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在齐桓的高倍率红外成像里,夜间进入狙击圈的已经是一个人畜夹杂的队列。 那绝非乌合之众,当在夜林中穿行时,他们的队形几乎与老A们是一致的,有先 锋和后卫,有呼应的侧翼。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每一个人都是一触即发的临 战状态。在红外的成像里,像袁朗所说的一样,他们确实是持有火箭与机枪等支 援和杀伤武器的,那是为图轻便连老A们也未携带的步兵重武器。 瞄准镜扣准了目标。 袁朗:" E点照顾蛇头。C点,右翼三。B点,左翼二。A点优先打击重火 力目标。F点保持潜伏以便封口。完毕。" 简短的应是声。 许三多的手指在扳机上活动了一下,他和袁朗是E点,要对付的是两名先锋, 瞄准镜里的目标清晰无比,许三多已经能听见踏上碎叶的声音。 袁朗放下了步枪而拔出了装着消音器的手枪,许三多也是如此。 袁朗在目标距离自己仅二十来米时才开枪,一声轻响,一个先锋直挺挺栽倒。 许三多的枪口对着第二个目标,在他的夜视镜里,目标将向着前方的枪口立 刻掉向他和袁朗潜伏的侧上方,如此清晰,像一个绿色的梦魇。 第二声轻响,袁朗在许三多迟疑时打掉了第二个斥候。 步枪清脆的声音接踵而来,那是来自三个狙击点的远射,全是单发,精确到 如此地步,两个侧翼和队里几个持重火器的人倒下,像是所有人的行动联接着一 个开关。 齐桓的夜成像里,目标在几秒钟内便少掉了半数,剩下的目标立刻隐蔽了, 难得的是居然没有一枪还击。 九名目标已经完全丧失战斗力。 夜视仪里倒伏的尸体,毫无威胁地躺伏在许三多的视野中。 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了喑哑的一响,像是有人把重物投进了深水潭。 齐桓叫道:" 六零炮!C点小心!" 同时他打开表尺,对着发炮时暴露的烟尘点打了一发榴弹。 六零迫击炮弹在吴哲的潜伏位置炸开,吴哲已经转移。 然后齐桓发射的榴弹在刚才的发炮位置炸开,烟焰下映着翻倒的人影和迫击 炮架。 齐桓:" 目标十名,确认丧失战斗力。目标一名,疑似负伤。" 他观察着的目标终于失去了自制力,山谷里终于开始轰鸣,弹道、爆炸,尽 其所有倾泻着远超过一个步兵班总和的轻重武器。 狙击点上的人静默着,即使流弹削下头上的枝叶。 又响了一个单发和这场战斗中老A的第一个点射,还是一击毙命。 齐桓:" 目标欲逃逸未果,被击毙两名。目标十二名确认丧失战斗力。" 袁朗嘘了口气,他现在确认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袁朗:" 保持监视,自由射击。完毕。" 他这才看了看许三多,至今为止,许三多未开过一枪。 许三多僵硬地瞄准着,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瞄准什么。 山谷里的枪声仍在响着,但已经稀疏了很多,恐怕连身临绝境的毒贩也知道 这样的盲射不是办法。 偶尔的一声单响便意味着又多了一个至死未找着敌人的鬼魂。 齐桓的声音单调而尽忠职守。 齐桓:" 目标十四名,确认丧失战斗力。" 许三多静静地卧在自己的枪边,实际上他已经放弃瞄准了,放弃了开枪。 现代战争,理性,高效,残酷。枪声响了一夜,目标还击、抵抗、叫骂、哭 嚎,但他们一直没放下枪,于是我们也不能放下枪。后来报告上写我方十人,耗 弹五十七发,毙敌二十人。报告上没写,许三多一枪未发。 其实袁朗早知道许三多不会开枪,他早打算容忍这种不开枪。 当晨光初见,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已经可以看见些微的人影,枪声早已静止。 毒贩仍被他们压制在谷底,靠着几棵树木和岩石藏身,整整一个晚上他们就没能 动过。各狙击点上的老A仍在监视着,几个潜伏得好的位置,如袁朗从头到尾就 没动过身子。 山谷里有人粗嘎地叫嚷着,东南亚某国的语言。 袁朗:" 在说什么?" 吴哲:" 放他们一条生路,驮子里的东西一半给我们。" 那个人还是在反复地叫嚷一句话,听起来绝望得让人难受。 吴哲:" 涨价码了,现在全部给我们。" 现在换成了另一个粗哑的嗓音,喊的全然不是一个意思,而且无论国籍都听 得出那种气急败坏的语气。 吴哲:" 这个我听不懂了,应该是在问候我辈的祖宗吧。" 袁朗:" 那还不如投降。" 吴哲:" 我要喊话吗?" 袁朗:" 不要。有过先例,你喊话,他冲你开枪。因为他知道被引渡回国也 是毫无争议的死刑。" 山谷里:" 我是中国人!中国人啊!解放军,给同胞条活路吧!" 老A们互相看看,没人说话。 山谷里:" 我们会死的啊!都快死光了!给条路吧,求你们了!" 气氛忽然变得很沉闷,谷底有人啜泣,然后被同伴殴打,许三多看看袁朗, 袁朗没说话。 许三多终于忍不住了:" 放下武器!" 袁朗立刻把许三多拖开了,跃入早看好的预备阵地,但是并不像他预期的, 没有一发火箭弹飞来,也没有子弹扫过。 良久,树后伸出一块沾着血的白布,摇晃。 吴哲:" 他们投降了,怎么办?" 袁朗站了起来:" 举手,走过来,让我看到你没有武器。" 树后也走出一个人,已经伤了,摇摇晃晃,并没举手,但两只手都用来拿着 一根绑了白布的树枝。 袁朗:" 各小组保持警戒。" 那个人走过来,一步一步,不像正常人的步子,像喝醉了,一度让人以为是 因为伤势过重,直到袁朗看清他涣散而疯狂的眼神。 袁朗:" 小心,他吸毒过量。" 话音未落,那人向他猛冲,狂喊,同时也拉开了衣服,扯上了一排手榴弹的 扣环。喊声也是个信号,树后闪出一个人,用火箭发射器向这边瞄准。 袁朗打了一个点射,扑倒。同一时间吴哲击中了那个扛着火箭发射器的人。 两次爆炸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手榴弹的爆炸炸得那个假投降者完全淹没在烟 尘中,持火箭者则在翻倒时把一发火箭弹打上了头顶的大树枝干,他倒下,然后 击断的枝干把他覆盖了。驮马惊蹿,逃向来时的方向。 齐桓起身,蹲踞,击中了想随驮马逃逸的一个目标,整整一个晚上,这恐怕 是老A枪声响得最密的一个瞬间,同时他们也放弃了自己的潜伏位置,开始冲击。 齐桓跳出潜伏地,用一梭空射的子弹拦住了驮马。 五处阵地上潜伏的老A在警戒姿势中现身,刚才的混乱中已经击倒了几乎全 数的目标,整条山谷里从这头到那头似乎全是尸骸和血污,它再也不复昨日的洁 净。 齐桓是那种很难忘记自己职责的人。 齐桓:" 确认,击毙目标十九人。驮马悉数拦截。" 所有人迅速散开了。吴哲在路边停留了一下,用手指轻触了一摊血污,看看 袁朗。 吴哲:" 就这样?" 袁朗:" 是的,你的第一场实战就这样。觉得容易?这连最低烈度的战争都 够不上。而且你们平时也流了太多汗。" 吴哲:" 不容易,真的。" 他边将那只沾血的手指放到鼻子下闻,这家伙在 这时仍有点狐疑。 袁朗苦笑:" 是真的,你真的杀了人。" 一瞬间吴哲脸上有种惘然之色,甚至显得有些苍老:" 我失去了一些东西… …不过我早就准备好失去这些东西。" 袁朗:" 我明白,我不担心你。" 吴哲:" 十匹马的粉……能害多少人?" 袁朗:" 天文数字吧。" 吴哲在草叶上揩净了手指上的血,然后苦笑了一下:" 没办法。我只好想我 救了多少人。" 一瞬间,袁朗的眼神显得温暖和宽慰。 丛林外,两名老A已经封锁了通往境外的通道,许三多和其他人在附近搜索 仍然漏网的两人。许三多的搜索并不专心,树后倒毙的一具尸体吸引了他的全部 注意力,被炸散的花丛散落在那具尸体上。他终于强行把目光从那上边转开,并 且绕着它上了远离羊肠小径的林里。 穿越枝丛,许三多忽然在触觉上感觉有些不对,他回头,一支在枝丛中抖得 不成样的枪管。 反应早成了下意识的事情,许三多抓住枪管,后跃,同时用枪对准了枝丛: " 出来!放下武器!" 枝丛发抖,动弹,然后一个人从里边钻出来,脏污和着血污,恐惧到濒临崩 溃,手上抓着另一个小个子,并且尽可能地让小个子拦在自己的身前。他一只手 举着一枚手榴弹,保险销已经拔掉,扣在上边的手指是最后一道保险,那只手抖 得像是中了风。从声音听他是在山谷里喊话的那个中国人。 毒贩:" 会炸……真的会炸。" 许三多看了看那型号:" 延时爆炸的,你吓不到我。" 毒贩:" 是炸她呀!炸她,还炸我。我炸人质……对,我有人质,她是人质 啊。" 看来许三多因对方的抓狂有点无奈:" 你们是同伙。" 毒贩:" 不是的。她是我买来的,买来的。老婆!对,有钱什么都能买到, 你不知道吗?" 说完诡异地笑了。 许三多面对的又是一个吸毒过量的人,那种笑是神经崩溃的前兆。那家伙掀 掉了小个子的帽子让长发落下,他用抓手榴弹的手挽死了女人的脖子,另一只手 下流地摸索着女人的胸前。 看来那确实是他买来的,可绝不是买来的老婆,只是一个泄欲和虐待的工具, 一个被折磨得只剩下颤抖反应的女人。 许三多面对着,茫然,愤怒,有点恶心,他从来没面对过的一切。 毒贩:" 想要吗?给你。只当没看见我……好吗?想要钱吗?很多钱,多得 吓死你,什么都能买来。" 许三多:" 放开她。" 耳机轻响,齐桓的声音:" 许三多,报告位置。" 毒贩:" 扔掉!扔掉!扔掉!" 他把抓手榴弹的手也塞进了女人的怀里,女 人恐怖到抽搐,撕裂一样的轻泣。 许三多稍犹豫一下,摘下通话器扔掉:" 把人放开,手榴弹给我。" 毒贩:" 我要想想了。……把枪也扔掉。什么都扔掉。对,都扔掉。你们好 厉害,满身长刺……满身都是枪……我的人死光了,你们人都看不到……枪扔掉, 衣服也脱掉。对,脱掉全脱掉。我是说脱光呀!你总上过女人吧?对,就是那样 子。" 许三多扔掉了枪,然后被那些完全错乱的话弄得诧异莫名,他终于明白在这 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 你吸太多毒了。" 毒贩:" 多好啊。你不知道这多好。不怕了,高兴,你们别追我,再追我就 飞。" 许三多伸出手:" 把那东西给我。" 毒贩:" 脱光呀!" 他使劲拽那女人的头发,看起来要把对方的颈骨都扭断 了,并且他看起来打算把手榴弹塞进女人的嘴里。 许三多解掉了身上的装具和外衣,一件迷彩背心和作战裤,他现在已经没有 任何武装了。 毒贩让他看刚拽下来的一绺头发,带着血,他让那绺头发落在地上:" 我还 要。" 许三多解开武装带,那种标准和毫无拖沓像在做一个军事动作。 昨天落下的太阳今晨喷薄而出,但没人去看这副美景。老A们在搜索山谷, 十个人搜索这一片地方不是个小工程。 齐桓匆匆跑过:" 看见许三多吗?" 吴哲摇头。 许三多赤裸着,看着那双眼睛,疯狂、崩溃、幻灭、恐惧、贪婪、淫秽…… 如果人间曾被误认为地狱,都因为这些情感。 毒贩:" 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你们抓不住我,怎么都抓不住我。我会变。 我变成风。你们抓得住风吗?" 许三多:" 抓不住,变之前把那东西给我。" 那个抓狂家伙紧张地思考着,维持着他和现实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毒贩:" 我得想想……好好想想……" 他忽然很高兴地笑了," 你服不服? 我犯的事到外国够判两百次死刑。祖国好,祖国就判一次!" 他高兴得乐不可支, " 就一次,一次就够了。" 许三多:" 够了。把那玩意给我,拿着多碍事。" 毒贩:" 不给。你要什么都给,你是个好人,就这个不给。" 许三多:" 我是好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个。" 毒贩:" 你是要我死!干什么?干什么都逼我死?" 他乐极生悲,他又开始 啜泣," 我不会变风不会飞,再逼我就死给你看。" 许三多:" 我没有想要你死……可这么活?" 毒贩立刻开始惊喜起来:" 我妈也说耶!这么活,全家一起死了算了!哈哈, 傻瓜,要好好活嘛,要人上人嘛。咱们山里人,要教人看得起就要钱,更多的钱 更多的钱更多的钱更多的钱,什么山里人城里人海边人,就都一样了。更多的钱, 谁都认识你了,更多的钱……爸你来看呀,你躺的风水宝地五万块,你住过这么 贵吗?我疯了,我们都疯了。天堂是买得来的,地狱,不够钱买天堂,那你就下 地狱了……地狱呀,我已经进地狱了。这批货呀,这批货多少钱……吓死你!吓 死你呀!……你不要我死?有人要我死的!" 他毫无前兆地松开了手指,许三多 抢上,把他那只手连同手榴弹一起握住,使他根本无法松开保险销上的手指。 他身上还有一支手枪,他掏出那支枪,当许三多还在试图解除那枚将爆的手 榴弹时,已经指到许三多前额上,并且毫不犹豫地就要扣动。 许三多一拳短距击出,两指骨突,打在他的喉结上。 那毒贩立刻软倒了下来,一只抓着手榴弹的手仍被许三多紧握着,另一只手 扔掉了枪,拼命抠着喉咙想吸进一口空气。 当许三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就松开了手,同时松开了那枚将爆的手榴弹。 一个人抢过来,捡起那枚手雷扔了出去,一秒钟后,爆炸。 那是齐桓,他同时转身出枪,监视着那具在地上翻滚挣扎的躯体,然后他才 注意到许三多。 许三多跪了下来,蜷曲着,赤身裸体让他足似一个胎盘的姿势,在颤抖,在 呕吐,尽管他没受一点肉体上的伤害。 任务结束了,袁朗正在用电台汇报,他的心情看起来不大顺:" 随机携带输 氧器材抢救毒贩!" 他看看林边的那副应急担架,裹单在山风中飘拂,下边那具挣扎的人体已经 安静下来。 许三多坐在树下,他仍然没有穿上自己的衣服,但已经被吴哲用睡具给裹了 起来。吴哲半跪着,一只手轻按着许三多的后脑,什么话也没说。 齐桓把许三多的衣服和装具、武器一股脑全拿了过来,放在他身边。 许三多没反应,但空中传来的直升机旋翼声提醒了他什么,他站起来,任身 上的睡袋落在地上,就那么光着走向那副担架。 那毒贩正躺在担架上做最后的抽搐,他甚至赶不上用直升机运来的器材。许 三多把手伸过去,那只手立刻被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 两个不同命运的人紧握在一起,后者喉咙里哽咽,艰难地发出一个声音,许 三多将耳朵凑近。 毒贩:" 妈……妈。" 许三多:" 你比我幸运,我都没见过我妈。" 然后他看着那个毒贩咽气了。 许三多呆呆看着,似乎他的一部分生命也随之而去了。 今天我二十三岁。二十三岁时我失去了天真,一个杀死了同类的人再也不会 天真,明白了死亡就没有天真。 直升机在升空。许三多呆呆坐在机舱里,他至少算是穿上了衣服。 林海在机翼下一掠即逝。 吴哲坐在另一个角落,其实他和大多数老A的表情都和许三多有些相似,一 群刚经过杀戮,同样失去了天真的人。 吴哲发现自己衣服上有些什么,摘下来看看是一簇蒲公英,在一夜的折腾后 居然还粘在身上。他想了想又把它粘回原处,看来打算做它的义务播种者。 齐桓和几个老A正在炊事车边摆弄他们的即兴晚餐,许三多从帐篷里出来, 他连午饭都没吃过!如果人真有三魂六魄,那他大概剩下半数都不到。 这具行尸走肉头也不回,径直穿过空地进了袁朗的帐篷。齐桓带点气把锅铲 都扔了,他再没兴致去摆弄晚餐。 袁朗把正在打的报告扔在一边,看着他面前那个倔强而消沉至极的兵。 袁朗:" 不予批准。" 许三多:" 为什么?" 袁朗:" 我们这样性质的部队,这样性质的行动,可以去面见死者家属吗? 回去休息吧。" 许三多不说话了,但也不回去,戳那。 袁朗敲两字又停下,叹口气。 袁朗:" 许三多,当时最坏情况是死三个,最好情况是死一个,你已经做到 最好。" 没动静。 " 即使他没死,不出一个月他就会判死立决。这是他清楚你也清楚的事情。 " " 那是两回事。" " 是两回事。许三多,去休息,你没睡过也没吃过。" " 我会拒绝登机。" 袁朗烦躁地看看那份未完的报告。 火葬场里,死者家属的哭声仿佛淹没了整个空间,许三多离得很远,看着那 老人和孩子,以及那年青的妻子,还有白发苍苍的母亲。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切震 慑住了,他脚在悄悄地往前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死者家属的哭声顿时席卷, 这正是刚接了骨灰出来走向墓地,最为号啕的时候。 许三多在屋里看着,送的人很少,只有一位老妪,被几个人搀扶着,所有的 伤痛也全集中在那乡下老妪身上。 我想去跟那位妈妈说,杀了我吧,我是凶手。如果队长不在,如果我不是军 人。 直升机降落在机坪上,在几天的辛苦后,老A们也有散漫的时候,没什么队 形,三五成群地提着装备离开。许三多怏怏地走在最后。 吴哲存心停下来等他,但是许三多离他有几米就站住了。吴哲只好掉头赶上 齐桓,许三多等他们离开十数米才又迈开步子,他有意远离了众人。 绝对的黑暗中,那个抠着自己喉咙的毒贩清晰而真切,周围什么都没有,只 是黑暗。许三多躺着,也是躺在绝对的黑暗中,他动弹不了,只能瞪着那双痛苦 的眼睛向他逼近。 许三多从梦魇中被推醒,他的被子里被汗湿得像浇了半桶水,齐桓在旁边关 心地看着他。许三多茫然,齐桓开了台灯,但屋角也是黑的,他似乎还看见那个 人站在屋角的黑暗中。 齐桓把室灯开了,让这屋里再没有黑暗。 " 你知道你睡着时的表情有多可怕?我能大半夜在乱葬岗睡觉,可看着你, 我想叫人来壮胆……" 齐桓心有余悸。 " 不光是害怕。还有内疚,他想活下去,可我杀了他,所以他钻进了我的脑 子里。" 许三多不打算继续今夜的睡眠了,拿了本书坐在桌边,翻开,但绝对是两眼 茫然。 早晨,齐桓睁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许三多,后者终于倦极而眠,是倚了 椅子坐着睡的。齐桓在外边传来的晨号和操练声中犹豫,一会儿,他像对一个孩 子一样把许三多抱上床。许三多没有醒,身边和屋外的扰动都没能弄醒他,这在 以往不可思议。 窗帘关着,门紧闭,白天像黄昏一样昏暗。 许三多呆呆躺在揉成一团的被子里,跟他以前的严整相比,也可以说他躺在 猪窝里。外边在射击在训练,这样躺在床上,对许三多来说十分怪异。 遵守了三年的规则忽然一文不值了,睡得晚,起得晚,我给自己放了大假。 我的队友们也学会比较隐讳地称呼我这种状态,他们说我病了。 随着外边老A们训练归来的脚步声和笑语,齐桓进来把刚打的饭盒放在桌上。 " 今天多吃点,这不是猫食。" 许三多苦笑了一下,他根本无心去碰。 齐桓开始打扫,以前这个工作都是许三多做的,许三多看着,想说什么,但 甚至根本懒得说。 许三多站在走廊的阳光中,看着下边花坛里盛放的鲜花,花坛边一个人背对 着他,正专心地看着花坛中的某一朵。 许三多的看花纯粹是为了应付,吴哲为了让他尽快忘掉他不能忘掉的事情, 死活逼着他走出窝了四天的房间。 队友们从走廊上经过,在齐桓和吴哲的眼色下没人敢搭话,只好奇怪加关切 地匆匆从他们旁边通过。与他们那种永远像要起跳的劲头相比,许三多似乎来自 一个苍白和委靡的世界。 他想回屋,但齐桓吴哲一左一右地攀着他,让他站在原地。 吴哲:" 要细赏嘛。许三多,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日子交给一张床,那可不 是活见鬼吗?……" 花坛边的人转过身来,那是袁朗,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许三多,许三多也看见 了他。两个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地对视着,袁朗的神情里有着理解、关切与询问, 而那都是许三多想要逃避的东西,他强挣开身边的两人,回了房间。袁朗忧郁地 看着他。 铁路在窗边看着外边训练的那些兵,然后回头看看屋中间戳着的袁朗,从某 个角度来说,袁朗是被叫过来罚站的,那个姿势已经不知道保持了多久。 铁路问:" 听说你队里那个兵,从执行任务回来已经躺了一周?" " 我的过失。目标企图引爆一枚手榴弹,在争抢过程中,他击碎了对方喉结, 骨片刺入气管,因为缺乏医疗器材,窒息身亡。我让他过早面对真实的流血和死 亡。" 铁路有些不能理解:" 这报告上写了。我没看出你的过失,也没看出他的。 一夜间彻底摧毁为祸数年的贩毒武装,这叫过失?……就许三多的表现也无懈可 击,他是军人,必须有承担这些的心理准备。" " ……" 这种准备对有些人很容易,对许三多这种人真的很难……至少是暂时很难。 由于袁朗急于让他成为老A 的一员,在这里找到他自己的位置,所以带他出任务 目的只是希望他经历一次,以后就可以有铁路说的那种心理准备了。可是出了意 外,这个意外是袁朗没有想到的,许三多经历的比别人都要残酷。对初上战场的 兵来说,甚至于久经沙场的老兵击毙和格毙也完全是两回事情。 是的,许三多很出色,可从来没想过学的练的都是用于杀伤,他像训练时那 样一拳打出去了,可没法面对之后的结果。导致现在他无法回到训练场上了,任 何训练都会让他重温极不愉快的心理经历。而袁朗现在真的不想放弃许三多。这 种状况让铁路和袁朗大伤脑筋。 当袁朗说出自己要全权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铁路忽然明白了袁朗的意思, 神情立刻显得惊讶而惋惜。 夜色中的训练场,袁朗让齐桓找许三多过来,齐桓不放心地看着自己的队长 :" 队长,别责怪他。这种任务对我不是第一次了,可我到现在也没恢复过来。 是的,我们有使命感,有心理准备,早在行动前就开始自我调整。可他呢?满心 平和,只想好好和人相处。我们还没像他那样,面对面,看着一个人瞳孔扩散, 呼吸消失。" 袁朗:" 怕我亏待你的小朋友?" " 我晚到一步,如果我早到一步,就是我来击毙罪犯,这些东西我来承担。 " 袁朗摇着头:" 总会有这一天的,这是我们都得过的关。本来有几天假,想 回家,可还陪你们耗。为什么?没法用刚杀过人的手碰老婆和女儿……你现在不 怕我亏待他了吧?" 许三多仍在宿舍里窝着,他的一切日常举动都定格成相,那归功于吴哲在旁 边拿着数码相机,闪光频频,吴哲看似要拍部个人专集。 吴哲的手都摁酸了,512 兆的记忆卡都快满了,许三多连半个笑脸都没有给 他,只是忧郁、憔悴、强打精神地看着他。 许三多终于嚅动着嘴唇说:" 吴哲,谢谢你为了我做了这么多。" 然后又不说话了,吴哲瞪着,抓耳挠腮,做尽表情与反应,许三多很漠然。 许三多真的不想天天关在屋子里,他也想说也想笑,可是他做不动。他也不 知道自己怎么了,背二三十公斤跑十几公里好像上辈子的事情,突然连动动嘴都 觉得费劲。 一向很容易被逗乐的许三多忽然不吃这套,吴哲决定让自己显得严肃:" 你 忽然觉得累到了极点,是不是?你渴望归宿。大家一样,都是希望做个不平常的 平常人,可你现在累了,你怀念那些早被你抛下的东西:有点小财产,有份工作, 有些朋友,有个老婆,从容平淡,有点私生活。" 以他的口才要吃下许三多实在轻而易举,而且这样的话题立刻让许三多全神 贯注地听。 " 可就算你找到了以为是归宿的地方,也会发现看不见尽头。归宿就是终点, 其实没有归宿,人生没有穷尽。顺便说一句,这是我觉得生活中最有意思的一个 部分。" 许三多实在在这件事上想得太多,吴哲立刻搞得他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齐桓这时走了进来,看到许三多在哭,一愣问吴哲:" 你不是包把他搞笑吗? 怎么倒给弄哭了?" 吴哲讪笑着:" 呵呵,这时候哭和笑是同一个效应。" 齐桓转向许三多,并告诉他队长在操场上等他,许三多很犹豫。 " 去吧,我们正和你一起受煎熬。" 齐桓的最后这句话让许三多拿定了主意,他起身,默然看了两人一眼,就出 去了。吴哲真实的表情这时才露出来,不是滑稽也不是做作的严肃,是和齐桓一 样的担忧。 许三多穿越基地去训练场,月色、草香和树香,夜虫与夜鸟的鸣声。他走了 一会儿,闭上了眼睛,漆黑,但气味和声音如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