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我忽然明白班长跟我说话时为什么经常叹气。 许三多落寞地冒着小雨往回走的时候,正碰上史今出来找他。团里命令,让 他一个人明天去师部做夜间射击示范。许三多想也不想,问道:" 那咱们什么时 候走?" 史今说:" 我不去,就你一个。" 许三多的眼睛马上就大了,他说:" 为什么你不去?我的夜间射击是你教的 呀!" 史今有些怔忡,甚至说,有点痛苦。说:" 我不去……自然有不让我去的理 由。" 许三多有点着急:" 为什么?" 史今苦笑,他快被许三多逼得走投无路了:" 许三多,你的为什么可越来越 多了。" 许三多很认真地问道:" 你在想什么?有什么事吗?伍班副说我什么都不管, 从来不管别人。可你不一样啊,有事你要跟我说,像对伍班副一样。我能担当事 了,我很努力的,我们是朋友。你当我小孩,我当你朋友。" 史今抬头看看天,让脸上被浇洒了更多的雨水,然后看看许三多,笑笑:" 你今天真是有点……怪怪的。成才走了,很伤心?" 其实正像伍六一说的,许三 多的世界很小,小得只够顾到自己的情绪,小得史今一句话就能把他引回自己的 情绪。许三多迅速地沮丧起来,刚才机枪似的发问与其说因为关心,不如因为愤 怒。 史今安慰他:" 跟你说件事吧,小学三年级我有个好朋友,我们同桌,一直 同桌,后来她走了,我很伤心,我觉得心都碎了,真的,很痛,两天睡不着觉。 " 许三多专心而大有同感地听着,几乎要揉揉眼睛:" 后来呢?" " 后来?后来没了。哦,后来我们又在一起了。" 许三多松了口气," 那就好。" 史今忽然有些调皮的神色:" 想知道她去了哪儿,又从哪儿回来吗?" 许三多仍沉重着:" 想。" " 我们调座位,一周一调,她给调开了。一个月以后,她又调回来了,我们 又同桌了。" 许三多:" 啊?" 他笑,笑了第一声就打住他知道班长在说他。 史今含着笑:" 三连到七连,是个天涯海角的距离吗?明天就算你想不见成 才吧,我是说就算啊--办得到吗?不定哪天你们就又共一张桌子。人总是要分嘛, 分得还会越来越远,可你也在长啊,腿会越长越长,有一天,你觉得从天南到地 北,也就是一抬腿的距离。" " 是啊是啊," 许三多迅速地开怀了," 我真傻。" " 是有点傻,你都是老兵了。" 许三多轻声地笑,揉揉眼睛。 " 老兵,可以回七连了吗?该打背包了。" 他跟着史今迈开步子,双人成列。史今今天使劲开着玩笑,简直是竭力开着 玩笑:" 顺便说一声,那个跟我生离死别足足一月的同桌,是个女孩。" 许三多终于开始大笑,因为在队列中,无声地大笑。 许三多并没打算违抗命令,尤其是被史今传达的命令。他坐上一辆军用越野 车,就报到去了。越野车的前边,是师部参谋,正翻看着许三多的材料。但他有 点不可理解,他问许三多:" 你的成绩骄人!怎么还没升士官?" 许三多:" 我初中毕业。" " 那不是唯一标尺。" " 七连的好兵很多。" 参谋显然并不相信:" 还有比你好的?" 他是自言自语,许三多也不做回答 的企图,反倒他转脸间看见车后的一个人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但车已经实在 离得太远。 许三多极目看着。 参谋也扭头看问:" 谁呀?" " 像是我班长," 许三多对自己摇着头," 不会的,他回宿舍了。" 这是不需要一个师参谋操心的琐事,参谋点点头,合上了许三多的资料:" 转士官吧,你绝对够格。" 许三多看到的那个人正是史今。他最后看了一眼驶远的越野车,横穿过马路。 他仍没穿雨衣,雨虽然不大也快把他浇透了。他去车场,也许是这条路太长太直 的原因,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偻。路过车场的时候,伍六一和几个兵正冒着雨给露 天下的战车盖上篷布,史今本是从旁边路过,机械地上去帮手。 伍六一觉出他不对:" 怎么不穿雨衣?" 史今摇了摇头,走开。他现在已经无法掩饰了,沮丧和绝望袭了上来,在风 雨中走得都有些飘摇。 伍六一立刻明白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拿着自己的雨衣追了上来:" 命令下来了?" 史今喃喃道:" 快了……快了。" 伍六一用雨衣裹上史今,紧紧地把他抱住。 高城在寝室里大口地烧着烟,看着窗户上纵横的雨水,他甚至不愿意直对着 说话的洪兴国。洪兴国叹道:" 夜间从来是三班长的强项,惯例是他去。这回临 阵换人只说明一个问题,命令已经到了,就在团部。" 高城嗯了一声,意思是知道。 洪兴国轻声地说:" 他是老兵……肯定他也知道。" 高城:" 嗯。" " 得做准备。" " 怎么准备?怎么准备?!" 洪兴国面对高城的逼问,有点无奈:" 情绪,他的情绪。他辛苦了这么多年, 得让人笑着走……" " 怎么笑?你给我笑一个!笑啊!" " 老七!" 洪兴国起身把虚掩的房门关紧了。 高城的气来得快泄得也快,因为很清楚眼前的人不是发作对象:" 不公平。 我可以拿全连的任何人换他留下,比如那个最出头露脸的许三多……" 洪兴国:" 我会留许三多,任何团部的军官也都会选择许三多。" 高城瞪着他:" 你摆出那副他妈的……" 洪兴国没等他说完:" 得了得了。我只是说,像个连长那样想问题,好吗? " 于是高城改成了瞪着窗户外边。窗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 夜雨浇淋着远处微闪的灯光,枪声间隙而有节奏地在响,观看的人都是内行, 解说词也简短之极。许三多在射击,对他来说,简单得像是呼吸,只是偶尔停下 换个弹匣或者更换一种武器。 微光射击。 灯全灭了,许三多戴上一副微光镜,绿色视野中的靶子甚至很难找出来,许 三多射击,换弹,射击,换武器,射击,频率和白昼射击几乎是一码事。他的射 击位置上有了越来越多的观望者,那都是军阶远高过他的军官。 军官:" 谈谈经验,许三多。" " 就是瞄准,射击。" 他很清楚没人会对这样的回答满意,又补充说," 我 班长打得比我好,我们连有个狙击手也比我打得好……原来是我们连的。" 王庆瑞在人群里插话,他一直是观望者之一:" 这个兵谦虚。低着头吃草的 牛,吃得最多。他思考也像牛反刍。说真的,他是我见过不多几个会思考的兵。 " 军官们轻笑。许三多面无表情地站着,像任何士兵会做的那样。 我很想说不对,士兵很会思考,服从命令的同时都在思考。可我是个士兵, 士兵不该当众说出自己的思考。 军官们走向下一个射手。一名军官拍拍许三多的肩,是接他来的那名师参谋 :" 许三多,能教别人吗?" 许三多:" 能。" 参谋:" 留下教吧。一个月。" 许三多:" 服从命令。" 服从命令之后是深深的失落,那种失落看得仍未走开的王庆瑞叹了口气。一 个月很快的……他忽然毫无来由地有点情绪,走的时候又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