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一 银环值完夜班,正是早晨五点,天色似明不明的,她感到头胀眼酸,浑身无力,拖着疲 乏的身子,从病房踉踉跄跄走回宿舍,恨不得一步迈到床上,倒头便睡。刚蒙住头,恍惚觉 得有什么事情,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抑制住睡意,撩开棉被,凝视着透出玫瑰颜色的窗户: “啊哟!是小燕儿到来的时刻了。”翻身下床,奔向医院门口。 医院对过,小杂货铺的灯还亮着,旁边烙烧饼的架起冒着火苗的炭火。卖豆浆的老人刚 刚放下挑子,两个大圆肚的浆桶,从棉盖里直往外冒热气。主顾们多数是医院的,也有少数 过往行人,大家争着买烧饼豆浆。这时候,小燕提着篮子和颜悦色地赶到了。大家见小燕满 篮都是新炸的馃子,把她围起来。这位小姑娘可真不含糊,边拿货边算账,不出一点差错, 馃子卖到将近一半的时候,小姑娘似乎有些焦急,一面给大家递油条,不住地东张西望。 正在这个当口,银环挤近跟前: “小姑娘,卖给我两个油条!” “在这里吃吗?” “拿回家去吃!” “那我给你找块纸垫上吧!”小燕子不慌不忙从篮子底下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她 格外郑重地盯着银环把馃子递过去。时间不大,银环出来,手拿纸币递给小燕儿说:“还 账,还账!”小燕儿接钱时,银环说:“记住!这是我那份钱,不要上花账。”小燕连声 说:“错不了。”便把这份纸币掖在篮子底下。至此,小燕心下顿时轻松,又和颜悦色地卖 货了。 第二天早八点,杨晓冬同韩燕来一起出城,两人一前一后朝着来往行人最多的西城门 走。守门的瞥见杨晓冬胸前佩挂证章,根本没有拦问。他们随着人流很自然地走出城去。 城外青石桥,是约定的集合地点。石桥直对西关大街,今天是集日,格外显得烟气弥 漫,人声嘈杂。杨晓冬在街上蹓跶了一趟,估计时间尚早,反回桥头装作安闲无事的模样, 向南眺望。冰河洁白透明,晶莹耀眼。冰面上连日积雪,冷风起处,雪浪滚腾,透出一股冷 森森的凉气。 杨晓冬指着一曲河湾说:“敌人乱拆房舍,把我也闹蒙了,那里,是不是当年你下水的 地方?” 韩燕来摇了摇头说:“事情印象挺深,具体地方闹不清了,也许再朝南些呢!你看那是 不是她……”他指的正是一路推车步行走近前来的银环。燕来那天在万家楼见过银环一面, 因为是晚上没看清楚。 银环身后,跟着两个拉病号的三轮车。她瞥见杨晓冬他们走过来,装作陌生人打问道 路:“先生!去教会医院,可是走这条路么?”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响着铃铛骑车前进了。 杨晓冬向燕来一摆头,两人紧紧跟在后面,路上挨肩擦背,挤挤拥拥,经过纸烟工厂、 屠宰场、穷人房等高低不平杂乱无章的建筑,到了人烟稀少的郊园。远远的一片红楼出现 了,这就是省城闻名的教会医院,这里边主事的是法国人,医护人员都是中国人,他们绝大 多数信天主教,因此,过去病人来这里就诊的并不多。自从省城大部分医院被敌人征用以 后,这里的病人逐渐增加,每天来往门诊的不下一二百。病人虽多,医院工作却很不好,医 疗中的大小事故数不清,病房有多少病人也闹不清,有时候病人从医院里逃跑了,有时候患 者病故一两天也没人知道。这医院当局只有一件事抓得紧,入院病人先交足保证金和一个月 的伙食费。这样无论病人是死是跑医院总亏不了本。银环很熟悉这个医院的情况,因为小叶 的姑母是这里的护士部主任,她曾几次邀她的侄女和银环到这里工作,由于离市中心较远, 她们都没答应。 银环付了车费,看见杨晓冬他们跟上来,她点了点头,便扶着两位下车的同志穿过医院 大门直奔候诊室走去。 杨晓冬走到了候诊室的时候,发现过路同志当中一个是平原军区政治部的袁主任,他曾 是杨晓冬在党校学习时候的指导员。他记得当年的袁指导员年轻体壮,精神焕发,现在他的 脸色消瘦苍老,神态也显得疲乏颓唐了。另一位同志看着更孱弱,正在发高烧;银环给他用 湿毛巾盖住额头。袁主任给杨晓冬小声地介绍那位发高烧的同志,说他是中国共产党北方分 局的一位部长。杨晓冬听后,上前同他握手,简单地安慰了几句。他知道这不是谈问题的时 机,也不需要多谈什么。他的任务主要是抓紧时间护送他们过路,便把银环招呼过来共同商 谈过路的事。银环说,过路的人,必须在十二点前离开候诊室,因为十二点后门诊看病的人 就走光啦。另外银环说,冬天日短,卡子口在下午两点就不允许一般市民出入。她提议把过 路的事情抓急些。杨晓冬同意她的意见,分派进门多时、一言不发的韩燕来,快去打问情况。 从医院门口到邢家茶铺只有半里多路,韩燕来几分钟就走到了。多日不来这里,处处觉 着生疏变样,连吊着的那两块“蒙山顶上茶”“扬子江心水”的油漆招牌,也仿佛脱落了颜 色。韩燕来见茶棚底下空冷无人,就直迈入邢家的卧室。邢大婶正在炕上作针线活,看到韩 燕来,她摘下花镜,笑着说:“大侄子,好久不见,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走错门啦!”燕来 说:“就为刨抓一碗饭吃,累的没工夫串门,俺双林兄弟近来混的好吗?”“他呆头呆脑 的,能成什么气候,还不是耍笔杆当个文书贴写。说是拿上士的薪水,实际挣不了一壶茶 钱。”韩燕来没心思多谈这些问题,敷衍了几句,便开门见山地说:“邢大婶,我想打问你 一件事,你跟把守封锁口的警察熟识不熟识?”“你怎么从脑袋上一下扯到脚后跟啦,平白 无故的,干么问这个?”“我想……比如说,送个朋友,或是带点东西通过一下,其实没多 少事,随便问问。”“燕来呵!大婶可不是三砖打不透的人,用不着三猜两猜,我一猜就知 道你想走私,——带点大盐、染料或是药品什么的,是不是?”“大婶!先不谈这个,你到 底跟他们熟不熟?”“没的婶婶还骗你,再说熟也不行,你要带犯私的东西,躲过卡子口, 还有一连串的炮楼子,别闹这些冒险的事。”韩燕来听着不入耳,拿起脚来就向外走,心中 好生不痛快。邢大婶招呼他坐下喝碗茶水休息休息,他象没听见一样离开小茶馆。 在候诊室的外间,韩燕来汇报了刚才的情况,提出再到南卡子口去看看,杨晓冬没吱 声,银环说:“大家既到了这里,还是从这里过路方便。”她要用医院护士的身份直接找护 路警察谈谈。银环走后,杨晓冬不去见首长,也不说话,心事重重地看着墙上那只挂钟。这 种表情,使韩燕来十分难过。“组织上把重担子交给我,要我在指定时间送两位首长到达目 的地,错过时间,这里出不了封锁沟,那里接不上头,回来进不了城,一步赶不上,会步步 赶不上。这完全怨我呀,谁叫我向杨叔叔夸大话,说过路不成问题呢。”他一面想着,一面 不住地偷眼看杨晓冬和墙上的钟表。它每滴嗒一下,他都感到心烦,不由的又胡想。想起杨 晓冬没来省城之前,他闭着眼一天一天的瞎混。有时候饿着肚子躺在三轮车上,蒙头睡一大 觉,天塌地陷都不在乎。现在已经参加工作,睡觉不安定,吃饭也不踏实,干一点事都得掐 时间,说实话,光掩护个杨晓冬就够担心的。正想着,听得钟内丝丝一阵响,连打了十点。 他屏住呼吸,停止思路,象犯人受刑一样,钟声每响一下,仿佛有人在他心上猛击一锤。熬 过这十锤之后,他看到杨叔叔粗粗地出了口长气,里间的两位过路首长微微动了一下,又恢 复了原来的平静。这种异样的沉默,使他头脑发胀,他实在忍不住了。低声说:“杨叔叔! 别指望一块云彩下雨,我到南卡子口看一看。”杨晓冬不同意,要等银环回来。 约半个小时,银环回来了,她表示走这条路还有问题。韩燕来刚听到“有问题”三个 字,抄过银环的车子,飞身骑上就走。其实银环把事情办的有了眉目。她用医院护士的名 义,先见的邢大婶,照直说明了来意,邢大婶帮助她去见守铁道封锁口的伪警察,说有两个 同乡来看病,忘记带居住证,能不能通融一下放他们过去。一个伪警察答应了,另一个说不 敢作主,邢大婶懂得这种意思,当即挑明,说事情办妥了每人弄双鞋穿,两个伪警察同意 了。银环同邢大婶回到茶馆里进一步研究,伪警察只管过铁路,过铁路不远便是一个伪警备 团的防地。这个团坏家伙最多,团长就是个血债累累的反动家伙。这样即使过了卡子口,问 题还是很多。 银环汇报之后,过路首长同杨晓冬否定了这条路线。大家又等着韩燕来的回信。 韩燕来骑着车子,躲开敌人军警机关,躲开人烟稠密的西关集市,从一条背静的便道 上,穿入公园苗圃中间的林荫马路。一路上拚命奔驰,时间不大,接近了南卡子口。原想这 里和平时一样,至多是个把护路警察,或者是带红袖章的老百姓。脑子里萦绕着一种念头, 任谁在这里防守,打破了脑袋也要冲过去。及至走到跟前,瞥见把寨口的是两个全副武装的 日本兵。韩燕来险些从车上摔下来。他面向敌人,发了一阵呆,无奈何掉转车头返回来,悲 观失望地向杨晓冬说明他见到的一切。 杨晓冬说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要他再朝中卡口看看有没有办法。韩燕来对中卡口从不 抱什么希望,但又不好说不去。耐着心里急火,忍着棉衣的汗湿,从人群中,时推时骑地到 了西关的尽头。步入一条漆黑的地洞,穿洞进入车站。车站距卡口有二百米左右,卡口分内 外两道门,内门是铁栅栏,有鬼子兵和伪警察站岗,把外口的是伪治安军。两口中间有相当 宽的地带,那里堆积着多种货物,摆列着临时摊贩,有穿梭不断的过往行人,俨然象个杂巴 商场。 韩燕来推车到了中间地带。忽听有人喊了一声:“哥哥。”回头看时,小燕提着篮子跑 步赶来。她问过路的事情怎样了。韩燕来长吁短叹地说了困难情况。小哥俩站在一块出主 意,没有多久,小燕说: “我可想出点子来啦。” “快说!”哥哥一把抓住小妹的肩膀。 “不是铁栅栏有鬼子站岗吗?这不碍,那边有个得利成煤厂,座落临街,厂子后面有小 门,穿过小门可以绕到咱们脚下,这不就躲开鬼子这一关呀!” “就是这个点子呀!”韩燕来松了小妹,显出失望的样子。“好是好,问题解决了一 半,还有这道关口呢。”他眼巴巴盯着伪治安军把守的外口。 “慢慢来嘛!你想一嘴吃个胖子呀,要不是我串进煤厂卖货,连这点主意也没有呵!” 韩燕来觉着小妹说的有理,推着车子跟小妹转了一趟。途中看到伪治安军拉煤的大车, 不断出入封锁口,穿着破棉大衣翻毛皮袄的勤杂人员横躺竖卧在车上睡觉,站岗的对他们一 点也不过问。哥哥眼里冒出希望的光芒,向小妹耳语了一会,说:“燕儿!这回瞧你的 啦!”一刻钟后,小燕跳跃着回来了。“活该咱们不丢脸,治安军拉煤的有十多辆大车,负 责押运的是个火伕头,趁他们休息的工夫我找到他,替他买纸烟、倒茶水,吃了咱们三个馃 子,我死活不要钱,最后我对他说有两个西马庄的亲戚,来城里看病,雇车花不起脚钱。刚 说到这里,火伕头说:‘正好,我们的大车也是往西马庄去的,叫他们来上车吧!’我没敢 再说什么,先赶回来给你报个信。” 哥哥听完,一手抹去额角上的大汗:“小燕,你别离开,我也报个信去!” 杨晓冬他们比较了中卡口和北卡口的情况,一致同意走中卡口,连分局那位负责同志也 显得有了精神。他曾经在北方的城市搞地下工作,有丰富的对敌斗争经验。他说:南卡口增 加日本岗哨,跟前几天我军过路作战有关系,北卡口表面平静,实则敌情复杂,中卡口虽是 要冲,敌人未必十分注意。往往是,看来岗哨林立,警卫森严的地方,对地下工作人员来 说,倒是最缓冲的地方。 上午十一点半,韩燕来领他们从车站大街进入得利成煤厂,绕过后门,一路无人过问, 在煤堆跟前,他们找到小燕。小燕先给那位兼押运员的火伕头儿介绍了她的哥哥。押运员已 经喝到醉醺醺的程度了,他手里摇摆着酒瓶子,大包大揽地说:“这个小姑娘,跟我投缘 法,没关系,你们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我王迷胡好交朋友,秦琼为朋友两肋扎刀,这有什 么!慢说是亲戚,就是几个八路军我也敢送出他们去,从脚下到西马庄营部,一文钱也不 要,我负责的这十辆载煤大车,你们爱上哪辆就上哪辆。”他因醉而口吃,费了很大力气才 说出那两个“辆”字,“小姑娘,你的亲戚在哪,快叫他们上车,要是冷的话披我的皮 袄。”说着押运员慷慨地脱下他的由灰变黑的皮袄。又从车上拉下一条破军大衣交给韩燕 来,首长们同杨晓冬交换了一下眼色,表达了走这条路的决心,他们过去只朝火伕头点了点 头,披上保护色的大衣,同王迷胡坐在一辆车上。韩燕来步行跟在后面。时间不大就出发了。 杨晓冬同银环她们远跟车后,一行送至外卡口,瞧见伪军驭手,抽着响鞭,打着口哨, 大摇大摆往外赶。到封锁口时,不晓得王迷胡对卫兵说了些什么,客人连车未下就出了外卡 子口。小燕子高兴的眼神带笑口角开花,拉着银环的手连蹦带跳,银环感到完成了重要任 务,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杨晓冬那副牵肠挂肺的心情,始终未得到松驰,他集中精力思索 首长们一路安全的问题。“途中碰上敌人怎么办?他们可不要坐到敌人营部呀!西马庄距接 头地点还有几里路,燕来能完成这么重要的交通联系的任务吗?他一切都没经验呀!”越想 问题越多,越想越感到问题严重,他转回头对银环说: “下午你不是还要上班吗,你快回去休息吧!” 银环说:“要回就一块回吧,这里并不平妥,我同小燕伴你一块走!” 杨晓冬没吱声,象是没听见她的话。这时银环完全看出他的心思,小声劝阻他说:“你 可不能亲自……自己还没个护身符呢!” “能因为自己,坐看着首长们……”银环的话倒促进了他的决心,杨晓冬没来得及表达 清楚他的意思,便朝着外卡子口赶去了。 二 大车拉下杨晓冬也不过一里路,他再三加快脚步,始终追赶不上,看看快到西马庄跟前 时,一股大道奔向村北,那里并排矗立着三个大碉堡,碉堡拔出村房树木,威胁并监视着来 往行人。拉煤的大车,统统奔着炮楼长驱而去。杨晓冬心内十分焦急。“莫非他们坐到敌人 营部去?不会的!可为什么不见他们的影子呢?”他小声嘟念着,恨不得一步撵上大车,又 怕被人看出破绽,只得暗地加劲走。 到村边,发现韩燕来他们三人正向当地老乡打问道路,他追到跟前,不敢直接打招呼, 便高声向老乡问路。听到他的声音,他们都吃惊地回过头来,八只眼睛互相传神对视,彼此 了解到相互间的感情。韩燕来知道杨晓冬是关心首长们的安全,更感到他是为了帮助自己完 成护送任务。这是同志间真正的阶级友爱。他用感激和钦佩的眼光盯着杨晓冬,不知不觉地 已经滴下眼泪。 他们拉开档子,背着炮楼绕到村南面,杨晓冬吩咐韩燕来先行一步到前面接头。 韩燕来怀着恐惧和神秘的探险般的心情,沿着村边便道走到西马庄的寨沟,这里所有寨 门并无敌人防守,田野被冰雪封冻,空落无人,他快步走出寨沟,沿着一条发白色的行人 道,直奔西南那个看来象是铺在平地上的苑家屯。大概有抽两袋烟的工夫,他从东北角进了 村,街头空旷冷静,引起他心里怀疑,这一带村庄虽说离城只十几里路,但他自己从来没到 过。因为接头地点在大街,提心吊胆地朝街里走。行至街心,发现有一群老乡围着看木偶 戏。他心里稍为轻松些,但又觉得在陌生人群前面走路多有不便,由于任务紧急时间促迫, 也顾不了这许多,硬着头皮从群众面前经过。幸而大家集中精力看戏,没引起多大注意。行 至北街口,果然有一个漆黑大门,外面挂着“中医施诊所”的牌子。他走进施诊所打了一声 招呼,柜房出来一位三十出头的人。这人长的干净,穿的整齐,看着象学校的教员,或是账 房的先生。 “我打问一声,这儿可有一位姓赵的医生?” “你贵姓?”教员模样的人打量他一眼,冷冷地反问着。 “我姓钱,奉朋友所托,特来找赵先生看病的。” “什么病?” “筋骨痛。” “痛的能走路吗?” “就是因为不能走路呵!” 这人上前握住韩燕来的手,承认他就是赵医生。十分钟后,赵医生将杨晓冬等三位同志 接到了。他给每人倒了杯热水,要大伙装作就医的病人稍为等一等,说完就匆匆出去了。时 间不大,从外面轻手轻脚地进来一位女同志,杨晓冬看出她是金环时,金环也认出了他,她 微黄的脸上立刻泛出笑容说:“咦!你怎么也跟出来啦!”马上低声对大家说:“这里临 街,太杂乱,跟我走!” 她在前面引路,拐了两个弯,进入一个有豁口的墙院,穿过豁口,她吩咐赵先生搬秫秸 堵死豁口。大家跟她进入后院。金环介绍说:“这就是赵先生的家,大伙朝北屋请吧!里面 还有熟人哩!”她的话音未落,一位高身材、穿着都市服装的大汉撩起门帘让大家进屋。安 排过路首长休息之后,大汉赶过来招呼杨晓冬。杨晓冬仔细一瞧,才看出这位打扮的象走亲 模样的人,原来是接他到内线工作来的那位梁队长,急忙上前握手说:“你这样棉袍外罩的 穿戴起来,闹的我不敢认了。”接着给大家介绍韩燕来说:“这位同志姓韩,跟我一块 的。”韩燕来见杨晓冬介绍自己,便客气地点点头,这种场合他还没经历过,觉得说不上话 去,就搭讪着站在角落里了。金环这时候成了最活跃的人物,她同所有的人都熟识,两位首 长进入省城就是她领进去交给银环的。她给同志们打水倒茶的工夫,继续介绍情况,说赵先 生的寡居嫂嫂,跟她是小时候伙伴,亲的象姐妹一样,通过这个关系她认识了赵医生,从而 创立了一个近敌区的堡垒户。这使杨晓冬一时感到:金环作为地下工作的交通员,登山渡 水,登城上府,跨封沟钻炮楼,来往穿梭,出生入死,废寝忘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 话,她是多么不容易哟! 稍稍休息之后,过路首长们精神好多了,主动找杨晓冬、韩燕来谈话,对他们的护送表 示感谢,对内线工作提出了一些期望。杨晓冬很愉快,觉着现在才是真正完成任务了,看了 韩燕来一眼,两个人站起来准备告辞。金环哪肯答应,坚持要他们同首长一起吃午饭,她 说:“西马庄的伪军到下午两点就不出动了,满打满算,离城只有十五里路,迟些起身也能 赶回去。”杨晓冬听了很矛盾,既愿意有这样的机会同首长谈谈多受些教益,又怕时间晚了 不好进封锁沟。正在考虑的时候,赵先生从外面慌里慌张地走进来。他说:“有情况,西马 庄炮楼里的伪军朝这村来啦。” 金环听了安定大伙说:“别着慌,这里不比老区,汉奸们来来往往是平常事,再说咱们 有隐身子的地方。”她瞪了赵医生一眼:“还在这里磨蹭什么,你快去联保所,叫他们派人 迎接去,有事再来送信。” 赵先生走后,金环主张立刻把首长们坚壁起来。梁队长说:“用不着这样草鸡胆,你看 天色已经是下午啦,要是来上三头五个的,敲掉算啦!” “少说些没油盐的话,这里能比根据地?再说你现在负的是什么责任?” “我负的是保护首长安全的责任。” “你不服气,咱们请示请示。……” 袁主任带着排解的语气说:“请示什么,派人到外边放个暗哨,能合法的,分散躲开, 不能合法的,可以先坚壁起来。” 没多久,赵先生又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金环说:“楼上的人烟不吃,茶不喝,又 不去联保所:从前街到后街挨门挨户地胡转游。” 金环听罢,指着赵医生的鼻子,象下命令一样地说:“既是这样,你还发什么呆,快打 开夹壁墙,叫他们先进去。” 袁主任扶持着分局负责同志先进去,他握住杨晓冬的手说:“要是还能走的话,你们争 取走,不要在这里伴怕了。” 杨晓冬摇了摇头说:“首长们先坚壁吧!” 袁主任说:“同志们听我的话,党不要求你们只做这一丁点事情。” 杨晓冬不好反驳首长的意见,转面对韩燕来说:“你先走。” “留下你怎么办?” “不要管这么多,先走你的。” 韩燕来看了看杨叔叔的脸色,不敢不依从了。 首长们已经进入夹壁墙,赵先生急的里走外转,后来他用请求的脸色向金环说:“这儿 没事,我到药铺那边去吧!”金环制止他说:“不要去啦,夹壁墙很大,你也钻进去。” 赵先生的老妈妈,正在忙着藏东西,听了金环的话,就出来拦阻说:“你一个治病的先 生,有名有姓的,怕什么呀。 快到药铺支应门面去!” 金环厉声说:“现在去药铺是想给伪军看病,还是想图财害命?” 赵先生瞧了瞧金环严肃的脸色,转脸对老人求饶说:“娘呵!人家到咱们家里,怎好躲 开呢。我进去同他们作伴也好呀。”老太太对儿子又恨又痛,对金环又惹不起,便嘟囔着说: “人家说话,金玉为贵,当娘的话,粪草不值!” 金环故意装作没听见,赵先生坚壁妥当,她领着自己的女孩小离儿走到老太太跟前,改 变了刚才的口气,满脸陪笑地说:“伯母呵!我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别生我的气。你老人家 是怕药铺丢东西吧!走,咱们一块看看去!” 老人本来不肯离家,耐不住金环又是好话又是拉拉扯扯的,也就出去了。 赵家只剩了赵先生的寡嫂,她在外屋当中点火作饭。杨晓冬同梁队长此刻没有坚壁,他 们登上窗台,划开最高处的窗户纸了望敌情,忽听外面有人喊叫: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城里人,来这儿请医生的。” “胡说,城里有那么多的大医院,还跑到乡庄子上找大夫。” “城里的医院得花钱。这里赵大夫跟我们是亲戚。” “看他横眉吊眼的,一定是私通八路。捆起来先揍他一顿。” 杨晓冬心里沉重了,从第一次答话时他就听出是韩燕来,后悔不该让他独自回去。他急 于想知道情况的发展,把耳朵贴着窗櫺仔细听着,先是听到撕掳叫嚷声音,继而听到有人 说:“这个小子倒是城里人,带有身份证,是个拉三轮的,放他走吧……”究竟放走了没 有,因为透过窗眼冷风唿哨,加上外间里烧豆秸哔哔剥剥地乱响,再也没听清楚。 梁队长跳下来坐在窗台上,手中提着大机头的盒子,紧闭着眼睛,燃豆秸的响声使他很 烦恼,每发出哗剥声音,他便皱一次眉。忽然灶火里通风顺畅,发出的爆炸声音象放鞭炮一 样。梁队长实在忍耐不住了,撩起门帘探出脑袋对赵大夫的寡嫂说:“大嫂同志,你修好行 善,别造这小情况好不好?” 杨晓冬并不注意梁队长的话,他心里在想:敌人是偶然来的,还是事前了解我们的底 细?真要搜查到这里怎么办?我能不能利用合法面孔,保护首长的安全…… 大门吱呀一响,金环带着小女儿回来了,她说:“炮楼上的朝北胡同去了,也许就滚蛋 了呢?”迈上台阶时,她的鼻翅连续掀动:“好糊焦气。”说着上去掀开锅盖。“嗳呀!我 的傻姐姐,哪有做饭不添水的?锅底都叫你烧红啦。”她急从水缸里舀满一瓢带冰碴的凉 水,划着圆圈倒在锅里,锅底嘶楞嘶楞直响,热气冒到房梁上。 烧火的人怯声说:“我心里光顾害怕,早忘记是烧干锅啦。” 梁队长从炕上跳下来说:“你光是烧干锅还罢,不知从哪挑拣了带响的柴火,和打机关 枪一样。” 金环吃惊地说:“你怎么还在外边?可不行。”她一面叫梁队长进屋坚壁,一面自己从 新添水作饭。刚刚烧开了锅,听见大门咯吱作响,金环回头一看,院里已经进来一伙强人, 前边三个身穿便衣,为首的近四十岁,中流个,四方脸,青泥色,八字眉下,一副黑桃眼 镜。这家伙头戴呢子礼帽,身穿黑毛皮袄,右手放在插兜里,鼓绷绷的象是藏着手枪。他身 旁紧跟一个螃蟹脸的助手,另一个便衣手提插梭盒子的象是警卫人员。见到他们,金环从心 里打了寒噤,但她迅速站起来迎上前去: “官长们辛苦啦!”她的声音很高,意在叫室内同志听见。梁队长他们听金环喊叫“官 长”,情知不妙,迅速钻进夹壁墙。 “我命苦!”黑眼镜旁若无人地走上前来。 “官长们有什么事?”金环迈步走出来,很自然地遮住门口。 “有事也用不着给你说,闪开!”他推了金环一个趔趄,五六个穿便衣的人一拥而入, 先走到东头屋,问赵大夫寡嫂家净什么人。她直着脖子回答不出来。五岁的小离儿手摸住耳 朵说:“她是个聋子。”他们相信了小孩的话,又到西头屋里撩门帘看了一眼,没到里跨间 去便退出来,螃蟹脸问金环:“你们家没男人?”金环回答说:“你们有事就说吧!要到联 保所啥的,我可以领着去。”螃蟹脸没理她,迟疑了一会,带几分失望地说:“回吧!”黑 桃眼镜摇了摇头,不同意他的意见,站在院里四下端详,半晌他说:“我看这个宅院有毛 病,你们带皮尺来没有?” 金环听了,向后倒退两步,低声向夹壁墙说: “赶快想个办法吧,敌人要丈量房子的尺寸啦。” 夹壁墙同外面,仅隔一层薄木板,金环的话里面听的很清楚。 赵先生说:“夹壁墙就怕丈量尺寸,这样一来就露了馅子啦,怎么办?要不要我出去, 托人了结了结,咱们花点钱……” 梁队长低声吆喝他:“你这是废话!我们又不是被绑了票儿,干什么花钱,老子有五十 发子弹,跟他顶到天黑,不行的话,我掩护大伙朝外冲!” 袁主任说:“赵大夫的法子不行,老梁同志的办法也不行,这里是敌区,又在炮楼跟 前,只要打响喽,我们没法冲出去,大家静一静,看杨同志有什么意见?” “我的意见是咱们沉着点,再等一会,观察观察敌人的企图,看他是专来找我们,还是 想诈财。” 院里唧唧喳喳的,大家都同意黑桃眼镜的意见,有人说:“没带皮尺。”有人说:“没 皮尺也没关系,咱是丈量房子的老手啦,找条绳索比量比量就行。”有的主张先量屋里,后 量房顶。螃蟹脸说:“带好镐头,先量上面,再量底下。量出毛病来就拆。”正在这个时 候,那个伪警卫人员说:“外院有个大梯子,快把它搬来,靠在北房上。” 夹壁墙内的人们,情绪更紧张了。外边任何一句话一点音响都听进耳朵里,猛听得房檐 处克哧一响,知道敌人把梯子靠在北房上了。杨晓冬站起来,扯住两位首长的手说:“事情 急啦!让我亲自对付他们。” “你有什么办法?” “我用合法身份唬唬狗日的。” “有把握吗?” “见机行事吧,他们的一般情况我都了解。” “万一不行怎么办?” “在万不得已时,我跟他们见敌伪头子去。”杨晓冬这个意思是豁着自己的生命保护首 长安全。 袁主任说:“不能采取见敌伪头子的办法。你要竭力拖延时间,争取和平解决,真要决 裂喽,我们一起夺枪向外冲。” 梁队长说:“放心大胆去谈吧,谈崩了,我一梭子弹都撂倒狗日的。” 杨晓冬见首长们不再说话,知道是同意了这种作法。向同志们说了声:“首长们保重, 同志们保重。”拉开夹壁遮板,撩开中堂画,一跃跳下。金环不知怎么回事,回过头来吃惊 地对他说:“你要作什么?”杨晓冬急向她耳边讲了他们的办法。她听了点了点头,显得镇 静了。就见她迈步出门朝着坏家伙们讲:“登梯上杆的,白天抢劫吗!你们不能欺侮人,我 家不是没名没姓的小百姓!”螃蟹脸听了对她说:“你这个小娘们,吃了枪药啦!干么话板 这么硬!什么杈杆支持着你啦?”说着走近金环跟前想动手动脚。这当儿杨晓冬昂首大步走 到院中喝叱说:“不要耍蛮!”群匪看见陌生人骤然出来,非常惊恐,不约而同地把十几支 长短枪,同时逼住他。黑桃眼镜用吓人的腔调喊:“干什么的,举起手来!”杨晓冬站在台 阶上,对逼近身前的枪支,睬也不睬,用缓和又轻蔑的口吻试探着说:“你们是想发点洋 财,对不对?”接着突然提高声音象是下命令:“有话好好讲,省城脚下,是个有规矩的地 方,摆弄几支破枪吓唬谁,收起来!”经他这一吆喝,多数楞住了,乖乖地将枪缩回去,两 个架梯子的也悄悄放下梯子。黑眼镜觉得丢了脸,狠狠地质问:“你是咱们哪部分的?你们 有多少人?” 杨晓冬听着他的话有漏洞,紧接话头说:“人嘛,就我一个,哪一部分,现在不告诉 你。” 螃蟹脸见黑眼镜向他施眼色,端着手枪,到北屋东西两头从新查了一趟,回来说:“就 是他一个。” 黑眼镜故意挑剔说:“刚才你在哪,为何不出来?” “刚才我认为没有必要出来,你有公事,难道别人就是私事?” “别说废话,来人!先给我搜搜他。” “想搜也行,我什么也没带着。”他自己先将衣服撩起,叫人看到他没带任何东西。 说:“可不能在这里搜。近说到西马庄炮楼,要不咱们一块回到城里机关搜去。” “你别想唬我,不管你是什么机关什么身份,我都有权查问你。” 黑眼镜这句话有更大的漏洞。杨晓冬掌握住对方这种心情,马上改变了缓和态度。他 说:“我承认你有权检查,也接受你们的检查,我只提一条,这家是我的朋友,因为工作上 的关系我第一次来看他们,碰在这个节骨眼上,兄弟们真要乱搜一通,知道的还说我们各行 其事,不知道的呢……这与兄弟面上太难看了。我希望抬抬手方便一下,跟来的兄弟们有什 么困难,我完全可以负责,连城里不用回,到联保所就办啦!” 黑眼镜翻动眼皮盯了杨晓冬一眼,没吭声。杨晓冬说:“兄弟们,”他同时面向着大 伙,“你们是一团二营住西马庄的吧?我认识你们关团长,关于你二位,我觉得面熟,不知 道是在哪恭喜,是在治安军第六集团吗?”黑眼镜不答话,他在考虑用什么方法打击他的对 手。螃蟹脸听了杨晓冬的言谈态度,开始解除了疑虑,他面带笑容说:“这是我们司令部的 蓝队长。我是营部情报组的。”听说是蓝队长,杨晓冬想起苗先生提到治安军里姓蓝的队 长,外号黑鬼子的一定是这个人,他更警惕了,马上说:“蓝队长!久仰久仰!方才失敬的 很,我看院里说话不方便,咱们屋里请吧!” 金环听见杨晓冬往屋里让他们,急忙领着小离儿和大嫂占据了那间有夹壁墙的屋子。 蓝队长起初不愿进屋,由于杨晓冬的特别热情,由于螃蟹脸的头前引路,只好跟进来。 杨晓冬同他们客套了几句闲话,问蓝毛日前到新舞台看晚会节目没有,蓝毛淡淡说了句因故 没去成。杨晓冬就向他竭力描绘高大成和伪省长矛盾的经过,因为蓝毛是治安军的人,话语 中总是向着高大成这一面。螃蟹脸此时完全信赖了杨晓冬,羡慕他能参加盛会,为了显示个 人,不断鸡一嘴鹅一嘴的胡乱插话。杨晓冬这时倒很喜爱螃蟹脸,竭力怂恿他多说话,一来 不使冷场,二来从他谈话中探听情况,利用矛盾。果然时间不大,螃蟹脸透出他们出来的目 的是为缉拿私运西药商人。杨晓冬便说他也知道西药的事,说这批药下午才出城,估计在当 夜晚间运到封锁沟外去。螃蟹脸听了这个消息象猫闻见腥物一样,坐不定立不安,生怕丢掉 这个发财的机会。蓝毛根本不问西药的事,他在适当的时候发问说:“我还没问您先生在哪 作事?”杨晓冬知道这个特务对他并未放心,随口便答:“朋友们给我在市公署挂个空 名。”他的话说的很轻松,好象有不有这个工作没有关系似的。 “那你真正在哪恭喜?” “不久以前在一四一七部队。”这是阿布旅团的特务部队代号,杨晓冬讲出它来不光为 了适合他便服外出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估计蓝毛不了解日本军队中特务的情况。 “你现在算是什么工作?”蓝毛又逼紧了一步。 “现在跟冈村特高班帮忙,今天出来就是为朋友找点路子。”冈村特高班有十二个高级 特务最近由北京到省城工作,他列举了其中几个经济特务的名字。蓝毛不了解细情没法表示 什么,他看了看螃蟹脸,希望他能帮助寻找一些破绽。不料螃蟹脸心里有事,反催他说: “我看别在这儿耽搁啦,咱们小孩拉屎——挪动挪动吧!” 蓝毛听着不顺耳,决定单独向对手进攻,从新打量了杨晓冬一眼,摆出摊牌的姿态,他 说:“说起来咱们都是吃官面的,可有一宗,私凭文书官凭印。没说的,拿出证件来看看!” “你要看‘派司’,不凑巧,因为离城远,靠近外防,我没敢带。”见蓝毛直摇脑袋, 便说:“不过多少还有点说明身份的东西。”说着解开扣子,显出事前别在里身的那颗证 章。对方微微斜视了一眼,仍没表示态度。杨晓冬故作激动地说:“蓝队长,我真佩服你办 事认真,本来吗,看不见棺材怎么叫人落泪呢,这样好吧:咱们一块回城里。或是我跟你到 治安军司令部面见高司令,或是你们派人跟我到日本旅团司令部,查对一下有没有我这个 人,两条道路任凭你们挑。”听到这样话头,螃蟹脸显得沉不住气了,他觉得蓝毛实在有点 无理取闹,谁敢到日本司令部查对人呢,说不定要捅出大漏子来。他一面向杨晓冬说客气 话,同时坚决主张回炮楼,并作主叫随员集合队伍准备返回防地。蓝毛看到这种情况,不好 硬坚持,加上对手不断说些软中含硬的客套话,也就勉勉强强地就坡下驴了。杨晓冬抓紧这 个机会,声言同他们一块返回省城,院里的伪军同蓝毛他们前前后后的向外走,杨晓冬装作 告辞般的朝金环打招呼,金环紧在后面跟送。刚至外门口处,杨晓冬回过头来,睁大眼睛盯 着金环:“告诉他们,快快转移!” ------------------ 黄金书屋 youth整理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