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 仇 作者:晋夫 赵秀林 一 曲长山从口外回来这天,正赶上八月十五中秋节。 长山信没打话没捎,领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说回来一下就回来了。 一进门,长山就对大奶奶和长岭长水两个伙计说:“这是柳枝,路上捡的干闺 女。” 一句话就把长岭的心说的凉凉的。 十年前东家走时,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候,曲长山又想出门挣大钱,又对 把偌大家业丢给大奶奶一个妇道人家很不放心,就连哄带捧紧紧抓住曲长岭的双手 不放。 长岭很仗义地叫他放心,说:“我曲长岭虽然只是一个长工伙计,却也知道聚 宝庄姓曲的都是一家。我会帮着大奶奶护好这个家的。” 长山知道他说话算数,立刻就彻底放了心,说:“等我回来,一定给你好好娶 个媳妇成个家。” 就为长山这句话,长岭真的把东家的家看成自己的家,帮着大奶奶把这个家护 得很好。 大奶奶见他靠实,就时不时重复着东家走时的许诺:“等你东家回来,一定给 你好好娶个媳妇成个家。” 于是,长岭就天天盼着长山快些回来,好好给他娶个媳妇成个家。他盼了整整 十年。从二十岁盼到三十岁。 现在东家倒是被他盼回来了,但好好的“家”却没有盼到。甚至连好好的媳妇 ——嫩豆芽般的柳枝,也被东家一句话就变成了什么“干闺女”!长岭心里这口气 又怎么能咽得下?男人么! “家”是一定要成的。柳枝是一定要娶的。东家不给娶,那就自己娶!长岭在 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咬牙发誓。 但自己却不好娶。没有钱,再咬牙再发誓也还是不好娶。 没钱,就只好慢慢等机会。 机会到底还是被他等到了。 机会就是南瓜。 中秋一过,卸南瓜。 照以往惯例,南瓜收下来,先叫伙计套车拉去城里卖。卖剩的晒了瓜干儿,冬 天熬粥煮饭吃。当然,也免不了赏几个给长工伙计们尝尝鲜。赏多赏少没定数,全 凭东家高兴了。 今年不同了。今年长山掌家,老规矩就全改了。南瓜收下来,长山先不卖,吩 咐长岭长水两个伙计,把南瓜大小搭配了,分成了长长的三溜。 长山做好三个竹签,扬在手里说:“今年这南瓜,咱抽签子,平分。我算一份, 你们俩一人一份。抽着哪溜算那溜。长岭,你先抽。” 长岭吓一跳。东家伙计,有这样分东西的么?就眼珠子骨碌碌转着不敢伸手。 长山转向长水:“那就你先来。” 长水更不敢先来,身子一个劲儿往后缩。 长山火了:“咋,这南瓜里头有毒药,怕毒死你们?” 长岭看着长山认了真,首先不敢再躲闪,就眼一闭从长山手里抓一根竹签过来。 长山看一眼,说:“是西头那溜。你拉去吧长岭。是吃是卖是送人,随你了。” 一开始,长岭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次机会。甚至还觉得是多余的累赘。长岭上 无老下无小光棍一条,长山家那间小场屋就是他的家,长工短工们的伙房就是他的 灶。要这许多南瓜干什么?直到抽过签,长山又说句“是吃是卖随你”时,才一下 子醒悟过来。醒悟过来就大骂自己猪脑子。自家一直想娶柳枝娶不了,不就是因为 没钱么?如今这许多的南瓜一卖,不就有钱了么?有了钱,不就能娶柳枝了么?于 是就立刻去找曲长山。 长山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眉毛胡子乱抖。长岭实在不明白一个男人想娶 一个女人做媳妇有什么好笑。长山说:“柳枝嫁谁不嫁谁,得由她自己拿主意。” 长岭就等长山这句话。 长岭认定柳枝对他一直是有意思的。 柳枝不仅人长得俊,也勤快。平时帮着大奶奶料理家务有了空闲,就常常帮着 长岭做些缝补浆洗的活儿。长岭跟长山同辈,按理柳枝该叫他叔的。但柳枝偏不叫 叔,叫哥。一口一个长岭哥,叫的长岭心里一跳一跳的。 叫哥跟叫叔,当然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 一直就有意思,再加上长岭现在又有了这许多的南瓜,柳枝这主意还有什么不 好拿? 但是他错了。柳枝只说了一句“尽瞎扯”,以后见了长岭就不再叫他哥,改叫 “长岭叔”了。而且脸上也没有了以往那些甜甜的笑,没有了那两个叫人心跳的小 酒窝。 这一改,改得长岭心里凉丝丝的。 长岭把长山分给他的那些南瓜,一个不剩全都倒进了村边的松溪里。 看着一个个南瓜在清清溪水里翻滚着渐渐消失,长岭一下就明白了好多的道理 :南瓜再好,也是长山赏的。靠别人的皮袄过不了冬,靠长山赏的南瓜自然也娶不 了柳枝。这当然一点也不能怪柳枝。原先柳枝对自己肯定是有意思的。现在忽然变 得没意思,当然要怪曲长山。他太穷,而长山却太富了。长岭把所有的帐全都记在 了长山的头上。一想到长山那满脸笑里藏刀的样子,长岭就感到牙痒得厉害。 二 曲长岭的外号很难听,叫“爪子”。 旧社会,帮着地主老财为虎作伥欺压穷人的,一般叫狗腿子。聚宝庄不叫狗腿 子,叫“爪子”。 长岭是长山家的伙计。伙计就是长工。说是长工,却不下田种地。除了秋忙时 帮着干些零碎活儿,平日只管讨债要帐。 当爪子,要帐,招人骂八代祖宗的差事,长岭宁愿在大田里受死也不愿干。但 干不干却由不得他。吃人家饭,由人家办。谁叫他是长工伙计呢?谁叫东家偏偏看 中他能干呢? 没办法,就只好干。好在东家曲长山还算仁义,本村人短租欠债从来不讨不要, 讨得要的都是外村的。外村的也有规矩:不足三年不讨,利息分文不计。 当爪子要帐,不容易。首先得豁出脸皮子不怕得罪人。话好意思说,事好意思 做。再就是得心肠硬,不能听几句好话就心软,见几滴眼泪就往后缩。 这几条,长岭条条发愁,但却条条过关。 当然光靠这些还不行,还得有办法。软办法硬办法都得有。 长岭有办法。软办法硬办法都有。 离聚宝庄五里地,有个村子叫东庄。东庄的刘三娶媳妇时,借了曲长山十块大 洋。三年期限满了,钱没还。这类事,长山自然是不管不问的,事来了自然有长岭 着急。长岭干的就是这差事,没法推也没处躲,就去东庄找刘三要帐。 一听是聚宝庄曲家的人,刘三就知道是债主上了门。吃人嘴短欠人理短,就立 刻堆上满脸的笑,桌上好酒好饭管待,嘴里好言好语安顿。三拐两绕的,长岭到底 心软了,就说:“那你说个日子吧刘三哥。” “一个月。最多再宽兄弟一个月。到时候也不敢再劳您老兄大驾,兄弟我送钱 上门就是。” “那好。咱就这话。” 一个月过去了,刘三没有送钱来。又过了一个月,刘三还是没影儿。长岭只好 再次上门去东庄。 这回却没见着人。刘三老婆说男人有急事出了门,三天两头怕是回不来。长岭 也没别的话,出门就进了牲口棚。 棚里,一头大黑骡子正吃草。 长岭脱下身上破夹袄,朝那骡子头上一蒙,牵了就走。 刘三当然没出门,柴房里躲着。听着长岭走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蹭出来。出 门一看棚里没了牲口,吓一大跳。再一看,见料槽里扔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正是 自己当初写的那借据。 刘三呆半晌出不了声。去聚宝庄找曲长岭吧,到底是自家理屈,去了说甚?拿 了钱去牵牲口吧,十块大洋,也就一头骡子钱。去了,反倒落个失信赖帐的坏名声。 盘算半天,叹口气拉倒。 大李庄李五也欠了曲长山的帐。 李五是个小庄户,没骡子,欠的也不多,五块大洋。 五块大洋也得讨,没有骡子也得要。曲长岭就去找李五。 李五不怕曲长岭。反正又没骡子又没马,他曲长岭再有本事,几间屋子扛不走, 二十亩地也背不去。于是,就索性耍横玩硬的。 “长岭,来讨钱是吧?” “唉!吃人家饭,听人家唤。兄弟这碗饭,不好吃呀!邻村上下的,当初借钱 是情分,如今还钱也是情分。”长岭不想斗气,就长吁短叹堆出满脸苦笑,“李五 哥,看兄弟跑这大老远的路,出这一身的臭汗!能凑,就凑上算啦。算是兄弟领你 一份情。” “嘿嘿,好一张利嘴!早就听说曲长岭是个出了名的精爪子,今日一见,果然!” 李五笑着笑着一下变了脸:“你回吧长岭。话到了,情领了。当初欠你东家的 钱,不多不少,五块大洋。帐,我不赖。要讨,叫你东家自己来!” 这是什么话!长岭心里的火苗一下蹿上来。当初借钱时,你李五也是这么横这 么刁么?现在轮到还帐了,就是个这嘴脸!还口口声声说不赖帐呢! 李五不怕长岭的脸色难看不难看,倒生怕他肚里的火气不肯往外冒。粗眉毛一 拧,嗓门立刻提高一倍半: “话,就到这儿了。钱,是欠了。还不还,就看你的本事了。你曲长岭不是精 爪子铁爪子吗?文打官司武动手,你亮功夫吧!” 话刚落地,身后呼啦啦五个儿子人高马大排了一溜。 拍桌子吓猫,你倒厉害了!曲长岭是吃五谷杂粮活的,不是靠别人吓唬长大! 长岭心里冷冷一哼,脸上却依然还是满脸的笑。 “看看看,不就是五块钱么,也值当排恁大阵势?李五哥手头不方便,明白说 一声嘛!邻村上下的,我曲长岭再做难吧还能逼你?” 李五吃软不吃硬,本来自己欠人家钱,倒叫人家反过来一个劲服软说好话,想 想也觉得实在太不上道,就缓下脸来说: “那好。这情,就领到你长岭哥名下了。腊月二十三,你三侄子娶媳妇,你可 一定得赏脸来吃杯喜酒啊!” “一定一定。” 曲长岭钱没讨着,腊月二十三这日子倒记得准。搭礼坐席吃喜酒,喝的脖子脸 通红。讨债要帐的事自然是一字不提。 大年初一,李五双喜临门。鞭炮放得格外多,旺火垒的格外大。财神喜神接回 来,一大家子就团团围在炕上欢天喜地吃年饭。吉祥饺子刚刚咬了第一口,大门被 咚咚擂响了。 李五心里当然不痛快。但再不痛快也没办法。大年初一喜神串门,这大门是绝 不能不开的。就皱皱眉头吩咐老三去开门。 这门一开就坏了。财神喜神串门不串门,倒先劈头闯进来一尊瘟神!开门的老 三吓得目瞪口呆——曲长岭! 是曲长岭。长岭一件老羊皮袄毛朝外反穿着,浑身上下一溜雪白。老三一把没 拽住,急的追在后头直喊:“爪子!爹,快快!爪子来了……” 李五慌得下地找不着鞋。曲长岭早已进屋站当地,笑嘻嘻地双拳一抱:“李五 哥,恭喜呀!又娶媳妇又过年,双喜临门哪!拜年拜年!” “拜……拜年……” 大年初一图吉庆,李五不敢说粗话。 “李五哥,兄弟实在没办法,大年初一上门讨吃来了!” “长……长岭哥,能不能……宽几日?” 曲长岭脸一黑:“李五哥这是什么话!曲长岭不是来要账,是要饭哪!兄弟过 不了这年啦,就等着五块大洋救命呢!” 李五忍半天到底忍不住:“曲长岭!知道你是来成心找我难看!” “知道就好。李五,曲长岭还就是专挑这好日子找你难看呢!嫌难看,给你个 好看的!” 曲长岭皮袄一掀,咚一声就蹲在锅台上。 曲长岭掀去皮袄,人立刻就成了河里的卵石——浑身上下一溜精光!围坐在炕 上的女人们尖叫着扭脸不迭,刚过门的新媳妇慌得没处躲,一下就哇地哭出了声… … 李五吓坏了:“长岭哥长岭哥,没仇没恨的,你可不能把兄弟一张老脸撕光扯 尽呀!长岭哥,有甚话下来慢慢说,长岭哥……” 曲长岭冷冷一笑:“还用说?你李五哥精明呢,厉害呢!用说么?” “不就是五块钱不就是五块钱么?兄弟又不是真的拿不出。你下来长岭哥,你 下来,兄弟我还钱还不行么?” 曲长岭听不见。大马金刀蹲着,眼也不肯斜一斜。 李五没办法,赶紧吩咐老婆开柜子拿钱。曲长岭收了钱,这才慢腾腾穿好皮袄 从锅台上跳下来,临出门又是双拳一抱:“李五哥,一年吉庆!” 李五目瞪口呆。 曲长岭出名了。 方圆左近,都知道聚宝庄出了个谁也吃不倒的“铁爪子”。都说曲长山家财万 贯,至少有一大半是靠着长岭这铁爪子连扒带搂守的。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管这三百六十行里有没有“爪子”这一行,曲长 岭当爪子当到这份上,怎么说也算对得起东家了。 说起来,倒是东家曲长山言而无信对他不起。 三 在聚宝庄地面,曲长山口碑不错。 长山有钱没架子,当东家没个东家样儿,跟长工伙计也是一律哥长弟短的没个 尊卑。吃饭时,端只碗往当院一蹲,跟下人们边吃边唠嗑。别人吃甚他吃甚。西瓜 上来了,叫人推一车朝当院一倒,东家伙计围一堆儿吃;果子下来了,同样叫人挑 几筐来一起尝鲜。长山习惯早起。鸡才叫头遍,就起来村里村外的四处溜达。溜达 也不空手,肩上挎只粪筐儿,边溜达边捡粪。走到哪儿筐满了,顺手往路边地里一 倒,再溜达再捡粪。也不管自家的地还是人家的地。 长山当东家当得大方。不管本村外村,谁家有甚婚丧嫁娶起房盖屋的大事,短 了缺了就都来找他挪借。长山有求必应,一律借三还三借五还五的不计利息。 翌年大旱,整整一个春天滴雨未见。聚宝庄虽然有一条松溪流着,却可惜水低 田高,该大旱还是大旱。到秋上,田里庄稼十家就有九家不见收成。剩下一家,那 就是长山家了。长山家有红薯山药蛋,有二十亩果园。苹果这东西虽不能当饭饱肚 子,到底也比草根树皮强多了。 这天,长山正躺在院子里藤架下乘凉,儿子恒涛慌慌张张跑回来:“爹,爹! 有人偷咱家园里果子呢!“ 长山好像没听见,躺在椅子上眼皮也不抬。 恒涛又叫:“爹,有人摘咱树上苹果呀!” “快悄悄吧!”长山脸黑黑的朝儿子斜一眼,“聚宝庄千把口子千张嘴,谁不 吃饭谁不活?遭了年馑,吃甚?咋活?家家田里没收成,不偷咱偷谁?” 这话一传出去,那些偷的反倒不好意思了。夜里,家家大人都朝自家孩子瞪眼 睛:“实在饿狠了到外头挖草根去。再敢动岗上一片果树叶,操心身上那皮!” 天旱得实在太厉害。庄户人没了收成,就没了饭碗,没了活路。村村都断不了 有人跑出去逃荒要饭。 聚宝庄没人跑出去逃荒要饭。 谁家刚动点念头,一开门,门洞里不是丢几个钱就是撂半袋米。救命的钱,救 命的米呀!想想阖村也就长山有这个力,就都去找长山道谢。 “没,没。都是一样的水土,都是一个老天爷。阖村人都遭灾,就我曲长山一 个头上有雨有云彩?都一样都一样。” 长山笑吟吟地矢口否认。 越是这样人们反倒越是感激。都说长山仁义,给子孙后代积德呢! 听说本县出了这样一位大善人,县里就制一块大匾,派两名官员专程来送。见 得人都说,那匾披红挂彩,镌了四个斗大金字——德为福基。那字,可是县太爷亲 笔写的呢! 打发走了县上官员,长山拖过那匾,看也没看一眼,顺手就塞进了床底下。 “不挂?”大奶奶问。 “不挂。”长山说。 大奶奶眨眨眼,不懂。 长山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祖宗这话,可真是说绝了。从古至今多少 名人豪杰,又有几个不是坏在这名利二字上?想想我这一辈子,前半生图财谋利, 差点把一条命都丢在口外!后半辈子还能再为这一点点虚名,落个身败名裂?” 大奶奶点着头,却依然不懂。 大奶奶不懂。长岭却懂了。 长岭认为,从表面上看,长山这样做好像是在行善积德,是为了村上的乡亲, 其实根子上全是为他自己。 比如好多人要抢他家苹果,他一个人硬拦着,能拦住?而恰恰用了这法儿,就 拦住了。他给别人家送钱送米,真是怕乡亲们出去逃荒要饭饿肚子?不是。根子上 还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家业。乱世加年馑,人为了活命,什么事干不出来?长山牛身 上拔下一根毛,偌大家业就保住了。这叫软刀子杀人。 对,是软刀子杀人!杀了人还叫人道谢,还叫人夸他仁义! 这一切,长岭都懂。懂是懂,却没有一点兴趣。长岭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心思, 那就是娶了柳枝做媳妇。假如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什么软刀子硬刀子,什么道 谢不道谢仁义不仁义,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他连想都不愿再去想。 不巧的是,该发生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那件事发生在中秋节。一个没星星没月亮的中秋节。 晚饭过后不大会儿,柳枝来了。 长岭住的小场屋,柳枝以往也是常来的。但都是白天来,黑夜一次也没来过。 不来当然是怕人们说闲话。那时候女子们傻,把什么名节贞操看得比性命还要 重三分。 这次破了例,是为了她跟恒涛的婚事。 大奶奶早就有娶柳枝做儿媳妇的意思,跟长山一嘀咕,就想着叫长岭跑一趟东 庄,请做媒的麻婶来一下,把事情定下来。 这婚事,柳枝自然是十二分的愿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攀高门夫贵妻荣这 些道理都明白。至于做少奶奶跟当爪子老婆之间的巨大差异,更是高山平地一眼可 见。再加上恒涛人长得斯文,书又念得好,叫柳枝实在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于是就 连夜来找长岭,催他紧着去请麻婶来成全这段好姻缘。 这一找,就坏了。 好姻缘对于长岭来说,不啻晴天霹雳。他一听就像失了魂魄似的傻了。不知过 了多少时候,他才从柳枝的轻唤中惊醒过来。当他从刻骨铭心的绝望中挣扎出来时, 一个恶毒的报复计划已经在心里悄悄形成。 长岭的左手仿佛很不经意地轻轻一摆,一下就把那只破碗底做得小油灯碰翻在 地。灯一熄,屋里屋外顿时一片漆黑。柳枝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长岭就轻呼一声 :“蛇,蛇!” 女人都怕蛇,柳枝也一样。黑暗中一听有蛇,吓得一声尖叫,身子一趔趄就朝 长岭站的地方扑过来。 长岭要的就是这效果。他早已张开双臂等在那里。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一个正值壮年的大男人,要强奸一个弱不禁风的小 女子,简直易如反掌。 曲长岭强奸了柳枝。 长岭在黑暗中骤然大笑。很痛快很豪迈地笑了好一阵儿,才把大笑改成大哭。 他放开喉咙狼一样放肆地嚎哭着,哭得声震屋宇惊天动地。 他终于造成了一种事实。 对于这事实所产生的后果,长岭当然是有过充分的预想的。第一,首先是恒涛 再也娶不成柳枝。曲长山的公子,当然不会再娶一个被人强奸过的女人做媳妇。恒 涛不会接受这个事实。长山更是丢不起这个面子。第二个后果,也是最关键的,就 是长岭自己反倒极有可能就此而娶了柳枝。柳枝既然已经被他强奸过了,对于长山 父子就没有了任何价值。顺水推舟送人情,是曲长山惯用的拿手好戏。 这就是长岭制造这个事实的全部目的。 叫他没想到的是,正是他亲手制造的这个事实,不仅彻底地改变了他的一生, 也决定了曲长山一家和柳枝的命运。 四 事情的第一个后果,果然叫长岭料中了。 恒涛一听柳枝已经被长岭睡过了,立刻就不再娶她做媳妇。 但是事情偏偏又生出一些别的枝节。恒涛看看娶不成柳枝,居然连少爷也不肯 再当。一赌气单人独马跑到县城,在阎锡山的招兵旗下报了名。 那时候,当兵大多是为了混饭饱肚子。所谓当兵吃粮,就这意思。至于打仗不 打仗打谁不打谁,那都是当官的事。吃粮的可不管这闲事儿。 恒涛当兵当然不是为了吃粮饱肚子,纯粹是为了赌气。不想这一赌,居然还赌 出点名堂来了。他受过教育读过书,识文断字再加上人也机灵活套,很快就得到上 司赏识,不到一年工夫,就混了个一杠一花的少尉排长。 看来这当兵也挺好当。假如就这样由排长而连长,由连长而营长团长甚至将军, 岂不也是件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事?那就当吧。 谁知好梦不长。恒涛的如意算盘才打个开头,就打不下去了。日本人打进来了。 日本人恒涛是知道的。他爹曲长山从口外一回来就告诉过他,那是个外国,小 国。谁知道这个外国小国竟是如此横行霸道,大摇大摆说来就来,占大同进怀仁, 忻口战役一打,大洋马就牵进了县城。好好一个县城,日本人一来就全乱了套,堂 堂国军一下就稀里糊涂地变成了什么“和平军”。恒涛排长当不成,就只好当了和 平军的分队长,守一个炮楼。 乡下人搞不清排长跟分队长哪个官更大。只是看见恒涛大洋马盒子炮的神气, 就都说到底曲长山好心积德福荫子孙,聚宝庄小小地方居然也出了个人物。 倒是曲长山这当爹的总觉老脸无光。当和平军,这不是替日本人卖命么?这不 是汉奸么!堂堂中国人,怎么能给小日本当兵卖命,怎么能当汉奸呢!于是恒涛几 次回家,他都躲着不见。儿子带回来孝敬父母的东西,也都不论轻重大小一律原封 不动悉数退回。 过些时,恒涛又升了大队长,领着队伍驻进县城。便亲自带几个大兵,抬了轿 子骑了洋马,来接父母去城里享福。 长山起初还算平和,不去是不去,也只是冷着脸说自家山乡野岭的闲散惯了, 去城里住不惯。后来见恒涛死拉硬劝,再忍不住满肚子火气,手一抬就赏了儿子一 个大耳光: “你给我滚!你当你的汉奸,我做我的百姓。从今往后,曲长山没你这个儿子, 聚宝庄曲家没你这号子孙!滚!你给我滚远远的!” 恒涛从没见爹发这么大火,立刻吓得大气不敢再出,灰溜溜滚回县城。一片孝 心付之东流。 强奸柳枝的第二个后果,长岭却没有料中。 他虽然强奸了柳枝,把生米做成了熟饭,长山却没有顺水推舟把柳枝嫁给他。 而是对柳枝说:既然媳妇做不成,那就做我们的闺女吧。并且,叫她正式改姓 为曲,叫曲柳枝。这一改,立刻就把长岭的全部阴谋改的彻底破了产。叫他生米做 成熟饭也照样吃不到口。 不仅如此,还叫他赔上了一条腿。 那天是大年三十。长岭要帐回来,天已经大黑了。村里,家家户户安神的鞭炮 早已呯呯啪啪响成一片。 当他走进村西头那片坟场时,他知道他很快就要到家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 到脚底下“嘭”地一响,一下就觉得左腿一阵火辣辣的发麻。 狼夹子!长岭不由吸一口气。 好些年没狼了。山里没有,村里更没有。这狼夹子,是专等着他呢! 长岭深深叹口气,没喊没叫没吭声。谁叫咱是长工伙计呢?谁叫咱专干这号缺 德损人丧良心的差事呢?别人雪里送炭锦上添花,自己却砸人饭碗刨人炕头。报应! 活该! 那会儿他还一点没有意识到,这狼夹子跟强奸柳枝的事会有什么关联。 狼夹子还在腿上咬着,长岭也不取下来。一只手提了,咬牙拖一条伤腿往“家” 走。 家不像家,像“窝”。 小场屋没有门,吊一条破麻袋挡风。风挡不住,倒挡出些呼塌呼塌的怪声音。 长岭进屋摸索好半天,点亮那盏破碗底儿做的小油灯。尽管烟油子一窜一窜的 比光亮还要凶,总也算看清了屋里的东西。 屋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 八尺深的泥顶小屋,迎门垒一盘小土炕。连炕垒只小锅灶,连吃饭带做饭的家 伙都在锅里扣着。炕沿边,一张小桌断了一条腿,用几块土坯胡乱支着。桌边是一 只破了个大豁口的水缸。没有米缸,也没有杌子凳子。 这,就是曲长岭当爪子十年挣来的全部家当了。 长岭挣扎着坐上炕沿,带着狼夹子的左腿放在小桌上。狼夹子很大,带着尖尖 的长刺,深深嵌进肉里了。没有血。血早已凝成黑乎乎的团团块块。肉翻出来,露 出白生生的骨头。骨头断了。 他狠狠咬住牙,取下狼夹子,把在手里凝神看半天,然后极认真地挂在墙上一 只木钉上。 忽然觉得身上冷。他弯腰从地上抓几把高粱秸杆,塞进灶膛点着。锅里没水, 铁锅很快烧红了,一股焦糊味儿立刻溢了满屋。 但到底暖和不少。长岭顺手扯过一条破棉被,一把撕下被里子,再撕成一条一 条的,使劲往伤腿上裹。 真疼!尖锐的疼痛沿着伤腿窜上来,额头立刻就见了汗。长岭狠狠咬住牙,一 声不吭。 破麻袋一掀,曲长山来了。 长山笑着摆摆手,止住要挣扎下炕的长岭。凑上去,看看挂在墙上的狼夹子, 再看看长岭的伤腿。 “断了?” “断了。” “谁下的夹子?” “不知道。” “不知道我告诉你。” “你?” “对。我。” 长岭盯着东家看半天,说:“好。” “究竟为什么,你该明白的。” “我明白。” 长山再看那狼夹子,再看长岭那条断了的左腿,很赞赏地点点头。 “长岭,咱们两清啦。” “好。两清啦。” 长岭很痛快地摆摆手。是两清啦!我曲长岭吃了你十年的饭,可我也给你当了 整整十年的爪子。我强奸了柳枝,气走了你的儿子,你呢,也叫我赔上了一条腿。 事情就这么拉平扯直了。从今往后,我曲长岭再不欠你什么了! “长岭,也该娶个媳妇成个家了。屋里没个女人,这光棍日子也难过。”长山 说。 长岭笑笑,没做声。 “我叫长水跟麻婶说了,有合适的,就赶早办。一应花销都有我。” 长岭嘿嘿一笑:“不用了东家。媳妇我有了,还再娶?” 长山一愣:“有了?你有了?” 长岭又笑:“是柳枝呀!你忘了?我跟柳枝,虽无夫妇之名,却已有了夫妇之 实。喜新厌旧,那是陈世美!我曲长岭虽是个下人,这些礼法多少还是懂一点的。 是吧东家?“ 长山脸一阴,转身就走。 一见长岭那笑,长山就明白他们之间的仇恨深了。绝不会就此两清的。 五 曲长岭在炕上躺了整整一个月,伤好了,腿瘸了。 长山再没提什么娶媳妇成家的话。 长山不说,长岭说。长山不提,长岭提。长岭认为,既然已经两清,那么他跟 柳枝的事就跟长山恒涛没了一点关系。既然跟他们没了关系,有关系的就只剩下了 他自己,柳枝呢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自己的人。自己的关系自己的人,又有什么不 好说,不好提的? 但是他错了。又一次地错了。 长岭伤好正式上工这天,长山没叫他继续当爪子要帐,而是吩咐他牵了骡子去 下地。 下地?这阵儿春不春秋不秋的,地里庄稼该收的收了,该种的没种,空空荡荡 的下什么地? 长山平静地告诉他是去耙地。 耙地?耙地是春耕之后才该做的活儿。现在地都冻着一块都没耕,耙什么地? 长山再次告诉他说没错,是去耙地。 地,都是去年秋后收过高梁的白茬地。一冬天的西北风刮尽了满地的枯叶杂草, 只剩下一棵棵朝天直竖的坚硬的高粱茬子。 当长岭被几个一涌而上的汉子剥去上衣,绑了手脚,赤着脊背拴到骡子后头时, 他终于明白了:是耙地。长山是要用他的身体做耙,来耙地! 长山平静地望着他,说:“本来,我们已经两清了。我们谁也不再欠谁。可是 长岭,你的嘴太臭!” 长岭确实嘴太臭。他跟柳枝那件事,本来没几个人知道的,而现在,却变得没 几个人不知道了。 这时候长岭才明白他错了。错就错在他忘记了长山的身份。长山当然是有身份 的,有身份就有了面子。柳枝是他的干闺女,又差点成了他家少奶奶。这面子他丢 不起。 丢了,就得在长岭身上找回来。 刚进二月的天气,山风虽已不再似数九寒冬那样的刺人骨髓,却依然是刀一般 坚硬,往长岭赤裸的背上只一扫,立刻就扫出了一层密密的寒栗。 长山淡淡一笑:“你不会怕冷吧长岭?冷也不会冷太久的,你忍着点儿。” 长岭不看他,也不说话。 长山依然笑着:“你总不至于害怕吧长岭?知道你是条汉子。是汉子就拿出个 汉子样儿来,别叫,别吭,不要叫别人笑话。” 长岭依旧不说话。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两眼一动不动地望天。天很高,也很 蓝,清冷的太阳孤零零的,没一丝云彩作伴。 曲长山亲自牵着骡子,把长岭拖进了坚硬冰冷的茬子地。 长岭果然一声也没吭。 收过高梁的茬子,经历了一冬的寒风,刀一样坚硬,锋利。曲长山牵着骡子慢 慢走着。随着他那从容的脚步,鲜血在长岭赤裸的脊背下小溪般泊泊流淌。刀一样 的茬子,还有茬子下尚未开冻的土地,都被染成一片瘆人的酱紫色。 风紧了。 长山牵着骡子慢慢地走。才一个来回走下来,长岭的脊背就被割得血肉模糊。 在昏迷过去的前一瞬,长岭猛地瞪大眼,说:“你等着,东家。只要曲长岭还 留下一口气在,就一定叫你也这样耙一回地!” 长山立刻喝住骡子,朝着长岭赞许地点点头:“好。我等着。” 六 曲长山怎么也没想到,他家居然会遭了土匪!更没有想到,那些土匪对他的家 底居然会摸得那样准。轻轻一伸手,就把他走南闯北半辈子的积蓄一下子端个精光。 探囊取物,没费吹灰之力! 土匪,聚宝庄不叫土匪,叫“黑军”。 灾荒年,庄户人没了饭碗没了活路,除了出门讨吃要饭,就是扯旗结伙当“黑 军”吃大户。自打日本人占了中国,老百姓更是雪上加霜,除了逃灾荒又添个躲兵 祸,“黑军”自是有增无减。 乱世加年馑,穷人的日子不好过,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逃荒要饭的不怕,一 顿饱饭就能打发上路。抗日队伍也不怕,那些人讲理。日本人虽然不讲理,大多却 是来明的。惹不起还躲不起?怕就怕这个“黑军”。吃的喝的全不要,进门就说抢 钱抢东西。遭了抢还不敢声张,一声张就难免招来杀身大祸。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邻村上下不少富户就纷纷买枪雇人看家护院保脑袋。 曲长山不雇人也不买枪。有人劝,长山笑笑,还是不。劝的人一想也是多余。 “黑军”也是叫世道年馑逼的,就凭着长山这份仁义名声,抢谁吧还会抢到他 头上? 退一步说,就算有人有这心怕也没这胆呢。谁不知道曲长山儿子曲恒涛当着和 平军大队长?自古民不与官斗,“黑军”再凶再厉害,毕竟也还是“民”吧? 所以他家遭“黑军”,不仅长山没想到,聚宝庄上人人都没想到。 那晚,长山和大奶奶睡得比往常早了些。老两口说了阵话,迷迷糊糊刚睡着, 外头就有了动静。 长山觉轻,一惊醒就听见有人跳墙进了院,忙推推身旁的大奶奶:“快穿衣裳。 快走!“ 大奶奶慌慌张张爬起来,衣裳还没抓到手,屋顶上就有了脚步声。长山叹口气, 知道遇上了老手。上房一压顶,鸡狗都飞不出去,人还怎么跑?呆了呆,对大奶奶 说:“别慌,先穿好衣裳。” 大奶奶穿好衣裳下了地,刚要点灯,屋门被轻轻推开,黑暗中有人轻轻喝一声 :“别动。别点灯。” 一见这阵势,长山反倒心一横沉住了气。慢腾腾装一袋烟吸着,问:“请问是 哪路好汉?” “别问。别出声。” 长山就立刻闭口不再问。不问是不问,心里却一个劲犯嘀咕。 一般的“黑军”做活儿,大都是进门先找主事人打交道。打交道也不外两种打 法:一种是出个数目叫你拿。你这里如数拿钱,他那里立刻就挥手走人。另一种呢, 是先问你钱财的藏处,他自己亲自动手拿。只要地方没错,钱财也拿得满意,同样 马上带了人走路。遇上有点气概的,临走还要给你亮个万儿留句话,叫你破了财也 落个心里明白。 这伙人怪了!不说,不问,只要你老实呆着别吭别动就成。好像你有多少钱财, 都藏在什么地方,他比你自己还要清楚明白。 果然很是清楚明白。 长山刚刚闭上嘴,立刻就有两条人影嗖嗖蹿进屋,别的地方不翻不动,进门直 奔靠墙那只旧立柜。到跟前也不开柜门,两人合力轻轻挪过一边,立刻就哗哗地动 手拆墙。拆墙用的锤子斧子铁棍凿子等等一应手头家伙,都是事先备好带来,一看 就知道人家早就心中有数。 很快,墙壁夹层就被拆个大洞。两个人伸手进去,黄的白的软的硬的一古脑儿 装进麻袋背了就走。对坐在炕上吱吱抽烟的曲长山,看也没看一眼。 曲长山目瞪口呆。 那墙洞里藏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价值连城,连大奶奶他都没告诉,这伙人咋就 会一摸一个准呢? 大奶奶毕竟女人家。眼见那许多的黄白之物叫人说拿就拿了去,肉疼心也疼, 立刻就大呼小叫扑过去。那领头的“黑军”胳膊一伸轻轻推开她,对长山说:“眼 下的形势,不用说你也是明白的。日本鬼子占了我们大半个中国,每一个有良心的 中国人,都应该积极投身抗日救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些钱,我们拿去抗日打 鬼子,算是借你的。等抗战胜利了,会还你。” 长山哈哈笑了,笑得很是豪爽大方。 “什么还不还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曲长山也是中国人,抗日打鬼子, 理当尽一份心力。钱,就算我捐给抗日了!” 既然是抗日队伍,既然拿了钱是去抗日打鬼子,那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曲长 山再心疼再肉疼也没有用。明知道没有用,又何不索性落个痛快大方呢?曲长山毕 竟是个精明人。 “好。曲先生深明大义,积极支援抗日,我们十分赞赏!” 那人顿了顿,又说:“但是你儿子曲恒涛现在还在当着汉奸,帮着日本鬼子欺 负咱中国人。我们希望曲先生能力劝他早日弃暗投明,参加到抗日救国的阵营中来。 不然,是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对对,我一定照好汉……哦,照长官的吩咐去做。犬子也是中国人,我想他 不会不明大义的。对了,还没请教长官……” 没有人回答。房上房下院里院外,早已走得没了一个人影儿。 大奶奶呆呆望着那个黑乎乎的墙洞,悲悲切切地说:“我就是不明白,这么密 窍个地方,那伙人咋就会摸得那么准呢?” 长山轻轻叹口气:“家贼难防啊!” 不用说,“家贼”就是曲长岭。 当曲长岭对那只旧立柜开始起疑的时候,他和曲长山还没有结仇。那时候,他 正在一心一意盘算着怎样才能娶了柳枝做媳妇。 长山掌家,大事小事不瞒伙计。唯有自家屋里那只旧立柜,却时常锁得紧紧的 任谁也不许碰一碰。于是长岭就起了疑,断定那柜子就是长山的聚宝盆。 说来也是凑巧,有一次长山叫柳枝开柜子,正巧就被长岭撞个正着。其实,长 岭并不关心什么柜子不柜子。只是心里存了娶柳枝的心思,一有空就想找机会多接 近接近。正好碰上柳枝开那柜子,也就顺便瞅一眼。这一瞅立刻就很是失望。什么 聚宝盆!里头全是长山出门走口外时用过的零碎破烂! “看够了吧长岭?” 长岭一扭头,东家曲长山正一脸严肃地站在身后。 “这柜子,也就是你见了。连恒涛,我都没叫他动过。知道你嘴紧,但还是得 吩咐你一声,长岭,你可什么也没看见啊!” 长岭连连点头应着,心里却直想笑。什么宝贝东西了!有什么好看,有什么好 说? 后来跟长山结了仇,赔一条腿又耙一回地,长岭就老想着怎样报这仇,怎样叫 长山也耙一回地。 如果报仇的目的只是杀了长山,反倒好办。长岭一个人一把刀就足够。但长岭 不干。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但血是血牙是牙。要报仇,就非得叫长山也像他那样耙 回地! 这就难了。一个“爪子”,一个长工伙计,要把自己的东家耙一回地,不能说 是上天摘星星吧,至少也是难于上青天了。靠自家不行。靠别的长工伙计更不行。 盘算半天,这个仇要报,只有“借刀杀人”一条路。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自然也能借来刀。钱这东西,长岭自然是没有的,但长 山却有。只要找准地方,用长山的钱来耙长山的地,这仇报起来一定很有意思。 一想到钱,长岭立刻就想到了那只旧立柜。但那柜子他亲眼看看见过,除了那 些破烂零碎,有什么好东西也藏不住。名堂究竟在哪儿呢? “名堂就在那柜子的后面。” 河南区队政委周明一句话,就解开了长岭的满腹疑团。 “后面,就是墙里。”周明进一步解释说。 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了周明的判断,名堂确实就在墙里。 长岭知道河南区队是共产党的队伍,专门跟日本人做对。长岭还知道河南区队 不缺人,就是缺钱,缺枪。于是长岭就跟周明讲条件,由他负责提供一笔钱财给队 伍买枪打日本,而周明,则负责帮他报仇,帮他叫曲长山也像他那样耙一回地。 周明很痛快地答应了他。 抗日队伍要打日本,同时也要除汉奸惩恶霸。曲长山是四乡闻名的大财主,儿 子又当着汉奸大队长,汉奸家属兼恶霸。帮着长岭报仇,既惩治了恶霸老子,又打 击了汉奸儿子,一举两得。 但后来周明却变了卦。 使周明变卦的主要原因,首先是曲长山的态度。周明不是本地人,起初对曲长 山的为人一点不了解。原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凡是地主老财,全都是既残暴又贪 财的主儿。一下子“借”他这么多,就算他不敢公开撒泼,心里也是一定会恨之入 骨的。偏偏这个曲长山是个例外。长山不仅不吵不闹不撒泼,反而主动地把一应钱 财由“借”而“捐”了!这一变,周明心里的憎恶情绪一下就消除了大半。紧接着, 长山又很痛快地答应尽力劝说儿子弃暗投明反正抗日,周明就立刻决定:不再耙长 山的地。 这一来,长岭当然不干了,就把周明缠在村西头的坟场上讲理。 “请问周政委,你们共产党说话,究竟算数不算数?” 周明说:“当然算数。” “那好。当初你答应过我,钱财一到手,就帮我耙他一回地。现在钱财到没到 手?” “到了。” “那为什么不耙他?” “不能耙。” “为什么不能?” “我们当初说的,前提条件是‘借’,对吧?可是后来情况变了,这些钱他主 动地捐了。捐给了抗日队伍。”周明很耐心地给长岭解释,“抗日救国,有钱出钱 有力出力。他主动捐钱抗日打鬼子,深明大义,应该团结才对,又怎么能惩治呢?” “深明大义,他深明大义?”长岭嘿嘿冷笑,“他是看着没办法,才送这个顺 水人情的!” “不管怎么说,事实上他是这么做了。我们共产党讲政策,讲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好。他儿子曲恒涛现在还当着和平军大队长,是汉奸!”长岭咬 咬牙。 “这不错。但是曲长山已经明确表示,要劝导儿子弃暗投明反正抗日。”周明 依然十分耐心地跟他讲道理,“退一步说,就算动员不成,也不应该把帐都算到他 的头上。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要惩治,也只能是惩治他儿子。” 长岭看看道理讲不成,就急扯白脸叫起来:“反正你们口大我口小!反正有理 树都是你们栽的!反正……你们不讲信用!” 周明还是不急不火:“我们讲信用,但更要讲原则。眼下,团结一切力量抗日 救国,就是我们最大的原则!” 长岭看看实在没办法,就退一步,先不提什么耙地不耙地,要求周明作主把柳 枝嫁给她做媳妇。 没想到周明居然连这点小忙也不肯帮。说共产党讲的是婚姻自主,柳枝嫁谁不 嫁谁,要由她自己拿主意。 自己拿主意自己拿主意,简直跟曲长山一个腔调!我自己要拿得了主意还找你 们来干个球!长岭没听他说完就猛扑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 “日你娘姓周的!弯弯绕绕闹半天,你把大爷当猴儿耍呀!老子操你八代祖宗 ……” 见一个小小老百姓居然敢对他们的政委无礼动粗,周明的手下不干了,当下就 把长岭扭起来。 周明也被他的不可理喻激怒了,脸白白地说:“曲长岭,我警告你!如果你再 敢胡搅蛮缠无理取闹,我就以破坏抗日的汉奸罪枪毙你!” 长岭知道周明不是吓唬他。那时候,一个手握兵权的区队政委要枪毙个把人, 实在只是张口一句话的事。于是就马上闭起嘴不再纠缠。 周明见他不再撒野,就手一挥叫手下放了他。 长岭立刻转身就走。一路走一路小声嘀咕着河南区队的坏话,在嘴里不知操了 周明多少次老娘。 死当然是不怕的。只是觉得就这样被周明当汉奸枪毙实在也太冤。曲长山有个 当汉奸的儿子都不枪毙,自己又没个儿子当汉奸,这也太不公平! 死是不怕的。只是现在还不能死。要死,也得等到耙过长山以后再死。 七 东庄的日本人据点里丢了一匹马。 按说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就是一匹马么?不同的是,丢的偏偏是日本人的 大洋马,而这匹大洋马,又偏偏是据点里的最高指挥官——山野队长的坐骑。 这就麻烦了。 自打日本鬼子一来,中国人就全倒了大霉。命中的五行一下就去掉了四行,一 个个都成了一文不值的土命,比尘土还尘土。金贵的金命都叫日本人拿了去。中国 人就算丢一条龙都不值一提。日本人一只小猫小狗也比中国人一条命值钱。更何况 是一匹大洋马! 不用说,日本人是决不肯善罢甘休的。不罢休,中国的老百姓就又该倒霉遭殃 了。 但这回却没有。 并不是日本人忽然一下变成了菩萨心肠,而是还没有来得及不罢休,就有一个 中国老百姓主动来据点里报了告,愿意领着皇军把马找回来。 这个中国老百姓,当然就是曲长岭。 山野太君立刻亲自召见了曲长岭。 山野太君知道他们侵入的这个地方民风强悍,容不得别人欺负。中国人欺负都 不行,更不用说是日本人。皇军漂洋过海大老远跑到中国来干什么,山野队长自然 是十分清楚的。皇军要想武运长久,要想在中国站住脚,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征服 民心自然十分重要。但这民心却不好征服。这地方的中国人对他们总是充满敌视, 总是不肯合作。他的东庄据点所辖十个村子,至今连一个维持会都没搞起来。为此 他不得不下令杀了十个不肯给皇军维持的乡绅,杀鸡儆猴。 鸡杀了,猴却还是镇不住。维持会长没人当,倒有人胆大包天偷起皇军的马来 了! 幸而,还有人主动向皇军报告马的消息。这就好。这就说明这地方的中国人也 并非铁板一块,也还是有人愿意为皇军效劳的。 山野很亲热地请长岭坐下,还叫勤务兵倒一杯东洋茶水给他喝。看着他很贪婪 地喝了好几口,这才笑眯眯地问: “你知道是谁偷了皇军的马?” “是的我知道。是曲长山。那马现在就藏在他家的小场屋里。” “曲长山?”山野听着这名字有点耳熟。长岭就进一步告诉他:“就是聚宝庄 那个曲长山,我的东家。” “东家?”中国通的山野还是不够通,好半天也没搞明白这“东家”究竟是什 么东西。直到一个胖胖的翻译官走过来,告诉他东家并不是什么东西,就是乡绅之 类。 山野一搞明白,立刻就对长岭的话产生了怀疑。既然是乡绅,家里一定很有钱 的。这样的人,又怎么肯冒着全家杀头的天大风险,来偷皇军的一匹马呢? 长岭以很好的理由回答了他。 长岭说,曲长山跟共产党的河南区队早有暗中联系,已经给他们捐了好多的钱 买枪打皇军。现在,河南区队急需一匹好马,跟周围的抗日队伍联络。但找来找去, 本地的马都很不理想,只有皇军的大洋马才是最佳马选…… 长岭把假话编得比真话还真,而且还说出了周明的名字。 山野立刻就相信了他的话。 周明当然是知道的。河南区队当然是知道的。就是这个周明,带着他的河南区 队三天两头地跟皇军捣乱,叫山野这个队长当得很不安生。 “那你,真的愿意领着皇军去找你的东家,找皇军的马?” 山野知道这地方的中国人是很讲义气的。有时候宁可自己去死,也不肯出卖别 人。眼前这个中国人,他的话也许是真的,但却不合情理。 “是的。我愿意。但是我有条件。” 长岭的条件是:他负责领着山野去找回那匹马,山野则负责帮他叫长山耙一回 地。 “耙地?好!有意思有意思。”山野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耙地!好,好!” 皇军对抓到的抗日分子,刑具和刑法多得数也数不清。但用人体做耙来耙地, 山野却连想都没想过。看来中国人想出来的玩意儿就是新鲜! 山野笑完了就又问长岭,为什么非要叫长山耙一回地。 长岭说这是私仇。是长山先叫他耙了一回地的。是东家先对不起他。 山野就又笑了。这回没有笑出声,是那种不出声的微笑。微笑着盯住长岭看了 他好大一会儿,就很痛快地答应了他的条件。 当长岭在东庄据点里跟山野讲条件的时候,长山在长岭那间小场屋里发现了那 匹屁股上烙了火印的大洋马。 长岭娶不成柳枝,断一条腿,又被耙了一回地,丢了面子吃了亏,长山知道他 会跟自己结死仇。上次周明带人来掏他的窝,他就一直怀疑跟长岭有关。就在暗地 里操上了长岭的心。 但再提防再操心,也绝没有想到长岭居然会去偷日本人的军马,以此来栽赃陷 害他。 现在一见这马,一家人立刻都慌了。大奶奶主张赶紧把马还给日本人,跟他们 解释清楚。柳枝马上反对,说日本小鬼蛮不讲理,不仅说不清楚,反倒会弄巧成拙 自投罗网。最后还是长山主意正:不管什么罗网不罗网,反正只要这马出了曲家大 门,就算是天大的祸事也跟咱完全脱了干系。 于是,就急急忙忙牵了那马往外走。还没走到大门口,就听到了咚咚的砸门声 和呜哩哇啦的喊叫声。 完了!长山一下就从头凉到脚。大洋马就在手里牵着,就算浑身上下都是嘴, 也说不清了。 长山立刻吩咐大奶奶和柳枝赶紧找地方躲起来,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也千万别 出来。日本小鬼禽兽不如,折磨女人的法子听都不敢听。 八 长岭终于如愿以偿地叫长山也耙了一回地。 长岭一点也不计较长山那种仇视和不合作态度,慢条斯理地剥去他的上衣,套 上骡子,把他拖进茬子地。 长岭说:“硬气些,东家。不要叫别人看了笑话!” 长山静静地望着他:“你想清楚了长岭。帮着日本人残害中国人,那是汉奸!” “什么汉奸不汉奸!你儿子给日本人当兵都没事,我又没儿子给谁当兵,倒成 了汉奸?笑话!”长岭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曲长岭谁也不帮谁。这是你我两 个人的事,跟别人没一点关系。东家用这法子拾掇我,我也不能太对不起东家是不 是?这是私仇!私仇懂吗?” 长山淡淡一笑,闭起眼睛不再理他。 长山跟长岭当然是不一样的。长山是东家,长岭是伙计。对于脸面什么的,只 有东家才看得重,而伙计却是不怎么在乎的。长岭为了五块大洋,可以一点不顾羞 耻地在李五全家男女老少面前赤身裸体,长山能吗?长岭要报仇,一定要叫长山耙 一回地,叫他受苦受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大扫他一次面子,叫他今后当东家也 不要当得太神气。 但是他失望了。 当长山被剥去上衣,套上骡子,拖进坚硬冰冷的茬子地时,并没有像长岭当初 设想的那样羞愧无地,反倒昂首挺胸像被人请了去赴宴。任凭刀一样的茬子把白白 的脊背割得血肉模糊,一声也不吭。白白的脸上一片平静,甚至在嘴角还始终保持 了一丝轻蔑的微笑。 紫红色的血液从长山的脊背下流淌出来,染红了一根根坚硬的茬子,染红了冰 冷的土地。那血,跟长岭当初淌出来的一模一样。 长岭顿感索然无味。 叫他感到更加无趣的是,这样壮烈好看的场面,竟然冷冷清清的没一点气氛。 日本人一进村,大部分人都跑出去躲了。剩下几个跑不及的,也都找地方藏着 不露面。由于这次要找的是马和长山,所以找到长山找到马,山野就没再搜查别的 人。这就使长岭盼了好久才好不容易盼来的一场好戏没了观众。 这样精彩的好戏没人看,长岭心里扫兴极了。当初长山用这法儿整治他时,大 半个村子的人可都赶集一样看过的。而现在,赶集看热闹的,却只有这几个日本小 鬼子! 日本小鬼们倒是看得挺认真。山野双手拄着他的东洋刀,叉开双腿站着,脸上 露出很动人的微笑。他的部下们围着他站成一个半圆,一个个咧开嘴笑着,不时用 鬼也听不懂的鬼子话叽哩咕噜议论着。东家被伙计当耙使,中国人整治中国人,这 场面叫他们兴高采烈的像是看耍猴。 山野们的兴高采烈,终于使长岭愤怒了。耍猴?妈的!老子是猴子么?于是没 等长山也像他那样被耙昏过去,就立刻喝住骡子收了场。 长岭说:“东家,你我之间所有的仇怨,这就算了啦。” 长山望着他笑笑,没说话。 山野走过来问:“完了?” 长岭说:“完了。” 山野挺遗憾地又问一次:“怎么这就完了?” 长岭恶狠狠地咬咬牙:“是的这就完了!” 山野一挥手,两个鬼子兵就上来解开长山手脚上的绳索,把他拉了起来。 这时候长山的背上,鲜血还像小溪流一样往下淌着。很快,就染红了裤子,染 红了鞋子,染红了他脚下那一小片土地。 山野翘翘大拇指:“你,是中国人的好汉!跟大日本皇军的武士一样的。我, 佩服你!” 长山像没听见似的,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对于长山的蔑视,山野仿佛毫不在意:“大日本帝国和支那国,应该共存共荣。 所有的支那人,都应该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效力。你做皇军的维持会长吧?这 会给你带来很大好处的!“ 长山看也不看他。 “你不愿意?” “不愿意。”长山终于开了口。 “为什么?” 长山仰着脸望天:“因为我是中国人。祖祖辈辈都是中国人。中国人给日本人 做事,那叫汉奸!我曲长山堂堂大好男儿,又怎么能当汉奸呢?就是将来到了九泉 之下,我的列祖列宗也不会要我这个汉奸子孙的!” 山野眯起眼,盯着他望了一会儿,就悄悄退开了。架着长山的两个鬼子兵立刻 就抓住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揍。 长山的眼睛立刻肿起来,嘴角和鼻孔也淌出了血。 这时候长岭不干了,走到山野跟前质问: “请问山野队长,不知道你们日本人讲不讲信用,说话算数不算数?” 山野说:“大日本皇军当然说话算数,当然最讲信用。” “那好。”长岭说,“当初我跟你们讲好的,我帮你们找到马,你帮我耙他一 回地。现在马找到了,地也耙完了,你们为什么不守诺言不讲信用,还要打他,折 磨他呢?” “你说皇军不守诺言不讲信用?”山野摇摇头,“你错了。你帮皇军找到了马, 皇军帮你耙了地,我们之间的协定就算圆满完成,对不对?剩下的事,就是我们协 定之外的事,就是皇军跟你东家的事了,对不对?” 山野说这话时,依然叉开双腿站着,戴了雪白手套的双手,在东洋刀的刀柄上 轻轻摩挲着,脸上充满了和蔼的微笑。 他总是喜欢用微笑来制造恐怖和悲剧!听起来这话好像还很有道理,其实完全 是强词夺理,蛮横无理!这杂种!长岭心里一急,立刻就又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 忘记了山野的身份,猛地扑上去,老鹰抓小鸡似地抓住山野讲理。 日本人可就不象河南区队那样讲理了。不等山野说话,几个鬼子兵就扑上来, 两把刺刀明晃晃一左一右往长岭脖子里一架,拳头耳光枪托皮靴就一古脑儿朝他身 上招呼。 长岭当然也不会像长山那样文雅,身上挨着揍,嘴里可一刻也没闲着,左一个 “操你日本鬼子的老娘”,右一个“日你山野王八蛋的姐姐”。老娘奶奶姐姐妹妹 之类的骂完,就又轮到姑姑姨姨表嫂表姐。 山野并不理会长岭的叫骂,笑眯眯地把东洋刀架在长山的脖子上。 山野说:“会长,你真的不干?” 长山说:“不干。” 山野握刀的右手稍一用力,鲜血立刻就顺着长山的脖子淌下来。 “你不后悔?”山野问。 “……” “死了死了的也不后悔?”山野又问。 长山忽然头一昂,哈哈大笑起来。 山野仿佛被吓了一跳似地愣了片刻,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摸样。他笑眯 眯地从长山脖子上抽回战刀,笑眯眯地用戴着白手套的左手轻轻擦拭一下刀锋,然 后右手挥刀,慢慢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很优雅的弧。长山一声闷哼,白白的肚皮立刻 被划开一条大口子,粉红色的肠子一下子奔涌而出。 这一刻,正在破口大骂的长岭立刻就住了嘴。 这惨烈的场面不仅吓呆了他,同时也吓醒了他。他立刻就打消了跟山野这恶狼 继续讲理的念头。 这时候长山还没有完全死去。他被几个日本兵连裤子也一起扒了下来,吊上了 门前的铁旗杆。长山哈哈大笑着,刺耳的笑声夹杂着一种嘶哑地颤抖,很是凄惨惨 烈。 长山说:“长岭,你输了!尽管你也同样叫我耙了一回地,你还是输了!” 长岭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他知道他输了。在赶着骡子把长山拖进地里的那一刻, 他就知道他输了。当山野用刀逼着长山,要他当什么鸡巴维持会长的时候,他就更 明白他是彻底地输了。不仅输了,而且错了!想报仇,谁的“刀”不好借,偏偏要 借日本人的刀?山野是杂种,混蛋!他自己更混蛋! 接下来发生的事,长岭就有些恍恍惚惚的了。 恍惚中,好像看见大奶奶惊呼着哭叫着扑出来,一出门就被两把刺刀捅进胸膛, 血如泉涌。 后来又好像看见柳枝。柳枝浑身衣裳全被扒光,黑红的血迹遮住了满身的细皮 白肉。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很圆。一只本来是洁白丰满的乳房没了乳头,变成了一 片鲜艳的血红…… 长岭没有看清柳枝是怎样挣脱架着她的日本兵,怎样冲过日本兵的刺刀扑到那 旗杆下。只看见她那双木然无神的大眼睛朝着他倏然一瞥,脑袋朝那旗杆上猛地一 撞,就死了。 长岭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旗杆顶上被开膛破肚的长山早已气绝。脑袋软 耷耷地垂在胸前,只有两胯间那阳具却极坚挺地竖着。 后来长岭自己想起来也感到奇怪。在那种悲愤欲绝之际,他的头脑居然会是那 样的清醒明白。他没有继续叫骂,没有继续跟日本人讲理,没有扑上去跟山野拼命, 而是趁着混乱一个人悄悄地跑了。 三条人命的帐,当然要记在山野的头上。长岭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发誓:你等 着,山野王八蛋!老子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九 一天,东庄据点里的山野队长,忽然接到了一封“战书”。那“战书”说:山 野王八蛋!你杀了老子的媳妇,老子一定要杀了你报仇! 这个“老子”是中国人。是个名叫曲长岭的中国老百姓。 对这封“战书”,不用说山野是毫不在意的。曲长岭这名字当然知道。不就是 那个非要叫他东家耙一回地的伙计么?那天除了耙地,好像也真的杀了几个中国人。 但中国人他杀得太多了,谁知道谁是谁的媳妇?你要报仇就来报好了。一个赤 手空拳的中国老百姓,我倒要看看这仇你究竟怎么个报法!山野淡淡一笑,把长岭 那封“战书”一叠,轻轻放进口袋。 “战书”是长岭用弹弓射进据点去的。长岭认为,男子汉大丈夫,要报仇就要 报的光明磊落。 “战书”是下了,但长岭的几次报仇行动却都没有成功。 山野的据点说是在东庄,但离开村子至少还有半里地。有铁丝网有探照灯,四 周还挖了一人多深的护壕,防守很是严密。一个赤手空拳的中国老百姓要想闯进去 杀人,而且还是据点里的最高指挥官,当然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山野出来。 长岭已经有过一次偷马的经验,就天天伏在据点外面的草丛里,等着山野出来。 等着他也像那个马夫一样,到村子里去找个寡妇什么的。 但山野到底不是马夫,他很少出来。即使出来,也不去村子里找什么寡妇,只 是绕着据点巡视一圈就又回去了。而且每次出来,身边总是跟了好几个日本兵,叫 长岭碍手碍脚的没法下手。 要是有条快枪就好了!只要二拇指轻轻一动,山野立刻完蛋,大仇立刻就报。 可惜没有。 没有枪,就想没有枪的办法。办法就是那只狼夹子。 既然狼夹子能打断长岭的腿,肯定也能打断山野这王八蛋的腿。虽然不能一下 杀死他,先打断一条腿也是好的。经过几天几夜的观察,长岭发现有时候山野晚上 也要出来巡查。这就好。长岭就在山野平时巡查的路上安了夹子。 第一次没有成功。长岭趴在草丛里,从傍黑一直等到天亮,山野一直没有出来。 第二次还是不行。山野出来倒是出来了,但还没有走到长岭的夹子跟前,就又 转身返了回去。 第三次终于成功了! 当长岭大睁着眼睛,看着山野领着几个鬼子兵跨跨走过来,一步步走向他的狼 夹子时,他的心几乎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长岭在心里兴奋地描绘着山野被狼夹子打中的情景。那杂种肯定没有他这样的 骨头。带着长刺的狼夹子狠狠咬进肉里,咬断腿骨,他肯定会大声嚎叫,甚至会在 地上打着滚儿哭喊! 对了,那时候,跟在他身后的鬼子兵肯定会一阵大乱。乘着这个大乱,说不定 还会找准机会杀了这杂种! 但很快,长岭心里描绘的美丽图画就全部落空,所有的兴奋一下就都变成了懊 丧和失望。 当他听到他的狼夹子发出啪一声闷响,紧接着传来的是几声凄厉的马嘶时,他 的心一下就凉透了。千算万算,到底还是漏了一算。他决不应该忘记,山野这王八 蛋是骑着马的!正是这一点小小的疏漏,,导致了他的复仇行动全盘落空。 这里人喊马嘶一乱,据点里的探照灯刷一下就扫过来。山野被摔个狗吃屎,昏 头胀脑爬起来,又见心爱的大洋马被打断了一条腿,气得眼珠子都红了,嗷嗷叫着 拔出东洋刀一阵乱舞。跟在他身后的几个鬼子兵立刻散开,端着大枪挺着刺刀,朝 着长岭藏伏之处搜索过来。这时候据点里又跑出十几个鬼子,大呼小叫地赶来增援。 完了!一股凉气从长岭脚底直冒到头顶。死当然不怕,问题是死得太窝囊!山 野没杀成,大仇没报成,自家倒先赔上一条命。怎么想怎么不服气! 不服气也没办法。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只好拼命吧。宰一个够本,弄死两个 赚一个。 他握紧手中的木棍,正要跃起身跟鬼子拚命,突然身后响起一阵枪声。这枪声, 使正在朝着他搜索过来的鬼子兵立刻不敢再搜,一边打着枪,一边掩护着山野迅速 撤回据点。 长岭看见离他已经很近的地方,有两个鬼子兵倒在地上就没有再起来。 长岭很快知道,救他的是河南区队的人。河南区队当然不是专门来救他,而是 对东庄据点进行的一次有计划的骚扰行动。救他只是碰巧了。 鬼子兵往后一撤,长岭立刻爬到一个死鬼子身旁,非常顺利地拿到了一支八成 新的三八大盖。 老子到底有了一支快抢!一分钱没花,就有了一条快枪!极度的兴奋使长岭忘 记了危险,忘记了仍在激飞的枪弹。直到一个人从身后扑过来把他一把推倒,一串 子弹带着尖啸从他的耳畔飞过。 他回过头,看到一张年轻的圆圆的脸。后来他才知道,周明不久前调军分区了, 这年轻人就是来接替他的新政委。新政委姓田,叫田永宁。 从这晚开始,长岭就正式成了河南区队的一名抗日战士。 一回到部队驻地,田永宁就叫长岭把那支枪交出来。 长岭起初不肯交。既然是日本鬼子的东西,那就人人都可以拿。枪是我捡的, 凭什么要交给别人?田永宁就问他:这鬼子是你打死的吗?长岭立刻就不吭声了。 那鬼子确实不是他打死的。田永宁又说:就是你打死的也不行。咱们队伍有纪 律,一切缴获要归公。 长岭没了理,尽管心里十分地不痛快,最后还是把枪交给了田永宁。 长岭交了枪,田永宁脸上就缓下来,问他一个人跑到鬼子据点去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杀山野!”长岭眼一翻,“这杂种杀了我的媳妇。还有我的 东家。” “东家?你不是跟曲长山有仇么?” 长岭想想这些事一定是周明告诉他的,就说:“我跟长山是有仇。但再有仇也 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事,用不着日本人来掺和!现在,我只跟山野一个人有仇!” 田永宁听得连连点头:“好,好。你很勇敢,也很有民族气节。” 田永宁把刚刚收回的那支枪放在手里掂一掂,又拉开枪栓看看,轻轻说一声 “好枪!”就又递给长岭。 “好马配好鞍,好枪赠英雄。曲长岭同志,这支枪就发给你用。” 长岭接过枪,心里却很不以为然。这队伍上的人也就说法多,既然这枪最后还 是要归我,又何必收来收去的麻烦? 田永宁看出他心思,就又说,缴获归公是一回事,发给你用又是一回事,两者 是绝不可混淆的。希望你用这支枪多杀鬼子多立功。 长岭点着头想,什么功不功的倒不稀罕,杀鬼子那可决不含糊。特别是山野这 王八蛋,那是非杀不可的! 田永宁又问你会打枪吗?长岭脸一红说不会。田永宁说不会也不要紧,不会就 慢慢学。在战争中学会战争。 在这之前,长岭本来是不打算参加河南区队的。他想这一回谁也不靠谁,要报 仇就一个人单枪匹马无拘无束地报。后来又一想,不参加首先就得不到这条枪。得 不到这条枪,再从鬼子手里夺一条倒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但不会打枪这一条可没办 法。鬼子可以叫你夺枪,却肯定不会教给你怎样打枪。那就参加吧。反正田永宁打 鬼子,自己杀山野,也没有什么根本矛盾。至少还是可以利用的。眼下就先利用着 学会打枪再说。 于是,长岭就参加了河南区队,学打枪。 学是学,却不能像田永宁说的那样慢慢学。慢慢学,万一山野叫别人先杀了, 枪法学的再好又有什么用?于是就学得比任何人都卖力。不到三个月,就学成了全 队闻名的神枪手。 但长岭并没有就此满足。要杀山野报仇,夜间机会最多。而夜间射击的功夫, 他还不是十分到家。于是就开始苦练夜间射击。练来练去,举枪不用瞄准,打香火 头不敢说百发百中,打个电灯泡之类却也弹无虚发。 而山野,当然比一只电灯泡要大得多。 有了枪,又练成了一手百步穿杨的好枪法,杀死山野报仇的条件已经完全成熟。 长岭就决定不再继续利用田永宁,一个人悄悄溜出去找山野报仇。 没想到这一走,不仅没杀成山野没报成仇,倒差点被田永宁当汉奸给枪毙掉! 十 长岭一个人离开队伍,故伎重演,带了枪伏在东庄据点外的草丛里,等着山野 出来。 这回没等多久山野就出来了。大洋马断了一条腿,不好再骑,就换一匹中国马 将就骑着。身后跟了七八个鬼子兵,跨跨地绕着据点巡查起来。 事情进行得顺利极了。当山野和他的马远远地同长岭走成一条直线时,长岭枪 口一顺,瞄也没瞄就扣动了扳机。 三八大盖在他的手里发出焦脆的一响,骑在马上的目标立刻就倒栽下来。长岭 没等鬼子们完全反应过来,长枪一拖就兔子似地窜了个没影儿。 结果是完全用不着等也用不着看的。打一个五六十米外的人影儿,要是不能一 枪致命,这五六个月的枪法就算白练了! 长岭大仇一报,立刻潜回聚宝庄,来到柳枝那只孤零零的小坟前。他本想着痛 痛快快大笑一场的,结果却变成了一场痛痛快快地大哭。哭完又想跟长山好歹也是 东伙一场,就顺便撮一把纸灰撒在长山和大奶奶的坟头上。 做完这一切,长岭本想就此远走高飞的。但他的手一触到那条帮他杀了山野报 了仇的长枪时,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得先回河南区队一趟。 回河南区队,当然不是为了什么抗日救国,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这些大道 理。这些大道理他不懂。他参加河南区队的全部目的,就是杀了山野报仇。为此田 永宁没少开导他,没少批评他狭隘。他听不进去,反而理直气壮地反问田永宁: “你们打鬼子难道不是为了报仇?难道你们跟日本人没仇?” 田永宁说:“说报仇也可以。但这是国家的仇,民族的恨,不单纯是哪个人的 私仇。” 长岭不服:“国家?民族?没有一个一个的人,哪来什么国家,民族?日本小 鬼从东北口外打到咱们这儿,杀了咱多少中国人?如果这些人的亲戚朋友一起找他 们报仇,日本鬼子早就败了!国家的仇民族的恨,不也早就报了么?” 一番话,一时搞得田永宁不知说什么好。明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又偏偏找 不出驳倒他的理。 长岭看他尴尬难堪,就再不跟他争辩计较。心里却笑他们这些念过书的人就是 爱掰个死理儿。也不想想对谁掰!你跟日本人讲理,他跟你讲么?日本小鬼要是肯 讲理的,当初就不会大老远跑咱们中国来杀人放火了!你跟我这号粗人讲这些大道 理,我懂么?我不懂,还不是照样杀了山野这杂种报了仇? 现在山野杀了,大仇报了,长岭还要回一趟河南区队,是觉得这队伍上人不错, 田永宁人不错。如果不是他们给他抢,教他练了一手好枪法,报仇又怎会这样容易? 男子汉大丈夫光明磊落。就算要走,也该打个招呼说一声,好聚好散日后见面 还是好朋友。至少,也该把这条枪还给田永宁。 长岭当然没想到,他这一回去,就再也走不成了。 一见面,田永宁就叫人下了他的枪。然后又把他关进禁闭室,一关就是整整三 天。 说是禁闭室,其实只是普通农家的一间破草房,门上象征性地挂一把锁头而已。 屋子实在太破了,窗户上的木条大都腐朽,轻轻一碰就掉。屋顶上塌个水缸大 小的破洞,不用抬头,天上的星星月亮就一目了然。门口虽然放个哨兵,也是来来 去去地老是有事,到禁闭室倒好象串门子闲逛似的。这号禁闭室,长岭如果想逃出 去,简直比串门子闲逛还要更容易。 但是长岭不跑。他知道河南区队是共产党的队伍,除了打鬼子谁都不打,更不 会欺负老百姓。而且讲理。田永宁关他的禁闭缴他的枪,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尽 管这道理有时候叫长岭觉得很可笑。 走当然要走。但却要光明正大地走,而不是这样偷偷摸摸地逃。什么话都不留 就悄悄逃走,倒好像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于是就不逃,就等着田永宁来 讲理。 其实他错了。至少有一半是错的。田永宁前脚把他关进禁闭室,后脚就派人去 调查他这几天的行踪。禁闭室的简陋,哨兵的随意懈怠,实在是田永宁故意布下的 疑阵。只要长岭敢逃离禁闭室一步,立刻就会有人将他击毙。 幸亏长岭没动逃跑的念头。否则,这会儿早已是个死鬼了! 第四天的早上,田永宁来了。进门就说: “你这几天的行踪,我们都调查过了。调查结果证明,你并没有投敌叛国行为, 不是汉奸。” 长岭一下跳起来:“什么!你……你们怀疑我是汉奸?怀疑我会去投日本人? 你们……“ “你不是。但我们确实怀疑过。一个抗日战士,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请假就擅 自离队,而且还带了枪!我们不能不怀疑你。” “扯淡!老子跟山野那杂种有血海深仇!老子要成了汉奸,遍地都是汉奸了! 老子是去……“ “你去干什么我们已经查清楚了。你去过东庄据点,开枪打死一个翻译官,然 后,又回聚宝庄一趟……” “什么什么!什么翻译官?老子杀的是山野!” “可是山野并没有死。死的确实是那个姓杨的翻译官。这是我们通过关系搞出 来的内部消息,绝对不会错。而且,山野还亲自主持了那翻译官的葬礼。” “我不信我不信!我杀的明明是山野,怎么会变成什么翻译官?别人说的也许 会错,难道我自己的眼睛还会错?” “你会相信的。当然,那翻译官也是汉奸,也该杀。组织上会给你记下这个功 的。”田永宁望着他,脸色渐渐严峻起来,“但是我也要警告你,曲长岭同志!不 经批准擅自带枪离队,又没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你的清白时,按照纪律,是要以叛 国投敌的汉奸罪枪毙的!” 长岭被镇住了。 望着田永宁白白的脸,他知道这不是在吓唬他。这些时候他已经知道,这支队 伍不仅打鬼子,讲道理,而且纪律更是十分的严明。于是,他立刻就打消了远走高 飞的念头。假如山野真的没有死,以后还可以再杀。而自己万一被当作汉奸枪毙, 一切可就全完了。不仅仇报不成,还得背上一世骂名!这样的傻事只有傻瓜才会去 干,曲长岭又不是傻瓜! 后来长岭终于证实,田永宁真的没有骗他。那天被他打死的确实不是山野,真 的是那个姓杨的翻译官。 山野这杂种,居然从他的枪口下逃脱了! 倒不是山野有什么先见之明,也不是怕被长岭杀了就吓得不敢出来,而是正好 接到县城鬼子大佐一个电话,说给他们拨了一批装备弹药,叫他尽快安排人去押运。 山野不敢耽搁,马上召集手下几个曹长开会,具体布置这件事。 会当然是非开不可,而据点呢又不能不巡查。于是山野就派翻译官去顶这趟差。 反正山野和几个曹长都是日本人,开会也用不着什么翻译不翻译。 翻译官这趟差顶得好,一顶就顶了山野一条命。 长岭还没有来得及被深深的懊丧完全笼罩,又一次可以杀死山野的机会就来了。 机会当然就是那批武器弹药。 河南区队得到的情报是:东庄据点12名鬼子,由山野带队,押着两辆卡车,从 县城往东庄运送弹药。 田永宁立刻决定打这个伏击。 整整两卡车的武器弹药,对于一个地方游击队来说,当然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而对于长岭来说,最大的诱惑当然是山野。在他的眼中,再多的武器弹药也无 足轻重,只有杀了山野才是最重要的。 这次伏击,长岭的表现非常出色。当那两辆鬼子汽车甲壳虫似地开进他们的伏 击圈时,田永宁一个“打”字还未落音,长岭就对着汽车甩出两颗手榴弹,紧接着 一跃而起冲入敌群。远的用子弹近的用刺刀,使每一个挨上他的鬼子都一律凶星高 照霉运当头。 有了上次杀错人的教训,长岭这次就格外认真仔细。不管是自己杀的还是别人 杀的,只要是死鬼子,就每一个都认真检查一遍。有几个头上脸上沾了血,还用衣 袖擦拭干净以后再仔细辨认。 但是没有山野。 长岭不甘心。把所有的死鬼子挨着个儿摆放好,瞪大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真 的没有山野。 死的没有找活的。长岭把周围所有的沟沟坎坎一草一木几乎翻了个底朝天,还 是没有山野。 面对空空荡荡的蓝天,长岭狼一样嚎哭出声。 长岭的复仇计划再次落空。田永宁的战斗目标却圆满成功。满满两卡车的武器 弹药再加上一场漂亮的伏击战,使田永宁和他的河南区队一夜之间威名大振。 田永宁可不管长岭的复仇计划落空不落空,杀敌英勇,当然要给他记功。 然而,立了功的长岭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当田永宁亲手把一朵大红花戴到 他的胸前时,他简直就要忍不住骂出声来。山野没杀成,大仇没报成,就算立上一 百个功吧又有个球用! 那么山野呢?难道还真能插翅飞了不成? 山野当然没本事插翅飞走。只是这杂种也实在太幸运了些。装好弹药,正要领 着部下出发时,山野却被那老鬼子叫住了,说有些事情还要向他交代。于是山野就 叫一名曹长代替他先把车押回去,自己带了两个鬼子兵去见那老鬼子。 这一耽搁,就使山野又一次幸运地从长岭的枪口下逃脱了。 等山野跟那老鬼子说完话,带了两名部下匆匆赶回来时,枪支弹药早已被劫走, 一切都已结束。现场,只留下两辆被烧成残骸的汽车,和十具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鬼 子尸体。 望着眼前的一切,山野的心里不由生出一股强烈的恐惧感。这是他侵入这块土 地以来,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他下意识地隔着口袋摸摸长岭的那封“战书”, 不由打个寒噤。这个不要命的中国老百姓,说不定在哪一天还真能杀了他! 长岭真的差一点就杀了他。 假如长岭像前几次那样,悄悄地在现场的草丛里再多伏上一会儿,就可以等到 山野,轻轻松松地杀了他报仇了。 但长岭没有。当伏击任务顺利完成,田永宁下令撤退时,他也跟着队伍一起撤 走了。他怕再次擅自离队真的被田永宁当汉奸枪毙。更主要的是,他怎么也没有想 到山野很快就会赶到。当他后来知道这一切时,懊悔得简直要上吊! 好在机会肯定还会有的。失去这一次,还有下一次。他是抗日战士,山野是日 本鬼子,仗肯定是要常常打的。只要打仗,就不愁找不到报仇的机会。 没想到机会却一直没找到。一直到抗战胜利也没找到。 其间,仗倒是打了不少,却一直没有杀死山野的机会。 抗日战争胜利了。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大批的八路军浩浩荡荡开过来, 日本鬼子马上就缴了械。河南区队自然也马上就解放了东庄。 被缴了械的山野和他的部下灰溜溜地被看押起来,等着第二天押往县城集中。 长岭找到田永宁,要求杀了山野报仇。 田永宁不同意:“这不行。这些日本人已经放下武器缴了械。放下武器缴了械, 就成了俘虏,成了平民。八路军优待俘虏。杀平民,更是违反国际公法的。这是政 策!” “狗屁政策!山野他们杀了多少中国老百姓?老百姓不是平民?老百姓有刀有 枪么?日本鬼子杀中国人,杀中国老百姓,就不违反政策?就不违反国际公法?” 田永宁说不服长岭。说不服也还是不能同意他杀山野报仇:“那也不能杀。他 们不仁咱们不能不义。” 长岭瞪眼:“什么仁义不仁义的我不管,我只要杀了这个山野报仇!这王八蛋 杀了我家三口人,我只杀他一个报仇。三个换一个,占便宜的是他!” 长岭不怕田永宁。擅自离队可以怀疑是汉奸,杀山野报仇,说什么也扯不上什 么汉奸不汉奸。 田永宁知道长岭认死理的牛脾气。怕他一怒之下真的杀了山野违反俘虏政策, 就干脆下了他的枪,派两个战士紧紧看住他。直到山野他们一个不剩全部到了县城 才放他出来。 长岭一放出来就立刻赶到县城。但还是晚了一步,山野已经被遣送回国了。 长岭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骂山野狗杂种,骂小日本王八蛋,骂田永宁通敌叛 国大汉奸……骂着骂着忽然就想起周明。要是周明还在就好了,周明一定会同意他 杀了山野这杂种报仇的!周明那小子虽然有时候说话不算数,抗日打鬼子可是一点 不含糊。 但再骂再想也都没用了。要杀山野要报仇,下辈子吧! 长岭当兵抗日打鬼子的全部目的,就是杀了山野报仇。现在山野杀不成,仇也 报不成,兵自然是不肯再当。从县城返回来,也不再去找田永宁告什么别,直接就 回他的聚宝庄当他的农民去了。 十一 长岭回到聚宝庄二十多年,日子过得一直挺顺利。 长岭回来不久,聚宝庄就解放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消灭了阶级剥削,东家 没有了,爪子自然当不成。爪子当不成,政府却分了东家房子叫他住,还分了十二 亩地叫他种。这就好。长岭就兴高采烈当起农民种自家的地。 长岭以前一直给长山当爪子要帐,从来没有种过地。现在一种,才发现原来种 地竟是这般地有趣。只要撒下去很少一点种子,就可以收获好多的粮食。虽然这中 间还需要一点力气和汗水,但力气和汗水什么的受苦人有的就是这东西。 由于长岭对土地渐渐产生了感情,所以对于后来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 什么的,心里就很不理解。这地不是政府叫分的吗?人人都种得好好的,怎么忽然 又要收回去?这政府也真是,分来收去的也不怕麻烦! 后来,土地归公,财产归公,人也归公,慢慢倒也惯了。天天扛一把锄头或是 提一张铁锹往街口上一站,队长那里一派活,一伙人就说说笑笑相跟着下了地。日 出而作日落而息,什么闲心也不用操,这社会主义倒也痛快!于是就安安生生当社 员,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 其间,也有不少人来找过长岭,问他打鬼子立功的事,说是要给他落实待遇。 长岭一律客客气气地没有搭理。什么待遇不待遇,再待遇吧还不就是个穿衣吃 饭? 现在又不是没饭吃没衣穿。 当然,主要还是不愿意旧事重提。当兵好几年都杀不了山野报不了仇,还算什 么当兵,算什么立功!说出来很光彩么? 直到1970年,省里来两个人找他调查周明,他那已经有些麻木了的记忆,才又 在脑子里重新闪亮起来。 证明材料是长岭口述,两个外调人员代笔写的。 长岭首先肯定地证明,他们要调查的那个周明决不是汉奸。然后就讲了那天晚 上去长山家借钱的全部经过;讲了自己如何偷山野的大洋马栽赃长山;讲了长山和 大奶奶还有柳枝的死…… 长岭讲得很详细很认真,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两个外调人员写了满满十几页。 写完又给他念一遍,然后他给他们按了手印。 本来,两个外调人员只是来调查周明的。他只要证明周明不是汉奸就完全可以 了。至于他自己如何栽赃陷害长山,致使长山一家三口惨死的事,跟周明没一点关 系,完全可以不讲。 但他还是讲了。 所有的道理他都知道都明白。但他却还是非讲出来不可。 二十年了,他的灵魂几乎没有得到过一刻的安宁。夜里一闭眼,披头散发的柳 枝,开膛破肚的长山,血如泉涌的大奶奶,就都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常常大叫着从 梦中惊醒,浑身瘫软,冷汗淋漓。 长岭承认自己糊涂混蛋,敌友不清是非不分。承认自己有错。错就错在太相信 日本人,太相信山野这杂种王八蛋! 这一错,就是血淋淋的三条人命!就是整整二十年的灵魂拷问! 二十年。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拷问,又实在没办法杀了山野报仇。于是就决定把 这一却全都讲出来,希望自己的灵魂能够得到一点解脱,一点安宁。 他的灵魂果然得到了解脱,得到了安宁。 自从他把这一切全都告诉了那两个外调人员之后,长山和大奶奶还有柳枝就再 没有在他的梦境中出现。 叫他没有想到的是,灵魂的解脱和安宁,却换来了肉体的惩罚和审问。那两个 外调人员走后没几天,政府就派人把他抓了去,说他是汉奸。 长岭当然不承认自己是汉奸。审讯人员就扬着两个外调人员写的那些证明材料 问他:“那这些是不是你写的?” “不是。”长岭摇摇头,“那是我说的,别人代笔写的。我自己写不来这许多 字。” 审讯人员就把那些证明材料念一遍,问他是不是事实。长岭说不错,事情就是 这样。 审讯人员有些恼火地说:“那你为什么还不承认自己是汉奸?” 长岭也有些恼火地说:“事情是事情汉奸是汉奸!我明明不是汉奸,为什么要 承认?” 审来审去审半天,长岭承认一切事实,就是不承认自己是汉奸。 但法律讲的是证据。现在事实俱在证据充分,是不是汉奸当然就不能由长岭自 己说了算。于是法官就很庄严地宣布,以汉奸罪判处曲长岭有期徒刑十七年。 十二 曲长岭刑满出狱,已经是年届古稀的老人。其时,他的家乡聚宝庄早已改革开 放好些年了。 经过整整十七年的劳动改造,和管教人员苦口婆心的开导教育,长岭的思想认 识到底有了不小的变化。 起初,长岭一直是只承认事实,不承认汉奸。管教人员就对他说: “你是汉奸行为,而并不是死心塌地投敌叛国的那种反革命汉奸。汉奸跟汉奸 行为,那可是有着很大区别的。这里头首先就有个主动与被动的问题。当初,你肯 定没有想着要主动去当汉奸,是不是?” 长岭连忙点头:“当然当然。我一个堂堂中国人,怎么会去当汉奸伺侯小日本?” “但是你的行为,实际上却已经形成了汉奸行为。这行为的性质,很可能你自 己也不一定意识到。但事实就是这样。” 管教人员见他顽固的认识开始松动,就趁热打铁进一步诱导说,当初他跟曲长 山再有仇也只是个人私仇,而中国人民跟日本侵略者的仇,却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 的仇。国家的仇民族的仇跟个人私仇当然是大大不同的。为了报一己的私仇,就去 利用日本侵略者,本末倒置,当然就构成了汉奸行为。 同样的道理,其实周明和田永宁他们早就跟他不知说过多少回,但长岭坚决不 接受不承认。现在管教人员换个说法,长岭一下就被说服了。 原来,他找长山报仇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不该找日本人帮忙。假如周明当初 不变卦,帮着他耙了长山报了仇,那就肯定不会是什么汉奸行为。政府当然也就不 会治他的罪。长岭越想越明白。仇当然是应该报的,只是报仇的方法错了。方法一 错,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立刻就成了汉奸行为。这样,政府判他十七年大牢就一点 也没冤他。 尽管以后他也曾参加河南区队积极抗日,杀了不少鬼子兵,立了好几次战功。 但杀敌再多功劳再大,有过一次汉奸行为却总是抹不去的。功是功过是过,又 怎么能功过相抵呢? 这道理管教人员并没有说。但不说长岭也是明白的。更明白的是,他当兵抗日 打鬼子,完全是为了报私仇。山野这杂种杀了柳枝,他就跟山野有仇,不过只想杀 了山野一个人报仇而已。假如头一天就成功地杀了山野报了仇,那就肯定不会再参 加什么河南区队,再杀那许多鬼子兵的。更谈不上什么立功不立功了。所以他的杀 敌立功,可以说完全是出于无意,出于偶然。无意和偶然的立功,不仅更加不能抵 过,甚至连提都不值一提。 刑满出狱这天,管教人员把他送出监狱大门,对他说: “从今天起,你就彻底地自由了。你用十七年的时间,洗清了你的罪名。现在, 你就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了!” 长岭苦笑一下没出声。他的心里非常明白,罪名是永远也洗不清的。既然有过 汉奸行为,那么这个事实就是再蹲十七年大牢也是无法抹去的了! 正因为什么都明白,所以十七年大牢蹲下来,长岭心里的仇恨非但没有丝毫的 减弱,反而变得更加强烈起来。 他恨周明。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周明的变卦,长山早就耙了,仇早就报了。他又 怎么会去找山野,找日本人?又怎么会成了什么汉奸行为? 他更恨山野。当初由于山野的不讲信用和禽兽不如,造成了长山和大奶奶的死, 更造成了柳枝的死!而且叫他一辈子都报不了这个仇。现在,又叫他背着汉奸行为 的臭名声,蹲了整整十七年的大牢! 但再恨也是没指望的了。山野这杂种早就滚回了日本。中国日本远隔千山万水, 再有什么深仇大恨,也只能等到下辈子了! 回顾长岭这一生,可以说完全是为了仇恨才活着的。先是恨长山,再是恨周明, 最后是恨山野……虽然总是杀不了山野报不成仇,但每一次的失败又总是同一个接 一个的新的企盼紧紧结合在一起。一个报仇的机会失去,马上又进入到对下一次机 会的企盼之中。长岭就这样仇恨了几十年,企盼了几十年。 现在完了。现在仇恨还在,企盼却没了。长岭只好毫无希望地离开监狱,回到 阔别整整十七年的家乡聚宝庄。 家是回来了,农民却没法再当。首先是地没了。承包责任制,地都分给了没坐 牢的别人。再说就算有地,他这么大年纪也种不动了。这时候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立 刻就体现出来。村里见他没儿没女年纪大,一个人孤零零地不好过光景,就叫他吃 五保。 长岭白吃饭不干事,倒是享了老来福。 长岭享福是享福,却跟别人享的不一样。 首先,他坚决拒绝加入街头树底那伙“等死队”。毕竟是心里充满仇恨的人, 怎么能混同于一般的老头老太太?一样都是坐,也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坐。而且坐 处也基本固定在两个地方: 一个是已经改成小学校的曲家大院门口。上年纪的人都记得,这地方曾经竖着 一根举人的铁旗杆。后来日本人在这旗杆上吊死过人,村里人嫌不吉,才拔了。长 岭有事没事常来这里坐。两只失了光泽的眼珠盯着那根早已不存在了的旗杆,痴痴 地一坐就是老半天。 长岭的另一个坐处是东庄,隔三差五的总要去一趟。去了也不做什么事,甚至 连村子都不进,呆呆地坐在村口上,同样一坐老半天。 没有人知道,长岭其实是在总结自己。 老年人总是喜欢总结自己。尽管长岭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他的这种总结毫无 意义。这一生,不管是穷是富是贵是贱,不管是平坦是坎坷,都已经过来了。这一 生,已经做过的和没有做过的任何一件事,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都已经 没有了任何的意义。至于对年轻人,由于他们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体验,所以更加 毫无意义。历史,恐怕也就是因此而失去好多本来不应该失去的东西吧? 有意义没意义,也只好这样一天天地总结下去了。 不这样又能怎样呢?长岭自己心里最明白,这其实只是一种彻底的失望和无奈。 报仇的希望没有了,所有的企盼没有了。他活着,除了这些毫无意义的总结之 外,又有什么意义呢? 假如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件事,长岭也许就会在这不断重复的总结中安安静静地 度过余年,安安静静地寿终正寝的。 那件事情一发生,立刻就彻底地改变了长岭的全部余年。给他这一生,画上了 一个也许是滑稽也许是辉煌的句号。 十三 长岭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他还会再一次见到周明,再一次见到山野! 偏偏是两个人都见到了。而且是同时见到了。 首先是山野又来了。山野参加一个什么友好访华团,再一次漂洋过海不远万里 地来到了中国。 来了就是贵宾。 “友好”自然是很重要的。更重要的是除了“友好”之外,这位弃武从商的山 野先生一到中国就郑重声明,他已经决定在中国投资办个什么企业。 尽管都知道他的投资,最终还是为了从中国人的口袋里掏走更多的钱,但毕竟 首先是投资,而且是外资。于是就引起了有关方面的极大兴趣。 由于山野先生的投资意向还没有最后明确,这就使有关的官员稍稍为难了一下, 不知道究竟该由工业还是商业或者是别的什么方面负责出面接待。为难半天,忽然 想到还有个对外友好协会。这就好。那就先“友好”着再说。 这个友好协会的负责人就是周明。 本来,周明对这个清水衙门是毫无兴趣的。不仅毫无兴趣,而且还感到十分的 反感和荒唐。什么友好不友好!小日本欺负我们多少年,现在拿一点钱出来,立刻 就变得友好了?不信小日本一夜之间就忽然变成了菩萨心肠,生怕中国人富不起来! 然而,当组织上找他谈话,要他在退下来或者是去这个友好协会任职之间作出 选择时,他的思想马上就通了。一点也没犹豫就选择了后者。 当了半辈子的领导,对于什么是领导,他比别人更明白。他知道,不管多么大 的领导,退下来跟不退下来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如果退下来的仅仅是职务,倒也 罢了。年龄大了,退位让贤,让年轻人上来好好干一番事业又有什么不好?但事情 却远非这么简单,职务一退,好多东西也都会跟着一起退的。比如权力,汽车,房 子,身份地位等等。他不敢想象失去这一切,今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到这个什么友好协会任职,虽然是件很没意思的事,但到底也是在职领导干部。 这就好。那么友好就友好吧。 至于原先对日本人的许多看法和反感,那是很好说的。哪个抗日干部对日本人 没看法没反感?关键是要向前看对不对?毕竟战争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嘛!再说发动 那场侵略战争的只是少数军国主义分子,又不是广大的日本人民。 那就把一切都归于历史吧。 过去,是历史使周明和山野对头了好几年;现在,同样是历史,又使这两个昔 年的老对头重新坐在了一起。 这两个昔年的老对头,如今都已是满头华发的老人了。半辈子领导当下来,周 明身上那股子刚毅慓悍之气早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笑眯眯的一团和气。山 野呢,当年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也不见了,换成一副文质彬彬的绅士风度。西装革 履,金丝眼镜,手里的东洋刀也不再拿,换一根油光闪亮的文明棍拄着。 友好是友好,对于过去的那场战争却谁也没办法忘记。 山野没有忘记中国,没有忘记东庄,没有忘记那个叫曲长岭的中国人,那个时 时刻刻都在想着如何杀了他报仇的中国老百姓。 周明当然也没有忘记长岭。没有忘记那个给他提供线索,找曲长山借钱买枪打 鬼子的曲长岭,更没有忘记后来长岭为他做的那个证明。那时候正“文革”,红卫 兵小将不知道从哪儿鼓捣出他跟曲长山有过交往的证据来,立刻就叫他说清楚。周 明说不清楚,就又想起长岭。是长岭的那个证明救了他一条命。而为了这证明,长 岭自己却蹲了整整十七年的大牢! 这一切周明并不是不知道不明白。这许多年他也不是故意忘恩负义不来看看长 岭,主要是因为忙。一天到晚忙东忙西忙里忙外忙大忙小,一忙,来看看长岭的事 就一天天搁下了。 现在好了。山野来了。山野一提出故地重游的要求,周明立刻就同意了。 今天长岭到东庄来,照例没有任何的事。依然像往常任何时候一样,呆呆地往 村口上一坐,独自进行着他那毫无意义的总结。 当那几辆小轿车亮闪闪地在他浑浊的眼睛里出现时,起初他并没有十分在意。 这几年这些东西早已不是太稀罕,而且主要是跟自己一点没关系,所以就一点 没往心里去。 不同的是,这些小轿车不远不近,正好就停在他的面前。当他抬起头,看到从 车里钻出来的那两个老头时,一开始他的脑子里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他并没有 认出眼前这两个人是谁。 岁月无情。人当然也是会被无情的岁月所冲刷所改变的。四十多年,可以使一 个粗壮结实的汉子变得衰老弱小,也足以使一个血气方刚的勇士变得锋芒全无。 是周明跟山野指指划划的谈话首先引起了长岭的注意。接下来触动他的,是两 个人指画的地点——那里,正是当年日本鬼子的东庄据点。然后,他的耳边便断断 续续地听到了一些日本腔的中国话。 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腔调,已经四十多年没有听到了。现在乍一听,觉得既新 鲜又刺耳。顺着话声找过去,他看到一个清瘦文雅的老人,脸上布满着和气的微笑, 手里拄一根乌黑发亮的手杖,双腿微叉地站着。 首先是这种站立的姿势使长岭感到非常的熟悉。然后在这个人的身上,又渐渐 地搜寻到了另外一些熟悉的东西。于是,眼前这个清瘦文雅的老人,在他的眼里就 渐渐幻化成当年那个凶神恶煞的刽子手。手里那根乌黑发亮的手杖,也变成了那把 沾满了血迹的东洋刀。 长岭慢慢站起身,慢慢地朝着这个人走过去。 随同的保安人员是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的。一个普通的中国老头,居然毫无顾 忌地试图走近他们的贵宾,当然是不能容忍的。然而,他们尽职尽责的防卫行动尚 未开始,就被日本贵宾很文雅地挥挥手斥退了。 山野很感兴趣地望着面前的中国老头,很和气地微笑着:“你认识我?” 他并没有认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双目混浊腰身佝偻的老头,就是当年那个发 誓要杀了他报仇的曲长岭。 “我叫山野龙太郎。四十多年以前,我曾经在这里呆过好几年。” 山野龙太郎!在四十多年以前,这地方连刚出生的小孩子听到这个名字连哭都 不敢哭出声! 而现在,山野在说出他的名字时,脸上依然笑眯眯的,居然没有一点愧疚和不 安的意思。 长岭盯着他的微笑没有说话。站在旁边的周明倒先认出他来:“你是长岭?曲 长岭?”周明一把抓住他的双手,“长岭,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周明,周明呀!” 周明?长岭望他一眼,慢慢地抽回自己的双手。周明是山野的死对头,是日本 鬼子的死对头。而眼前这人,跟日本人这么亲热,跟山野这么亲热,又怎么会是周 明呢! 长岭死死地盯住山野:“你是山野?你真的是东庄据点的那个山野?” “是呀是呀!你到底还是认出我了!”山野更加和气地微笑着,“四十多年以 前,我们曾经是仇人,是大大的对头。现在,我们可是老朋友了!对吧周先生?” 周明连连点着头:“是呀是呀。那时候是战争,现在是中日友好嘛!” 战争,友好,仇人,朋友……长岭望望满脸微笑的山野,再望望兴高采烈的周 明,心里一片迷茫。日本鬼子欺负我们那许多年,杀了我们多少人,现在说一声友 好就算完了?就成了朋友,成了贵宾?当年日本小鬼在中国杀人放火时,也是口口 声声喊着中日亲善,口口声声喊着建立什么大东亚共荣圈呢! 这些道理,长岭想半天也还是不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明白不明白跟 自己也没什么大关系。有关系的只是这个山野。 这时候,山野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这纸,虽然旧得发了黄,但却 没有一点褶皱,没有一点破损,一看就知道保存的极好,极认真。 长岭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当年他给山野下的那封“战书”。没想到过了四十多 年,这杂种居然还在一直保存着它!这一瞬,长岭心底深处蕴积多少年的仇恨,多 少年的屈辱,一下就像火山喷发似地激荡出来!他恨山野,更恨自己。这么多年一 直杀不了山野报不了仇,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耻辱! 山野平静的脸上,始终铺满着和蔼的微笑。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长岭的表情变 化,没有注意到面对着他的这双浑浊的眼睛里,忽然迸射出来的刀子般的光芒。 “你看,多少年了,你一直都在想着要杀了我。可是,多少年你一直都杀不了 我。现在……” 山野笑眯眯地挥扬着手里的纸片,挥扬出几丝得意,几丝嘲讽,几丝轻蔑…… 现在!现在老子一定能杀了你!长岭狼一样狂嗥一声就猛扑上去,一双鹰爪般 的双手,死死地卡住那只细瘦白嫩的脖子,再也不肯松开。 最先反应过来的周明首先惊叫着扑上去,拼命去掰长岭的手。这手竟掰不开! 周明没想到这个年已七十的老人,居然还会有这么大的力量。更没想到事情已 经过去了四十多年,长岭对山野还是如此地恨之入骨!直到所有的保安一涌而上, 才把这双铁钳般的大手从山野的脖子上拽开。 望着被他卡得背过气去,又被周明他们救醒过来的山野,长岭一下就糊涂了。 过去为了报仇,他不小心利用了山野一次,就成了什么汉奸行为,就蹲了整整 十七年的大牢。现在又没有利用谁,只是要杀了山野报仇,怎么也成汉奸行为了呢? 还有这些人,他们处处帮着山野护着山野,又该是什么行为? 长岭从来就不信命,不服命的。但现在,他信了,服了。过去多少年他一直杀 不成山野报不成仇,那是因为他们人多,他们有刀有枪有据点。而现在,山野单枪 匹马地一个人送上门来他都杀不了,这还不是命,不是命么! 两个保安走上来,把一副明光铮亮的手铐套在了长岭的手腕上。不用说,这大 牢又是非蹲不可的了。 但这回却没有。 从惊恐和窒息中缓过气来的山野,极大度地一挥手斥退保安,亲自给长岭打开 腕上的手铐,又十分宽容地微笑着,把长岭的那封“战书”轻轻地放到他的手上。 然后慢慢转回身,在众人的簇拥下钻进汽车扬长而去。 当晚,曲长岭死了。 第二天,一场大雪铺天盖地,把天地山水装裹得一片素白。 瑞雪兆丰年。不用说,来年又是个好年景。 赵秀林 山西省定襄县城关镇人民政府 邮政编码:035400 联系电话:(0350)6036243 手机:13037019826 电子邮箱:zkxqln@public.xz.sx.cn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