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三章 许三多惶然地站在家乡车站外,一个让他完全感觉陌生的地方,广场、商用 楼、喷泉,尽管是现代工艺的千篇一律和急就,而且不管多少建筑都会被人填满, 但他当年离开这里的时候,这里只是集市和平房。 许三多顺着田埂走向山里掩映的上榕树村,自家的村落。不是农忙,水稻田 里也清清闲闲的没个人,村子现在离公路很近,有些东西变了,但有些东西永远 不会变。 有人看着他,但那是看稀罕,没人认出这个制服家伙就是当年的许三呆子。 进村口便是小卖部,七扭八歪的名字叫个拥军爱民大成百货,那份狗屁不通 叫许三多多看了几眼,他走向家的方向。 一个半老头子从小卖部里扑了出来,一把把给许三多逮住。那是成才他爸, 此地的村长。 " 是许三多吧?可不是许三多嘛!我刚才瞧你多一会儿呢!我还以为是我儿 子回来了!许三多,我儿子啥时候回来?" 许三多:" 老伯您……" 村长:" 成才!成才!娘的,天天跟我儿子扎堆,你连他爸都不认了!你怎 么还回来?这种时候你回来管什么用?" 许三多忽然发现成才他爸认出自己时不是惊喜而是惶恐,话音未落便先往周 围看了一个遍,确定没人注目便揪他进小卖部,外间不算安全,还要进里间。 许三多:" 成伯,这是……" 村长:" 别想啥荣归故里了,你家人现在就是被人抓的特务。" 他把许三多 搡进屋,最后看了一次外边,然后关上了门。 许三多坐下,一切被成才他爸搞得惶恐不安,老头子从外边进来,许三多什 么没来及问,先被他嘘了一声。 " 躲什么?成伯。" " 人哪!除了人还有什么要人躲的?追债的、讨命的、整事的,什么都有, 全冲着你家的。" " 出人命了吗?" " 伤了俩。对,还有要医药费的,现在开出的单子小十万。" 许三多又坐下擦着汗,再坚强现在也是一头雾水的茫然。 " 怪就怪村后那片石灰岩。你二哥跟你爸说那是建材,是钱,你爸说整呀, 就整。全村都起劲,集资,都不用我这村长动员,都说一本万利,现在石头能卖 钱……我就跟你爸说,开矿那炸药千万小心点,他说没事,锁着呢。炸药这 玩意是锁不锁的事吗?没开工,爆了,你家新房倒了半片,邻家玩完三分之一, 还捎带着全村玻璃。" 天不热,可许三多一劲在擦汗,似乎出不完的汗:" 我爸他呢?" " 拘留了。我亲送他上的车。是好事,许三多,要在这他会急死。你大哥扛 不过早跑了,就剩你二哥……" 外边有人敲:" 拿包烟。" " 等会儿……你二哥倒是能患难的主……" " 万宝。快点。" " 说他他就来了。全村除你二哥没抽这烟的主。--二和,你家这么大事你还 抽这么贵烟,烧钱哪?" 一个会被城里人看成乡下人,乡下人看成城里人的家伙站在外边,阴着脸, 烦恼、厌倦、不耐烦,种种的负面情绪让他的年龄也难辨:" 二十万搞定这事, 合成烟二万包,我省这二万分之一干吗?" 他怔住,因为许三多也随之探头,二和本来就是一副厌恶的表情,现在做了 个更加厌恶的表情。 村长表着功:" 看谁回来了。我反应快,见了他就让躲着,要不你家又得让 人围了。" " 他有什么好躲的?人又能把他怎么样?回来抹把眼泪,一撅屁股做回他的 大头兵。没能耐就是好,躲都不用躲。" 许三多委屈地叫道:" 二哥。" 二哥终于仔细看了看他,他厌恶的是这世界和现在的事情,对这个小弟还是 亲情犹在的:" 你实在该挑早些日子回来的,那时咱家过得还是不错的。" 然后他走了。 许三多愣住,村长叹着气:" 你这哥还真有个哥哥样。" 许三多终于明白那意思,拎起了包追上。 许二和走着,许三多追着,众人都认识的二和和众人都不认识的三多同样让 村人敬而远之。 许二和终于从拆开的烟盒里拍出一支示意,许三多摇头,二和叹口气点上: " 谁告诉你的?你回来干什么?" " 大哥。他去了我们队里。" " 这孙子,原来去你那了。" " 二哥,他是咱们大哥。" 二和焦躁地咬着烟头:" 灰孙子。没出事时啥忙帮不上,有了事跑个鬼影子 不见。我说了让他不告诉你的,反正你在那里也混得心安理得,混着吧。" " 二哥,我知道你为我好,可这事实在该让我知道。" " 不是对你好不好的问题,是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的问题。" 许三多噎住,跟随着。 " 知道什么叫有用吗?出了事我买把菜刀,磨了锃亮,天天就砍在桌上。来 了讨债的索命的,哥们说请了,人在这,刀在那,要哪块自己动手拿走。这叫有 用。" 二和瞄了弟弟一眼:" 你要手上有个几十来万再来跟我说对错。" " 我是说,二哥过得这么难,我早该回来。" 二和愣了一下,掉了头,看着墙,这让他走得极不自然:" 你现在别给我下 软药。我现在怎么都行,就是不能软,得硬着。" 许三多伸过去一只手:" 二哥别难受,我回来了,咱们一起扛。" " 不难受吗?好,你也不要难受。" 这村子实在不大,他们也已经走到自己家门前,从院子外看是很完好的,但 是门没锁,二和也毫不爱惜,一脚把门踹开:" 看吧。这就咱们家。现在不叫家, 叫现场,我没动过,不为保护现场,我懒得动--有本事别难受。" 许三多看着他的家,许百顺曾经为了把家里房子翻新呕心沥血,现在那完全 成一片废墟了,窗户和门框都已经不复存在,家具成了垃圾,房子成了毛坯。 一张桌子摆在一地玻璃屑和碎砖之中,上边砍着一把菜刀--关于赖账的事情, 许二和是半点没有吹牛。 许三多从房架子里把一张床拖了出来,现在他们家任一个地方都能沐浴到月 光了。二和坐在桌子边看着,桌上有瓶酒,他喝着酒:" 你折腾那干什么?我都 是铺张席就睡。" " 总不能不管。这咱们家呀。" 在砖瓦堆里翻寻着被褥的弟弟让二和不忍卒视,不忍的结果是掉头又给自己 灌了一口:" 你不用担心咱爸。他说我进去,我说他进去,心里都明白,进去了 好,没人催着,没人追着。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到里边反而有人照顾…… " " 爸身体怎么不好了?" " 酗酒过度,胃出血几次了,现在酒精综合征,不喝就抖。" 二和又给自己 灌了一大口," 本可以保外就医的,可是算了吧,那会被人逼死缠死……老三, 看看咱爸呀,他一口气生了三个废物呢。" 许三多看了他一会儿,过来,沉着脸把酒瓶拿开。 二和不满:" 你跟我起什么哄?" 许三多把他摁在那,二和带着醉意苦笑:" 你说这一世人有什么意思?发了 垮了,赔了赚了,哭了笑了,真了假了,也就喝口的时候还能摸着自己的边。" " 你不是做生意赚了好多吗?为什么不帮帮他?!" 二和伏在桌上喃喃:" 告诉你一个秘密,一百个人说赚了,其实在哄自己, 真赚了的人不说赚了,赔了的人才说赚了,他得哄着自己撑下去呀。" 许三多发着怔,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二和身上。 二和:" 真赚了我会回来搞什么石灰矿……这里好香吗?" 许三多:" 香不香我们都会回来,这里是家。" 二和聊着聊着已经睡着了。 许三多看着他的家,他的哥哥,又看了看手上的酒瓶。 他的手动了动,把剩下半瓶酒全倒在地上。 许二和是被阳光耀醒的,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床在房架子里,虽然只 是个架子,但许三多的一夜辛苦已经让这里像间房子,有张床,挖出了一个床柜, 墙上甚至钉了钉子,挂着许三多的背包,而包里的衣服被掏出来枕在他的头下, 盖在身上。 二和很没心没肺地发现盖在身上的衣服很时髦,并且拿起来试穿,这时他发 现放在床边的一张纸条。 " 二哥,我去看爸爸。" 许三多坐在水稻田的田埂间发愣,雾气刚刚散去,水里映着那个忧郁的军人, 人声从村里传来,车声从公路上传来,一切都很安静,但该做的必须去做。 许三多起身走向公路。 门前的警察注意着走过来的那个军人,那身军装很罕见,而那个军人的步子 让同样操过队列的他发现自己的那些把势见不得人。 警察向军人敬礼,军人向警察还礼,警对军有种下意识的不当外人:" 您有 什么事?" 许三多:" 我来看我爸,他被拘留了。" 警察比许三多更觉得难堪。 许三多看着许百顺在警察的陪同下进来,后者老多了,委靡,不光因为那件 不合体的号衣,更要命的是,他的手脚和身体无时不在做一种神经质的颤抖。 坐下,挑许三多一眼,并见不出热情:" 要不是公安说来了个兵,我还不知 道来的是你。" " 爸。" " 跑这么远就为叫一声啊?撑的。" 许三多看着,许百顺硬着,眼里发潮就擦掉,然后继续给儿子个半脸,硬着。 " 咱们怎么办,爸?" " 天塌下来我和你哥顶着,要你想怎么办?再说天也没塌,咱家天花板都没 塌。" 许三多看着他那双放在桌上的手,那双手仍在抖动。 " 反正集资的也是我,我在这里边,外边就拿我没法,这里也清静,总也活 了快六十了,来这也给了个单间,不跟刑事犯一块儿……" 他有些说不下去,因 为许三多用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这样的亲昵动作在两人间从未有过,许百顺只好 装傻。 " 回头判,也判不了多会,判多久我都顺着,那叫伏法,要钱可是没有,确 实也没有……划算,那是二十好几万……我赚,就算坐两年吧,那也是一月省一 万,不,一月赚一万,这好事哪找去……你搅什么?!" 因为许三多把他的手分开,头低了,把两只手掌合在自己脸颊上。 许三多:" 爸,再叫我声龟儿子,爸。" 许百顺:" 你哪里是龟儿子嘛,你爸又不是龟。傻的。" 他撸着许三多放在他手上的那颗头颅:" 人要没了想就像你爸这样,容易做 些没出息的事,喝酒喝死、躲牢里赖邻里的账。你爸以前是很有想的,那时有了 你们三个,美呀,我有三个,三个都是儿子,三个都是指望。后来……后来不知 咋搞的,就没了想,就剩了不服,跟人比跟人抢,要做人上人……做不来就喝, 大不了喝死。你知道我为啥没揪你回来吗?" " 我该跟你回家的,爸。" " 我到部队里一看,完了,我这儿子完了,发不了财,做不了人上人,这辈 子平平常常了。可他喜欢,他有个想啊……他不比人强,可他也不比人差呀,他 会好好活,不会酗酒,酗酒就是糊弄自己,他不糊弄自己,他有个想,他喜欢。 好吧,那就待着,呆着就待着,我儿子不止吃喝拉撒睡,他比好多人强。" 许三多呆呆地听着,他把父亲的手翻过来看,看见几块老人斑。 许百顺:" 回去吧,我不是说回家,回你部队去。我不管你在那边惊天动地 还是小打小闹,别的事你爸你哥顶着,你在那舒服,你在那有精神。我就跟这的 公安说,我儿子一个撂翻你们这样的十好几个。" 许百顺把手从许三多手上抽了回来,往椅背上一靠,并深为自己为儿子安排 的这个归宿满意:" 回吧。儿子,好好活。" 许三多匆匆地走过繁华的街道,如同一个人走在荒野。 我想说,我现在是特种兵,那是步兵的巅峰,我想说队长等我回去,我们有 军事行动……可是那又怎么样?爸爸挡在我的身前,我有什么可以跟他炫耀?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