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大平原上奔突的铁流(10)
10月14日夜,硝烟弥漫,曳光弹交织在夜空。枪声和炮弹的爆炸声,像狂风暴
雨席卷大地。
我顺着交通壕跑到我们军的2 师,这个师各级指挥员对敌人的工事、地形、火
力点可以说了如指掌。他们突破后,很快进入巷战。
因为夜间进入巷战,我没有跟去,我到农院里的绑扎所,在驴棚的草堆上眯了
一觉。农院里3 间正房的炕上躺满了伤员,伤员痛苦的喊叫声和咒骂声连续不断,
声音传得很远。
驴棚的木梁上吊着一盏马灯,刘枫在马灯下蹲在行军锅前给伤员烧开水。几个
极度疲惫的勤杂人员,和我拥挤在驴棚里的草堆上酣睡,鼾声和呓语此起彼伏。
从前沿下来一个小通信员,站在院里高喊:“上士,上士。”他跑到正房,掀
开门帘冲着满炕伤员盲目地喊了两句,又回到院里高喊。
刘枫在烧开水中一边沉思,他在想他从战士到团长的过程。为消灭敌人,为解
放战争的胜利,他在战斗中没有怕过死,把自己和战争的胜利是系在一起的。由于
自己的麻痹、大意,一时疏忽,失守154.3 高地,从团长又回落到炊事员。他不由
地笑了笑,是悲怆的笑。他想到小梅,想到失去了一个深爱自己的好姑娘。失落感
和空虚感使他心酸,他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他没有哭,只是暗暗地流着泪。
他从小梅又想到1945年的李瑞,当时他是班长,李瑞是连部文书,李瑞就敢说是他
在敌人重重包围中,把刘枫他们带回部队的,说话时他也不心跳,也不脸红?这人
哪——刘枫想到这里,他轻轻摇摇头,自语地说:“咳,想这些干啥?”
通信员问:“老刘,看见上士没有?”
“找上士干啥?”
“政委让他组织伙房的人去抬伤员,伤员都下不来了。”通信员的声音被躺在
草堆上睡觉的上士听见了。小通信员跑到隔壁院落去喊上士,喊的声音从隔壁院传
出来,驴棚里的草堆上发出极痛苦的声音:“哎呀,我的妈呀,疼死我啦。”
刘枫望着草堆问:“怎么啦?”
回答的是一声比一声痛苦的喊叫。
“上士,上士。”小通信员又跑回院里,刘枫问:“还没有找到?”
小通信员没有回答,可能有人告诉他上士在驴棚睡觉,他跑进驴棚摘下马灯,
往草堆上照了照,一把将呻吟的上士揪起来:“我操你祖宗,让老子把嗓子都喊哑
啦,你他妈的在这儿装死。伤员都下不来了,二号让你组织炊事班的人去抬伤员,
去不去在你,我可告诉你了。”他转身欲走,被刘枫叫住了:“等等。”刘枫问上
士:“你怎么啦?”
上士弯着腰,双手捂着肚子:“哎呀,我肚子痛哪!”
刘枫怀疑他是否真的肚子疼:“你忍着点,咱们去抬伤员。”
上士捂着肚子,一步一呻吟地跟着刘枫、小通信员和两名炊事员走去。
一条被摧毁的交通壕,躺在硝烟之中。刘枫他们抬着一副空担架刚进入交通壕,
一发照明弹划破夜空,将交通壕照得通亮。飞机投下3 颗炸弹,带着风声落在交通
壕两侧。刘枫喊道:“卧倒。”
3 颗炸弹几乎同时爆炸。小通信员晃晃头上的土,站起来愤怒地指着趴在地上
的上士骂:
“你他妈的喊个,都是你把飞机喊来的!”
上士趴在地上咧着嘴说:“哎呦,我负伤了。”
小通信员跳着脚地骂:“你他妈的喊让飞机听见了才投的炸弹!”
刘枫跑到上士身边,看他胳膊被弹片炸伤,问小通信员:“有急救包吗?”
小通信员骂骂咧咧地拿出急救包,给上士包扎:“老刘,咱们快走,他这又喊
又叫的,飞机听见还来。”
刘枫对上士说:“你在这儿呆着,我们先去抬重伤员,回来咱们一起走。”
10月15日黎明,我进入锦州时,巷战已经进入“冲刺”阶段。我从敌人的工事
路过,工事旁躺着一个国民党下级军官,他的腿可能被炸断了。他举着一块手表对
我说:“给你,求长官给我补一枪吧。”人都畏惧死,而他用手表换死。看来他是
相当痛苦的,否则他不会让人给他补一枪。
我没有理他,走过去我再回头看他,他苍白的脸,痛苦地还举着那块手表,祈
求地对我说:“长官,求求你,给我补一枪吧。”我终于有些同情他,他毕竟是放
下武器的俘虏。我走过去说:“你的表我不要,我也不能给你补一枪。你放心,会
有人来抬你的。我们优待俘虏,还会给你治伤。”他对我说的话不相信,仍然举着
那块手表在祈求我,他颤抖地说:“长官,求——你了。”他哭了。
“你不用求我,我不会给你补枪的。你等着我找担架来抬你。”我没走多远遇
上了担架队,告诉他们:“有个国民党伤兵,把他抬到绑扎所去。”他们把他抬走
了。
1 连在坚守突破口的反击中,只剩下17个人。战士的勇敢和自我牺牲的精神,
是被有形的和无形的力量鼓舞着,前仆后继,勇猛顽强,冲上敌人阵地。战后,我
问17个人中的一位幸存者:“倒下那么多的战友,你害怕吗?”他摇摇头,好像他
还在那拼杀中,他呆痴的目光看着我,张了几次干裂的嘴唇,说:“操他妈的,看
着我们的人被敌人打死啦,那时候不知道害怕,谁害怕、谁畏缩,他不是娘养的,
不是狗养的,是他妈狼养的!”几句粗话,却道出了为战友复仇,为消灭敌人,杀
红了眼,和敌人拼命了的心态。
听说1 师的2 连连长曹玉臣牺牲了,我到掩埋烈士的山坡找他,想最后看看他。
我来到山坡,看山坡上挖了一条又宽、又深、又长的壕沟,沟底铺上白布,烈士的
遗体静静地躺在沟里。我无法找到曹玉臣,问也没有人知道谁是曹玉臣。我站在壕
沟边上,看着码在壕沟里的烈士尸体,尸体上蒙上白布,填满土。就这样,有多少
母亲失去儿子,有多少妻子失去丈夫,有多少孩子失去爸爸,就这样,他们带着亲
人的眷恋走了,却把无穷的思念留给活着的人。
这些烈士绝大部分是农民,他们戴着大红花、骑着马,从农村走上战场。在战
斗中,他们没有别的想法,只想打倒蒋介石,保住分得的那几亩土地,过上有吃有
穿的日子他们就满足了。有吃有穿是生存的起码条件,为追求这起码“条件”的生
存,他们却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锦州被攻克后,南路增援的敌人被阻于锦西、葫芦岛地区,北路增援的廖耀湘
兵团则徘徊于彰武、新立屯一带。蒋介石认为东北野战军主力已向北票、阜新转移,
不会守锦州。因而强令廖耀湘率部与锦西、葫芦岛的部队,南北对攻收复锦州。据
此,东北野战军主力,速调辽西地区,围歼廖耀湘兵团。廖耀湘察觉东北野战军主
力正向他两侧集中,感到形势严重,重占锦州已不可能,做出向营口撤退的部署。
东北总部电令我们2 师速插营口,堵截廖耀湘从海上逃跑。我参加了魏大川师
长在撤离锦州的急行军路上紧急召开的营以上的干部会,传达总部电令:奔袭营口,
截住廖耀湘兵团从海上逃跑。魏大川师长说:“在战役部署上我们师属于外圈包围,
敌我势态不明,情况复杂,要准备随时与敌人打遭遇战。战机可能稍纵即逝,形势
在瞬息万变中,我们能否站得稳,顶得住,关系战役全局。所以要以最快的行军速
度到达指定地点。如果遇上小股敌人不要恋战;干部指挥要果断,决不能让廖耀湘
逃跑。哪个部队要是顶不住,放跑了敌人,指挥员就撤职,到军事法庭受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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