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林承煕派通信兵将缴获的日军文件紧急送往师部并请示师部命令,这边让段剑 锋的一个连和自己的两个骑兵连抓紧渡过皮尤河。按以往和鬼子的作战经验,鬼子 一准儿会对狙击阵地进行报复性轰炸。三个连队渡到北岸已经是下午,士兵们虽然 疲惫不堪,但一张张脸上依旧兴奋。 伙夫赶紧把熬好的土豆炖牛肉端上来,大锅一揭开,热气腾腾的肉香直往鼻孔 里钻。林承煕和段剑锋刚端上碗,团参谋乘着摩托赶了过来,一张脸黑着。 “正好,一块儿吃!”林承煕还沉浸在打胜仗的喜悦里,等着参谋汇报战况。 桥北阵地是团主力在守,林承煕想对付百来个鬼子肯定是没问题。 “咋了?打输了?黄行宪呐?”林承煕嘴里塞满饭菜也不嚼了,参谋一直不说 话。 “打赢了,打死鬼子98名。黄团副……不在了。” “不在了……啥意思?去师指了?”林承煕瞪着参谋,参谋憋半天没说出话来, 眼泪在眼眶里来回打转。林承煕一丢碗,猛地把摩托兵从车上拽下来,油门一催到 底,轮胎响起尖利的摩擦声。段剑锋看着摩托疯狂地朝主警戒阵地冲去,微微叹一 口气。 军直骑兵团副团长黄行宪僵硬地躺在一副担架上,脸上是尸灰色,黏稠的血液 围着枪眼在胸膛上洇出一圈酱红。 “老黄,跟我装什么死呐?”林承煕走上去碰碰黄行宪,黄行宪一动不动。 “老黄,别装了,我都看见你笑了。”林承煕咧嘴着冲黄行宪笑,边上的人都 开始抹眼泪。他们知道团长和团副感情深,两人一块出生入死多少次,多少大仗恶 战都挺过来了,谁知道今天这么个小规模歼灭战,团副被子弹给找上了,换谁也接 受不了。 “团长……团副已经……牺牲了……”参谋在边上哽着嗓子说。 “扯淡!你们别想哄我。昆仑关战役,团指被鬼子一个大队给包了,我和老黄 带着警卫连打了一夜,愣是给突围了!今天这么个小战,他就能死!?”林承煕一 把抓住黄行宪的衣领子,“老黄!你他娘的给我起来!”尸体被林承煕剧烈地摇动 着。 “团长——!你毙了我吧!”边上黄行宪的卫兵咕咚跪倒在地,眼泪鼻涕糊了 一脸。 “鬼子往上游逃……团副跑在弟兄们前头追……我拽不住啊!”卫兵哭出了声。 “我他娘的毙了你——!”林承煕一脚把人踩翻,手枪顶上了卫兵的脑袋。 “团长,你打死我吧,我不想活了——!”卫兵抱着林承煕的小腿号啕大哭。 林承煕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鼻翼一张一合,太阳穴上青筋绽出。边上所有人沉默, 谁也不敢上去劝。 “你起来吧……”过了好一会儿,林承煕收起了枪。 “团长——!”卫兵抬起头直直地望着林承煕。 “我不会杀自己的弟兄,我的弟兄只会死在战场上!”林承煕转身朝河边走去, 一眶热泪来回打转,他不想被人看见。斜阳将林承煕踽踽的身影拖得很长。 段剑锋找到林承煕的时候,林承煕还坐在河边抽烟,脚底下一圈烟头散落。 “来根烟。”林承煕望着河水消逝的方向,淡淡烟霭里绿意葱茏。 段剑锋递过去一根,自己也点着一根,“咱们扛枪打战的,掉头只当风吹帽, 老黄只是先走一步,咱俩早晚去陪他,没啥想不开的。” “他娘的,你啥时候成政治部的人了?”林承煕半骂半笑,段剑锋舒坦了,指 挥官的情绪会直接影响士气,老林会骂娘,证明没啥事了。 “师部命令下来了。”段剑锋手里捏着一张纸。 “说啥?” “让咱们放弃桥头阵地,退守良赤道克。”良赤道克是个小村庄,位于坦塔宾 村和鄂克春村南面,是通往同古的必经之路。 “桥已经炸了,桥北阵地确实也起不到阻击的作用。分头去安排吧,天黑咱就 撤。”林承煕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几发炮弹突然落在河里,河水裹着气浪把林 承煕和段剑锋掀翻。 “操他姥姥!回防炮坑!”段剑锋箍着林承煕趴在一个低洼处,重炮初速快, 不像其他炮弹在空中飞行的时候会悠出哨音。 “啥——?你说啥!?”林承煕扯着脖子喊,耳膜嗡嗡作响,也不知道自己音 量大小。日军的后援部队已经赶上,开始报复性的轰炸。 两人东蹿西跳地躲进警戒阵地防炮坑,这边有人上来报告,骑兵团和一连都进 了预先构筑的防炮坑。林承煕和段剑锋修筑的是封闭式工事,用的木头全部是桥边 堆积的铁路枕木,木头上边又夯了几尺厚的粘土,非常扎实。就算是这样的工事, 在鬼子重炮的轰击下也岌岌可危,一颗颗重磅炸弹落在阵地上,一炸一个大坑,大 地发出浑厚的颤音。几个防炮坑被掀开,里面的士兵没来得及感觉到痛疼,身体已 经被撕成了碎片,围护沙袋羽毛一样飘向空中。防炮坑在纵横交错的交通壕里作点 状分布,观瞄员不时顶着炮火冲到地势稍高的战壕上观察敌情。河面上浓烟滚滚, 被鬼子放了烟雾弹,烟雾里依稀能看见鬼子已经撑到河心的竹排、木筏。 “鬼子还真他娘的愣,全团火力准备!”林承煕放下望远镜,抖下头上的土。 鬼子这时候完全不用在国军有坚固工事的桥头位置渡河,这边反正没桥了,在皮尤 河哪一段渡河都比在这容易。 “小鬼子不是傻,是想一口气吃掉咱。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好的牙口!”段剑锋 一转身出了防炮坑,去集中迫击炮。 日军最后一颗炮弹几乎贴着满载士兵的木筏和竹排爆开,鬼子步兵已经快贴上 北岸。鬼子的轰炸刚停,十几个炮手扛着迫击炮冲出了防炮坑。迫击炮在阵地上一 字排开,一发发炮弹划着曲线罩向河面上的鬼子,靠河岸一侧的封闭式工事里也喷 出了密集的弹雨。河面上顿时血肉横飞,鬼子草垛子一样栽进水里,水面上晕起大 片大片的红色。日军并没有退缩,一片片筏子撞开河面上的尸体继续往前冲。 岳昆仑已经明显感觉到子弹不够用,才一会儿工夫,四个弹夹只剩了一个。 “小鬼子!来吧——!”边上在不停射击的周简疯狂地嘶吼,熏得焦黑的脸上 神情狰狞,他为曾经的胆怯羞愧,愤怒和仇恨在他心底爆开。 岳昆仑正想问另一边的弟兄要弹夹,南面天空的云层里,传来一阵沉闷的马达 声。 “是鬼子的飞机——!”一个老兵发出怪异的嘶喊声。 六架零式战斗机排着战斗队形从云层里冲出,依次俯冲地扑向桥北阵地。马达 声瞬间就逼到耳边,岳昆仑几乎能看见玻璃罩后头飞行员的冷笑,机翼两侧的机关 炮喷出火焰,两条弹道利刃一样犁过迫击炮阵地,迫击炮和炮手被切成了几段,钢 铁混着断肢内脏四处飞溅,暴露在火力下的迫击炮阵地上一片凄厉的哀嚎声。 段剑锋红了眼,扶着挺马克沁重机枪冲空中的飞机来回扫射,弹道甩着曲线在 飞机腹部溅出一溜火花。零式战斗机的机腹和油箱位置都装了加厚钢板,不是高射 炮、机关炮这类的重型武器,对它的射击基本不起什么作用。鬼子飞行员好像知道 国军缺乏有效的制空武器,飞机几乎是贴着阵地疯狂扫射,迫击炮阵地和部分重机 枪火力点被摧毁。南岸的日军趁国军火力被压制,更是疯狂强渡,可国军的士兵没 有一个往后缩的,硬顶着头顶的炮火,子弹往河面的鬼子狂泻。这样胶着了一阵, 阵地慢慢被暮色笼罩,鬼子的飞机撤了,枪声渐渐稀落,南岸的鬼子退了回去。 天色黑透,骑兵团和一连开始往良赤道克撤退,河岸仅留少数狙击兵迟滞日军 前进。岳昆仑请求留下,段剑锋没答理他,留下的兵十有八九是回不去的。 一连的人没有步行,搭乘骑兵团的卡车往良赤道克转移。公路两侧绵密的树林 像高低起伏的兽脊,飞快地往后跃去,岳昆仑靠坐在车厢里,抱着步枪望向南面的 天空。零星的炮火偶尔映亮南面的夜空,然后是沉闷的爆音,就像云层深处的雷声。 和鬼子两天的激烈交火,鬼子死了很多人,连里也死了一些弟兄,岳昆仑从来没见 过如此密集的死亡,人还是恍恍惚惚回不过神来,感觉跟做梦一样。 “老乡,云南人吧?”挤过来的弟兄身形精壮,硝烟熏黑的脸盘上挂着笑,好 像刚拣回一条命一样。 岳昆仑犹豫了一下,他生活的那片大山位处滇黔边境,说不准是哪省的,爷爷 也是年轻时从北面逃难到那的。 “嗯。”岳昆仑不想过多解释,反正都是中国人,也算老乡。 “哈哈!俄们云南兵也能出你这号神枪手。”云南兵在他身边挤出一个位置坐 下,手用力地箍着岳昆仑膀子。岳昆仑笑一下。 “老乡,还没娶媳妇吧?等仗打完了,俄把媳妇的妹子许给你,你还别说,俄 媳妇在我们那片就出了名的水灵,她妹子比她还俊!”云南兵沉浸在还活着的喜悦 里,想起媳妇,手臂挥舞起来。 “你知道么,俄刚出来的时候,俄媳妇已经怀上了,等打完仗回家,一准儿抱 上个带把的!”云南兵兴奋地抱着枪站起来,好像已经抱上了儿子。岳昆仑抬头望 着手舞足蹈的云南兵,紧绷的唇角慢慢松开,能当爹确实很好。就在这时候,响枪 了。云南兵两边的太阳穴突然激出两股红白相间的血水,脑袋被一粒子弹射穿,兴 奋喜悦的神情定格在他的脸上,只是多了一丝惊愕。云南兵身体仰面倾倒,岳昆仑 瞬间拉栓、枪托上肩、扳机扣下。复仇的子弹循着枪声方向射出,树林里传出一声 惨叫。岳昆仑没有停手,枪栓连拉,五颗子弹射向同一个位置。卡车踩着尖利的刹 车声停下,几个弟兄跳下车,举着枪朝树林里冲去。“哒哒哒”一片树冠里喷出火 舌,几个弟兄的身形突然一顿,身体像被瞬间抽空一样扑倒在地。 “小鬼子!我日你祖宗——!”岳昆仑暴怒了,步枪朝着树冠扳机连扣,撞针 发出几声清脆的撞击,岳昆仑忘记弹仓里已经没有子弹。没等岳昆仑夺过身边弟兄 的枪,一片枪声响起,卡车上的弟兄集体朝着树冠开火。树枝被乱枪切断,扑簌簌 地往下落。 段剑锋瞪着地上两具鬼子的尸首,两具尸首被乱枪打成了面烂筛子。这些鬼子 有的是到北岸后逃脱的,有的是在南岸被打散,小股聚集后从皮尤河上游偷渡过来 的。 “所有机枪上高射架!”段剑锋咬碎了牙。 几具弟兄的尸体排在地上,岳昆仑挥着十字镐一下一下地挖坑,有人要上去帮 忙,被岳昆仑推开。 “老乡,安心去吧,你儿子还会给你生个孙子,他们不会像咱一样打仗了。” 岳昆仑合上云南兵的双眼,把几具尸体扛进了土坑。一连的弟兄在夜色中沉默地看 着。 部队继续后撤时,搜索队的重机枪一律安上高射架,朝路两侧的树林作横广扫 射,不时有鬼子的机枪手、狙击手惨叫着从树上摔下。按师部的命令,一连和工兵 连在皮尤河至良赤道克村的路上设第一道埋伏,以骑兵团和平射炮连在良赤道克村 前设第二道埋伏。就在段剑锋、林承煕连夜构筑两道阻击阵地的同时,日军一个大 队从皮尤河上游悄然渡至北岸。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