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色透出暗青的时候,岳昆仑赶到了圩集上,头发和肩膀被露水潲得湿漉漉的。 盘石镇两排高低错落的老屋夹出一条曲折蜿蜒的石板小街,石板路上降了霜,被赶 早集的山民踩出一个个脚印。岳昆仑在小街转角找个地儿,摊开油布把山货一样样 摆上。等把东西拾掇齐,街两侧已经被商贩占满。岳昆仑左边支起了一个米线摊, 右边一个货郎刚放下挑子,红红绿绿的东西正往绳上挂。米线摊的大铁锅一会儿就 蒸腾出热气,辣子的味道直往鼻孔里钻,岳昆仑揉揉鼻子,打了个山响的喷嚏,他 觉得有点饿了。 岳昆仑抓着几条熏肉干蹲在屋檐下干嚼,没吃几口就被噎住了,不停地打嗝。 米线摊老板围块油腻的围裙已经开始忙碌了,一会儿调过头来看一眼这个后生。 “喝一碗热的顺顺?”老板冲岳昆仑问一句。 岳昆仑一边拍着胸口冲老板摇头,一边又冒出一个空嗝。老板乐了,岳昆仑也 乐,一咧嘴,满口白牙。 飘着红油的辣子汤用粗瓷海碗盛了,递到后生面前。岳昆仑犹疑了一下,不知 道该不该接。 “拿着,不要钱!”老板干瘦的脸上泛着常年日晒风吹的黑釉色。 岳昆仑接过海碗连灌几口,顿时觉得浑身都舒坦了,一会儿头上就蒸起了白色 的汗气。 “不白吃你的,我摊上看中哪样,随便拿一样走。”岳昆仑把碗放回米线摊上 说。 “哪能呢,一碗汤水的事。” 岳昆仑又咧嘴乐了,回到屋檐下继续蹲着,街上已经有了买东西的行人。 岳昆仑东张西望地蹲了半袋烟工夫,北面一片杂乱的马蹄声越传越近,震得脚 板一阵阵地麻。岳昆仑伸长了脖子朝北面看,按这动静,少说也有百来匹大马朝这 边奔过来,这在山里不多见。随着马蹄声逐渐接近,街北那边骚动了起来,不一会 儿一列马队“哒哒”地小跑过来。山民都聚在屋檐下看稀罕,这些马比马帮的马高 壮威风,马上的人个个精神抖擞——一水儿的青灰色军装,帽徽上嵌个青天白日图 案,步枪跨在背后,飘着红绸的大刀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让开让开!不许堵路!”几个穿绿呢军装的军官在马上左右挥舞马鞭,马鞭 凌空甩出阵阵脆响,路上的山民忙不迭地避让到路边。 “听说了吗?东洋人马上要打西南了。”右手边的货郎跟岳昆仑搭茬,浓重的 北方口音。 “不能吧?政府现在不都在重庆吗?都说东洋人把北边大半个中国给占了,东 洋人长啥模样我都还没见过。”米粉摊老板凑过来说。 “长啥模样?!都说东洋人只有桌子高,却足有一张桌子宽,眼睛有铜铃那么 大,鼻子底下长一撮黑狗毛,见过的人都死绝了!”一个蹲板凳上吃米粉的山民咋 咋呼呼地说,边上马上聚过来一圈人,脸上挂着惊异的神情。 “东洋人是方的?”一人问。 “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还听说了,东洋人都没长心肺,所以抓住中国人就 开膛破肚,专挖心肺吃!”板凳上的人“啪”地放下筷子,手掌在一个人的胸膛上 一划,那人浑身一抖,避鬼一样跳开几步。 “……你……你见过?”跳开的那人颤声问。 “……吓!你这瓜娃,见过的人都死绝了,我……我听人说的。” “又是个摆空话的壳子!”围着的人一阵起哄,吃米粉的主讪讪地端起碗,吱 溜溜地吸啜辣汤。 “大哥,听口音你是从北面来的,你给大伙说说。”岳昆仑听得津津有味,勾 着头问货郎。 “唉……作孽啊……”货郎叹口气,边上有想听的把手上刚点的旱烟锅递了过 去。 “我们那儿管东洋人叫鬼子,长得确实矮壮结实,鼻子下留一撮小胡子,穿一 身黄皮。这些都不是人呐,是一群畜生!” 货郎脸色铁青,闷头抽两口烟,烟锅里火光明暗,“我们村几百口人,都叫鬼 子杀了,活埋、机关枪扫、剁脑袋……年轻闺女当着乡亲的面被糟践,几十个鬼子 排着队糟践一个!可怜我那弟弟……”货郎的声音哽咽起来,围着的人一片静默, 这是他们生命里未曾有过的经验。 “我弟弟性子躁,抡个铡草刀扑上去救那闺女……人没救下来,自己被几枪托 砸倒了……”说到这,货郎呜呜地哭了起来,有人接过烟锅又给货郎续上烟丝。 “禽兽啊!”货郎抽几口烟定定神,“我弟弟死得惨,被倒吊在村口大树上剥 皮,剥一块上一层药粉止血,我弟弟被吊着惨叫了两天才死,遭了多大的活罪。” 货郎眼珠血红,一眨眼就是一串泪珠子,“我是躲在粪坑里两天才拣了条命,可这 样活着还有个什么劲,一想到弟弟的惨叫,这里痛啊!”货郎咚咚地擂着胸口。周 围的听众发出一片“啧啧”的声音,意思多义,有叹息的,有仇恨的,更多的是庆 幸没见过鬼子。岳昆仑起先是听人讲古一样听着,后来脸色就不好看了,拳头捏得 咯咯作响。 路边一干人聊着,不知不觉马队就过去了,然后是一辆辆的军车,车上站满国 军,也有在路上走的,都扛着枪。一辆军车拖着炮,拐弯拐急了,“哗”一声扯倒 了米线摊,一锅滚烫的油汤溅了出去。几个在路上走的国军躲闪不及,被烫得吱哇 乱跳,米线摊老板神情惶惑地木在路边。 “操你娘的!瞎了你的狗眼!”一个大腿被烫着的老兵冲上去抡圆了一巴掌, 老板顾不上捂脸,惊恐间拿着手里油腻的抹布就去擦老兵腿上的油汤。老兵抬腿一 脚把老板踩翻,赶前一步抡起枪托就往下砸,边上的百姓闭上了眼。 步枪被一人猛地握住,老兵连扯几下没扯开。 “干啥打人!”岳昆仑瞪着老兵。 “你敢抢枪!?”老兵一吼,边上呼地涌上来几个兵。 岳昆仑自小随爷爷习练咏春拳,几个兵几乎同时扭住他发力,岳昆仑脚下外钳 阳马随念而生,身子便像长了根的木桩。几人几下没有按倒岳昆仑,便缩回了手换 成拳头。咏春拳拳快而防守紧密,常用“有手无脚”来形容其手法之快。几个人眼 前一花,感觉拳背先被黏住,岳昆仑一个甩手直冲,“寸劲”往前一送,几个兵摔 了出去。 边上的老兵“哗”一声扯开大栓,“再动就打死你!” 步枪顶上了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岳昆仑,边上的百姓一看要出人命,轰地散 了。 岳昆仑瞪着枪口,身子僵着。几个兵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涌上去用枪托一通 乱砸,岳昆仑顿时鲜血披面。混乱中几个兵挡住了枪口,举着枪的老兵迟疑了一下, 岳昆仑已经抢出了人堆,一张血脸逼到了面前。老兵心里一紧,枪管猛地移转,还 是晚了一瞬。岳昆仑左手往上一撩枪管,右拳紧跟了上去。老兵本想吓唬一下这杠 头,没想真遇见个浑的,脑子里正转着筋要不要开枪,一记老拳已砸在腮帮上,眼 前顿时满天星斗,一口牙来回晃荡。老兵脸上吃痛,手指下压,一声清脆的枪响在 空中回荡。 “谁在开枪!?”一名军官骑着战马从队伍后边冲了过来。 老兵没机会喊“报告”,他正被岳昆仑摁在地上。岳昆仑左手捏住枪管,右拳 在老兵的脸上来回地捣。 “停手!”军官一勒马缰,战马一声嘶鸣,前蹄腾空,军官的马鞭顺势抽在岳 昆仑的背上。粗布衣裳应声而裂,一道血迹从裂口里洇出。几个兵七手八脚把地上 俩人分开,岳昆仑被反拧着胳膊推到马前,老兵捧着烂蕃茄一样的脸,摆个立正的 姿势。 “田永贵!你个狗日的为什么开枪!?”军官倒不护短,一鞭子抽在老兵的肩 上,老兵痛得一咧嘴,身子晃下又挺直了。 “报告连长!有人要抢我的枪!” “你要抢枪?”军官用马鞭一挑岳昆仑的下巴,岳昆仑一梗脖子,锥子般的眼 神刺过去。 “他打人。”岳昆仑瓮声瓮气地回一句。 “看你倒是条汉子,想不想吃军饷?”军官突然很欣赏这个人,这个愣头愣脑 的后生,眼里有他熟悉的东西。 “不想。”岳昆仑回得干脆。 “现在国难当头,想不想也由不得你!”军官脸色一变,这个兵他是要定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