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一 眼看要过阴历年,韩燕来家没钱置买年货,欠苗家垫证明书的钱也没还,为这件事,燕 来同周伯伯又吵了嘴。两人都主张过年要还账,只是还的方法不同,燕来要卖那副多余的外 带,周伯伯要卖他种的黄芽韭。当时意见没统一,燕来就偷偷地把外带卖给打鼓儿的。老人 知道后,登时吵起来:“叫他们敲竹杠,我白活半辈子啦,还不晓得打鼓儿的把戏,你给他 赶只大肥猪去,连头蹄下水钱都收不回来。”他怒气冲冲地从燕来手里要出钱来,立马追风 赶到打鼓儿家里,掷下钱收回外带。回家后,他象跟谁呕气一样地说:“暖房的菜蔬,不是 我养种出来的?玉皇爷出来也不能说没我的份。”他气咻咻的,也不通知园主,径自开门割 了满满一担韭菜。试着挑了挑,沉甸甸的估计有百斤上下。“够挑的了。”他锁上暖房,顾 不得回来吃早饭,挑起双筐直奔菜市。路上,他心里盘算怎样卖法。卖给菜摊,出手快点, 就得按批发价;要是打街零卖呢,自然多卖钱,只是消耗时间。正在思前想后,没提防迎面 开来一辆摩托车,驾驶员是一个日本通讯兵。原先,这鬼子看到前面有个挑担的挡住去路, 倒是捺了捺喇叭,但喇叭响过之后,挑菜人闪躲得不快。鬼子心中不悦,勉强又捺了一次, 当挑菜人闪躲的速度不合理想的时候,鬼子冒火了:是你拦阻我的进路,难道皇军还为你煞 车?他竟加大油门照直前进。 周伯伯发现迎面的黄衣鬼子照直驶车飞奔前来,吓的头发根子发乍,想朝前躲又想朝后 退,一时拿不定主意。百斤重担压在肩上,使他失掉了时间。猛听克嚓一响,扁担离肩,菜 筐飞出,头脑嗡的一声,周伯伯失去了知觉…… 十步开外,有个值勤的伪交通警,他是事件的目击人。起初没看清是什么人开车,他 想:你这开车的,真不讲理,就说你响过喇叭,老汉闪躲不及,就该煞车,怎么拿人命开玩 笑。他认为这是给他职务上添麻烦找岔子,一股不平之气促使他打出手势,叫对方停车。不 料发了疯的摩托,象猜透他的心思,怒吼一声,笔直向他扑来。伪警察见势不好,一个箭步 向外跳闪,车子“日”的一声擦身掠过。在一口粘稠的唾沫飞到脸颊的同时,他听到司机狠 狠地骂了句:“巴格!”他低下头发见青棉裤上被撕开半尺长的口子,白棉花露出来。抚摩 着棉裤,他象做了一场恶梦。忽然神志清楚了,知道操这样语言的人,在沦陷的中国土地 上,不用说撞死个卖菜的穷人,就连撞死他值勤有责的警察也是不犯法的。 “幸亏没拦住他,果真那样,当场挨揍还是小事,上司知道,来条反抗皇军的罪名,连 饭碗也打碎了呢。”他想到这里,气头消灭了,心情也转变了,不再恨肇事的鬼子,也不怜 悯倒在马路上的老汉,恨的倒是他自己,“你小鬼能管阎王的事?”经过自疚之后,忽然又 高兴了:“亏我心灵眼快年纪轻呵!要不,这个年……”他看到遍地都有撞散了的青韭,乘 乱腾的空子,偷拣起两把掖在腰兜,蹑足潜踪地躲开了。 人群里,有西下洼的长生,是个卖苦力的,跟周伯伯熟识。他叫来一辆三轮,送周伯伯 到附近的小医院,又亲自去给韩家送信。 韩燕来到医院的时候,大夫已给周伯伯作了临时处置。撞伤部位在左大腿,大夫意见: 伤者应该住院,否则危险不小。住院须交五十元的保证金。韩燕来跟长生商量了一下,打算 借债也要治伤。交保证金的消息被周伯伯听到了,他突然睁大眼睛很坚决地说:“我这条命 都不值五十元钱,快把我抬回家去。休养两天,我还干活哩。”大家劝说无效,只得依从了 他。 这场风波,给韩家生活带来更多的困难,光是急诊费和医药费整整花了十元,还没算来 回的车钱。除花掉那担韭菜折款以外,燕来手里存的六七元差不多也搭净了。可是要解决的 事半点也没解决。当燕来再次提出卖外带的时候,老人没话说了,只是叮嘱:“买值卖值, 别仨瓜俩枣的扔了它!” 旧社会里,对于穷人,一切的厄运和不幸都会蝉联发生的。韩燕来拿着外带到紫河街破 烂市,直蹲了两个钟头,没有一人过问,看着天近中午,他烦躁了:这得等到几时?干脆还 卖给打鼓儿的算啦,满差能差几个钱,斤斤两两的干啥,别叫杨叔叔在家老等着,万一耽误 了他的事,捡芝麻丢西瓜更不合算。他打定主意,把外带套在肩上,站起身要走。 正在这当儿,迎面有两个穿便衣的叫住他:“站一站!你的外带是哪里来的?” 韩燕来不痛快地作了回答。 来人中穿长衫的眼一翻瞪:“你卖东西为什么又要走?”韩燕来生气地说:“我自己的 东西,愿卖就卖,要走就走!” “没那么简单,不早不晚,偏是查私货的当儿你才走?” 燕来觉得十分委屈,本想发作,知道查私货的人是吃官饭的,便耐心地述说理由。谁知 对方根本不理睬他的话,向同来的伙伴递了个眼色,两个家伙抢前一步,猛然用力去夺车 带。“有这一副,那九副都得朝你要!”他们气势汹汹地紧紧握着车带,看来他们这一辈子 是不想松手了。韩燕来由小长大从没受过这种侮辱,虽说是一副车带,它关系着家庭和个人 的名誉,也关系着杨叔叔和周伯伯的生活命运,他不顾一切用力回夺,双方撕撕掳掳,最后 扭到派出所。由派出所又转送到分局,分局里早坐着个坏家伙,声言他是龟山经理派来的原 告,没容韩燕来分辩理由,伪分局的一个什么科长,立刻作出结论:车带归还原告,还要韩 燕来承认是偷的。韩燕来才要分辩,就见这个伪科长,眼睛一睁一闭,眉毛一低一扬,操着 京腔加日本调的混杂语言:“怎么者,你这小偷的干活,不要脑袋啦,胶皮行业都归龟山经 理管辖,你不知道龟山大日本经理的厉害?”说着派人把燕来押在拘留室。 断黑,燕来被释放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心里十分憋气,感到没脸见人,一时头晕眼 胀,周身发烧,恨不得有医生给放放血才解气。迎面有家小酒馆,他想起十个钟头没吃饭 了,摸摸衣袋里还有零钱,身不由己地走进去。以前他对杨叔叔作过保证,坚决戒酒。现 在,心里这样烦乱,早把一切誓言撇在九霄云外了。酒家问他时,他指着四两的酒杯伸出两 个手指头。辣酒浇愁,最易上脑,半斤洒没喝完,伏在桌上沉醉了。迷糊中,酒家把他叫 醒,算完酒账,找回五角钱,他踉踉跄跄走出门来。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些,他想起今天受 到的侮辱,这样空手回家,还有脸见人?说书唱戏,虽说有贪官恶霸欺压良民的。可是,就 在那个时代,有多少行侠仗义的英雄好汉,他们杀贪官除恶霸,痛痛快快的活着。今天,韩 燕来革命了,还受这份腌脏气,不光丢掉杨叔叔的脸,连祖宗三代的脸也丢净了。他叫着自 己的名字:“韩燕来呀韩燕来,你五尺五的汉子,就这样忍气吞声善罢甘休吗?不!你是鬼 子经理也好,冒牌的汉奸商人也好,我要把丢掉的东西找回来。” 经过分析,他估计抢他外带的这些家伙,准是伪经济警察和轮带商人勾结起来干的,他 想到橡胶洋行去找,但他们人多势众,赤手空拳怎能讨出公道呢!边想边往前走,忽然发现 道旁一家铺子挂着刀剪铺的招牌,玻璃罩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刀剪,电灯照的闪闪发光。骤 然之间,触动了他的心事。稍停一下,他迈进门去,逐一观瞧。各种刀子都标着价码,标着 五角的是七寸长的攮刀,他拣了一把端在手里,象是衡量它的分量。 “掌柜的!这家什能杀鸡不?” “杀鸡?”掌柜的透出委屈的表情。“老弟!你怎么啦,没看招牌呀!这是真正老王麻 子的……”他用江湖口吻卖弄着王麻子的等级;象说山东快书那么流利,他一连串说了王麻 子、真王麻子、老王麻子……最高级的才是他这真正老王麻子的牌号。当看到顾客脸色透出 不尚虚名贵乎实用的时候,他笑着说:“兄弟!可能你没开过宰杀行,这把刀,要说宰牛是 有点吹呼,杀猪是十拿九稳的。” 韩燕来一句话也没说,掏出仅有的五角钱,抛在柜台上,拿起刀来便走。街上,很多商 店关了门,他隔着门缝窥察了很多家,象大海捞针一样寻不到一点迹象。他闭住眼睛冷静思 考了一下:偌大的都市,瞎摸乱撞不行!事情出在紫河街,总归在那一带,马跑过有蹄印, 鸟飞过有影儿,除非你钻天入地,否则管你什么老板,就是日本鬼子龟山,老子也……他加 快了脚步,右手探入衣兜里,紧紧握住那件报仇的武器,脑海里闪出一幅称心的图画:他冒 充顾客进入橡胶行了,那个原告大肚子老板被他哄到无人黑暗角落,嗖的一声亮出匕首,象 老鹰捉小鸡似的掐住对方的脖子:“睁开狗眼,认识我姓韩的。不!用不着提名道姓,干脆 说:还了老子的车带也不肯完,记牢,今后不准作坏事,敢说半个不字,削下你的脑袋,当 夜壶使唤。……”他陶醉在复仇的幻想里,毫不在意地闯过日本宪兵队,铁栅栏内那个站岗 的日本兵,睁圆惊疑的眼睛,对他注视了许久。 他跨过市府后街,穿了两道胡同,到达紫河街。刚登上丁字路口,想起附近胡同里有两 家橡胶商人。“也许就是他们干的。”他返身钻进这个平素很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名称的胡 同。时间已是十点以后了,胡同深处有几只路灯,灯光微弱,看看要被周围的黑暗吞噬进 去。燕来踱进胡同几步,发现侧面门缝里透出灯光,估计是橡胶商人,走到跟前一瞧,是两 个戴眼镜的鞋匠正在纳鞋底,一时又感到自己记错了地方,撤步就往回走。正在这时,听得 胡同口有人问: “干什么的?”从声音里,不象普通人问话。韩燕来按照城市生活的经验,回答:“我 住在这胡同里,出来解手的。”想到自己带的那件东西,心里直嘀咕:要来搜身怎么办。还 好,问话的人没近前来,他乘此机会朝着相反方向溜走。路上留神细听,身后没人跟进,私 下正在庆幸,不料快出胡同时,迎面突然有人挡住: “干么去!” “到紫河街买点吃的!” “慌张什么?”迎面说话的人已站在电灯下,韩燕来看见来人那两道满带凶气的八字 眉,一双滴溜乱转的猴儿眼,猴儿眼正眯细着朝黑暗中搜索韩燕来的形状。象突然发现浑身 斑点、扬头吐舌的毒蛇一样,韩燕来猛然想起:来人就是二十天前在路西捆打他的那个戴黑 眼镜的特务。他打了个寒噤,登时倒退了一步。“真要被他认出来,个人、家庭、杨叔叔、 革命工作,嘿呀,这还了得?……”欲待转身回走,身后有人跟来了,还不住地乱打电筒。 眼前的特务用捕捉猎物的姿势逼近跟前了。这时韩燕来的醉意完全消失,急中生智,咽了口 唾沫,细声说:“我是老百姓,啥也没带着,不信你看!……”骗得对方伸长脖子窥探时, 他猛抢一步,对准八字眉心,狠狠地打出一拳。对方眼冒金星,“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韩燕来夺开道路冲出胡同口。 被击中的这个家伙正是蓝毛,因为捕杀抗日人员有“功”,受到日本人的赏识,被提拔 到侦缉队。这小子新官上任又逢年关,想在日本人面前献殷勤,显示自己,便亲自带队深夜 查勤。想不到头一天夜里,便领受了这样沉重的当头一拳。他感到头颅似乎被敲碎了,当时 仆倒在地,神志稍一清楚,顾不得起身,马上从袋里掏出口笛,拚命地嘶吹。 韩燕来冲出胡同口有五十米,听见有人向他鸣枪发射。吓的他疾转身躯钻到小巷里去, 刚想蹲下躲避,听得后面有成群成伙的人呼喝着追赶前来。他没命地朝里面跑。跑着跑着抬 头一看,巷口尽头,路灯照着一块蓝色搪瓷牌,上写“此巷不通行”。这一来使他万分焦 急,前进不得后退不能,一时感到头顶上的电灯光线特别强烈,敌人只要追进胡同,很远就 可能发见他。心里一急,俯身捡起块砖头,猛朝灯泡投掷,灯泡破灭后,才意识到灯杆靠近 的是高墙,一秒钟也没迟缓,他用猴儿爬竿的手段,攀上墙头。敌人追进胡同的时候,他已 爬上了毗邻的房顶。 为了减少音响,他脱掉鞋,弯下身子,轻轻伏行,爬过很多平房和瓦房后,他蹲下来, 听了听四下都很安静。抬头望天,天空繁星密布,四下空旷凄冷,唯有紫河街南面的奎星 阁,高高伸入云际。看到奎星阁,他知道离开闯祸的地方很远了。这时候他那颗沸腾的心才 稍微镇静。低下头,发见自己是骑在一堵很高的围墙上,围墙南面是高大的瓦房,兀自静悄 悄地酣睡了。北面是一套独立的小庭院,坐北朝南,里面还有灯亮,灯光被窗帏遮住,在深 夜雾气弥漫中,看去是黄澄澄灰蒙蒙的。 “要是屋里的人都睡熟了,可以通过这家浅宅院,下墙逃走。……”他的想法没完,感 到点灯的屋里有音响。侧耳细听,象是有人撕掳和争夺什么,偶尔还夹杂着低声喝斥。“自 己满屁股流鲜血,还能管别人长痔疮。”他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但当屋里这种声音越 来越大的时候,好奇心加上青年人的火爆脾气,使他无法控制自己了,瞧了瞧前面靠墙地 方,有砖砌的花池,若从那里下去,不费事也不会发出音响,贴着墙根可以挨近窗户。他按 着所想的出溜下墙,踮着脚尖挨近玻璃窗,眯细起眼睛隔着窗帏露缝处来个木匠吊线。 屋子分内外两间,东面是寝室,沙发床上无人,两条绛红色的缎被,滚落地面,一只木 屐底朝天,另只不知去向。外间屋有方桌,上面摆着瓶酒罐头,墙上有挂钟,时针指向下一 点。韩燕来正看着,忽听墙角有响动,仔细瞧去,发现一个墩实个子,上披睡衣,下打赤 脚,蒜瓣形的脚鸭子揪踩着地毯。韩燕来断定他是个日本鬼子,但不知他弓腰捕捉的是什 么,只听见他呼哧呼哧的仿佛同谁角力。猛然被捉的东西翻过身来。原来是一位头发蓬散、 衣襟撕破、满脸怒气、眼睛急得快要发疯的姑娘。从她的表情里,韩燕来明白了一切。 “是这样的事情。”韩燕来踌躇了,日寇侵略中国,日本鬼子欺负中国女人的事并不稀 少,自己才从祸坑里爬出来,不愿再朝灾井里跳。他想悄悄地离开,但做不到。姑娘那愤怒 燃烧的眼睛,倔强不屈的脸色,又吸住他的两条腿。屋里激烈的搏斗进行着,窗外青年的怒 火也逐渐上升,突然日本鬼子又把姑娘扑倒在身下了。韩燕来什么也没考虑,劈手拉开风 门,抢走几步,站立在日本鬼子的面前。 乍见到屋里进来人,鬼子吓了一跳:“大门和通前院的便门都锁啦,他是从天上掉下来 的?咦!”当发现对方赤手空拳,特别看到他是中国人的时候,他完全恢复了镇定和自信, 他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仿佛韩燕来在他屋里多站一会,都伤害了他的尊严和体面。 “你!滚出去!”他命令着。 “你!放开她!”同样是命令。 鬼子感到没有理喻的必要,抛下姑娘,站起身形,扑赶过来,动手就要殴打。韩燕来闪 过他的拳头,乘势搡了他一把,鬼子(他习惯了打人,从没想到住在城市里的中国人敢和他 还手)没有防备,打个趔趄,险些栽倒。他狂怒了,站稳身,使足力气猛扑韩燕来,后者支 架住,两人打在一起。韩燕来原是激于义愤,脑子一热就冲进来的,他主要是想拯救这位不 肯受屈辱的姑娘,并没想把对方怎样;怎耐这个家伙喷着恶臭的酒气,扭住燕来撕皮掳肉地 下毒手。韩燕来带着满腔怒火,双手招架住上面,瞅个空子抬起右脚朝着对方肋部猛踢一 下,这个家伙两手松开倒退了两步,随着沉重的响声跌在地板上,就象从空中掉下个大件行 李。他爬起来头也不回,直窜进里间屋去。 “你……你……快离开!”姑娘急的话不成句,从她神情上可以看出,如果韩燕来再迟 一步,必然有生命的危险。 “你不认识他,是龟山经理呀……”姑娘又催他离开。听说是龟山,韩燕来发楞了, “权在多田,钱在龟山”。他在省城经济界里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是经济顾问、经济特 务,发横财的资本家。几个钟头之前,他还驱使爪牙,劫夺自己的财产,现在狭路相逢了, 他对他怎么办呢?韩燕来一时犹豫不决,一方面是惧怕龟山几分,同时又觉得他更加可恨, “还有她……”他看了姑娘一眼。 “逃你的命,不要管我。”她这句话倒起了相反的效果,韩燕来是个没事不找事、有事 不怕事的人,怎能虎头蛇尾有始无终呢?他楞着的时候,龟山出来了。倒提着王八盒子,克 哧一声顶好子弹,举起枪口对准韩燕来的脑门,看看就要搂火,姑娘尖喊一声,紧跑两步, 全身遮住韩燕来。 “龟山先生,我求求你,放走他!” “他的是什么人?” “他……他是我的表哥!” “你的撒谎,他,土匪的干活!”把姑娘推搡到一边,枪口又对准韩燕来的胸膛。从龟 山的表情上看,说他是凶狠残忍还不如说他是骄横;他那条枪仿佛赋给他充分的权力,可以 任意惩处任何住在省城的中国人。 姑娘看着事态越来越严重,她知道龟山并不把杀死个中国人当成好大的问题,而且,即 使救命恩人为她牺牲了,于事实也无多大弥补,便重新掩住韩燕来: “放开他,我什么都答应你。……” “闪开!”龟山吼了一声。“大太君,先要他的命,后要你的身……”龟山的话未讲 完,象有根铁棍敲击他的右臂,右臂一阵火辣剧痛,手枪当啷掉落。龟山要俯身捡枪,韩燕 来从姑娘身后冲出来,底下伸出绊脚,上肩猛力一撞,把龟山撞个筋斗,然后扑过去骑着龟 山抡拳便打。龟山咬牙忍着身上的疼痛,拚命抓地板上的那支枪,看看要抓到手,姑娘又急 了:不用说叫他打死救命恩人,只要叫他响声空枪,前院的人闻声赶来,谁也难逃活命。她 发了发狠,一脚踩住龟山的手,另脚踢开那支枪。燕来看见姑娘这般帮助,心里感到高兴, 稍微疏忽,龟山乘势翻身把燕来压在下面。龟山占了上风,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狠命 掐捏被压者的咽喉。韩燕来一阵剧痛,觉得咽喉憋胀,呼吸困难,想要滚翻,刚一用力,感 到胯骨下有个硬梆东西硌得生疼。骤然想起硌他的东西正是报仇讨债的那把短刀,想到它, 一切新仇旧恨全部涌上心来,不顾咽喉的酸楚,挣扎着抽出它来,照准对方后心,猛力一 戳…… 韩燕来站起来,出了一口长气,凝视着姑娘。 姑娘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口吃地说:“你……你是好心! 可……可是闯下大祸啦!” “不怕!这里就他一个死鬼?”韩燕来说着,到龟山卧室进行搜查,从龟山打开的箱子 里,扔出像片簿、邮票集、铜质神像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后,发现有两叠厚厚的伪钞,约有大 几百块。韩燕来拿着伪钞走出屋来:为了工作,为了生活,他是多么需要钱哪。可是果真把 钱拿走,有损于自己的品德,受害的姑娘又怎么看这个问题呢。想了想,终于说:“枪交 我,钱给你;你是哪里人,我把你送回家去。” 姑娘拒绝接钱,也不肯走。原来她的母亲跟龟山当佣人,因两处相距不远,女儿有时前 来帮助母亲拆拆洗洗的。今日黄昏时刻,她来看她妈妈,龟山借口留她做点零活,还强留她 吃饭。入夜,鬼子紧闭前后门,把她妈妈锁在厨房里,就在他对姑娘强行非理的时候,韩燕 来赶到了。 “既是这样,咱们先放开你母亲再商量。”从龟山身上搜出钥匙,他们开了厨房门。一 位四十出头佣人打扮的妇女走出来。她已经了解到发生了什么问题,嘴唇打着哆嗦,又抱怨 又恐惧: “你打救俺家孩儿,倒是慈心善意;可是,这里离他手下的人,只隔一道墙,你要走 喽,不是把俺们推进火坑里。……我是妇道人家,碰见这样天塌大事,哪还有主心骨呢。没 别的,你是好汉。好汉作事好汉当,就算可怜我这寡妇孤儿吧……”她任何办法没有,唯一 的心思,是把灾祸推出去。 “妈!你这话可不对。事从咱们身上起,咱们能自己躲干净,叫人家顶灾?要紧的是看 看有没有办法。” 韩燕来看出姑娘比妈妈识大体,便问她来这里的时候有无旁人知道。母女齐声回答说没 人知道,并说这个死鬼纵有万贯家财,也经营着几家大商号,但他自己很少出头露面,总是 个人独住一个小院。韩燕来按照这种情况,把想到的意见先跟姑娘商量,她想了一会儿就同 意了。姑娘跟母亲一商量,起初她不同意,后来为了女儿无可奈何了。于是按照燕来的意 见,把她妈妈捆绑好,嘴里塞了块毛巾,安置她进厨房,外面挂了锁。一切都准备妥当,韩 燕来收拾了短刀,把王八盒子插在腰里,再一次把伪钞给姑娘。姑娘接过伪钞,将它撕的粉 碎。这样一来,韩燕来对她更加敬重,鼓励了她几句,便帮助她跳出墙垣。 行经百十步,到达姑娘的家门口,韩燕来低声说:“咬紧牙关,天塌下来,也别承 认,……” 姑娘心事重重地点头答应着,快要进门时,她扭转身: “你留下个名字吧!” “我的名字?”韩燕来精神上没有准备,稍楞了一下,他说:“我个人的名字,现在不 需要告诉你,要觉着有人替你办了点好事,记着是共产党派来的人就行啦!” “你不愿意留姓名也好,我总得告诉你,我叫蒲小蔓,高小毕业就失学了,要是俺家能 熬过这场灾难,这个家可以当你们歇脚的地方。门牌是一○一号,若记不住门牌号数,注意 迎面墙上那块‘大学眼药’的招牌。” 她的话打动了韩燕来:真有个歇脚的地方,对工作可挺好。他想给她再说点什么,她已 经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二 早晨六点钟,银环值完了最后一次大夜班。回到宿舍,见小叶钻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纹 丝不动。怕搅乱小叶的安睡,她轻拿轻放地拾掇自己的东西。 “呔!”小叶翻身猛喊一声。“你呀!真是无事忙,好容易值完一个月的大夜班,又赶 上春节放假,安生睡睡嘛!” “死丫头,装睡觉,还瞎嚷嚷,多吓人!” 小叶笑着,坐起来,打了个舒展,披上棉衣,吩咐银环说:“给我买馃子去,要糖 浆!”看来银环是被她支使惯了的,她二话没说,从小叶提包里掏出零钱就走啦。不大时间 她给小叶买来了早点,小叶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就想吃。 “小姐!起床后再吃吧,这样懒丫头,将来怎么搞对象。” “搞对象?要搞,我就把你搞喽。” “别胡说!搞我有什么用?” “你脾气柔和,手脚勤快,我就要你给我使唤着。” “有个男人伺候你不更好?” “我可不冒这份危险,现在讨个老公,多少总得跟鬼子汉奸的有点联系,将来人家过 来,头戴一顶汉奸家属的帽子,还少你的苦头吃!” “想不到你个死妮子,有这么高超的理想,那你去投国民党吧!”银环有意这么说。 “我没有那么长的腿。” “图近道呀,出城到处是八路军,你去投吧。几时混阔了,别忘了服侍过你的人。” “环姐,别瞎扯,投八路军,我胸膛里没装着那么大胆子。” “那怎么办呢,要不然,学你姑姑,当修女去。”“咱是肉眼凡胎草木之人,享不了那 份清福。只要吃的饱,睡的倒,不闹病就行,天若掉下来,我跟大伙一块砸死;不掉的话, 舒舒坦坦地活几年。”小叶说着披上衣服,让银环一起吃早点,银环推辞,她说:“我知道 你是等着下馆子哩!”见银环不理睬她的话,进一步说:“环姐!说真的;你若找个称心爱 人,我十分乐意。看你近来,经常外跑,坐不定睡不稳,怪好的两只眼睛有点浮肿,依我 说,趁着春节,到我家去住几天,咱俩住一个屋,够多好。偏是你不走这条路,老跟那个姓 高的小子跑什么。环姐,我实在替你担心,你是心慈面软老实巴交的人,提防上了他的 当。”银环听着她的话里有音,怕小叶看出了自己的政治活动,便想追问底细,正同小叶谈 到深处的时候,宿舍吱呀一声,高自萍探进个脑袋来。 小叶说:“讲着曹操,曹操就来啦!”高自萍笑了笑,想坐下来。小叶说:“你先请出 去冻一会,容我穿好衣服;你这个人倒随和,也不嫌这股不开窗户的空气味道。” 高自萍受了小叶的抢白,一点也不发火,婉言向小叶道歉之后,对银环说:“为了不打 搅叶小姐休息,咱们到外边说话好吗?” 银环随同小高出了宿舍。路上,高自萍用谈虎色变的神情说:“真糟的很,本想请你看 电影,结果看不成罗!昨天夜里,八路军派进人来,把一位著名的日本经理杀啦,闹的大街 上处处戒严,一切娱乐场所都停止开放……其实,你杀个鬼子能解决啥问题,无非刺激人家 一下神经,反而叫他们提高警惕。” 银环说:“既是街上戒严,最好咱们别出门,免的招惹是非。” “咱们到背静地方走走,我有要紧事情和你谈。” 从杨晓冬进城以后,银环认为高自萍表现的不够好,在很多问题上感到小高对她有意 见,很想乘此机会好好同他谈谈,消除隔阂,加强团结,以便做好工作。她抱着这种希望, 跟他出了院。 刚出大门口,发见小燕子在卖豆浆的旁边站着,篮子里的货早空了,看光景是专门等候 她。她知道小燕多日不来,今天来了必有要事。当着高自萍,不便公开打招呼,暗暗向她递 了个眼色。她看见小燕儿机警地点了点头。 他们躲开唐林街,迤逦南行,到了行宫。行宫是省城闻名的一所宫殿式建筑。高自萍跨 过行宫的高门坎时,发现银环有些踌躇。他告诉她说:行宫对于普通市民出入有些限制,公 教人员到这里游逛游逛倒是家常便饭。说着他领先迈进,绕过职员宿舍,从便门跨进东院, 东院寂静冷清,满庭积雪未除。他们沿着没有女儿墙的长廊,进入一所方砖铺地的大厦。大 厦前边是舞台,中隔一道石头砌的水渠。渠宽一丈,深八尺。舞台的金碧朱颜虽然脱落褪 色,那些经过精雕细刻的蟠龙舞凤,仍然记录着古典艺术家的精心绝技。高自萍到了这个地 方,环顾四下无人,精神格外振奋。 “知道不?”他自以为颇有风趣地卖弄说:“咱们脚下这庭厦,是慈禧太后观剧的地 方。想当年他们帝王之家,引护城河水流经眼前的水渠;渠中荷花盛开,西太后一个人(有 时也许有少数文武大臣陪伴她)在这里赏花观剧。想一想呀,歌声音乐透过清流,是多么优 美动听呢!其实,不用说舞台上有人载歌载舞,就象咱们今天到这里安闲地散散步,也够诗 意的啦!……” 银环本是怀着与人为善的心情跟他出来的,方才看见小燕,使她改变了初衷,想及早结 束这次谈话。现在,高自萍流露的感情,更不投她的心意,好容易抓住小高说话的空隙,她 直截了当地说:“你不是说有要事相谈吗?抓紧时间吧,我还有事情哩!” 银环这样突然打断他的兴致,使小高感到懊丧,为了表示回击,他说:“我们还能谈旁 的吗?我跟你是工作关系,咱们纯粹谈工作。” “谈工作,很好!请你说吧!”为了避免类似上次的冲突,她竭力把语气放得缓和些。 高自萍哪有谈工作的思想准备呢。只把他叔父病好之后,进行伪省长的事说了说,说的 空空洞洞,没有具体内容,更谈不到有什么成绩。一经银环追问,他辩论起道理来了:“我 认为地下工作是秘密工作,是无公开形式的工作,要有特殊的发展规律。今天把线扔进大海 去,有朝一日,兴许把鳌鱼钓上来。但急不得,促不得,不能一嘴吃个胖子。有的人刚进都 市,立刻动手动脚,想搞垮敌人建立起来的秩序;甚至象对龟山一样采取恐怖手段,这是 ‘左’倾幼稚病,早晚得把脑袋乍呼掉。怎么,你认为我这样说是胆小?不!我是反对拚命 主义。真要时机到来,什么我都敢去,铡刀放在脖子上也不含糊。可惜,我的看法老杨不支 持,你也不谅解,由于近来咱们观点上有分歧,一直影响着相互间的情感,近一个时期,你 对别人多么接近,对我是多么疏远呀!” 她知道他说的“别人”是指谁说的,因而勾起她的情绪,想起那天杨晓冬在土山公园对 她的态度,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很不自在。她说:“小高!你说的是什么呀,同志们谈论问 题嘛,分什么远近厚薄呢!你不该胡思乱想,要紧的是我们都在杨同志领导下,加强团结, 做好工作……” “得!得!得!”他象一听这些政治名词就头痛似的。“咱们不谈这些,一年一个春 节,好容易盼到的。本想咱们出去玩玩,又赶上大街戒严。怎样,你是缺钱花,还是短啥东 西,说吧,看我能帮你作点什么呢。”他想以物质来换取对方的好感。 “小高!”她扬了扬眉毛望着他,对他怀着希望地说:“我本人啥也不困难,我看杨同 志的生活很成问题,你手里若是富裕,支援支援他!” “话不是这样说。”他又打断她的话。“你我之间,是一回事;对老杨同志嘛,我是这 么想:他是组织派来的,上级应该给他充足的经费。连我们的生活,也应该由他负责开销。” 银环听着高自萍的话,象喝凉水就生蒜一样的没滋味,本来她想用她的影响,劝说小 高,促使他进步。不料双方意见相距很远,根据以往的经验,想说服他并不是件容易事。想 到小燕还在等候她,心里十分焦灼,沉默了许久。她说:“上班多时了,我得马上赶回去, 很多手续,要我亲自交代哩!” 没等他同意,她毅然离开了。 小高瞧着她的背影,呆呆地出神,当意识到她真要离开而想劝阻她时,她已经沿着走廊 进入西院。这时,象卖肉的抽去他的骨头,浑身支撑不住,他颓然卧在身旁一条冰凉的石阶 上。神志稍微清醒,他狠歹歹地说:“好你个黄毛丫头,王八吃秤铊,你真铁了心啦!” 三 小燕见到银环,把过年欠债、周伯伯撞伤、燕来闯祸等一切发生的事情,统统向她学说 了。谈到杨晓冬的情况,小燕说: “哥哥出事的那天夜里,他象害了病似的,一句话也不说。等哥哥回来,他问清情由, 狠狠地训了哥哥一顿。之后,两人和衣躺在床上,四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死盯着房梁。我替他 们闭了灯,两人倒替着出长气。后来不知听到墙外有点什么响动,两人急忙推门出去,爬在 房顶,整冻到天明……” “是这样……”银环心里一阵凄惨,想到在敌占区搞地下工作,不只是担惊受怕,实在 是梦魂不安。至此,她完全原谅了前些日子杨晓冬对她的顶撞,担心地问小燕: “你们的困难有办法解决吗?” 小燕摇了摇头:“账还欠着,过年也没辙。不过,杨叔叔不叫我对你说。” “为什么?” “他说你不领取公家分文,还得养活老父亲。” “对我是什么看法呢?你等着!”她返回医院了。进了宿舍,她喃喃自语:“无多有少 吧,我能眼瞅着他们为难吗?”在床铺下取出提包,从中抽出薪金袋,数了数,零整相加不 到十五块钱。这点钱,她原打算交伙食费,过年买双布鞋,余下的寄给父亲。现在看来,统 统拿出去也解不过他们的渴来。正思谋中,小叶哼唧着京剧走进来。她发见银环拿着钞票出 神。 “怎么啦?对着财神爷发愁,又发生经济恐慌啦?” 银环面带愁容说:“除掉交伙食,没回家过年的钱。” “唉呀!我亲爱的姐姐,别上愁嘛,没关系,我兜着你。不过,我过年手头也很紧,这 么办,伙食费我替你交,你手里那几个钱都带回家去吧。”小叶是来取围巾的,说完话她就 从床上取下围巾,匆匆离去。银环掂着手里的钱沉静了一会,象想起什么,自己点了点头。 弯腰打开包袱,三翻两翻,找出自己存的那块黑底粉花的平绒衣料,连同一丈五尺鸭蛋青色 的洋布里子,用包袱裹好,匆忙走出医院,远远望着小燕,她说了声:“等我一下。”直奔 傍依唐林街的一个胡同走去。 胡同口拐弯处,有一家商号,外面吊着米黄色的棉门帘,上边用黑色丝绒镶嵌着一个大 得吓人的“当”字,她照直走进去。 里面的柜台,远高过她的脑袋。一个秃头的家伙,象凭依城墙似的从上边朝她探头注视 着。她怀着几分羞惭,吞了一口空气,发了发狠,双手举起小包袱,用力投掷上去。呆了有 四五分钟,秃头从城墙高处再次探出,先打了个哈欠,然后慢吞吞地: “不顶!”随着话音,小包袱落地。 “怎么不顶?”银环用他的话反问着,没去拾包袱。 “当铺爱见成物,你这是衣料。”他摆出要走的样子。 “等一等!要是有成物伴搭呢?” “拿来!”从柜台高空,伸出一只指甲修长没有血色的手。 银环毫不犹豫,脱下姜黄毛衫,和包袱缠在一起,从新投上去。 算盘一阵连续作响,听见秃头在柜台里面说:“十块钱!”“归总十块?”她吃惊地向 柜台望着。“光是衣料也得二十多块哪!”看到秃头再次探出身来欲将衣物扔还给她的时 候,她发狠了:“开手续!” 她拿着当票,刚一出门,正碰上小燕,想藏掖手里的东西已来不及,小燕盯住她拿当票 的那只手。 “银环姐,你这是做什么?” “我当两件穿不着的衣裳。”为了表示平淡无事,她故意微笑着。 “骗人,这么冷天,你的毛外衣是穿不着的?” “打春好久了,现在河开雁叫,要脱棉衣啦。” “把苦瓜当甜瓜吃,你们都是跟杨叔叔学的。咳!净怨我的嘴不严,累的你跟着受罪。” “小燕子呀!可别这么看问题。要知道,在同志们一起生活中,自己受点委屈,旁人得 到点好处,身上冰凉点,心里是暖和的,你懂不懂?” “环姐!我懂,我懂得你的心……”小燕含笑的眼睛里蒙了湿润的泪水:“不过……” “不过什么,怕拿回钱去挨批评,是不是?不要紧,我跟你去,顺便给周伯伯瞧瞧病。” 银环回到医院,取了一只旅行药箱,随着小燕朝西下洼子走。快要进入大街,一位卖劈 柴的老汉,慌张地迎面走来。劈柴从筐里不断掉落,他也顾不上拾捡。遇见小燕她们,他制 止说:“别往前走啦。大街上,宪兵队、警察队、便衣队滚着疙瘩检查证明书,快快躲 开!”两人听了只得绕开顺城街,找背静地方走。路上两人提心吊胆,拉开距离,互不说 话,互相瞟着,好容易才走到西下洼的坑沿,小燕回头,长出一口气说: “总算到家了!” “别大意,你先回家看看。” 时间不大,小燕探出头来,左顾右盼之后,向坑沿招了招手。银环知道没有问题,提着 药箱到她家去。 院里很清静,北屋门锁了,东屋门关着。西屋里周伯伯高声讲话,象是跟谁呕气: “……从前只说好刀切药不如不划破口,现在看,打破脑袋不怕用扇搧,这条命是从狗日的 汽车站辘底下拾来的。” 银环听着话音,断定杨晓冬他们都在西屋,便直接进西屋去。 周伯伯眼睛塌陷,脸庞消瘦,胡须茸茸,显得更加苍老。他刚撩开棉被坐起来,侧歪着 身子,等杨晓冬给他披棉衣。韩燕来站在下手,试着给他缠绷带,他的技术不够好,每缠一 遭,病人咧一咧嘴:“看你手脚重的,这不是叫你捆绑犯人。 小燕呢?” “周伯伯!我来。”银环放下提包,从燕来手里接过绷带,坐在周伯伯对脸。 “行吗?脏呵!”周伯伯忸怩不安了。 “让她缠吧,她比小燕高明得多哩。”杨晓冬说着同银环打招呼。小燕向他们学说了街 上戒严的情况。银环缠了几遭,想着看看伤势轻重,从新解下绷带,仔细检查了一番,见伤 势不重,便打开药箱,涂了些药,很快绑扎处理完毕。她安慰病人说:“你放心吧,这不是 骨折,果真那样你痛的就吃不住啦。别老躺着,可以活动活动,试着走一走。” 周伯伯听罢,屈伸了一下大腿,果然不十分痛,绷带缠的不松不紧,腿上象减轻了分 量,感到挺舒服。心里一阵喜悦,他说:“你杨叔叔又有了身份证,我的伤势又轻了,受苦 人平安就是福。小燕,你去找长生他娘,叫她给我借上几块钱,回来置买点年货,割一斤 肉,连治病的先生,一块吃顿饺子。” 燕来说:“有钱人过年,穷人们过难,长生家也不宽绰。杨叔叔他们也不在乎吃喝。依 我看,家里有白菜,有剩馃子,包顿素馅饺子算啦。欠债的事,等吃过饭后,我到邢大婶家 张张口去。” “你就不要出门啦。省的捅马蜂窝。”周伯伯瞪了他一眼。 杨晓冬忙着排解说:“吃上素馅饺子就不赖,在外边过年遇到敌人出动,吃不上饭的时 候也多着哩。欠下的债,你们别张罗了,由我写信想办法。” “还能叫你想办法?小燕!我没说叫你借钱去呀?怎么不动弹?” 小燕心理有底,纹丝不动,对周伯伯的话,一声也不哼。 周伯伯恼火了:“你不去我去,我不信姓周的在西下洼赊不出账来。” “周家伯伯,你可不能走远路,静养几天再看。用钱!我有一点。”银环说着,不紧不 慢地从怀里掏出那一叠票子。她数了十元交给燕来,要他还苗家的账。又数了十元递给小 燕,说:“给你杨叔叔买件衬衣、买双新鞋,余下的置买年货。”转过身来她对周伯伯说: “你不是叫小燕出门借钱吗?我看罢啦!年根底下,穷人家都够紧的,这里还有几块钱,给 你留下,买两瓶虎骨酒,你老人家的伤势不重,多将息几天就好啦!” 对于银环这种慷慨的举动,除了小燕有精神准备以外,他们三位都感到很突然,韩燕来 象看陌生人一样盯着银环分钱,杨晓冬楞了一会说:“你哪有富裕钱,是过年发双薪啦?发 双薪有几个钱呢,留着你自己用吧!” 银环笑了,笑的很勉强。小燕实在憋不住了。她说:“你们都没看见呀,她连身上穿的 毛衣都送到当铺去啦!” 这句话,把三个人的心都打动了。杨晓冬盯着银环纤细而又穿著单薄的身躯,久久没有 说话。韩燕来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激动。激动最厉害的是周伯伯,他心里一酸,热泪盈眶 了。他想:这样有身份的姑娘,象亲人一样给自己看伤治病打绷带,还拿出钱来给自己买 药,她贪图我这个孤老头子什么呢?什么道理使得她数九寒天把自己的衣裳都变卖了给人雪 里送炭呢?没有旁的原因,她必然是共产党。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共产党就不容易找出这样 好心肠的人来。怪不得老韩兄弟在了党,情愿把身家性命都搭赔上,他敢情是甘心乐意 呵。……老人感到眼里那股热辣辣的东西要向外流,他不愿意叫人瞧见,扭转头挥掉了。 一阵沉默过去,杨晓冬打定了主意,他很开朗地说:“既然你把钱送来了,咱们就大大 方方地开销开销。第一,苗家的账要还;第二,周伯伯的药要买;第三,不但要置买年货, 还买几瓶酒送礼。”他把三项开支的款子都递给韩燕来,然后拿起最后的钱,用商量的语气 向银环说:“我的衣服鞋子,买不买不吃紧,这点钱给你父亲拿回去。” 银环什么也没表示,从杨晓冬手里接过钱,转过头来问小燕:“晓得你杨叔叔穿多大尺 寸?” “我早比试过几次,总想铰双底子作一对,没鞋面布,也抽不出工夫来。” “不用作啦!你到外边给他买一双吧!”她把钱从新交给了小燕。 这时候杨晓冬也就不拒绝了。便嘱咐小燕说:“你们兄妹作伴出去置买东西,要记住在 附近小市上买,可不许到远处去。” 燕来兄妹走后,周伯伯睡着了,杨晓冬同银环回到燕来家的东屋,北屋苗太太上街还没 回来,室内室外显得分外寂静。杨晓冬发觉东屋没生炉火,感到凉嗖嗖的,便问银环说: “屋里没火,你冷不?” 银环认为他要说她当衣服的事,回答说:“脱件毛衣,能冷多少?在医院工作,一年四 季都穿单衣服。” 杨晓冬忽然想起了往事,他带着幽默的口吻说:“这件毛衣为革命出力不小呵!我进城 的那天夜里,它替我挡了风寒,现在咱们困难的时候,它自我牺牲,为我们到当铺里坐牢。 将来不能忘记它的好处。” 银环笑了笑,脸红了,她没有作声。她深记着他给她在公园上山上说的话。她愿意在一 切问题上更有涵养,她站起身,看样子是想告辞了。 杨晓冬拦住她说:“干什么要走呢,要你到这里来是研究问题的,咱们先研究研究韩燕 来入党的问题。” 综合韩燕来的优点缺点,作了分析,两人同意介绍他入党,认为有机会的时节,叫他到 根据地去见识一下。接着银环谈到高自萍,她说高自萍的叔父卧病刚好,他们叔侄正在进行 伪省长的工作,据说已经有些眉目。这些事本是几个钟头前高自萍亲自对她讲的,但她当着 杨晓冬总不愿谈论这些,连一起去行宫的事,她都回避了。 杨晓冬见她谈的很不起劲,便说:“高家叔侄的工作,远水不解近渴,我想利用春节的 机会,向敌人开展‘政治攻势’,你看行吗?” 银环很有兴趣的回答:“当然行啦,你只要写出宣传品来,我负责刻印散发!” 杨晓冬说:“过去城里的习惯,每逢过年,都送贺年片,代替拜年,现在怎样?” 银环说:“现在也有呀。过年起五更后,机关衙门,绅商大户,都派公务员、学徒的或 是听差的拿着成匣成袋的贺年片,分头拜送,这时街上影绰绰的不断行人,家家门户都紧闭 着,送贺年片的敲着门板:‘张老爷恭禧!’‘王老板发财!’隔着门缝把贺年片投进去, 我们那个医院,不能算什么大机关,到初一早晨,红红绿绿的装满一药车子呢。” “还是这样。好,你能不能找到钢版蜡纸?” “编尽法儿,还有找不到的?” “那太好啦!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在敌人度春节的时候,给他们送几张‘恭禧发 财’。” ------------------ 黄金书屋 youth整理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