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们在前面写了著名记者斯诺眼中的卢沟桥战场,他是外国人,他的超脱,他 的特殊身分,他的独特的视角,构成了他的认识和结论;现在,我们要把一个中国 新闻记者在卢沟桥战地采访后写的通讯展示出来,让人们的思绪和情感重新坠入到 50 多年前的那个真实的环境中去。 这个记者就是范长江,他的脚板与他的新闻作品同等齐名,他跑了许多地方, 写了许多新闻名篇。卢沟桥事变发生以后,他就立即赶赴前线,到了北平、丰台、 宛平、卢沟桥、长辛店……。这篇《卢沟桥畔》就是他在炮火中用脚板写出来的, 发表在1937 年7 月23 日天津的《大公报》上。这篇通讯除了记载着作者对当时 卢沟桥战场所见所闻外,还有所议,使它有了灵魂,更增添了火药味,把它称之为 政论性通讯更确切些。 新闻记者的敏锐和使命感在范长江的笔下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在卢沟桥战地跋 涉时脑子里装上了颇多的问号,这些都在《卢沟桥畔》中反映出来了。今天读这篇 通讯正是这些问号引起人们思索更多的问题,因而也就明白了更多的事情。 他写了中国军队一再被日军欺骗的事实,揭示了受骗就是软弱,软弱就会丧失 国家生存地本质问题。他呼喊着,“理从哪儿谈起”——中国对外一次一次的小冲 突,逐渐证明了中国一天一天地抬头。人家一贯的方针,是要打击破坏中国统一和 强壮的趋向。 他们这种希望,和我们生存的本质根本相反。这一个根本的不相容,说明了中 国之必然会和他们不断冲突。 去年我们军队饮泣退出我平汉、北宁、平绥三路联络要点的丰台。今年在我北 方和中部唯一交通要道平汉路咽喉的卢沟桥,又发生重大事件。这真是“理从哪儿 说起”? 日军于七月七日夜间,攻击我卢沟桥。卢沟石桥乃以东西方向,跨永定河。石 桥之北,有平汉铁桥平行而立,石桥之东,紧接宛平县城。那时城内仅有二十九军 一营,负看守两桥之责。 日军七日夜间,进入铁桥东端,我军一面奉命守桥,一面奉命对于日军非待其 开枪不得还击。这太难实行的双重命令,使宁护卢沟桥的我军,眼看着人家在城周 活动,不能出击,现在已黑夜袭到铁桥上来,当然要打了。然而双重命令逼迫下的 军队,仍然只得忍耐下去,不敢开枪。但当夜人家由永定河上游潜过河西的部队, 与他们河东的部队东西夹击,我们北方今日唯一咽喉地的卢沟桥便为他们所侵占了。 桥西五六里的长辛店,驻的是吉星文团。他看桥一失守,怒不可当,他负着守 护北方与本部各省联络的唯一咽喉的责任,主观上上级给他的命令怎样,我们不知 道,但是客观上这个桥太重要了,全国国民的热望,乃至今后北方对大局所关的严 重性,都不容这座桥为人所占有。他本于国民义愤,本于军人卫国的天职,率领他 部下悲愤痛哭的官兵,决定前进。八日夜间,阴森的永定河面,隐蔽了数百卫国英 雄之潜行,一刹那间,雪亮的大刀从皮鞘中解脱,但听喊声与刀声交响于永安河上。 九日清晨,河岸居民见桥上桥下,尸横如垒,而守桥的人,已换上我忠勇的二十九 军武装同志了! 接着是奉令撤兵!原来交涉好的双方于上午九时同时撤兵,由石友三12 所统 率的冀北保安队三百人开入宛平接防。卢沟桥之本身,无法可守,最低限度要有宛 平城才可以有守护的根据,九日令保安队三百人入城,即等于将关系重大之卢沟桥 交于三百保安队之手。我们为了和平,已经忍受令我们无罪的军队含泪撤退。谁知 九日清晨,我方反被轰击数十炮。同时由北平开往宛平的三百名保安队,又被阻击 于五里店,颇有死伤,强求只准保安队五十名通过入宛平城,而只准带步枪,每人 只许带子弹三十粒,要扣留保安队所带之机关枪。宛平方面终日不见保安队来,而 我军已撤,城外之日军,人数虽略向后移,城东军事要地之“沙岗”,仍在日军手 中。阻挡一日后,经北平再向天津日军当局交涉,始准二百名保安队入城,不准带 机关枪。 日军旋又进至宛平城外,其后援兵源源而来。丰台的中国人眼看着以中国的铁 道,中国的头二等客车,中国的司机,开着中国人民血汗买来的火车头,载着人家 的军队,经过中国的领土,开到中国的卢沟桥附近去打我们中国人! 人家准备好了,当然再攻,再攻没有攻下,又讲撤兵,又说好十二日双方同时 撤兵,谁知十二日人家又打我们一顿。 这回他们派了些监视撤兵委员,拿着地图到我们宛平城里,公开的把他们炮兵 射击目标定好,把我们的县府、公安局、团部、营部、连部、炮兵阵地等,完全调 查好了。于是他们的炮兵就一炮不乱的,打在我们那些要害地方。 十二日第二次受骗以后,中间不断冲突,情势紧张。日本国内宣称动员四十万 军队,多少架飞机,关东军从我们的北宁路源源而来,这些行动,当然刺激中国的 人民,全国人心随着紧张起来。记者从上海经郑州转徐州,再看看归德、开封,又 看看石家庄和保定,印象都很不差,无处不是蓬勃的生气,无处不是显示国运的好 转,军民万众一心,单等机会捐躯以卫祖国。 后来接到消息,双方又决定二十日撤兵。有人以为这回也许可靠了,谁知二十 日午夜一时许,日军对我军宛平小小城池,开始八日事变以来空前的猛烈炮击,如 雨的炮弹一颗颗精确地落在宛平的军民头上。各式各样破坏和杀伤力量,把宛平城 里的军民打得血肉横飞,民房家屋,塌的塌,倒的倒,四五个小时的集中炮轰,弹 烟与尘埃把宛平弄成了一座烟雾之城。城里已准备撤退的军队和毫无抵抗的民众, 被这几百颗炮弹打得糊涂了,到底怎样一回事呢? 这还不算,炮声停止了二小时,有人去问日方,据答又是“掩护退却”。这当 然没有事了。然而九时后密集的炮弹又来了,仍集中到宛平城,东门楼打平了,东 北城角打塌了,骑兵步兵坦克都来冲锋了。我们始终守城未出,你要退却还来冲什 么锋呢?这是尤为难解的。九时以后的炮攻,竟向卢沟桥后方长辛店打了九炮,有 七弹落在长辛店的平汉机车厂附近,那是我们北方重要的铁道工厂! 第四次的撤兵,是二十二号。三十七师冯治安部,已纷向卢沟桥南撤退。而二 十三日清晨,我们在大井村遇到日本军官,他说,“等中国军队撤了几天,我们再 看看!”范长江说29 军官兵的忠勇值得中华民族万世讴歌和景仰,他们是以他们 的血肉抗击侵略者。可是,这些浴血战斗的官兵是在怎样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条件 下打仗的呢——许多人都喊着要到前线去,然而真到前线,叫你感觉痛苦的事情真 多。所以东北青年刘琪君到长辛店一看就自杀了。可惜他自杀得太早,知道的事情 还不多。固然,我们也不赞成他那样自杀的行为,因为本来救国是一种艰难事,我 们牺牲要有实际的效果,然而前线现象能令一个爱国青年自杀,就不是寻常的事情 了。 前线的二十九军官兵,那一种忠勇的情形,实在令人可歌可泣。他们从不对敌 方的精利兵器表示恐惧,重重的子弹带缠着他们的上身,手枪、步枪、手榴弹、大 刀、大衣、杂粮袋等等,挂满了他们身上,粗粗的腿,挺出的胸,有力的腕臂,红 涨的脸面,有杀气的目光。每一个官兵在国家神圣任务笼罩之下,都成了英勇豪迈 的壮士。敌人大炮把他们牺牲一批,第二批仍然和第一批一样雄赳赳地把守在前线 上。刚才哨兵被人打死了,第二个哨兵会很快地挺身而上。敌我前线相距不到半里, 我们的官兵毫无畏惧地在火线上谈笑,有人劝他们小心,他们反而说没有什么关系, 这是说明我们的官兵乐观的精神。二十九军官兵在卢沟桥前线的表现,值得我们中 华民族万世地讴歌和景仰。 然而,我们进一步看看卢沟桥抗战中的实况,我们就不自安了。 这样忠勇的官兵,我们对于他们的待遇怎样呢?他们以他们的血肉,保卫了北 方交通咽喉,他们诚然本于他们的职责。 然而他们在敌人精利的炮火之下,死的死,伤的伤了。我们并未见过卢沟桥战 场上有过担架兵、看护队、医官、野战医院等任何国内战争时所必有的设备!死的 死了,我们任他们英勇牺牲的躯体暴露在原野中!伤的伤了,我们没有救护工作, 流血不能止,有毒不能消!如果战况稍平,全赖我们未死未伤的战士配合当地民众 作出救护工作。此等人既没有专门救护知识,又没有救护器具。我们看到许多受伤 官兵,被人扶着从卢沟桥走五六里路到长辛店。其他完全不能行动之重伤兵,则用 乡间之杆绳等物,将其抬上,有些本来尚不十分厉害的伤兵,经如此抬到长辛店, 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们最觉得对不起为国伤亡将士的,是卢沟桥后方的长辛店,没 有半点战场医院设备,全赖平汉铁路长辛店医院的医师们自动慷慨出来作救护工作, 否则伤员们更加无人问了。 不但对于死伤救护,我们没有做什么工作,就是作战上枪炮以外的器材,亦完 全由地方供给。在卢沟桥正面的,始终是吉星文一团,后方的交通运输,电讯通讯 等,我们不曾作应有之布置。所以此次宛平县第六区,即长辛店所在区,民众对战 事之负担,异常艰巨。对方有完备的铁道汽车等交通组织,而我则全恃地方之毛驴 民夫大车以供往还。我方以始终一团的疲备之师,当彼全军之锐,官兵日渐耗损, 城内物质破坏日多,敌方之炮火日烈,前方之补充完全恃未死战士的勇敢精神,后 方之接济,则恃有限民力之勉强支持。 此次冲突,日方兴师动众,范围甚广。其后方为丰台,为天津,为沈阳,为高 丽,为其本国;而迄今日止,我们之后方为宛平县之第六区,且此区区之一区,亦 非有组织有计划者。 军队无粮,问之地方;军队无盐,问之地方;军队修战壕要民夫,问之地方; 军队要燃料,问之地方;军队运输,要民夫,问之地方;军队抬伤兵,要民夫,问 之地方;军队修路,要民夫,要石匠,问之地方;军队送饭,要民夫,问之地方; 军队要大车,问之地方;军队要人力车,问之地方。我们对前线之供应,很不周到, 致使诸将士分心于事务,减低作战能力。 地方民众为国牺牲之精神,此次在长辛店一带充分表现。 民夫多日夜工作,既无报酬,又不能得一好休息处。我们要追问者,为什么国 家对外抗战,要令宛平县第六区独当接应前方之责? 他写到了过着苦日子的民夫们对战争的无私支援,他们把他们唯一的生产工具 ——毛驴,贡献出来为国家服务。他们说得多朴实、多好: “这回国家的事,不比往常”——我们看到许多五六十岁的民夫,他们经不起 昼夜不停止的工作,肢体发肿的。许多应差的毛驴,日夜不停的输运,连饮水工夫 都没有,即渐渐瘦倒了。 有许多赶毛驴为生活的苦力,他们唯一的生产工具——毛驴既然是无代价的为 国服务,他们“从手到口”的家庭,生活立刻失了凭借,父母妻子皆开始作乞丐生 活,其有不愿作乞丐者,则采树叶及野菜为生,而这般苦力本身亦多枵腹奔走。有 一脚夫在长辛店拍其空缩之腹,笑谓记者,这几天来都没有吃饱了。然而,他们对 于这种辛苦的服务,毫无怨言,有一次管理他们的警士有疑感他们逃跑的意思,他 们愤愤不平说:“您放心!这回国家事,不比往常,您要用,尽管招呼,不用说现 在不会跑,就是咱们回家以后,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准来!”有一个六十五岁的 老农,家里只有两个小孩和一个毛驴,他被征到前方服务,日夜搬运,肩上肿了, 腿也酸了,几天还不能回去,他放心不下他的家庭,两个孩子不能自主,小毛驴也 无人照料,有一天他乘着送饭到前方的机会,在回来时候,绕道十余里,回家看望 一趟,然后赶紧回到民夫本部来,管理警士认为他私自潜逃,罚他十天继续工作, 他对我说:“作十天倒也没有什么,要说打外国的时候说我潜逃,我真有点不服气!” 长辛店卢沟桥这样地方,完全以交通过道的资格维持车站附近人民的生活,战争以 后交通断绝,若干人之生活立刻失其来源,小商人,脚夫,人力车夫,乃至赶驴的 苦力,平日本无富裕的盈余,今受外敌影响,生机断绝,而他们尚不能不作战争中 军事运输等负担,其痛苦当非普通人所能想象。我曾问他们以此下去,如何支持, 他们的答复是:”我们希望早日把日本打出关去,我们就可以再安心的过活!”所 以民众对外抗战牺牲是以有希望为前提,而且忍耐有一定的限度,而且他们是欢迎 攻击的战争,在短期中他们是可以无条件忍受的。 我在长辛店看到军队下令给宛平县政府,限他们三日之内,要修整一条两丈宽 的公路,其中并有开石山工程,宛平县的属区,在永定河西岸的,只是全县面积的 一部分,县长兼专员王冷斋先生已经累得生病,秘书长洪大中先生也刚从炮火灰下 爬出来,他们人力财力太有限,而且开石山是需要技术指导和技术工人,也不是马 上可以完工的事情。然而确乎军事需要,非常迫切,前线军队是没有不靠地方,县 长为难,也是实情,只是全军对外抗战,这些事也没有人管。 范长江最后写到了一件发人深思的事,日军打了那么多的枪弹,可是没有一颗 落在卢沟桥上,石桥无大伤…… 有一件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日军数次如此猛烈炮击宛平城,而却未曾以一 弹加于卢沟铁桥上,石桥亦无大伤。此中有极大之道理,万不可忽过。日军七日夺 得卢沟铁桥,八日夜在相当牺牲下再入我军手中,论感情,日军对守桥军队痛恨已 极,如志在单纯消灭吉团,则吉团本困守小小宛平城中,其后方交通与接济,全由 桥上而来,日军如能将桥破坏,吉团之粮食弹药皆无来源,不战亦且不能持久。乃 日军计不出此,惟集中炮火,打入城中,其意盖对北方根本认为已早有把握,只是 希望能赶走强硬无援之吉团,此永定河上之两大交通要道,日军尚须珍惜为己有也。 平汉北段战争,论地势关系之重要,首推卢沟桥,有卢沟桥则尚可与丰台平分 险要,而平绥路尚不致成为死路。卢沟一失,则人家整个控制平津险要,以平津间 铁路为纽带,以北宁为后方,以优美的内线作战方式,以对付我津浦平汉之军队, 可以收集中运用兵力以突破一方之效。平绥路之被囊括,尤其在无可逃避之中。而 守卢沟桥,如对北方之敌言,当守宛平城东北二三里之沙岗高地,该地控平汉与北 宁之接口,此为平保公路所必经。“七·七”事件后,日军占有其地,且著手构筑 工事,至今未停,沙岗不守,宛平城亦不过如聊胜于无之地势,如并宛平城而放弃 之,则北方内线作战之优良形势已成,今后再欲争回该地,恐非有重大之牺牲,不 能达到目的了。 像斯诺一样,范长江也是历史的见证人。他站在卢沟桥上,古人、今人和未来 的人,都对他投去敬仰的目光。 寒冷的记忆不会结冰,它能使我们的胸腔发热,使头脑更为清醒!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