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几条路,必要的主干和画蛇添足的支干都已经完工,但现在这条路对五班来 说已经成了一件吹毛求疵的工作,就是说它永无休止,只要有一个人去稍作平整, 另几个人就都会拿起镐和铲子。 李梦忽然捂住了胸膛,大叫一声,悲壮气十足地倒在地上。 别的人不大理会,许三多跳起来下意识地摸枪,他能摸到的只有一把镐,并 且像端枪一样端着,然后在这一览无余的荒原上寻找着终于出现的敌特。 许三多看护着李梦,李梦捂着胸口吟哦歌唱:" 一只蚂蚱撞在我的身上。一 颗子弹打在我心上。哦,最后一枪!" 许三多只好讪讪地收手:" 你可真……" 李梦坐了起来:" 你是想说幽默。" 许三多羡慕地道:" 真有想法。" 许三多仍羡慕,其他人仍不理,老马索性看也不看地走开了,李梦很无趣地 闪开许三多,拍打着身上的灰,他更注意的是老马走开的方向。 薛林看着李梦:" 这套小把戏就能把班长留下吗?" 李梦:" 你以为人说他想明白了就真想明白了吗?我早想明白啦!" 他并不管这话又把自己绕到一个怪圈里,追着老马去,追上了便涎着脸笑笑, 拿出帖麝香虎骨膏:" 班长,这给你。" 老马:" 谢谢你,我腰早好了。" 李梦:" 拿着拿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嘛。……班长,咱们对你怎么样?" 老马叹了口气:" 挺好……我回家会想的。" 李梦:" 可能以后都没人对你这么好了。你想我们,又看不着我们,怎么办? " 老马瞟着他:" 你说怎么办?" 李梦又涎着脸笑:" 别走了,班长。" 老马:" 看不着就看不着。什么叫有得必有失?你们几个小猴崽子终于会成 了人,班长在这里算老,出去了可叫年青,机会还有,搞不好是前程似锦。走着 看吧,现在说那么多干什么?"-- 他回身对那几个嚷嚷" 收工啦!回家整饭!" 几个人列着队拉着歌走向那几间简陋的小房,五班最近确实改变很大,即使 在这无人地带也尽量做得像在团营地一样。 远处忽然传来嗡嗡的声音,那声音许三多听过," 直升机!" 薛林:" 两天一趟,例行巡逻。别咋呼啦。" 许三多仍瞪着远处的那个小黑点。 老马:" 不会飞过来的,咱们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路段,离巡逻线老远了。 " 这话对一个很少见过飞机的人来说没用,许三多仍看着,而似乎存心跟老马 过不去,那架飞机已经掠了过来,已经近到能看清旋翼。 老马只好挠头:" 今儿这是怎么啦?" 李梦已经跳了起来:" 天上的!这边!这边来!" 似乎是听见他说话似的,直升机照直往五班驻地飞了过来。 对五班来说这是破天荒的大事,挥舞着帽子、衣服、镐头,追着直升机跑。 机徽和正往下俯瞰的驾驶员都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它绕着五班的驻地转了好 几个圈子。于是李梦几个跳着,打着滚,做着鬼脸,指望能被注意到。 老马终于想起一个班长的职责:" 列队!列队!" 五个人终于成横队站好,老马一声令下,五人齐刷刷一个军礼,那份正式让 只要穿军装的就不得不正视。那架直升机终于悬停下来,机头轻轻地往下沉了沉, 看上去就像敬礼,它还以陆航的礼节。 飞机终于掉头飞远,归入原定的巡逻航道。 薛林呆望着:" 我怎么忽然觉得咱们变得重要起来啦。" 老马:" 一向就很重要!" 他掉头碰上了李梦打量他的眼神,立刻将头转开。李梦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对 待自己的人,但他想做的事情让他喜欢琢磨人。 在直升机旋翼之下,五班驻地被道路分划成一个星形,中心是他们新竖的旗 杆。这就是那架直升机改变航向的原因。 无线电静噪轻微地响着,直升机上的人在处理着例行之外的一个小小意外: " 仓颉基地。我是瞭望五号。" 于是团部办公室的电话开始响; 一营营部的电话开始响; 一营三连连部的电话开始响; 三连二排五班的电话开始响。 李梦几个在黑地里看着屋里的老马,老马立正着,恭恭敬敬在接电话,显得 甚是狼狈不堪。 薛林:" 这回是营部越级来电话啦,问咱们到底在搞什么,怎么能惊动了师 部来电话询问。" 老魏:" 刚才是连长来电话,他说军部直接电话干到了团里。" 李梦:" 我瞧咱们是乐极生悲啦。" 老魏:" 咱们什么也没干啊?" 李梦:" 是啊,咱们什么也没干,就干了这么一件事情。" 许三多傻呵呵地道:" 什么事情?" 李梦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又看着眼前新修的路。 几个人看着老马,老马已经放下了电话,正在看着天花板发呆。他终于感觉 到注视他的几道目光,便转过了头来,有点无奈地和他的兵们对视。 四个兵蔫头耷脑地站在屋里,捎带得老马更加没精打采。 老马:" 我瞧咱们有点乐极生悲……" 许三多:" 班长,李梦刚才也这么说。" " 他说我就不能说了!" 老马忽然觉得尤其这时不能发火," 对不起,有些 事我没琢磨明白,可说真的,我们就是乐极生悲了。我想这路不该修,可能犯了 哪条纪律,比如说暴露目标,比如说破坏绿化什么的。两年前为了保护牧民一块 草地,整个装甲纵队整整多绕了八公里。 薛林:" 可这哪有牧场?" 老马也吃不太准:" 那就是暴露目标了,这条路正好是导弹袭击的目标。" 李梦:" 这几间屋值一发导弹吗?" 老马索性也不想了:" 总之就是错,指导员说明天他过来瞅瞅……这是我的 错,我不该下命令修这条路。" 许三多:" 报告班长,路是我先修的。" 薛林:" 屁话!你是说我们没动过镐头吗?" 许三多:" 可就是我先……" 薛林:" 许三多你记住,这路是五班修的,是我们一起修的。你和我们是一 块儿的,说话就要统一口径--对不对,班长?" 老马是难得地赞同,甚至有些赞许:" 不该说一块儿的,该说是一个战壕里 的。" 薛林:" 嗯,就是一个战壕里的。" 老魏:" 有事要一起担着。" 薛林绝没忘了他们中间那个心眼最多的:" 李梦你呢?" 李梦:" 我?我正在想。我想我们是建设军营扎根边防来着。" 老马没他那么活络的脑筋:" 啥?什么意思?" 李梦:" 建设军营,以营为家,明天指导员来了咱也这么说!指导员还是护 犊子的,最多咱们摊一出以好的目的做了坏的事情,如此而已。" 老马显得有些茫然:" 如此而已?" 一辆三轮摩托行驶在草原上,上边坐着一身迷彩的指导员。 几个人坐在屋里,听着外边的引擎声越来越近,终于停下,几人面面相觑。 老马脸上是如临末日的表情。许三多欲言又止,而且就这点动静,薛林已经瞪了 过去。" 不准认错。不准把事揽在一个人头上。" 许三多:" 我只是……" 老马:" 要揽也是我揽。班长是干什么的?班长就是认错的。" 许三多:" 我只是觉得错了就是错了……" 李梦:" 就算你有正义感吧,有时候得学会打打折扣。" 这话对许三多过于深奥,正愣怔间,外边的摩托已经熄火,一惊一乍地发出 一个屁驴子应有的动静。 何红涛在外边嚷嚷:" 五班有喘气的吗?" 老马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反正是要走,只是走得光荣或不大光荣的问题… …" 又" 反正" 又" 只是" ,他的语气里可充满了痛惜。 何红涛嚷得已有点上火:" 五班,有活人来看你们啦!" 许三多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他没抢到第一个,薛林几个还抢在他头里,但 老马胳臂一划拉,后来者居上,他第一个冲出去。 何红涛正站在车边,打量着这大为改观的小小营盘,几个一拥而出的人吓了 他一跳。如果一间屋里的人千呼万唤不出来,而后以这种冲锋姿态出现,着实是 有点吓人。 但人行渐近,老马仍怔忡着,身后几个却把一脸视死如归换成了笑脸。 李梦迅速地掏出烟来:" 指导员,抽烟!" 薛林麻利地打着了火:" 指导员,屋里坐。" " 指导员,指导员……" 老魏他发现自己的节目都被抢光了," 今儿怎么想 起来看咱们了?" 这似乎正好提起了何红涛的心病,狠瞪了几个一眼:" 怎么想起来?你们几 个能整呀。是整得不想起你们来不行了。" 老马长叹,叹得无奈叹得苍凉,何红涛不由得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 老马:" 我不知道我犯的哪门子糊涂心思……上次指导员您也说总得带大家 干点什么,我这就是带大家干点什么……唉,得了,我不习惯把错事往人身上推。 我压根不知道该带大家干什么,终于干了还就是个错!" 许三多立刻响应:" 报告指导员,是我错!我不知道那是个错!" 何红涛着实愣了会:" 错?什么错?" 老马:" 指导员,路我下令修的,没动公款,犯什么纪律我不知道,这个不 知道并不是说不知错……" 许三多:" 报告指导员,路我修的,要处分处分我。" 薛林:" 都闭嘴。路五班修的,出自建设军营的良好愿望。" 李梦:" 扎根边防,以营为家……" 老魏:"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何红涛被这帮家伙吵得连退几步,挥手不迭:" 歇歇!歇着!你们抢什么呢? 又不是多大的功劳,一条路嘛!" 老马:" 不止一条,指导员。" 李梦却听出了一激灵:" 功劳?" 何红涛:" 几条也都给你按一条算。只能说你们精神可嘉,又不是军事科目 上拿了冒尖,最多也就是一团部嘉奖!" 这回连薛林都听了出来。 何红涛对这几个很有些悻悻:" 你还要什么?一等功吗?先看自己做过什么! " 李梦忽然不再急切了,很严肃,也很诚恳:" 这路是班长一手抓起来的,事 先我们开过动员大会,班长说,我们来军营一趟不易,总得给后来的人留下点什 么。那种庄严的感觉渗入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为了表现五班扎根边防的决心, 您看见的每条路都用战士的名字命名,您现正踩着老马路,那是薛林路,老魏路, 许三多路,李梦路……" 老马:" 别吹爆了!李梦路?你还梦露……" 何红涛却扬着手把他话头止了,一边微笑着思忖:这倒很有意思,可以让团 里抓点先进材料。 李梦绝对是给鼻子上脸的人:" 先进吗?用来形容我们班长可就太简单啦! 他真的是以营为家呀,为了我们几个从来没想过退伍的事,他想家想到哭呀,可 他抛头颅洒热血,为了培养大家对驻地的感情,他发动大家修这条路。对不对, 薛林?" 薛林:" 对!对!" 老马:" 对毛!你们……" 何红涛立刻很严肃地瞪他:" 老马,其实你哪儿都够先进的条件,就是那 嘴……" 薛林:" 他平常跟我们说话都很文明的,他现在是谦虚急了。" 老马:" 什么叫谦虚急了?" 老魏:" 班长手上磨出了血泡,腰也闪了,我们眼里含着热泪……" 老马诧异得喘不过气来:" 说人话好吗,各位?" 许三多:" 班长他还带我们看导弹打靶机,其实是靶机躲导弹,他搞错了… …" 老马:" 许三多,你怎么也这样了?" 李梦:" 许三多,你缺乏语言组织能力就别说了。班长带我们武装越野,搞 现场教育,号召我们向先进部队看齐,赶超国际水平,力争质量一流,豪言壮语 绕梁三日,三日犹不绝啊……" 老马:" 我没说!我是说我们做人有问题!" 何红涛笑着拍拍老马:" 你没说,可你做了。五班长跟我来,有话跟你说。 " 五班没会议室,所以要谈话的时候只好众人在外边回避。 老马被指导员大力拍着肩,仍在云里梦中,心里很不落忍地看着外边东张西 望的那几个。 何红涛:" 老马,什么叫做得对?这就叫做得对。像连长和我一直期待的那 样,不,像人们一直期待的那样,老马,全团任期最长的班长,放在哪都不会让 人失望!" 老马急得直叹气:" 我说指导员,那几个浑小子不明白,难道您也不明白? " 何红涛:" 你觉得我不明白?" 老马只好干瞪眼,确实,眼前的何红涛绝看不出半分不明白,倒是看多了他, 你会觉得自己不够明白。 何红涛:" 于公也于私,对三连也甚至是对全团,你功不可没,你带出的班 长在各连都是骨干了。三连不想把你留下?错。三连一直在给你找留下的由头! 现在你给了我个线头,弄好了,咱争取三等功,再弄好了……不用我往下说了吧? " 老马很困难地干咽着:" 其实,这事跟我真的没多大干系……" 何红涛忽然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你的想头已经在外头了。我们实在把你 冷落了太久。" 老马愣了,傻了会,类似的话他在不久前是说过的,可那或是咬牙说的,或 是无奈的选择。" 不是。这事不怪连里。" 何红涛摇摇头:" 得了。不怪战士有情绪,只怪我让战士有了情绪。我是指 导员,这道理我知道。" 老马急了:" 真的!我没想走!说一千道一万,我哪儿想走?您瞧我,瞧瞧 我这样?我脱了军装是什么样?您想得出来吗?我想不出来!我……" 他没能说下去,何红涛一只手很柔和地拍上了他后脑,老马在那几个跟前也 许老气横秋,但对了一连的指导员,老马低了头,像个终于找回家的迷路孩子。 " 别说了……我知道。" 何红涛怔忡着,又在老马肩上拍了两下," 大家都 知道。大家都努力……我会努力的。" 老马低着头,他不知道会发生好或坏,他甚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最后他从 眼角瞟见在窗外窥探的许三多。 老马心情很沉重地看着指导员远去的一溜烟尘。几个人簇拥在他身边。 回过头来,茫然若失,看着那几个。 李梦笑着,现在他以功臣自居:" 指导员说什么啦?" 薛林:" 知道是好事,说出来听听。" " 我去整整咱们那路。" 老马顾自拿了工具就走,那几个茫然互瞪了一眼, 跟着。在这荒漠中芝麻大的事也要变了西瓜,何况是这样一件绝对大过西瓜的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