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彩是辐射留下的致命遗产
在浦上河上的池塘,11岁的中岛小市和他的九个朋友正在玩名为“找铃”的游
泳游戏。他们都只缠着腰带,没穿衣服。在河岸上,中岛把一个镀金铃铛扔进水里,
数到三,叫声“出发!”于是几个男孩全都钻进水里。他们喘着气,谁也找不到铃
铛。
找不到铃铛使中岛感到焦急。铃铛是从姐姐那借来的,她并不知情,如果找不
到铃铛就麻烦了。他吸足了空气,再次潜入水底。不到一分钟以后,他所面对的世
界就再也认不出来。他的两个朋友在岸上翻滚和尖叫,另外七个人变成了黑色尸体。
在旋转的迷雾里,他看不见仍然屹立的任何建筑。
当蘑菇云在长崎上空升起,一架日本水上飞机从位于附近的佐世保海军基地飞
向遭受摧残的城市。飞机上坐着三个人——飞行员、副官小松信一中尉,另一个名
叫富村的中尉,还有名叫佐世保的官员——他们都很惊奇。前两天的夜晚,这些人,
以及在佐世保海军军官团的所有受训者,听到美国总统宣读广岛已经被原子弹摧毁。
这天上午11点5 分,军官团就张贴了“长崎遭受剧烈轰炸”的布告。
虽然并不知道情况如何,但他们怀疑这一定是另一个原子弹爆炸,小松和他的
同伴没有经过授权就驾机起飞,以便亲临现场观看。抵达城市上空10000 英尺的高
空后,小松困惑了,柱状的黑云翻滚着,膨胀着,在他头顶大约15000 英尺的高空
形成了可怕的云盖。
广岛红十字医院里,一个严重烧伤的学生仰面躺在一张草席上。她的五官几乎
全被原子弹爆炸产生的热浪抹掉了。四天后她死了。
“我们钻进云里吧。”小松朝其他人喊,没听到他们回答,小松就偏斜了飞机。
他们沉浸在云雾的黑朦朦中。座舱热得几乎不能忍受,小松打开窗户,把一只戴手
套的手伸进气流中。立马,他把手缩了回来,他感觉手好像被滚开的蒸汽蒸着。小
松注意到,手套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粘稠的灰尘。
小松背后的那些人喊叫起来,梅田在呕吐,由于越来越热,富村打开了另一扇
窗户,空气像点燃的火把一样扑向他的面部,富村缩了回来。“关住窗户!”小松
吼叫着。很快,他们又处在阳光的照射之下。他们在具有致命辐射危险的云柱中呆
了八分钟。
小松在长崎港降落了飞机,他跟富村走向市区,梅田留在后面,梅田难受得不
能再走路。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以后,富村流着泪倒下了,再也没起来。后来,剩
下的三个人无可奈何,于是返回飞机,飞回佐世保。他们从原子弹的蘑菇云中进出
付出了代价。三人都因辐射患了病。梅田和富村分别死于1947年和1964年,小松多
年来一直受着慢性贫血症的折磨。
这几名飞行员多活了几年,但是长崎其他数以万计的受害者,却在几天以内甚
至几小时以内死于原子弹爆炸产生的辐射。当那些毫发无伤地逃脱原子弹轰炸的人
们经常被这种病夺去性命的时候,这种新出现的神秘的疾病就越发显得可怕。在寻
找长崎的受伤者期间,一个名叫丰岛的城市救援团团长,发现了四个明显没有受伤
的人,他们挤在防空洞里:包括一名妈妈,两个男孩,其中一个大约12岁,另一个
六岁,还有一个九岁的女孩。虽然他们没有伤着,但是一家人心怀恐惧,不愿冒险
走进可怕的外部世界。
丰岛出于负责,决定照看他们,只要能节省出一点时间,丰岛就返回防空洞,
给他们带去食品和水。孩子开始对他有了热乎劲儿,称他为“警察叔叔”。然而,
尽管有他的照料,防空洞里的生命却在枯萎。第二天,两个年龄较大的孩子变得迟
钝和无力,丰岛不得不抱着他们的头,把食物一点一点滴进他们嘴里。几个小时以
后,当他再次返回防空洞,两个孩子都死了。妈妈也变得无精打采——丰岛安慰她,
并给了活着的男孩一个礼物,他在外面的废墟中拣来的一个木偶。
次日,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那个小的脏兮兮的六岁孩子出现在丰岛临时总部,
一只肮脏的手里握着木偶,另一只手里握着几枚硬币。“妈妈死了,”他告诉丰岛,
“给。”孩子张开握着钱的那只手。
“你拿着吧。”丰岛回答,他派遣了一名警察照看男孩。
那个警察按照丰岛的要求,用丰岛的房子给男孩洗澡,给男孩食物。但是在此
过程中,男孩似乎变得虚弱起来,嘴里开始流血,于是警察带他到急救中心,得知
男孩将得到治疗,他才松了口气。
丰岛得知此事以后,开始变得警觉起来,他到援救中心寻找那个孩子。但是忙
成一团的员工找不到男孩的纪录,没有一个人记得那个男孩。丰岛不愿相信男孩已
经失踪,他开始询问病人们。一个缠着绷带的老人提供了答案:男孩死了,他已经
被火化。“他给了我这个——玩具。”老人说着,拿出了疤痕累累的木偶。
与之同时的广岛,死亡已经屡见不鲜。人们或是倒在地上死亡,或是在被人搬
动时死亡,或是在踉跄着前往诊所和医院的途中死亡。诊所和医院变成了废墟,大
多数医护人员已经死亡,或者濒临死亡。在破败的通讯局医院,病人或是充满了建
筑物的各个角落,或是躺在外面的地上喘气。对作为医院医务长的丰谷医生而言,
伤口使他不能动弹,一大堆病人发出难闻的气味,就像燃烧的头发,而且他们还要
打扫病人的排泄物。他很是恼火自己不能为病人们提供帮助。
“你应该庆幸自己能够活着,”丰谷的同事胜部医生告诫他,胜部对丰谷的焦
急并不怀有同情心,“你的缝合口好了以后才能起床,时间不会超过一周。”
病人们死得很快,没有时间悼念他们,甚至不能用传统的方式尊重地处理他们
的尸体。开始时,照料人员用白色的毯子把尸体裹起来,虽然觉得自己的指示冷漠
无情,但丰谷还是下令停止这种做法,因为毯子很缺乏,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需
要毯子。
木制瞭望塔上面的投影和调查人员用粉笔勾画的投影轮廓,记录了长崎空袭观
察员生命的最后时刻:观察员踩着梯子(左)从岗位爬下来,挂起自己的佩带(右),
就在他解开夹克纽扣的时候,原子弹爆炸了。
死亡人数的上升,迫使医护人员们设计了自己的火葬场,火葬场位于医院的100
英尺范围内。燃料没有问题,广岛到处是可以燃烧的残骸。一个名叫北尾的男子承
担了建造火葬场的任务,他是医院营业部的员工。北尾的做法是把尸体放置在柴堆
上,柴堆由破桌子、包装用板条箱或其他会燃烧的东西组成。积累了足够的燃料以
后,两名护士在上面盖一张裹布,然后北尾把一片沉重的镀锌顶棚搁在尸体上,点
燃火。对丰谷而言,燃烧的尸体似乎发出烤鱼一般的气味。
8 月11日,丰谷的许多疮口愈合得很好了,胜部对他的疮口进行了缝合。丰谷
虽然步履蹒跚,但又能下床行走了,他马上四处逛起来。丰谷看见150 个或更多的
病人依旧拥挤在医院里,感到很是困惑。
遭受烧伤、割伤和裂伤的人,伤口明显而可怕。但是其他受伤不明显的病人,
也在出现令他难以理解的症状。一个男子的口腔里和皮肤下,出现了小的、不明显
的出血点。许多别的人受严重痢疾的折磨,不停地咳嗽和吐血。“这些病人没有呈
现出任何一种我们所了解的典型症状,”丰谷写道,“据观察,这些奇怪症状惟一
可能的原因,是大气压力突然出现了变化。我读到过一些材料,人们在登高时随着
海拔提升,或者在潜水时随着海拔下降,都会流血。”
另外还有一种被受害者日益相信的传言,即美国在他们可怕的炸弹里面移植了
一些恶性的病菌,或者移植了一种能够游移的毒气。随着越来越多明显健康的人因
无法解释的疾病而倒下,持以下想法的人数量在增加:美国人已经用某种方式污染
了大气,广岛必定在75年内无法居住。丰谷医生具有科学的头脑,他视这些传言如
垃圾。但是,他毕竟也感到不解。
尽管美国广播说轰炸长崎的是原子弹,但广岛很少有人知道自己遭受了什么炸
弹的轰炸。变成废墟的城市已不再有报纸、广播、甚至典礼。爆炸发生六天以后,
丰谷医生获得了可靠的消息。丰谷的一个老朋友,一名前战舰指挥官来拜访他。
“你能逃过轰炸是一个奇迹,”这名海军军官告诉他,“因为,原子弹的爆炸太可
怕了。”
终于,丰谷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但是,仅仅知道怎么回事或他自己的亲身经历,
并不能阻止他仍为自己的病人做如此可怕的事。医生依旧如往常一样困惑。所有的
东西都短缺得简直让人发疯。他需要显微镜来研究病症,但是所有医院的显微镜都
变成了一堆玻璃和金属——即使显微镜锁在保险箱里。其他基本的仪器也不见了,
丰谷知道病人在发烧,但手头一只温度计都没有,他无从知道病人的体温有多高。
到8 月19日,最初几天之后一度开始降低的死亡率再次攀升。虽然一些严重烧
伤的病人在痊愈,厚厚的、鲜红的、有弹性的血痂替代了消失的皮肤,但是更为神
秘、更为致命的症状出现了:扁桃体发炎、坏死,尿血,皮下出现小的淤斑和血点。
许多病人开始一缕一缕地脱发,直到变为秃顶。
“脱发!”丰谷在日记里记载,“这是一个非同寻常但是却不容否认的病症。
我抓住自己的一些头发,头发就被拉扯下来。开始时我没有掉太多的头发,但是头
发脱落的数量之大使我感到难受。”
8 月20日,丰谷终于获得一个显微镜,显微镜是从东京送来的,凭借显微镜丰
谷很快就有了惊人的发现。他开始分析六名员工的血液样本。这些样本的白细胞数
量大约3000,很少达到正常标准。具有神秘症状的那些病人情况更糟:大多数人白
细胞数量只达到2000,还有一些人低于600 。一个患病严重的病人白细胞数量才200,
刚刚对他进行了白细胞测量,那个病人就死去了。
进一步的血液检测揭示出,那些病人的红细胞不正常,血小板低至很危险的程
度,血小板支配着血液凝结。在医院附近的小木屋里所作的一系列尸体解剖,确认
了血液检测所揭示的东西:几乎是在每一个病例中,身体的关键器官受到损害,导
致死亡的直接原因是身体内部的大量出血。
对于新症状导致的死亡数量上升,丰谷医生和广岛、长琦的其他人已经习以为
常。丰谷写道,“人们死得如此之快,我开始接受死亡是当然的事情。我不再认为
死亡是可怕的。我想,一个家庭如果没有失去两个以上的成员,这个家庭就很幸运”。
并不能准确地确定死了多少人。初步调查显示有68670 人死亡,72880 人受伤。
这些数字的真实性很快遭到怀疑,因为成千上万的尸体陆续在广岛的废墟中发现。
后来的估计扩大了死亡数字,原子弹轰炸造成的直接死亡数达到14万人。当然,在
零点地区,死亡人数是最多的。在原子弹爆炸时,有3483人处在距离零点500 码的
范围内,这些人中有88% 当时就死亡了,或没有度过那一天。
落在长崎的原子弹没有落在广岛的那颗致命。虽然各种评估差异很大,但是初
步的统计数字包括:死亡37507 人,受伤26709 人。后来的估计把死亡数字提高至
1945年12月的7 万人。在零点周围1000码范围内的“死亡圈”里,几乎每个人当场
就死去,或者在几个小时内死亡。
但是,当时的伤亡列表并未反映出原子弹带来的恐惧。没有人能够预见辐射带
来的后果,辐射弥漫着广岛和长崎。在蘑菇云出现后的几年甚至几十年里,潜伏的
辐射不断侵袭新的受害者而预先很少有征兆。成百上千看起来健康的人们病倒了,
因受辐射而产生的症状死亡,或者因辐射造成的疾病死亡。广岛和长崎的人们逐渐
认识到,他们中间没有人能绝对肯定自己逃脱了原子弹的爆炸。于是,原子弹诱发
的恐怖目录又增加了新的东西:因不了解实情而产生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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