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中飞起的和平鸽 4 旅指挥部。 旅长萧应棠坐在两个摞在一起的炮弹箱子上,敞开衣襟,光着脑袋,头上腾腾 地冒着热气。 炮声震动着指挥所。杯子里的水不断地晃出来。嘴唇干得裂了口,他却想不起 来喝。“旅长,电话。”萧应棠抓起耳机,伴着“嗡嗡”的电流声。杨得志的声音 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 “老萧,你那里情况怎样?”“战士们打得很顽强,已经坚持了整整16 个小 时,打退了敌人9 次冲锋。”4 旅第10 团、第12 团的4 个营,是在21 日晨突 入西南合村的。 这支部队的揳入,使罗历戎觉得就像眼睛里揉进了沙子一般,他深知此着棋的 厉害,于是亲自指挥部队,不惜血本,以5 倍的兵力和10 倍的疯狂,逐屋逐院地 展开了激烈的巷战。除常规使用的步枪、机枪、手榴弹、炸药包外,连火焰喷射器 也用上了。浓烈的硝烟和弥漫的尘雾,织成了一只灰色的大口袋,把整个村庄严严 实实地包裹在里面。 四处都是敌人,“嗷嗷”地怪叫,使人想起冬夜荒原上的野狼群。 谁如果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上一分钟,不,哪怕一秒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12 团某部9 连连长带领一个班占领了一个院落。枪管已经打得发烫,不知道 从中射出了多少子弹,眼看着敌人一层层地扑倒,他感到了一种由衷的快慰。 他一边打,一边不住地变换着位置,每一堵矮墙,每一个犄角,都是他保存自 己的“诺亚方舟”。 忽然,扣扳机的食指出现了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当他猛然意识到子弹打完了, 才发现身边的战友几乎全都躺倒在血泊中。“捉活的!他没有子弹了!”一个敌人 壮着胆从房顶上跳下来,从后面将他死死抱住。 他挣扎了两下没有摆脱,手无意中触到了敌人腰里的匕首,于是迅速拔出来翻 转手腕向后狠戳,随即,一股烫人的液体喷在脊梁上。 又一股敌人蜂拥而至。一张张扭歪的脸腾着杀气。 他悄悄拔出最后一颗手榴弹,拉掉弦,高举过头顶: “老子没子弹了,来生再战。”随着一声轰响,升起一团赤红的烟云。这声音, 在充满枪鸣弹嚣的战场上,并不显得动地惊天,但这壮举,却使山河泣、鬼神惊。 他去了,连名字也没有留下。在后人撰写的军史中,只留下了一个代号:9 连长。 与9 连长一墙之隔的另一个院落,12 团政治处主任和平也在指挥着一场血战。 房顶上,敌人的机枪居高临下地扫射,飞溅的弹丸裹着刺耳的音流,泼向一个 个跃动的生命。 “我掩护,从房后面搭梯子,干掉它!”他夺过一支轻机枪,抱在怀里,整个 身体和冲锋枪一起嘶吼。浑身每一块肌肉都随着剧烈抖动的枪体一起震荡。他觉得 自己也仿佛变成了一挺机关枪,那纷飞的子弹,好像不是从枪膛里射出来的,而是 从他炽热的胸脯里射出来的。 忽然,几条火舌同时舔中了他的躯体。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他的身后是一垛 金黄的稻草垛,他把身子依在稻草垛上,用尽全身力气扣动了最后一下扳机。 恍惚中,他觉得眼前有一群彩蝶在四周翻飞,分不清自己是从梦中走出来,还 是向梦中走去。他最后一个模糊的意识是穿了孔的心脏还在跳动。 他死了。平端着机枪死了,骄傲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他死了,挺立的 身躯并没有倒下。灿烂的阳光穿透翻卷的浓烟映照着他,迸射出弦目的生命色彩, 庄严得令人瞠目。他原是10 团政治处主任。徐水战斗中,12团政治处主任阵亡, 他奉命到职刚刚几天。 他的名字起的多好啊——和平。 他渴望的一定是那没有一丝硝烟的蓝天;一定是那充满微笑的不流血的太阳; 一定是那绿茵茵没有火药味的草坪;一定是那美丽得像花朵一样的孩子。可是,为 了这一天,他永远也看不到这一天了。 “呼”,一团赤红的火焰,从黑色的枪口喷出,像一条游动的火舌,猝不及防 地咬住了一张清秀的面庞。 “指导员,指导员!”小通信员惊惧地望着那枯焦如炭,变了形的脸。他怎么 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平时一笑两酒窝的指导员。 “呼”又一道毒焰。 哭声没有了。喊声没有了。指导员身边又增加了一张焦枯变形的脸。 用不着再去描绘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每一股腾起的硝烟都裹着一支悲壮的歌: 用不着再去缀述每个牺牲者的姓名,每一个倒下的生命都蕴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这里的每寸土地,每堵残墙,每块砖石,都镌刻着光荣和不朽。 “老萧,你现在还有多少部队?”“将近一个团的预备队。”“具体多少人?” “不到两个营。”“插入西南合的部队还剩多少人?”“大概还有5 个连。”萧应 棠的心一阵炙疼,突进去的时候,是整整12个连啊! “能不能坚持到拂晓总攻?”“没问题。哪怕剩下一个人,刀尖也不会折断。” 耳机里的声音听不见了,过了片刻,才响起杨得志那充满激情的颤动的语音。 “我代表野司,谢谢大家,谢谢同志们!”握着听筒的萧应棠,虽然看不见杨 得志的面容,但他能感觉到那双明澈而温和的眼睛里,一定溢满了泪花。 冰冷的剑李用章走后,罗历戎闷闷地在屋里愣了一会儿,推门出去。一团不太 圆的月亮低低地挂在槐树梢上,从东北方悠悠然飘来几条带状乌云,像黑水河似地 慢慢移过月面,使整个村子都处在这种时明时暗之中。 罗历戎不敢走得太远,狭窄的街筒子里挤满了人马和辎重,篝火明灭,人影憧 憧。 墙根下,偎着不少伤兵,凄惨的呻吟不绝于耳。 “嗖,”一颗流弹贴着罗历戎的耳边飞过,在身后不远的砖墙上凿出一个眼儿。 罗历戎愣怔了一下,好一阵后怕,顿时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军座,我们还 是回去吧。”跟在身后的侍卫兵也被刚才的情景吓了一跳。 罗历戎刚要转身,冷不防,和一个懵头懵脑的家伙撞了个满怀。 “干什么!”罗历戎厌恶地掸了掸被撞脏的衣服。 “没,没干什么。”那人把脑袋往怀里一扎,想乘机溜号。虽然在夜里,罗历 戎还是发现了对方那件套在军装里的便衣。临阵脱逃,这念头闪电般地从罗历戎脑 子里闪过。 “给我抓回来。”一盘问,此人居然还是个营长。 回到军部所在的马家大院,罗历戎吩咐手下参谋立刻召集排以上军官开会。 罗历戎略微整了整衣服。一般情况下,他还是比较注重自己在部属和士兵眼里 的形象。 “大家知道,我们已经被包围了。”罗历戎的声调悲而不泣,平静得令人心里 发冷,“共军很可能今天晚上,最迟明天就要发起总攻。我们怎么办?”队列里鸦 雀无声。 “突围,已不可能了,共军把村子围得像铁桶一样。等待援兵,也没有指望,保 北的援兵打了三天半,还没有越过保定。眼下唯一的一条路,只有和共军拼。军人 可杀不可辱。不成功则成仁。这是蒋委员长之名训。”罗历戎咄咄的目光逼视着人 们:“有没有不愿拼的,可以站到一边去。”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动。 “我刚才倒是碰上了一个。”罗历戎示意侍卫兵把人带上来。 那个倒霉的家伙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本想寻一条生路,想不到竟成了罗历戎的 刀下鬼。 “大家看看他这副打扮。”侍卫兵一把扯开了那人的军装,里面露出一件短得 勉强盖住肚脐的蓝布对襟衫。 “身为营长,在生死攸关之际,不率众杀敌,报效党国,反而临阵脱逃,你们 说,该不该杀!”人们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该不该杀!”罗历戎的声音仿佛劈裂了一般。 “该。”人群里响起稀稀落落参差不齐的回答。 “兵如将子,各位都是我的手足骨肉,我实在不愿这样做。可是,军法如山, 我又不能不这样做。”罗历戎故意装出一副十分难过的样子,垂下头从牙缝里轻轻 挤出几个字:“拉出去毙了吧。”片刻,他猛地将头向上一甩,语调也变得热烈激 昂。“诸位都是党国的忠勇将士,和共军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为了保存党国军人之 荣誉,不负蒋委员长多年之教诲,我决定组织敢死队。我亲任队长,所有少尉以上 军官都是队员,誓与共军决一死战!敢死队编组具体由吴副参谋长负责。”说完这 几句话,罗历戎好像耗尽了全身气力,匆忙转身进了屋,反手把门锁上。 说不清为什么,他这会儿的心态反倒平静了。 借着昏暗的灯光,罗历戎从桌下拽出一只铁皮箱子,打开锁,里面装的都是些 私人信件和照片。 他拿起一叠照片,一张张翻看着。 每一个凝固的瞬间,都像人生旅途的标点,记载着各个不同的阶段。 有在黄埔拍的,那时候的自己,多么年轻!英武的面庞溢满了少壮军人的气派 ;有在西北拍的,广袤的荒原衬着淡淡的忧思;有在石门拍的,身体明显发福了, 优质将军呢军服显示着凌人的威严;也有一些是和家人、同僚们一块拍的,志得意 满的脸上绽着甜甜的微笑…… 如果说,闲遐之时翻翻照片是一种享受,那么,对于落难之时的罗历戎来说, 任何回忆都是痛苦的。 忽然,他把箱子扣了个底朝天。将桌上的蜡烛擎在手里,蹲下身,颤抖地伸向 那堆纸片。 跳动的烛火,像红红的舌头。每舔一下,便有一张纸片卷缩起来,冒出一股青 烟。 终于,“噗”地一声,雪白的纸片堆里冒出一簇明丽的火苗。火苗突突地窜动 着,伴随着“劈劈啪啪”的怪笑,血红的牙齿把一大堆纸片咀嚼得只剩下一摊黑灰。 罗历戎的脑子里像铺了一层雪,白得那么洁净,那么冷森,那么骇人。 刚才的那把火,已经把他与这个世界维系的所有情缘都烧尽了,把他从时间、 空间中隔绝出来。 他默默地走到墙边,摘下挂在墙上的中正剑。 明亮的剑锋闪着寒光,装饰精美的剑柄显示着它的贵重。剑身上,镌刻着十个 正楷小字。 不成功,则成仁。 蒋中正赠 这种“剑”曾是每一个黄埔生的荣耀。尽管后来,蒋介石为了收买人心,凡少 将以上军官,不管什么出身,都赠送了一把这样的剑, 但黄埔生在校长心目中, 还是有别于一般的将官。遗憾的是,多年来那么多战败、被俘的黄埔生,很少听说 有谁是用这柄剑成仁的。蜡烛的火苗闪动了一下,剑锋反射出一道雪亮的寒光。 罗历戎又把剑插回剑鞘。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想象那冰冷的剑刃刺进皮肤是一种 什么样的滋味。 他重新跌坐在椅子上。 窗外,枪声不断。 越缩越紧的包围圈就像套在脖子上的绞索。 厄运难逃。 所剩的只是时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