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许三多拎了家什铺盖站在宿舍里,没命令就绝不敢放下,于是越发显得傻气 逼人。因为住在这里的主绝对说不上遵守内务的范例,三张高低铺只用了两张, 剩一张卸了下铺作为堆放杂物的空间,四张铺上倒有半数的被子根本没叠,桌上 散着几副扑克牌。这要是在新兵连,是被视为洪水猛兽的东西。 许三多一脸新奇,这是一个新兵第一次进入一群所谓老兵的生活空间。 老兵们一言不发在自己造就的残局边站着,李梦、老魏、薛林三个。李梦更 加关注桌上的套牌,因为牌型太好还照抓在手上的样子扣着,这就愈发让何红涛 觉得不满意:“你们班长呢?昨天就说了要来新兵,怎么连个欢迎也没有?瞧瞧 这多打击新同志情绪?你们内务怎么能搞成这副贼性样子?许三多,东西放下。 你们,说话。” 三个人戳弄推诿了几秒钟,终于出来个老魏,一脸倒霉蛋神情。 “报告指导员,班长输了牌,伙房里正煮面条呢。” 何红涛再好的性子也就要爆发,班长老马一股风似的冲了进来,系了个制式 炊事班围裙,脸上非制式的纸条还没扯尽,倒是一股子平易近人。 一说话纸条被鼻孔里的气流喷得乱飞:“唉哟嗬!报告指导员,您咋这就到 了?我寻思着得黑天才到呢。” 如果他那敬礼还算标准,前边那语气词和脸上纸条可让何红涛泄气,万般无 奈,一声叹息,何红涛伸手把他脸上纸条撕了下来“我怎么说你?你在三连待的 时间比我还长。你看这内务……” 老马掉转了头:“李梦、老魏、薛林,你们让我咋说?” 那几个把被子团巴了团巴,扑克收拢了扔进抽屉,这就算是个交代。 李梦反应得快:“欢迎新同志!”他鼓掌,带起那几位干巴的掌声,何红涛 愈发皱了皱眉。 老马凑上来:“新同志叫啥?” 许三多怯得没地钻:“许三多。” 老马加倍热烈地鼓掌:“欢迎许三多来咱红三连二排五班!许三多同志真对 不住,早说要给你列队欢迎,就是没码个准点!我这班长先给你赔不是,赔……” 许三多脸红了:“谢谢。这里真好。” 老马不由得犯了愣怔,再一瞧那小子一脸崇敬向往之色,又愣了愣然后变脸, 因为要对那三位说话:“知道咋对新同志吗?” 于是给何红涛和许三多各上了一杯水,许三多喝一口后神情有点古怪,给何 红涛上那杯水可就有点不怀好意。 李梦贼兮兮地说:“指导员,你慢着喝,这水含铜量高,也算矿泉水,就是 不知道对身体是好是坏。” 何红涛一仰脖,咚咚咚几声,一杯水灌了个干净:“我传达个消息,水管子 下半年就接到这,你们可以喝干净水了——为四个人接根水管子,别说三五三团 心里没你们。” 老魏接茬:“就手再接个俱乐部来就好了。” 薛林也不甘落后:“就手把三五三团也接过来就好了。” 李梦看了一眼许三〖BF〗多:“是〖BFQ 〗为五个人接根水管子。指导员您 心里有没新同志呀?” 何红涛也有点语塞,而且发现李梦这坏小子又给他续上了满满一杯水。 他不想再喝了,对李梦说:“带新同志去熟悉一下战备环境,别再鸡一嘴鸭 一嘴的。” 许三多机械地跟在李梦后面走了出去。 何红涛又转过身对老马说:“老马,我得跟你谈谈。” 老马忽然惊咋地挥了下锅铲:“面条,面条糊啦!”转身跑了出去。 李梦一言不发地领着许三多在草原上晃悠,他有点存心地让气氛沉闷:“刚 才在车上往外瞅了没有?” “一直有瞅。”许三多恭敬地回答。 “那你就已经熟悉战备环境了。从新兵连来这跑了几个钟头?” “四小时五十四分钟。”许三多很精确,许三多似的精确。 ?“那你也熟悉 地理位置了。嗯,这就完了,咱们回去。” 许三多:“我好像还没熟悉呢。我笨,学得慢。” 李梦瞟了他一眼:“不是笨,是死认真。有什么好熟悉的?四间东倒西歪屋, 五个……不,你不够格……四个千锤百炼人。本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离团部 五小时车程,补给车三天一趟,卸下给养、信件及其他。地下四通八达,各路自 动化管道及油泵齐备,我班主要任务就是看守这些东东,保证野战部队训练时燃 油供? 给……”? 许三多东张西望:“哪呢?咱们看啥?” 李梦扳回他寻找方向的脑袋:“脚下五米,深挖。我跟这待了一年半也没见 过,自动化操作,不用咱管。咱们就像田里的稻草人,戳这,立正!站好!起个 吓唬人的作用……累死了,三天也没说过这么多话,烟有吗?你立正干吗?” 许三多赶忙放松一些:“没有……有。” 他拿烟给李梦,李梦点烟,并没忘了给许三多,许三多摇头。 “自己不抽?这烟给老兵预备的?”李梦乐了,“很上道么。这么跟你说吧, 我们这无惊无险,此地民风淳朴,敌特破坏?连偷油的念头都没有走过脑子,风 暴冰雹等自然灾害百年罕见,地下管道也是工兵专业维护。这块苦不苦,说累也 绝对不累,就是两个字——枯燥……有什么爱好?” 许三多想了想:“爱好?没有。” 李梦大手一挥:“赶紧找一爱好,要不人生苦短长夜漫漫,你五分钟就闲得 两眼飞星星。跟你说吧,班上那几个瞧见没?薛林,热爱迷路羔羊,见头走失畜 生如见大姑娘,他绝不图表扬,就图跟五班外的人说个话。老魏,一天给人起十 个外号。老马,咱班长,现在不迷下棋了,正研究桥牌……这帮傻蛋。” 许三多怔了许久:“你……您爱好什么?” “见外啦,我叫李梦。”李梦忽然变得很庄严起来,“我的爱好,说实话, 不来这草原我没法实现它,来了这我就一定能实现了它。” 许三多看了看暮色下的草原,草原让他茫然,现在面前的人类让他更加茫然。 “我写小说,平心静气踏踏实实开始写小说。关于人生,我已经二十一了, 我会写一部两百万字关于人生的小说。如果在繁华闹市,我一定完成不了,可命 ? 运……”李梦看了看许三多“有一位伟大的作家,因为坐牢写出了传世之作, 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许三多已经无法避免地开始崇敬起来:“我不知道。” 李梦又点点头:“我原来是知道的,现在忘了。我会像他那样。” 许三多:“你会的。” 李梦忽然警惕起来:“这事别让你以外的人知道。” “杀了我也不说。” 李梦满意地笑了:“指导员有没有跟你说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许三 多点头。 李梦接过许三多的烟盒,“再给支烟。我先拿着吧,你也不抽——指导员在 打官腔,他不明白这话的意义,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因为漫长,无论如何,我们 可以把有限的生命用在无限的事业上,这一切,指导员他明白个蛋。” 李梦对着荒原做如上感慨。许三多的崇敬无止境,但我们千万别相信他很明 白。 何红涛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几乎把一碗面条扣在自己脸上。 老马面无表情,递过一块疑似抹布的东西,何红涛盛情难却地擦擦嘴。 何红涛:“老马,你好好干,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老马像个见过一万次海市蜃楼的人,他早已经不冲动了:“光荣个蛋,艰巨 个屁。” 何红涛气得把碗重重一放:“五班长!我说你……立正!看着我!别把眼睛 转来转去的!” 老马立刻便戳成了一根人桩,只是眼神闪烁,回避着何红涛愤怒的表情。 何红涛恨铁不成刚:“你以前多好。现在呢?现在就像那屋那几个兵。” 对一个曾经是三连模范班长的人,这话很重,何红涛以为老马会被刺痛,老 马却只是念天地悠悠地叹了口气。 “一年半。”何红涛叹气,“从红三连最好的班长掉成现在这样,只用了一 年半。为什么?” 老马不说话,眼神直直地看着窗外的地平线。何红涛也看了看,在这里此窗 的地平线和彼窗的地平线绝没有任何区别,那片荒漠把他的怒气也消弭无形。 何红涛发现了他的眼神变化:“又要说赖这地方?” “不知道,兴许赖我自己。” 何红涛拍拍他:“好吧。苦处我知道,你好处连里也记得。连里正给你力争 三等功,说白了能在这地方待下来就该无条件三等功。退伍找工作管用,不让你 在这干耗。” 老马低下头:“别别!指导员我没说要走。” 何红涛又诧异又生气:“那怎么办?一世英名非晚节不保吗?你没带好那几 个,倒让他们把你带坏!不趁早光荣退伍……你到底在想什么?” 老马嘘了口气:“不知道。……指导员知道吗?这方圆几十公里就这几个人, 想好好待下来,就得明白多数人是好,少数人是坏。” 如此丧失原则的话几乎让何红涛又一次发怒,但他只是瞪着老马狠狠甩了甩 手,看来也预料到必将得回一个死样活气的反应。 老马所说的多数人,也就是李梦、老魏、薛林几个正在路边望呆,实在是闲 得烧心了,连随车司机在对车进行例行维护也被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 司机也不知道是被他们看得发毛还是不屑,连头也不回。 何红涛终于青着脸出来,老马聊尽人事地跟着送。许三多跟得居然比老马更 紧,那源于惊慌,何红涛一走他就跟以前的世界彻底断去了联系。 可何红涛一直走到车门前才发现自己有两条尾巴,而且坦白说,五班的状况 比许三多的心情更让他操心。 何红涛拍着许三多的肩膀:“都回吧,你……你们好自为之。” 老马瞪一眼那几个望呆的,尽力提高了嗓门:“敬礼!” 总算把那几个喊回了魂,拖泥带水的军礼敬出来时,何红涛已经关上了车门, 他实在是不忍心看。那辆空调车空空荡荡地去远,老马和许三多目送,两人的表 情充满被抛弃感。 李梦几个早已经万事大吉地回屋。 老马看看许三多,两人一般的茫然,他仔细地琢磨着许三多,就像人琢磨镜 里的影子。 “你叫许三多……不爱说话?” 许三多点头。老马笑了:“指导员说你是锤子都砸不出个响。你别在意,我 新兵那会儿也这样,不爱说话也不敢说话。”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