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一章 调令下来后的第一个休息日,白歌带着痊愈的战歌,满载着荣誉和鲜花回到 麻栗坡中队。全中队官兵像过年一样,杀猪宰羊,准备好好庆祝一番,食堂内一 片欢腾的景象。 白歌在和中队长段辉、指导员徐跃国寒暄的同时,眼睛也四处搜索,他在找 一个人。 黄昏时分,白歌牵着战歌,从食堂走到中队宿舍,一路上不停地和来往的战 士们打招呼,可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正好警犬班驯导员赵楠迎面走来,“白副队,恭喜呀!”赵楠激动得紧紧握 住白歌的手。 “同喜同喜,小赵,‘风翼’的墓在哪里?”白歌笑着问。 “就在后山。”赵楠指指山坡上的犬舍,“绕过犬舍就能看到。” 山坡上,满山的白苏花中突起一座孤零零的坟茔。白苏花像一片泛着白浪的 大湖,而坟茔就是湖水中央的小岛。 坟茔前摆满了熟肉、水果和酒水。坟茔前白色大理石碑上写着“英雄警犬风 翼之墓”。 莫少华穿着迷彩服,拿着一瓶白酒和一个酒盅,盘腿坐在坟茔前自斟自饮。 “风翼”牺牲后,武警总队鉴于他的功劳,想把它请入英雄犬墓地安葬。 莫少华却不同意。 “这是我的警犬,它是为了掩护我而死的,我不能离开它,它也不能离开我。” 莫少华的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总队领导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只好答 应了,同意把“风翼”葬在中队的营区内。 “风翼”刚下葬后的第二天,莫少华的提干命令就到了。他拿着一副崭新的 少尉肩章,摆在坟茔前。他想让风翼看到,它没有白白死去。 莫少华喝得微醺,一瓶白酒只剩下了三分之一。他的手微微抖着,给酒盅斟 满了酒,刚放到嘴边。 突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将他的酒杯抢走,又听见“扑通”一声。 莫少华火冒三丈,借着酒劲大骂,“他妈的,谁啊?” 他回头,看见白歌庄严地单膝跪在坟茔前,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 顷刻,杯中酒水汇成一条又细又直的亮线,撒在坟茔前的草地上。 三杯酒撒过后,白歌站起身,双眼盯着莫少华,一言不发。 莫少华毫不示弱地盯着白歌,他现在肩膀上扛着少尉肩章,是干部了,还怕 什么?他这样想着,又将胸脯向上挺了挺,他略带着嘲讽的语气说,“啊呀!为 国争光的大英雄回来了!失敬失敬!” “少华。”白歌诚恳地说道,“我要调走了,去昆明警犬基地,以后我们的 见面机会不如以前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和你并肩作战。” 莫少华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风翼’的事,你别太难过了。”白歌又说,“你明白,它并没有死。” 一提起“风翼”,莫少华方才的锐气顿时泻了一半,眼睛立刻湿润了。 白歌从迷彩服的口袋里掏出一瓶白酒和一大包猪头肉,拉住莫少华的手说, “来,咱们喝点。” 夕阳如血,傍晚的微风将整个山坡上的白苏花吹得簇簇发抖,整个山坡像座 被粉雕玉彻过的宫殿,煞是好看。在这一湖花影的中央,两名军人斜靠墓碑,无 言对饮。 两人一口气把酒喝了一半,莫少华拍着坟茔前冰冷光滑的墓碑,眼泪又落了 下来。 “白排,”他叫白排叫习惯了,出口才知道叫错了,“白副中队长。” “不,别叫职务,我比你大一岁,叫哥吧。”白歌脸色发红,“叫哥。” “哥……”莫少华再也忍不住,大声抽泣着,“你说我是不是得到报应?” “怎么这么说?兄弟?”白歌拍着他的肩膀,“看看,都是干部了,还哭鼻 子?不怕战士们看了笑话?” “我对不起你!哥啊!”莫少华的泪水落了下来,“我开始讨厌战歌,在背 后算计过它。” “你记得我当初送给你巧克力吗?那是我假装好意。我知道犬不能吃太多糖, 会引起消化病,我感觉战歌太强了。心里非常妒忌它,我担心它会超过所有我训 的警犬。当然,我也妒忌你,你是干部我是兵。” 莫少华靠在墓碑上,哭着讲完了这些话,“今天终于能有机会和你说出来, 在风翼的墓前说出来,它要是知道我的真实想法,一定会嘲笑我的,对不对?” “好兄弟!”白歌感动地说,“它在会嘲笑你呢?你这么勇敢,敢作敢当, 其实,我早知道了,我自己早就把这些过去的事情忘记了,希望你以后也把往事 忘记,重新面对未来。” “啊?你早就知道了!”莫少华满脸泪痕,嘶哑着嗓子说,“大哥,你为什 么不报复我?你能原谅我吗?” “都是战友,什么报复不报复的,谁没有小心眼的时候啊?我也有啊!”白 歌笑着给莫少华整理凌乱的军装,“谁都有犯错的时候,改了就好,你也给了战 歌一个教训啊,它应该谢谢你。” “哥你能原谅我就好。”莫少华擦了擦眼泪,说,“哥,我刚提干,风翼就 牺牲了,你看见了,它死得太惨了,粉身碎骨啊!我根本忘不掉啊……” “犬魂一缕荡悠悠,天地亦生愁。空天阔地何处去,东西狂漂流!”白歌打 断了莫少华的话,声音中卷起一股悲壮豪气, 只见白歌单手撑地,突然从草地上跳了起来,端起酒杯对着坟茔大声念道, “来世仍为犬,为国一任刀砍头!” “来世仍为犬,为国一任刀砍头……”莫少华扶着墓碑,睁大眼睛,跟着白 歌念着。 “青梦几回眸,生亦悲秋,死亦悲秋,从军飞驰遍九州!”白歌将杯中酒一 饮而尽。 “青梦几回眸,生亦悲秋,死亦悲秋,从军飞驰遍九州……”莫少华扶着墓 碑缓缓站了起来,提起酒瓶咕咚咕咚猛喝了几口。 “铜头铁尾玉兰蔻,忽闻吠声传霄汉,云中也做百犬头!”白歌大声念完, 满眼是泪。 “啪”的一声,一个酒瓶摔在地面上,酒花溅到墓碑上。莫少华的眼泪顺着 脸颊淌了下来,粗着喉咙大喊,声音变得异常悲壮。 “铜头铁尾玉兰蔻,忽闻吠声传霄汉,云中也做百犬头!” “哥!”莫少华念完,一把抱住了白歌,“我明白了,有句老话说得好,叫 ‘死得其所,快哉快哉!’风翼就是死得其所,它是为国家,为人民而牺牲的!” “好兄弟!”白歌大喊,“你养了一只好犬!” 月亮悄悄升起来了,皎洁的月光下两个年轻军人紧紧相拥。 此刻,战歌正独自在以前住过的犬舍附近溜达。 它刚才在风翼的墓旁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静静凭吊死去的同族叔叔。 它看到主人和莫少华正在大声说话,不想打扰他们,悄悄走下山去。 在犬舍的一角,两只一个多月大的昆明犬挤在犬舍的铁栅栏前,好奇的看着 这只体形巨大的前辈。 战歌注意到了这两个小家伙,它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祥,慢慢走到犬舍边上, 低头轻轻舔了舔幼犬的小脑袋。 一只幼犬的鼻孔被战歌额头上长长的银毛碰了一下,忍不住打起了喷嚏,把 战歌逗笑了,它怜爱地用鼻子拱拱小家伙的下巴,温暖湿润的琥珀眸子中满是关 爱,战场上的杀气和威风此刻荡然无存。现在,它是一个长辈,任何长辈在面对 晚辈时都会表现出慈祥和宽容的一面。战歌想起了当年,自己还是一只脏兮兮的 小野狗时…… 忽然,从旁边的犬舍中传来一声低吼。 战歌的耳朵转了转,抬起头来。 这声吼叫是那么熟悉。 战歌迈动脚步,轻轻走了过去。 一个黑影蜷缩着躺在犬舍里。 退役警犬藏獒咆哮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咆哮比三年前衰老多了。它的皮毛已经失去了光泽,钝化的牙齿露在嘴边, 两只半睁半闭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战歌。现在的咆哮已经完全退出了战斗,驯导员 赵楠每天陪它散步两次,陪它安度晚年。 这是谁啊?咆哮努力回忆着,怎么好像似曾相识。 战歌看着犬舍内日落西山般的咆哮,想着它当年咬断母狼后腿时的凛凛雄姿, 心中百感交集。这是那只曾经不可一世的巨犬吗?漫长的时间和安逸的生活磨钝 了它的牙齿,它的利爪,甚至它的精神。 啊,咆哮看到了那夜风中的银色毛发。面前这只威武雄壮的成年昆明犬,它 的额头上有一缕银色毛发,是它吗?那只凶巴巴的小野狗,它,它咬死了自己的 孩子啊。 咆哮费力地瞪大了眼睛,敌视地叫了一声,意思是说,你来做什么? 战歌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年迈的藏獒。 战歌以为自己会恨,会生气,会怒火冲天,因为这只巨犬曾经咬伤过自己的 养母。可此刻它的心情却如湖水般平静,任何吼叫或谩骂,甚至攻击都唤不起它 的一丝怨气。它想,即使这只和自己结下恩怨的犬现在扑过来咬自己,似乎都不 会躲避或逃脱。 它心中充满的只是愧疚和悔恨,它知道自己曾咬死过藏獒的孩子。那是一种 发泄和报复,小藏獒是无辜的受害者。 而藏獒咬伤母狼,则是职责和使命,因为它是一只警犬,必须服从命令。 战歌现在也是一只警犬,一只优秀的警犬,它更能理解警犬的心情。 它原谅了藏獒咆哮,却陷入深深地忏悔中。 忽然,战歌前腿收力,跪向地面。 这一跪,它心甘情愿。 咆哮愣住了,它没想到这只长大的昆明犬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它看着战歌轻 轻垂下骄傲的头颅,向自己请罪。 咆哮真的老了,它的年龄在犬类中处于老年阶段,它像一个迟暮的英雄,过 去的很多事情不愿再想起,因为回忆也是一种痛苦,倘若能善待眼前的犬,何尝 不是一件美事。 顿时,三年来的积怨烟消云散。 咆哮仰起头,微微吠叫,意思是,起来吧,孩子,一切都过去了。 战歌缓缓从地上站起,抬头,看着咆哮,眼睛变成两颗湿润的黄琥珀。 突然,它仰起头,看着月亮,纵声长啸。 一群夜鸟扑拉着翅膀从犬舍上飞走了,月光下,飞鸟们的影子渐渐远去。 战歌的啸声悠扬嘹亮,像一首夜晚的安魂曲回荡在中队营区。 藏獒咆哮许久不叫了,现在它走到犬舍门口,隔着栅栏,仰头,两行泪水从 干涩的眼窝中流出,它想叫,于是,它叫了。 “呜汪……”叫声分外悲壮,却流露着深深的欣慰之情。 顷刻,犬舍内所有的犬都叫了起来,长短不一。 一叫泯恩仇。 在白歌和陆芳菲的婚礼前夕,又一个奇迹出现了。 白歌和陆芳菲带着战歌特意去看望邱鹰,并给韩雪带去结婚请柬。韩雪现在 轻松一些,特警基地给邱鹰配备了专门的生活护士,每月特批给邱鹰2000元的营 养补助费。韩雪周末来到医院看护邱鹰,其他时间她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到工作和 训练中去。今年她已经报考了国防大学作战指挥专业的研究生,准备参加年底的 全国硕士统一考试。 韩雪欣慰地看着两人,蹲下腰摸摸战歌的大脑袋,拿出一个数码相机递给白 歌,说,“咱们一起合个影吧。” 陆芳菲拍手叫好,白歌拿着照相机指挥她们站在病床两侧。 邱鹰消瘦的脸上,面容安详,双眼合拢,宛如熟睡。 战歌腹部的伤口已经完全好了。它蹲在床脚,不时眨眨眼睛,看着邱鹰,一 副认真观察的样子,若有所思。 陆芳菲对它挥手,“来!过来!照相啦!” 忽然,战歌噌地一下,跳上了病床,张开嘴巴,伸出舌头轻轻舔邱鹰的脸。 病床剧烈颤抖着。 “呀!你怎么上来了!”韩雪伸手去拉战歌的前腿,“不许咬人啊!” 陆芳菲高声训斥,“又不听话,回去打屁股啦!”她刚要拉住战歌的脖子, 突然战歌飞快地抖动身体,身上的毛纷纷飘起,从远处看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毛 团,毛团的前面,还露着一点银光。一些毛发从它的身体上脱落下来,飘散在空 中,惹得韩雪和陆芳菲打起了喷嚏。 白歌放下相机,想命令战歌下来。 没等他下令,战歌忽然高高仰头,胸口肌肉剧烈收缩,嘴巴大张, “汪呜……” 一声又长又响的啸声从医院病房中拔地而起,冲向军区总医院的上空盘旋开 来。战歌闭着眼睛,运足力气高声叫着。 声音太大了,韩雪和陆芳菲连忙堵住耳朵。白歌冲上去使劲拍了拍战歌的屁 股,“你干什么?又要造反啊!这是医院,快闭嘴!” 战歌听到主人的命令,这才闭上嘴。 白歌揽住战歌的脖子和腰,想把这只足足重70公斤的犬王弄下床,“下来, 别把床弄脏了。” “干什么呢?叫什么?”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群年轻的护士闯了进来,为 首的一个刚进门就质问,“叫什么?这是医院知道吗?需要安静!” 白歌刚想说对不起,那护士就看到病床上的站着一只不怒自威的巨犬,鲜红 的长舌从锲子形的嘴巴中伸出来,两只玻璃球似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自己。 “啊!狼啊!”,小护士吓得尖叫起来。 这名小护士当场白眼一翻,晕了过去,后面的几个护士抱住她,一起尖叫着, 稀里哗啦全跑出去了。 “这不是狼,这是警犬。”白歌还想解释,那群护士已经跑没影了。战歌索 然无味地看了门口一眼,慢慢从床上跳下,拖在又黑又粗的尾巴,坐回到床脚。 “啊!”又是一声尖叫。 白歌和韩雪都吓了一跳,叫声是从两人中间发出的。 陆芳菲指着病床,手臂颤抖着,“你们看,他……” 韩雪和白歌的目光双双投向病床。 邱鹰的脸上,一双黑眸子上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床脚的 战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