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年一次的军歌本来是很嘹亮的,可车站的人群过于喧闹,于是添了几分杂 乱。送行的家长们算是最热闹了,而且有人开始哭了起来。终于新兵蛋子们大声 唱着刚学的歌过来了,由几个人武部官员带领着,一张张年青的脸,像胸前的大 红花一样兴奋。 家长们又是抹泪,又是鼓掌,然后冲入了人群中将好好的一支新兵队伍给肢 解了,然后开始唠叨,开始叮嘱。史今不停地提醒着:" 保持队形!保持队形! " 但怎样努力都是白费的,他只好屈服了,苦笑着退到了一边。 看着儿子身上的军装,许百顺兴致勃勃的:" 了不起个龟儿子?转一圈让老 子看看!" 许三多不甘不愿地转了一圈。 " 反着再来一圈,龟儿子。" 许三多不干了。 " 啊呀喝?不听你老子的了?" " 爸说话不算话,爸那天跟班长赌咒发誓,说不叫龟儿子了!" 许百顺确是做贼心虚,瞧着史今往这边瞧一眼,声音马上低了下去。 " 我生的你,我叫你龟儿子怎么了?不过我跟你说,你们这班长人还不赖, 到了部队上贴着他走,打起仗来,他能帮你挡枪子儿。 许三多:" 我帮班长挡枪子儿!" 许百顺:" 我打!" 许三多躲开了,许百顺接着念叨," 说过教你别太勇!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中华人民共和国没你就不成个国啦!" 又是一下,许三多纯熟地躲开了,而且开始唱歌,许三多唱得也很跑调,唱 的是南疆保卫战时很流行的《再见吧妈妈》,歌词里有很多牺牲、牵挂一类的字 眼。 许百顺:" 你妈早死啦!别唱你妈!别说牺牲!……找死呢?你找死!" 他在身上摸趁手的揍人家伙,这样的日子毛竹板子当然不适随身携带,于是 许百顺忽然开始抹眼泪,越抹越多,抹得自己蹲在地上。 许三多怯怯去摸父亲的肩膀,他被吓住了:" 爸?" 许百顺甩开:" 你去死吧!" 许三多看看车上,有些新兵已经上车,史今正站在车门边清点人数," 爸, 那我走啦?" 许百顺:" 快去死吧!" 许三多忽然发现爸原来和家乡一样是要走时才觉得依恋的,但他像父亲一样 拙于表达想法,只好又狠看了父亲一眼打算赶去车厢。 两个外观上与许二和类似的混子在一边晃,他们没事,同样也被告别的人群 刺激着,于是就竭力想表现自己的玩世不恭和高出侪辈,蹲地抹泪的许百顺成为 他们的对象:" 瞧!哈!又漏了一个!" 许百顺凶狠地瞪过去:" 找死!" 一个未老先衰的半老头子也这样横,那两位真是乐不可支:" 是啊是啊!快 来打死我们!你行行好!" 许百顺光恶一张嘴,就有些技穷,退了小半步,看看许三多。 许三多只好硬着头皮蹭过去:" 知、知道许二和吗?那我哥。" 两混混扫视着他:" 不知道。" 如果他们对许三多那身没衔没章的军装还有一星半点的忌惮,这一看也全泡 了汤,因为许三多两条裤腿都玩命地筛着糠。于是大笑,伴着些小小的动手动脚 :" 别怕!别尿裤子!解放军叔叔!打死我们就不用怕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挡开一只拍打许三多的手,也没见使多大劲,但一个混混 退出了三两步,另一个摔在地上。 那是史今,在不需要顾全人面子时他是很果敢的。" 你们有什么事没搞明白 吗?" 站着的那位强打哈哈:" 没有,没有。" 于是史今去扶倒地的那位,那位反应强烈地缩了一下。 史今:" 别怕。别尿裤子。" 他指了下站台远处," 现在上那边待着,车没 开别让我看见两位在站台上捣乱。" 服是绝对不服,但也绝对是能屈能伸,那两位于是一步三回头地去向史今指 的方向。史今并不关心他们,转头看看许三多,后者脸色惨白,小小的冲突竟让 他如历生关死劫。 史今:" 上车,许三多。" 许三多顺从地走一步,又看看许百顺。许百顺是一副失望加不屑的痛苦表情, " 滚吧滚吧。看你当了兵也没强似什么。" 许三多咬了咬牙,他又转头去看退到站台之外的两位,目光竟有些近似于仇 恨,看起来他打算去拼个死活,但又看史今,希望在史今那里看到个明确的意见。 史今瞧着车厢顶上的天空,竟然是完全不看他。 许百顺一把把那许三多抱住了," 当了兵不兴打架,你打架,班长不要你了! " 在许三多的记忆里父亲没这样抱过自己,像是要把他抱成两截。 许三多又看史今,史今还是不看他。 " 爸,等我回来帮你打架。" 许三多上车,背影委屈得像个小老头。 史今收回了目光,很正式地向许百顺敬礼:" 走了,老前辈。" 许百顺:" 由你打由你骂,可是对他好一点。" 史今看着眼前的半老头,许百顺披了半生的硬壳终于去尽,现在的许百顺忧 伤哀怜、沮丧而茫然,史今下意识地想扶他一把,但终于没那么做。 史今:" 我会的。" 他跃步上车,他是最后上车的一个。 列车发出第一声长鸣。 许三多茫然站在车厢过道里,每个人都是和他一样的新兵,每个人都不认识, 这让他紧张得不敢挪动一步,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父亲忽然间变得很重要,几乎就是他在这陌生世界中的唯一屏障,许三多在 整个车厢想找到一个可以把头探出车窗的位置,那真的很难,每个窗口都塞满了 三四个脑袋和肩膀。背后忽然被人捅了一下,就力度来看很不友善,许三多回头, 成才绷了脸站着,是和他一样的装束。 " 我还是来了,我爸有人。" 成才说。有点示威的味道。 许三多没心思理他,一脑袋扎进了空出的位置把脑袋伸出去找爸,而成才冷 静而不屑地站在一群情绪激动的新兵中间,别人如被夺去奶嘴的婴孩,唯他鹤立 鸡群,如他在车窗下高瞻远瞩的老爸。 许三多看见车窗下哭倒了架子的爸爸,几乎是靠在村长身上的。 车此时就开动了,两条人影从许百顺身边飞蹿而过,一记巴掌横扣在许百顺 后脑上,打得他弯下了腰。那两人往空落处奔逃,是那两位闲坏了脑子的混混, 瞧着那个狠兵也上了车,选择这时候来做个无聊的报复。 许三多第一个反应过来:" 我杀了你!" 他往车窗外挣,被史今一把抱了回来,许三多狂怒地挣扎,打飞了史今的军 帽,史今一言不发地死死抱住。车下的许百顺发一声吼,照着那两浑人猛追,也 许更让他愤怒的是居然有人打扰他与龟儿子的惜别。村长也紧追在后边咋呼。 追赶的方向与车行的方向是并头的,在史今怀里挣扎的许三多终于看见车下 簇拥的人群,父亲和两个年轻力壮的人在人群中撕巴,但村长也立刻加入了战团。 许百顺揪着一个的衣领,被另一个一掌打在脸上,可没断了他对车上的嚷嚷 :" 儿子,好好活啊!" 许三多哽咽着:" 爸!" 喊完这一声车就驶出车站了,车站的墙把什么都隔在后边。许三多终于停止 了茫然的挣扎,但一样茫然。史今放开他,捡起帽子戴回头上。 许三多:" 班长,我想回家。" 史今看看他,又看看那些望着他们发愣的新兵蛋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本意是抚慰,却一下拍出许三多郁积的哀伤。 许三多:" 你听见了吗?我爸第一次叫我儿子呀!" 史今把眼前这大孩子搂了过来,头还没靠到史今肩上,许三多就开始哭啦。 越过史今的肩膀,车窗外飞掠的晴空都泛着泪光,许三多轻声地嘟囔:" 爸。"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