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阵痛前夜 一 南京的4月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满城的梧桐树张开了如棚的绿荫,一株株玉 兰树绽放着洁白硕大的花朵,东郊中山陵满坡满山的梅花挥撒着如雪的落英,扬扬 洒洒,香飘十里。 李宗仁流年不顺,无心赏春。月初送走了和谈代表团,9日刘仲容秘密返回南京, 但带来的毛泽东的口信并不令人满意。白崇禧更是愤懑激烈,当他听到毛泽东说他 很能带兵,将来成立中央政府,人尽其才,请他指挥国防军时,他冷笑一声,说: “算了吧!让我当降将,决不可能。他们果真有和平诚意,就不要过江嘛,在 这个问题上,我们一步也不能退让,决不退让!只要不过江,一切好说,要过江就 什么也别说了,打就是了。” 刘仲容不料白崇禧的火气如此之大,他平静地说:“健公,恕我直言,要是我 们能打,就不会有这次谈判了。要是不能打,毛先生开的这些条件不能说不优厚。 我这次到北平感到共产党和谈还是有诚意的,在不少条款上都做了让步,而且,这 都是以德公和健公你为对象才做的让步。共产党是战胜者,有句话也许不当讲,战 败求和原本就不易,现在共产党已经敞开的大门,不要用我们的手再关上。” 白崇禧怒不可遏:“你怎么给共产党当起说客来了?我们怎么不能打了?我们 百十万部队,我们的空军、海军,都是吃素的?我可以告诉你,美方已经答应支援 德公,美国不会袖手旁观,中共敢过江,就会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和谈不是投降, 不能气短,不能听人摆布,他们要过江,就让枪炮去谈吧!” 李宗仁听白崇禧说到美国,心里一颤,像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涩说 不清什么滋味。 前些日子,百般无奈的李宗仁也是急乱了神,突发奇想,谋划了一个激将法, 想刺激刺激美国。他派了手下试探着和苏联接触,欲达成一个由苏联出面调停内战 的协议。不料美国根本不买账,司徒雷登戏称李宗仁向苏联“暗送秋波”,形同一 个低贱的娼妓。结果鸡飞蛋打,两边都得罪。没办法,李宗仁又硬着头皮登门拜访 那位曾经和他有过不错私交的美国大使司徒先生。 李宗仁面对隆鼻灰目的司徒雷登,哀求般地说:“老朋友,重提一个老话题, 希望贵国能借给我的政府十亿美元,不行的话,五亿也可,帮助制止日益恶化的通 货膨胀。” 司徒雷登很直率:“对不起,关于美元的事,国务院已经做了答复,我想我不 必再重复了。” 国民党战和两难,美国对国民党也到了取舍两难的境地。尤其是美国明白他们 鼎力扶持的这个代总统不过是块空招牌时,对国民党政府的热情更是到了零点。当 这个没有希望和廉耻的政府反复向他们伸手要美元的时候,他们那种鄙弃的神色仿 佛是说:要肉吃吗?那么首先证明你有咬人的本领啊! 不过,共产党的渡江还是促使美国政府产生了一点怜惜之心。4月14日,美国国 会通过议案,决定将1948年4月3日所通过的《援华法案》延期至1950年2月15日,以 该法案拨款四亿美元中尚未动用的五千四百万美元继续援助国民党政府。 李宗仁摇头苦笑,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渡江和谈判紧密联系在一起,几天来军委的电报一个接着一个,谈判前景忽明 忽暗,渡江日期一推再推,总前委不得不面对漫长的等待。雨,一个劲儿地下、下、 下,河汉水网涨满了水,瑶岗的田野迅速膨胀,积水盈尺。 邓小平的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凭窗而立,望着灰汪汪的天空,烟,一支接着 一支。 渡江作战的担子有多重,个子不高的邓小平两肩称得出。由湖口至上海八百里 江防线上有国民党的二十个军,他们不但在装备、火力上居于优势,且有海空军的 配合。双方对比,国民党的军队是以逸待劳,解放军是攻坚冒险,一易一难,悬殊 有如霄壤。态势上,国民党是隔水设守,长江天堑屏障一般挡在前面,宽处达十华 里,而解放军要越江而过,凭借的只是打渔的小木船,且为数不多。除此之外,解 放军最不利的是,不动则已,一动就使自己陷入背水作战。此乃兵家之大忌。以上 等等已属不易,如果渡江时间一拖再拖,长江的雨季再提前到来,那将是不可设想。 部队亦等得不耐烦了,焦急之下,中集团的总指挥谭震林和第七、第九兵团的 司令员王建安、宋时轮来到总前委。谭老板敞着嗓门迎头就是一句:“总前委书记 同志啊,到底什么时间可以渡江嘛?!” 邓小平接连抽了三支烟,在桌前坐了。一脑子的事,却不知要做什么事。 外间三张桌子并就的大桌子旁,“胖子”和“面条”几乎是抱着那台收音机在 监听敌台广播,这是邓小平交给她们的任务,要她们不放过任何一个有用的消息。 她们不知道哪是没用,哪是有用的,就用笨办法,不管什么消息统统记录下来上报。 陈毅审阅完了《第三野战军政治部关于新区筹粮工作的指示》,信手抓起一本 俄国作家妥斯托耶夫斯基的《白夜》。看了没几页,将书一丢,骂道: “个老子,啥子天气嘛!” 说着拎起一顶斗笠,出门去了。他在村外转了一圈,路过一间草棚,一猫身, 走了进去。 “王秀才,下盘棋如何啊?” 被称为“秀才”的王哲宝确实是前清的秀才,知书达理的一个人,因染上了抽 鸦片的恶习,弄得穷困潦倒,妻离子散,栖息在一顶破草棚里。 陈毅一进门,一股霉腐臭气冲鼻而来。王秀才正蜷卧在地铺上哼着“黄梅小调” 看《聊斋》。 “哎哟!陈团长光临寒舍,不敢当,不敢当。”王秀才一推床上的破烂,请陈 毅在他的地铺上坐下。 “王秀才的黄梅戏唱得很有味道嘛。”陈毅笑道。 “陈团长还能听出这是黄梅调?” “你可不要小看我,我可是上台演过戏呢,黄梅调也能唱几句,不过唱不好, 不如我的棋术,咱们还是书归正传,下棋。” 王秀才也不谦让,摆开阵势就“杀”了起来。 第一次和陈毅下棋,是王秀才找上门的。他自报了家门,说,听说“陈团长” 是位棋圣,前来讨教。陈毅说,棋圣不敢当,倒是三岁时就下“裤裆棋”了。 此时陈毅一面下棋,一面打量这个蜗居,一眼看到墙上王秀才自题的对联: 借一升吃一升升升不断 拉新债还旧债债债不清 “对得很好嘛。”陈毅说。“如果不抽鸦片,辛勤劳作,还用借债吗?” 王秀才一怔,脸唰地涨红了,举着的棋子半天放不下。 陈毅继续道:“贩卖鸦片,罪在蒋介石反动政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关键 还是事在人为嘛。” “是,是,都怪自己,怪我自己……”瘦骨嶙峋的王秀才满面羞惭。 陈毅一面示意他继续下棋,一面说:“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钢……男儿自有 守,可杀不可苟。你知书达理,这个记得吗?” “记得,记得,这是梅晓臣《宛陵集》上的。陈团长,你真好记性啊!……” 陈毅看了看尴尬万分的王秀才,笑道:“那好嘛,戒鸦片也要有可杀不可苟的 决心。马上全国解放了,人民政府需要你们这些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噢!”说着递过 一支“老刀牌”香烟。 王秀才躬身接过香烟,趁机擦去满脸虚汗,这才把手中举而未定的棋子向前跨 了一大步。 二人下得正酣,邓小平派人来请陈毅。 陈毅撂下棋子即回。 一进那个三进瓦舍,邓小平就递给他一个记录本,那是两个女兵的监听记录稿, 邓小平发现了一条很有价值的新闻: 汤恩伯在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内成立了由他自兼主任的政务委员会。 邓小平说:“如此看来,他们是不想在和平协议上签字了!” 陈毅看毕点头道:“你分析得有道理,这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有把他们 打得招架不住,才有和平的可能。” 邓小平、陈毅当下决定将谭震林、王建安、宋时轮找来,一起开会研究。 两个小时后给军委的电报发出: 军委并二野、三野: 铣八时电奉悉。我们找谭震林、王建安、宋时轮三同志来,商量结果: (一)我们一致认为,以确定养(22)夜开始,不再推迟为好。而且夺取北岸 敌桥头堡及江心洲,必须与正式渡江紧密衔接,不宜停顿,否则将给敌人以调整部 署时间,增加我们的困难。而在政治上我们估计敌可能采取拖延政策,以便团结内 部作最后抵抗,此种征候,似已日益明显。今天南京广播,在汤恩伯总部之下组织 京沪杭政务委员会,汤兼主任,谷正纲、邓文仪等为常委,即其具体步骤之一。故 真正解决问题,只有在我们渡江成功之后才有可能。所以在政治上无绝对必需的条 件下,务请不再推迟至有(25)日,因为前方困难甚多,延长一天时间增加一分困 难,不但影响士气,人民不安,特别是我们各个有利渡江的地点都暴露了。 (二)我们审慎研究渡江有把握。现芜湖、安庆段九、七、三等三个兵团准备 均属充分,至少有一处必能首先成功。只要一处成功且能立稳脚步,其他各处即可 随之成功。 总前委 莜子时 该电是这一天总前委就渡江问题,向军委发出的第三份电报。 长江似一根敏感的神经,横在国共两党之间。又似一副道具,摆在国共和谈的 谈判桌上。 二 就在这一天,长江南岸的铜陵、青阳交界的山凹里急匆匆走着三个人。这三人 以‘丫’字形排列,相互间隔五十米左右。 走在中间的是县游击大队副指导员孙运松。这个游击大队自抗日时期便一直活 跃在铜陵地区,1949年贝月淮海战役结束后开始搜集情报,配合解放军渡江作战。 孙运松细高个儿,漫长脸,一副皖南人的精细智敏。白天他接到通知,铜陵县委书 记陈爱曦要见他。 一见面,陈书记开门见山说道:“我军先头部队有可能首先在繁昌——铜陵一 线突破,渡江南下。昨天沿江地下党阮志昂同志得到情报,最近敌军从获港到大通 一线,调集了两个师的重兵,尤其是在我县的坝埂头一带江岸,布置了一个炮团, 这个炮兵阵地和这一带的驻军,将成为我军渡江战役的障碍。皖南区党委命令我们, 要立即设法将上述敌情侦察清楚,并将侦察到的敌情,火速派人送至江北我军渡江 前线指挥部。你是铜陵人,又对沿江一带的地形熟悉,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行。”孙运松点了点头。 “任务相当艰巨,时间要求又很急,只有一天,区党委要求我们在4月19日一定 把情报送到江北。我派侦察员王步升、交通员李文堂协助你执行这次任务。” 从这里到坝埂头全程九十里,来回就是一百八十里,一天时间光走路也不够。 孙运松眨了眨细长的眼睛,又是一个字: “行。” “好。”陈爱曦具体布置任务,“你们要设法查清:一、敌炮团驻地和炮的装 备情况,门数、型号;二、敌人指挥机关的驻地;三。从获港到铜陵地区沿江一带, 敌人兵力部署情况。” 傍晚,孙运松带领王步生、李艾堂出发了。 时间只有一天,沿江岸走是不行了,好在孙运松多年在这一带游击,此地的山 山凹凹、河流水网他了如指掌,三人一碰头,决定从后山绕经铜、繁边境,抄最近 的小路走。敌人近来封锁十分严紧,为避免意外,孙运松分了工:李艾堂经常跑交 通,地形熟悉,打扮成山民模样,持通行证,不带武器,在前面探路。王步生殿后, 也和孙运松拉开一段距离,武装放哨,协助孙运松侦察敌情。 牛毛细雨时下时停,他们过了两条河,为了不留痕迹,将渡河用的菱角盆推向 下游,随水飘走。 上岸后刚走出八里,枪响了。 王步生发出信号,后面有敌人尾随。 孙运松一声知更鸟叫,走在前面的李艾堂立即转入山林。 天色更暗了,但山里的满目青翠依稀可见,雨水将松柏槐杨冲洗得碧绿油亮, 时而一丛火把一样的映山红从那葱宠里冒了出来,让人猛地一惊。 走出一处山凹,李艾堂报告,砍柴的山民告诉他,前面的陈家祠堂两天前驻进 了不少兵。 “绕道,从墩上的陈村过去。” 尽管时间每分每秒都在孙运松的计算内,但为了避免和敌人遭遇,只有绕道。 天已经黑透了,好在三个人都有“腿”上的功夫,有黑幕做掩护,反倒减少麻 烦,加快了速度。六张脚板抹了油,黎明时分,已经临近坝埂头。经过陈村的时候, 李艾堂提议进村去了解一下坝埂头的情况,以便心里有个底。 三条黑影机敏地闪进村,一阵狗叫,打破了满天幽静,李艾堂敲响了一户人家 的门。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披着衣服将门打开了。 她叫姚学胜,地下党员,丈夫曾是游击大队队员,抗日时期炸了日军一艘火轮, 被抓着,剁掉了双手,死得很惨烈。当这个白净脸,高鼻梁,有着皖南女人特有的 精致妩媚的姚学胜明白了这三个人的来意之后,告之他们敌人在铜、繁边境的江防 兵力,大多在阮村周围。并且把她弄到的一些情报向孙运松做了汇报。孙运松没料 到她掌握这么多的情况,他一一做了记录,并布置她继续搜集。时间紧迫,不容多 说,姚学胜把他们送至村外,回头走了几步,又追上他们说: “阮村四围都是岗哨,你们不摸情况要出差子的,还是我带你们去吧。” 他们四人临近阮村的时候,鸡已经叫三遍了。麻麻亮亮的天光里,果然见岗哨 林立,环境险恶。阮村是个有着八十多户人家的大村子,全姓阮,远远近近都沾些 亲,往前五百年,也许是一个老祖坟。这里一家有事,全村知道,好在都沾亲带故, 互相并无恶举。姚学胜带着他们穿过一个坟地,七拐八绕,进了村子,直接进了地 下党员阮志昂的家。阮志昂知道上级要派人来,没想到这么快,当下向孙运松讲了 这里的情况。 敌人的炮兵阵地就在村外一里半,敌一一五师驻扎在获港旧县城,一一六师驻 铜陵,师部设在上山崔家祠堂,离阮村两里地。除此之外,有两个步兵连分别驻在 离阮村两里、五里的新河口、三江口。 很显然,他们是进了“虎口”。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孙运松决定就在 阮志昂家里落脚。 天就要亮了,他们只有一天的时间。如何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得到所需要的情报 呢? 姚学胜说:“我可以化装成‘小脚老太’,装做挖野菜,到炮兵阵地的外围和 坝埂头阵地去侦察。” 阮志昂说:“敌军常来村里抓夫派捐,我让我父亲和查望兄(阮志昂之妻)在 临街的屋子里摆上吃的喝的,应酬他们,遇上敌炮兵人员,就引诱他们谈军情,这 样可得到一些情报。” “行。”孙运松思考了一会儿说,“有大家协助,就好办多了。如果有派夫的, 可让我们的侦察员小王混在里面,能进到炮兵阵地,是最理想了。” “这不难,”阮志昂说,“天一亮,抓夫的就来。” “我还想深入到崔村附近,到敌人师部的实地看看。”孙运松说。 阮志昂说:“我陪你去。不过,你得化化装。” “行。就这样行动吧。”孙运松最后拍定了行动方案。 天一亮,阮志昂家就贴出大大的寿字,说给父亲做六十大寿。阮志昂家在村里 辈份大,教私塾的父亲受人尊敬,也有些家底。当门的八仙桌上摆着寿饼、瓜子, 还有皖南人爱吃的“鸭四件”。这些吃的果然引得不少大兵往阮志昂家跑,从早上 到午后,接待了有百十人。阮志昂的父亲和妻子一面应酬,一面搭讪,拉着闲话 “套”到不少情报。 午后,孙运松从敌师部实地侦察回来,为了了解敌师部内部情况,将乡公所主 任陈永康找了来。这是坝埂头一带很有实力的人物,经常出入敌师部,此人读过书, 曾是阮志昂父亲的学生,还在合肥上过洋学堂,比较开明,是可以争取的对象。只 听阮志昂的妻子在大门外一声高高的问候: “大先生好,请里面坐。” 很快,一个身着呢子大衣,头戴大礼帽,鼻梁上架着金丝眼睛,脚蹬皮鞋,绅 士派头十足的人走了进来。 孙运松迎上去,如实亮出自己的身份,坦率道出此行来意,讲了江北形势,解 放军即将渡江,全国解放指日可待,让他明智选择自己的出路,立功赎罪,帮助共 产党迎接大军渡江。 陈永康看来对全国的局势是有所了解的,他忧心忡忡,诉说了自己许多难处, 回答了孙运松要了解的一些敌师部的情况,表示一定站在共产党一边,迎接解放军 渡江。 然而,陈永康离去不久,乡公所的打手江泽南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大兵,直奔 阮村而来。 孙运松和阮家顿时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 孙运松一面做着战斗准备,一面紧急布置:“李文堂,一旦这里发生战斗,你 迅速脱身,将所得情报火速送出!阮志昂,如果李艾堂出现意外,情报由你派可靠 得力的人转送。一定送到江北解放军的手里!” 只是一袋烟的工夫,村子里就渐渐安静下来。阮志昂的妻子进来说,汪泽南带 着大兵们从村里过去了。 一会儿,陈永康派人来送信,说江泽南并不了解他们的行动,是带人到其它地 方收费派夫的。 日头西沉的时候,姚学胜、王步青先后回来。带来了炮兵阵地的详细情报。孙 运松综合一天的多方调查,各路情况汇集,敌军的江防布置基本清楚了: 沿江有铁丝网连成屏障,三步一暗堡,一百公尺一碉堡(大的住一个排,小的 住一个班),每隔二百公尺一个流动哨,发现情况鸣锣为号。重要的交通道、港口, 均有武装巡逻。长江中,船只时隐时现在江面巡逻。驻扎在铜、繁沿江的主力为一 一五师、一一六师,以青阳县的黄姑庙为界。阮村附近的敌炮兵阵地上,掩蔽着五 十八门山炮,乌黑的炮口齐朝长江北岸。 一天来在敌人的鼻子底下周旋,收获颇丰,超过了预期的目的。临行前,孙运 松又将阮村的保长、保丁、保队副召集在一起,对他们进行了一次形势教育,要他 们认清局势,保证他们离开后,阮村不出问题。接着,他又召开了基本群众座谈会, 告诉他们共产党的军队就要过江,全国就要解放,让他们组织起来抗丁、抗粮、抗 税,支援前线,迎接解放。 已经将近半夜,他们又安排阮志昂一家转移后,才离开阮村。第二天果然出事 了,汪泽甫带着三十多名大兵,手持机枪、长枪,将阮村团团包围,指名要捉拿 “共匪”孙运松。经过教育的保长表现不错,他拍着胸脯担保,咬定说阮村没来什 么“共匪”。经过他的周旋和全村人的矢口否认,事情才算平息。 4月20日凌晨三点,三野二十七军驻地无为段的一个江边警戒的哨兵,忽然发现 江面上有一个黑色的漂浮物,越来越近,直向江边靠来。越近越觉着不对劲,显然 不是漂浮物,因为它是“逆”着急流而来。他立马警觉起来,一下子拉响了枪栓, 瞪大眼睛盯着那个逆流而来的“黑东西”。 越来越近,终于可以看出是一捆芦苇,再细看,上面趴着一个人。 “干什么的?!”哨兵喊道。 “是解放军吗?……” 那人光着身子,只穿了一条短裤,冻得瑟瑟发抖。 哨兵这才收起枪,将那人拉上岸来。 那人脸已灰青,断断续续又问:“你……是解放军吗?……”得到确切的回答 后,他深吐了口气说,“……可找到你们了!” 这个人就是孙运松派来送情报的,叫赵帮根,是个地下党员,渔民,有极好的 水性。他为了躲避蒋军的江上巡警,将这份情报安全送到江北,弃船,用芦苇和两 条胳膊划水,从昨天傍晚六点一直游到这天凌晨三点,和恶浪搏斗了九个小时,终 于到达江北岸。 赵帮根从舌下取出一个小瓶子,说: “这是一份重要情报,请你交给你们的指挥人员。” 哨兵接过那个小瓶子,见瓶口用蜡密密地封着。他不知道,这瓶里装的情报, 是皖南人民冒着如何的危险得到的。 三 另一条战线也在紧锣密鼓的运作中。 4月上旬,中共皖南地委书记胡明在一个幽静的小院里和国民党安徽保安第五旅 旅长王汉昭见了面,在座的有皖南地委委员洪琦、苏皖浙赣边区司令员熊兆仁。 王汉昭三十岁左右,发鬓乌黑,明目皓齿,英气逼人,就是那高挑的个头,也 是桂系军官中不多见的。他是广西忻城县人,曾任国民党安徽省主席廖磊的少校参 谋、李品仙的机要参谋,因思想激进,1946年桂系部队整编,被“编余”,国民党 的黑暗更激起他的不满。1947年他和中共皖南地下党接上关系,开始了策反工作。 到次年5月,桂系驻皖的两个旅在他的策动下,已经开始了反戈的准备,一俟解放战 争推进到安徽境内,就组织起义。未料1948年6月挂系的驻皖部队一个命令,调离安 徽去武汉“华中剿总”。王汉昭策动的两个旅要求他同去武汉,他向中共皖南地委 请示,得到的答复是,希望他留下,设法搞武装,配合皖南游击队活动。 王汉昭按此指示积极活动,通过关系要求安徽省保安司令部调他去皖南行署警 保处当处长。结果皖南行署主任张义纯认为王汉昭思想左倾,予以否决。这时安徽 省主席夏威想物色一批军人出身的人担任行政专员,遂派王汉昭担任安徽省第五区 行政专员兼保安司令。王汉昭是个非常机敏的人,他立刻意识到夏威此举是为了军 事行动应急的需要,而他现在急待抓的也正是武装。 机会来了,他当即向夏威建议:把第五区各县的保安团队整编为几个保安团, 全区成立一个保安旅,作为安徽省的基本军事力量。夏威不但非常赞赏他的建议, 而且对他十分赏识,要他上任后全力以赴整编保安旅。 王汉昭说:“只是,军官和械弹不够。” 夏威说:“以后陆续给你补充。军官的事,我马上给你两个,他们都是当地人, 协助你整编保安旅较为方便,你就放手干吧。” 王汉昭没想到如此轻而易举获得了的武装的机会。他走马上任,很快将八个县 的地方部队编为四个团,成立了安徽省保安第五旅。 中共皖南地委指示王汉昭,设法将保安五旅带过江,与江南地下党协同配合解 放军渡江。这是个很大的举动,王汉昭利用桂系上层关系,终于获保安司令部批准。 当他率全旅五千九百人准备渡江南下之时,国民党南京卫戍司令部的江北指挥部下 令不准其过江,并要将保五旅改编,并人九十六军。王汉昭看情况紧急,抓起电话 报告安徽省主席夏威,请他火速报告李宗仁代总统。夏威一听十分恼火,马上挂电 话给李宗仁汇报。 王汉昭还不放心,装扮成商人模样,到了南京,住进了国民党上层人物经常出 入的安乐酒店。在这里他了解到桂系三兵团司令徐启明昨天住进了安乐酒店,王汉 昭在华中长官公署副长官李品仙身边的时候与徐启明有过交道,当晚他就找到徐启 明,讲了保五旅渡江受阻的情况,要求他给李宗仁代总统迅速汇报。徐启明听说九 十六军想吞并桂系的武装,非常气愤,立即驱车到总统府向李宗仁汇报。李宗仁自 然是维护桂系的力量,很快即打电话给参谋总长顾祝同和卫戍司令官汤恩伯。如此 一番周折,保五旅过江总算放行。 保五旅渡江后驻军当涂县,按照皖南地委指示了解采石矾一带国民党守军番号 及防御工事,同时,调查民船数量和停泊位置。王汉昭遵旨一一完成,江南江防情 报源源报之皖南地委。由于活动频繁,引起南京卫戍司令部芜湖指挥所怀疑,下令 驱除保五旅出当涂县境。王汉昭又报安徽保安司令部,全旅开到绩溪驻防整训。 保五旅一波三折,之所以每每化险为夷,很大程度凭借了夏威这个保护伞。随 着局势的急剧变化,桂系眼看在安徽的大势已去,为了保存实力,急欲将夏威抽出, 把部队撤离安徽。1949年3月底,安徽省政府进行改组,张义纯代替夏威成了安徽省 主席。张义纯对王汉昭一直持不同看法,1946年将王汉昭“编余”的就是他。这次 一上台即给白崇禧通电: “安徽省保安五旅旅长王汉昭不可靠,因他部下有一批久经战场的广西官兵, 派其他人去接替有困难,请迅速从广西部队中调一位少将旅长来接任。” 通电内容被张义纯身边的中共地下党员朱子帆得知,他提醒王汉昭提高警惕, 牢牢掌握部队,以防不测。遇有急事,可在晚上零时给他通电话。 为了在险恶的情况下确保顺利起义,王汉昭开始整编部队,纯洁内部,提高战 斗力。他将四个团改为三个团,把久经战场的广西老兵抽出,加强旅直属警卫营, 另成立机炮连,将各团的重机枪和二八步枪集中到旅部。这些广西老兵来安徽多年, 大多“就地取材”,娶了皖地姑娘为妻,张口也是“管”、“管”的,鸡蛋,也说 成“子弹”,安徽人百吃不厌的鸭子、鹅,也成了他们的佳肴美食。加之这些年生 儿育女,家庭确立使他们更是乐不思蜀,他们深受王汉昭的器重,死心踏地跟着王 汉昭,忠心不二。 借整编之机,王汉昭将旅、团干部考察、分类,重新调配。有三个中统特务在 部队中秘密串联活动,煽动广西兵士趁局势混乱杀回广西或逃往南京,被告了密, 王汉昭和旅里干部研究后立即召开公审大会,当场将这三名特务枪决。这件事对部 队震动很大,经过整编的保五旅面貌焕然一新,上下关系更加密切。王汉昭又将三 个可靠的旅团干部分别介绍与皖南地委书记胡明见面,加深他们对共产党的认识。 到了4月,营以上干部大都认清国民党必败,出路只有跟共产党走,一致通过了保五 旅起义通电,决定一俟时机成熟,即由旅长签署发表。 保五旅的驻地绩溪是交通要道,来往敌军很多,经过了整编的保五旅统一了官 兵的思想,全旅自觉按解放军的纪律要求自己,渐渐对国民党军队的所做所为看不 顺眼,常常与过往部队发生冲突。王汉昭担心如此下去,还有可能发生大的冲突, 势必暴露保五旅的起义企图。 这次和皖南地委书记胡明会面,他首先汇报了刘汝明兵团的江防部署,以及国 民党调防部队的情况,尔后提出起义时间问题。 胡明说:“我们已经与江北的部队取得联系,渡江战役总前委指示说,大军何 时渡江要听候中央和毛主席的决定,保五旅宣布起义要在渡江战役开始之际,起义 后即向北进攻江防之敌,使江防之敌南北受击,这样渡江攻击才易于奏效。” 王汉昭眉头打着结,似有难言之苦。 “你们急切的心情我理解。”胡明又道,“但现在还要再忍耐一下,国共的和 谈正在北平进行,渡江和你们的起义都要看和谈进展的情况来决定。这是政治斗争, 王汉昭同志。” 一声“同志”叫得王汉昭热血沸腾。直到半个世纪后,那第一次听到的“同志” 二字,仍深嵌在他的记忆里。 “我们绝对听从党的安排,再大的困难也坚持下去。”王汉昭气宇轩昂,双目 炯然,慨然表态。“为配合解放军渡江,不如现在派一个团到太平县侦察地形,那 里是江防军进出必经之地,一旦渡江战役开始后,该团即从太平县向青阳、铜陵等 地伏击江防敌军,如此可以防止江防军逃掉。我再派出一个团到安徽省政府所在地 屯溪附近侦察,选好地形,打好埋伏,做好截击张义纯,俘获省府要员,夺取文书 档案材料的准备。” 地委书记胡明连连点头,王汉昭确实年轻有为,是个很有路数和眼光的指挥官。 “你考虑得很周密,就按你说的办。不过,”胡明指示,“据可靠情报,张义 纯对保五旅行动有所觉察,你最近不要离开部队,注意部队内部情况,提高警惕。” 回部队后,王汉昭给两个团分配了侦察任务,而后随一个团出发,进行实地观 察。路经翠陵想到此处有一个九思堂,里面有大型太平天国壁画,名蜚国内外,一 直想来观赏,因忙于事务未能如愿,此时便驱车到了九思堂。 安徽名胜繁多,此九思堂别具一格。幽暗肃穆的大堂之内壁画共七面,釉彩鲜 艳,用笔古朴,人物呼之欲出,触目即可感受到深厚博大的文化底韵。壁画内容包 括太平军攻城、进军、神怪故事、俚歌、题字等,其中一幅主画称“攻城胜利图”, 长二米,高一点五米,是1860年太平军首次攻克旌德县城的写真,传说为参加此战 斗的太平军在此堂宿营时所绘。壁画如实描绘了旌德县城的特点:西北两面负山, 北门外有七级浮屠一座,城中心倚岗建筑,文昌阁耸立坡上,前为县衙,旁为孔圣 殿,又有营房几座,西门、东门有清军团练局招牌和旗帜。攻城军队从左向右行进, 前面高扬“粤东同以”大旗,后跟“太平天国”长旗和“龙”图帅旗。先头部队架 登云梯,右梯太平军爬上顶端,清军持长矛下刺,展开肉搏,左梯太平军已胜利登 城,砍下清军官员头一颗,正坠落城下。北门大开,百姓纷纷外出投奔太平军,显 示出革命势力摧枯拉朽,战无不胜的威力…… 这位广西子弟深深被他祖先的不屈不挠,血映新生的壮举感动。古今中外,任 何腐朽的势力,最终都是被人民唾弃,被光明代替,逃脱不了失败的命运。联想几 年来寻求光明的历程,不尽的甘苦和危难,荆棘遍地。然而他还是幸运的,他走出 黑幕,走进光明,可以用自己这双洗刷干净的手为新中国接生。连他那即将出生的 孩子也不会因为有他这样的父亲而感到羞耻,他无愧此生,无愧广西父老,无愧安 徽亲朋。对安徽他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这块古老的土地,几乎每一处都有悠远的 掌故和美丽的传说,华夏文化的积淀浑厚而浓烈。这里的民风纯朴良善,又不失俏 皮和调侃般的自嘲,敢于自嘲是一种幽默的自信,他常常从中感受到安徽人不动声 色的力度。…… 两天后,王汉昭回到绩溪。 早上七点他刚刚放下饭碗,省保安司令部参谋长刘文潮的电话就来了。 “王旅长吗?今天上午九时在徽州召开军事会议,旅以上长官全部参加,我即 派车前去接你。” 王汉昭心里一动,车子我这里也不是没有,为什么派车来接?诱捕?要动手了 吗? 他慢悠悠答道:“刘参谋长,近几日我有病在身,不能奉命到会,我派韦副旅 长代表吧。” “这个会议非常重要,必须主管长官到会,不准派代表!”刘文潮的嗓门一下 子提高了八度,十分着急。 王汉昭愈加感到不对头,口气也生硬起来:“我有病不能去怎么办?请你向张 主席说明吧。” 刘文潮仍不甘心:“你只要能坐就行,会议很重要,但并不太长,王旅长就坚 持一下吧。” 其意图已十分明显。 王汉昭道:“我病体难行,实出无奈,我们是多年知交,这点忙参谋长总得帮 吧。” “……既然这样,我向张主席汇报吧。” 刘文潮挂电话不久,张义纯亲自打来了电话。 “王旅长,听说你有病不能参加会,我看你还是勉为其难来参加为好,这个会 很重要。” “张主席,我很想去开会,但心有余,力不足,已经卧床好几天了。……” “好吧!这个会是汤司令长官召开的,你看着办吧。” 电话“咋!”地挂掉了。 王汉昭担心部队出事,匆忙离开旅部,到镇头旅指挥所去。出门时交代妻子陈 向梅:“有事就到镇头指挥所找我。” 一个小时后,刘文潮乘坐吉普车来到旅部,径直进了王汉昭的屋门。 “王旅长在家吗?” 快要分娩的陈向梅挺着个大肚子走了出来,见来者气势汹汹,丈夫出门时神色 也不对头,便机敏地答道:“他到县政府去了。” “不是有病吗?怎么去县政府了?” “他病好多天了,听说县政府有个职员擅长医道,找他拿脉看病去了。” 刘文潮见这个女人神色镇静,回答得头头是道,遂信以为真,驱车去了县政府。 县政府哪里有王汉昭的影子,刘文潮遂知上当。诱捕看来是不行了,他马上给 张义纯打电话说: “绩溪方面的事,我们按张主席原定计划权宜处理了,处理完毕即回屯溪复命。” 刘文潮不知道,他的这个电话,已经被保五旅侦察连窃听,两分钟后即到了王 汉昭耳朵里。 刘文潮打过电话,就命车子往保五旅第十六团开。十六团团长陈卜伍是安徽人, 与刘文潮有过一些交道,此时他要借这个团长的力量解决王汉昭。 刘文潮在十六团与陈卜伍谈了半小时话,尔后回屯溪去了。 下午五点多钟,陈卜伍给王汉昭来了电话,说有紧急事要汇报。王汉昭让他晚 饭后来。 晚上七点多钟王汉昭看到陈卜伍未带警卫,一人来到旅指挥所。他便从内屋走 了出来。 陈卜伍详细汇报了刘文潮和他谈话的内容,他说,刘对他说,王汉昭是广西人, 你们是安徽人,你们跟他有什么前途呢?将来把你们带到广西去,或者领你们挺而 走险,那时,就悔之晚矣。张主席是安徽人,只要你听张主席的话,我们保证提拔 你当屯溪警备司令。陈卜伍回答说,我行伍出身,没有多少文化,大官我也干不了。 刘文潮说,你能当团长,就能当司令嘛。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要陈一定保密, 不许第二个人知道,而后才递与陈卜伍看。 那是一个盖着安徽省政府主席张义纯大红印章的手令,上写:“安徽省保五旅 旅长王汉昭通匪有据,着即逮捕解省法办,如拒捕当场格杀。张义纯手今。” 刘文潮要陈卜伍按手今执行,并要他表态。 陈卜伍说:“张主席有手令,当然听张主席的。” “你听张主席的就行,事不宜迟,今天就执行怎样?” “你知道王旅长身边的警卫人员,都是些身经百战的广西老兵,个个三头六臂, 功夫好,枪法准,耳朵又长,搞不好反遭其祸。我看还是诱他来团开会,方好下手。” 刘文潮认为陈卜伍考虑得周到,办法也可行,说道:“你心中还是很有数的, 如此就看你的了,张主席和我恭候你的好消息。” 陈卜伍拍着胸脯,说:“刘参谋长回禀张主席,请他放心,都包在我陈某身上 了。” 陈卜伍汇报到此,接着道:“看来我们签名的起义通电他们还不知道,不然为 何单单加害旅长一人?而且,看刘文潮的样子,确实对我还很信任。” 王汉昭沉默片刻,说:“虽然他们还不知道起义通电的事,但情况已经很是危 急。卜伍,你作何打算?” “我依然如故,坚决跟旅长走,旅长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团里还有谁知道此事?” “并无第二人知道。” “那好。你先回团里,严防有人来活动下面部队。这一两天你不要离开团部, 有事我好随时找你。” 陈卜伍说:“旅长,你怎么办?我们干脆通电起义算了!” “还没到时候。看来整个局势很紧张,不然张义纯不会狗急跳墙。”王汉昭思 索着,点上了一支烟。他向来是烟酒不沾的。“国共的和谈没有希望了。从他们的 举动上看,解放军也许就要渡江,我们要在江南扼击他们,接应解放军。” 陈卜伍说:“旅长,眼下你的处境很危险!” “我们全旅近六千人,他们现在自身难保,除了诱捕,恐怕没有精力对我们整 个旅下手。” 陈卜伍仍不放心,搓着两只大手,焦急地:“解放军赶快渡江吧,打吧,他娘 的张义纯这些王八蛋是吃枪子儿饭的,不打他是不会罢休的!” 四 北平。 和谈半个月,解放区和国统区的鲜明对比,人心的向背,从共产党报刊传来的 国内形势的发展,与中共首脑的接触,种种熏陶和启迪,南京代表的思想感情由量 变到质变,迅速发生着变化。 4月15日晚七时,紫禁城勤政殿朱门洞开,国共两党和谈代表经过五天的正式谈 判,今晚将给这次谈判画上句号。 周恩来将《国内和平协定》的修正稿递到了张治中手里。张治中注意到,这份 文件已删去“草案”的字样。 周恩来说:“这个协定是定稿,是不能改变的,南京政府同意就签订,但无论 签订不签订,到4月20日为止,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立即渡江。” 张治中问:“那么,就是说,这是最后的文件,只能说同意或不同意?” 周恩来点点头:“可以这样理解。这是我们最后的态度。” 张治中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深深吐了口气,说:“也好,干脆!” 4月16日南京代表团派黄绍竑和屈武携带《国内和平协定》回南京。 派这两个人去,张治中是有考虑的。黄绍竑是桂系的巨头之一,对李宗仁、白 崇禧有影响力。屈武为国民党元老于右任之女婿,便于做南京政府上层的工作。 临行前周恩来特地去南京代表住的六国饭店与黄绍竑、屈武送别,周恩来对黄 绍竑说: “季宽(黄绍竑字)先生,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我们等你回来。请你转告李 德邻先生,希望他能飞北平来签字。” 黄绍竑说:“依我看,协定能否签得成,至多是五十对五十的希望。也许,更 少一些,我会努力去办的。”” 周恩来点头:“刚才我跟毛主席通了电话,他祝你和屈武先生一路平安。毛主 席说跟你相约过,等签订了协定,你们要填词唱和呢。” 黄绍竑显得很激动,说:“周先生,不管协定签不签得成,我都要回来的。” “好,好。’凋恩来说。“为了表示我们对和谈的诚意与对桂系的希望,我们 释放了白先生的海竟强师长,明天你带他一起回去吧。” 黄绍竑带回的《国内和平协定》令南京政府大失所望。李宗仁一夜未眠。 专程从武汉飞到南京的白崇禧,看完协定往台子上一拍,冲着黄绍竑喊道: “真难为你,像这样的条件也带得回来!” 黄绍竑声调也不低:“这条件已经很不错了,中共接受了我方所提修正意见的 四十余处的一半还多。” “就是一百条又如何,我的条件就一条!” “什么?”黄绍竑冷冷地看着激愤不已的白崇禧。 “共产党不过江!” “健生,”黄绍竑嘴角不经意地挑着一丝嘲讽。“我们说话还是现实一些,明 白自己的处境,这种强硬在抗战刚结束的时候可以,在如今已是有些滑稽了。” “你什么意思?!”白崇禧拍案而起。 “你不必考虑我的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没有用。现在我们面对的是这个协定书, 毛泽东、周恩来的意思全在上面了,我们签不签字共军都要过江,而且,限定在4月 20日前答复。” 白崇禧怒不可遏,一声冷笑:“嗬!不看人我还以为这是共产党的代表跟我说 话,黄季宽,你有没有搞错?你是政府派出的代表;理应代表政府立场,据说政府 还有‘腹案’为据,你黄季宽和张文白不仅有负重托,还屁股坐错了椅子!我告诉 你,你也好,张文白也好,历史会记下你们这一笔的!”说罢摔门而去。 一口一口像是在品茶的何应钦这时冷冷地说:“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协定,还美 其名和平协定。德公,你看怎么办?”他斜了李宗仁一眼。 李宗仁打禅一般坐着,默不作声。 何应钦见李宗仁久不开口,又道:“行政院开个会吧,总归是件大事。”说罢 告辞了。 客厅里只剩下李宗仁和黄绍竑。一盆杜鹃花不解人意地在窗下开得火爆热闹, 上百朵茶杯大小的粉白色花朵竞相怒放。 “德公,”黄绍竑在厅里踱了几步,走近李宗仁。“做为首脑,当断即断,当 断不断,遗恨万年。中共的条件虽说有些苛刻,但还在八项条件之内嘛。桂系如果 在这最后关头再失去机会,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难呐。……”李宗仁半天吐出了一个字。 他这个代总统何止一个“难”字了的。他是和谈的倡导者,如今这样一个协定, 就是他签了字,蒋介石不理睬,还是废纸一张。更难的是,白崇禧的日益坐大,大 有与他平起平坐之势,若是他断然在这个协定上签了字,不仅与蒋介石彻底决裂, 还有和白崇禧势为两立的可能。而和兵权在握的白崇禧对立,就意味着与桂系分裂。 从最近的动态看,白崇禧的屁股似乎悄然向蒋介石挪动。不久前,他在给第三兵团 司令官张淦的密电中称: “吾人今日为爱护五千年历史文化,为保证人民自由的生活方式,应在三民主 义共同信仰基础下,不分畛域,不问党派,团结一致,作殊死斗争。尤当支持中枢 作有效之决策。否则人子为谋,分散力量,古今多少失败惨痛的历史教训,转瞬落 到吾人头上矣!” 李宗仁不得不既不创伤蒋介石,还要关照自己集团首脑的情绪。 “德公,”黄绍竑声调低沉地说,“咱们一定得头脑清醒啊,决不能与蒋介石 同呼吸共命运。蒋介石最后还是要退保台湾的,我们呢?形格势禁,没有别的路可 走,唯有和局才足以自保啊!”说着他有一些动情了。“你我和健生,自投军校就 是同窗,投入军旅又为同志,几十年来生死相依,风雨同舟,患难共济,才有我们 桂系一片天地。德公若出面与中共签署和平协定,便可在联合政府有副主席的席位, 我们广西子弟也可保全下来,两广在两年内不实行土改。这几项对我们都还是有利 的。事到如今,我们要面对现实,思谋自全之道了!……” 李宗仁摆摆手:“我对个人去留出处并不计较,我是力主和平而上台的,如果 求和不成,我将毫不犹豫地卸职归田,以谢国人!” 第二天,李宗仁便派张群乘专机去了溪口。 蒋介石一看协定的内容,“嘭”地一拍桌子,骂道: “文白无能,丧权辱国!” 和谈的气球在中国的上空耀眼地飘浮了几个月,就这么“嘭”地一声,破裂了。 4月19日,南京广播了中宣部长程天放的答记者问: “和平的希望黯淡,如果共产党过江,国民党不会投降,而是抵抗。是成功还 是失败,要靠我们的努力,反对渡江是国民党决策者一个月前就决定了的,这一立 场今天才宣布,盖因在此以前发表恐危害和谈。” 这代表了南京政府的态度,更是蒋介石的态度。溪口的所有电台电波狂放,一 系列命令甩开李宗仁直接发向一线各个将领。 北平的毛泽东、朱德,慨然应战,签发了全军总动员令——《向全国进军的命 令》: ——奋勇前进,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歼灭中国境内一切敢于抵抗的国民 党反动派,解放全国人民,保卫中国领土主权的独立和完整。 ——奋勇前进,逮捕一切估恶不俊的战争罪犯。不管他们逃至何处,均须缉拿 归案,依法惩办。特别注意缉拿匪首蒋介石。 ——向任何国民党地方政府和地方军事集团宣布国内和平协定的最后修正案, 对于凡愿停止战争、用和平方法解决问题者,你们即可照此最后修正案的大意和他 们签订地方性的协定。 ——在人民解放军包围南京之后,如果南京李宗仁政府尚未逃散,并愿意于国 内和平协定上签字,我们愿意再一次给该政府以签字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