发现毛泽东念得突然结巴了,前后不连贯,他们感到奇怪。 但没谁敢在这种场合发问。念完文件,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下午接着开会,研究时 局和如何粉碎敌人的第三次“会剿”的问题。毛泽东提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一定 要坚守,不能轻易放弃,也不能死守,要善于钻敌人的空子。敌人大军围攻井冈山, 后方空虚,必然有隙可乘。因此,红军的对策是以一部分红军守山,主力出击,敌 人从这边打进来,红军从那边打出去,以此分散敌人的兵力,使敌人顾此失彼,红 军则可以趁机发展新的根据地。毛泽东的这一主张,得到与会者的赞成和拥护。会 议决定:红四军主力转移到包围圈外去开辟新的根据地;红五军和红四军三十二团 留守井冈山。万一山守不住,可以转移到包围圈外,同红四军主力会合。 毛泽东说:“红四军到哪里去开辟新的根据地呢?有人说去湘鄂赣边界,有人 说去湘南,有人说去赣南。我的看法是,湘鄂赣边界距大城市较近,在武汉、南昌、 长沙之间,北有长江,东有赣江,西有湘江,南有株萍铁路,敌人运动便利,地区 狭小,红军没有回旋余地,不宜前去;湘南则敌人强大,群众斗争受挫尚未恢复, 交通方便,敌人容易聚集,亦不宜前去。到赣南去最为合适,理由是:一、赣南地 区广大,有九连山和武夷山作屏障,红军可以迂回于赣南、闽西、粤北广大山区; 二、交通不便,敌人来往聚集困难;三、物产丰富,有足够的经济给养力;四、江 西的反动军队多是省外军队,本省只有赣州驻军刘士毅的部队,且多次为红军击败, 战斗力不强;五、江西农民受过大革命洗礼,农村党组织力量强,群众容易发动起 来;六、赣东北有方志敏同志领导的红军,吉安东固有江西工农红军新编独立第二 团,可以互相支援配合。”毛泽东妙语连珠,为与会者绘画出了一幅充满着生机的 前景图画,人们为他精辟的论述、独到的见解、博大的胸怀、伟大的胆识及勇气所 折服。彭德怀不时地点着头,并不时地与滕代远小声议论,赞扬毛泽东。他还把目 光移向会场左角,那里坐着邓萍、贺国中、李灿等红五军的代表。李灿嘟着嘴巴在 想心事,还有两个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过他们都显得很平静。彭德怀亦放了心, 晓得他们不敢在这种场合提出异议。毛泽东当然不知道,彭德怀在此之前作了工作,保 证了会议的顺利进行。“彭军长,你们红五军这回担当的使命重大哟!”毛泽东回 过头对彭德怀说,满怀诚意地征询他的意见。彭德怀做了个手势,表示他没有意见, 他本想说上一通,表示红五军的决心,可感到该说的毛泽东都说了,便没占用大家 的时间。第一天的会议就这样开完了,明天将接着讨论并进行具体行动部署。吃过 晚饭,毛泽东对着清油灯陷入了沉恩。贺子珍为他收拾好一个临时办公的地方,门 窗破烂不堪,她用毛边纸糊上窗缝,以抵御呼呼入侵的北风。此刻,她已烧好一只 火盆,悄悄放在毛泽东脚边。毛泽东只穿了一件夹衣,两条单裤,肩肿上缀着一只 大补丁,由于寒冷,他的双脚不停地踏着。有了火盆,双脚被注进了热力,才安静 下来。“子珍,”毛泽东侧过头,笑着对贺子珍说,“你去把这几位同志请来,我 有事找他们。”边说,边拿起毛笔,刷刷刷刷地在笺纸上写了朱德、谭震林、宋乔 生、陈毅几个名字。“明天还得开会,有事会上说不行么,这些日子你太累了,明 天还得开会,今晚早点睡。”贺子珍柔情他说,油灯的光不甚明亮,照在她身上, 为她的美丽罩上了一层迷离的色彩。毛泽东望着妻子那对明亮的眼睛,依稀听到了 这对眼睛在倾诉着什么。 子珍提醒了他,这些天是太忙了,忙得连咳嗽的工夫都没有,他无暇同新婚不 久的爱妻亲热一番。“你看什么?”贺子珍娇嗔地问。“看你。”毛泽东说。“我 有什么好看的?”“你比以前更漂亮了。”“骗人!”“真咯。”贺子珍忍不住扑 向毛泽东的怀抱。毛泽东拥抱着贺子珍,指头轻轻地抚摸着她乌黑的头发:“子珍, 跟我,你要准备吃苦,吃很多很多的苦,你情愿么?”“情愿。”“就拿今晚来说, 蒋介石没有休息,何键没有休息,我能高枕无忧地休息么?”短短的几句话,使贺 子珍悟到了什么,她亲昵地在毛泽东的前额上吻了一下,而后松开毛泽东的双手, 从桌上拿起纸条,神气地说:“润之,我完成你交给的任务去!”不一会儿,贺子 珍领着朱德、谭震林、宋乔生、朱昌偕等几个同志回到屋里。毛泽东招呼他们坐下, 而后对贺子珍说: “把你的产品搬出来招待客人吧。”贺子珍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纸盒, 盒子上用毛笔写了“喇叭牌”三字,那是贺子珍的笔迹。“我看看是啥子玩意。” 陈毅一把抢过纸盒打开。盒内装着纸烟,手工卷的,成喇叭状。“好牌子,好牌子, 贺子珍是生产这个牌子的经理啰。”陈毅拿出烟,每人分发一枝,“我这是借花献 佛啰!”众人不由大笑。“我这个当家的呀,每晚要抽20 根烟,求诸位劝说劝说 他吧。”贺子珍指着毛泽东说。“乱讲,我昨晚明明只抽了19 根嘛。”毛泽东道。 众人又笑了。“同志们,今晚我们开个小会吧,打扰了大家休息。”毛泽东收敛了 笑容。屋里的气氛变得严肃了。毛泽东指着中共“六大”文件说:“上午我传达时, 有一小段跳过去了没念,现在念给你们听,‘与土匪或类似的团体联盟仅在武装起 义前可以适用,武装起义之后宜解除其武装,并严厉地镇压他们,这是保持地方秩 序和避免反革命的头领死灰复燃。他们的首领应当作反革命的首领看待,即令他们 帮助武装起义亦应如此。这类首领均应完全歼除。让土匪深入革命军队或政府中, 是危险异常的。这些分子必须从革命军队和政府机关中驱逐出去,即其最可靠的一 部分,亦只能利用他们在敌人后方工作,绝不能置他们于苏维埃政府范围之内。’” 念完这一段,毛泽东没有急于表态,他的习惯是先听取大家的意见。“中央这个论 断太武断嘛。”陈毅心直口快,头一个放炮,“我们这里的袁文才、王佐过去是绿 林,后来参加革命,能说他们还是土匪?能把他们当反革命首领看待?”朱德点着 烟,忿然他说:“不能把袁文才、王佐当土匪,他们参加了革命,还加入了共产党, 如果把他们当土匪头子,往后谁还敢投身革命!”“这是秀才坐在玻璃屋子里想当 然,竟作出这等决议来。”陈毅肚子里存不住话。朱昌偕悄悄拉了拉陈毅的衣角, 示意他冷静一些。陈毅不以为然,道:“我这人是竹筒倒豆子,想到啥子就说啥子, 老毛,你的意见怎样?”毛泽东徐徐吐出一串烟圈,道:“还有谭震林同志、朱昌 偕同志、宋乔生同志,你们的看法呢?”谭震林道:“中央为什么作这个决议,是 否符合实际姑且先不论它,但最起码的,我觉得袁文才,王佐同志的情况特殊,不 应在这个决议所指的范畴之内。我们应当有我们自己的做法。”朱昌偕接着说: “我有一点,说出来不知对不对。山上和山下都有反映,袁文才和王佐过去一个在 山上,一个在山下,他们结拜了老庚,封建色彩很浓厚,他们是一对通山虎,除了 毛委员,谁的话也不听。”谭震林点了点头,道: “我也听到有人这样议论,九九归一,我看这是土客籍的矛盾造成的。这些日 子我听到不少流言蜚语,土客籍之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对团结十分不利。” 朱德点头表示赞成谭震林的活,道:“我红四军主力马上就要转移了,如果把袁文 才、王佐都留在山上,对解决这个土客籍的矛盾是不利的……”不等朱德说完,朱 昌偕插道:“干脆把他们分开,这样对革命有利,对袁文才、王佐本人也好。”大 家一一发言表态,毛泽东掐灭了烟,他的意见考虑成熟了,现在该和盘托出了。他 道:“同志们说得有理,中央的这个政策,不适合我们这里,工农革命军当初之所 以能在茅坪安家,能在罗霄山脉中段站稳脚跟,能搞成现在这种轰轰烈烈的局面, 同袁文才、王佐的帮助和支持是分不开的,我们不能过河拆桥。不过,袁文才、王 佐缺点也是不少的,尤其是袁文才这个人,脑子复杂一点,为人处事圆滑一点,他 们结了生死老庚,加剧了土客籍的矛盾。我看把他们分开也好,让袁文才跟我们走, 留下王佐。”朱昌偕脸显喜色,按捺不住地道:“好,毛委员的这个决定十分及时, 我拥护。”朱德说:“我们红四军正好缺一个参谋长,就让袁文才来当吧。”陈毅 和谭震林都点头称是。“我们想到了一块儿了。”毛泽东道,“袁文才有文化、又 打过仗,有勇有谋,是个当参谋长的料。”朱昌偕担心地说:“不过,袁文才未必 肯走,他有家有小的,同谢梅香如胶似漆。”毛泽东沉吟了片刻,说:“你们不是 说他就听我的么,我出马找他谈,他许是会听吧?”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灯油不多 了,灯芯慢慢暗下来,隔壁的贺子珍过来欲添灯油。毛泽东拦住她,道:“走,陪 我看谢梅香去,这回她吃了大苦。”贺子珍说,“这么晚了,明天去不行么?”毛 泽东说:“我还要同袁文才谈谈,有要紧的事情。”小会就这样结束了,毛泽东和 贺子珍出了门,踏上了一条洒满月色的小路。“哟,下雪了。”贺子珍欢愉地说。 “雪,好兆头,好兆头!”毛泽东伸出巴掌,几片雪花落在上面,他把雪花送到唇 边,用舌头舔了舔,自语道,“好甜!”纷纷扬扬的雪,静静地下着,为高山和大 地铺上了一层银光……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