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过的“尸体”发出凄惨的哀叫(12)
1 月13日。这一夜,我是在前沿1 连隐蔽部里过的。隐蔽部里没有几个人,连
的干部接受7 班练兵时的教训,都到排里检查武器、弹药,检查战士着装,对战士
的腰带、鞋带、绑腿都进行细致的检查。那天夜里很冷,交通壕里坐满了战士,他
们穿着大衣抱着枪,默默地闭着眼睛。8 班长曹国友是全排年龄最大的,他坐在隐
蔽部的出口,拿着小烟袋向外喷着烟。炮弹爆炸的火光不间断地闪进隐蔽部,将他
照得一明一暗。他眯着眼睛,茫然地望着交通壕的远处。隐蔽部顶上吊着一盏昏暗
马灯,随着炮弹的爆炸声在晃动。隐蔽部顶上的土被炮弹爆炸震落下来,弥漫着隐
蔽部。我移到8 班长身边,他问我:“你冷不冷?”
“还能坚持。”我问他,“你闭着眼琢磨啥?”
“能琢磨啥。”他淡淡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反问我:“你参加过几次战斗?”
“参加过打锦州。”
“有啥感觉?”
我不知说什么,沉默了一会说:“有啥感觉,战争嘛!”
“你害怕不害怕?”
我没有隐瞒:“害怕。”
8 班长曹国友抬起脚让我看看新鞋:“这是我老婆给我做的,一直没舍得穿。”
“怎么穿上啦?”
“咳,这时候不穿啥时候穿?说不定穿不上了。我们班里的3 个人打锦州牺牲
了。他们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晃。”他对我说:“你睡会吧。”我看他闭上眼睛,其
实他没有睡觉,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外面炮弹在呼啸,曳光弹在黑暗的天空穿梭。我恐惧,听到每一发炮弹爆炸的
声音,我全身都在颤抖,我总觉得炮弹要落在隐蔽部上,要落在我的身边。我爬出
隐蔽部到战壕,战壕上空曳光弹交织,照明弹把战壕照得通亮,炮弹不间断地在战
壕左右爆炸,有几发炮弹落在战壕的边上,炸起的土块几乎把我埋了。总觉得敌人
看见了我,炮弹追着我爆炸,吓得我又爬回了隐蔽部。隐蔽部被炮弹爆炸震得往下
落土,马灯在摇晃,我心里的恐惧就像摇晃的马灯,随时都有熄灭可能。可我还得
装模作样地硬挺着,不能在战士面前表现出恐惧、怕死。可是我挺不住,炮弹一爆
炸控制不住地随着心里一收缩全身就颤。我的恐惧,使我无法回避,我还能见到我
妈妈吗?我想念我的妈妈,想念家里的人,想念乔小雨。
乔小雨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我在捕捉她那闪光的、含着深深情愫的大眼睛,
可我怎么也捕捉不到,总是不清晰的、模糊的。我从内衣兜里掏出那个花手绢,手
绢脏得已经变了颜色,把手绢包的那张叠的四方的纸拿出来,我默读着:“小苏,
我在想你!找机会来看看我,我有说不完的话要向你说,可见到你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只有激动。”这两行字我看了不知多少次,每看一次都使我激动,使我兴奋,像
一股暖流涌进我的心房,在发热,在激励着我,使我憧憬着什么……
我拿出小本,给她—乔小雨写了封寄不出去的短信:
小雨,此时你可能在梦中,你知道我在哪里?我在寒冷的战壕里,伴随着我的
是没有间歇的炮弹爆炸声,我们在等待着大战的出击。我可能永远也看不见你了,
在这大战中,我的胸膛很可能被敌人的子弹射穿,倒在护城河里,倒在突破口的弹
坑中。在那焦土下,和你给我的那个花手绢长眠在一起,结束我的生命。我还记得,
那是1947年,也是个下雪的冬天,你调离文工团后给我来了封信,信的内容是你的
勉励。就因为信的开头和内容是两种颜色的墨水,在“吐污水”运动中让我交代,
可我交代什么?恋爱?什么是恋爱?那时,我们还都处在朦胧状态中。文工团的领
导对你来的那封信,是经过层层审查后交给我的。我多么珍惜那封信,因为这是女
孩子第一次给我来的信。我是多么想把它保存下来呀!可我没有保存下来,是田副
团长给没收了。小雨,我们当时是在谈情说爱吗?不是。是我们在朦胧中的一种相
互好感,这种好感硬是被团领导、被舆论压制着,正因为压制才有今天的超越。
那次我给你回信了,那封信你是永远也收不到了,因为在审查信时被田副团长
扣押了。小雨,我可能和你永别了,我在等待大战的出击,在炮弹不间断的爆炸声
中,祝愿你——幸福。
小苏,可能是诀别的留言。
1949年1 月13日夜
我写完信,感到轻松了,好像我不是在战场上,是在充满生机的田野,是在蓝
天白云下的小溪旁,撩着水,听着涓涓的流水声……
猛烈的一阵炮击,把我从梦想中唤回,我听着炮弹带着尾音在隐蔽部周围爆炸,
把隐蔽部的马灯震得像秋千。我看到曳光弹从隐蔽部口划过,一闪即逝。我意识到
我和小雨是暂短的,是不可能的,我们之间隔着千重山万重水,不可逾越。我们的
相爱就像这曳光弹的闪光一样短促。我的失望把恐惧又带回我的心里来了。
战士们在交通壕里,迎着北风,迎着炮弹爆炸的闪光,是在睡觉吗?不,他们
都在各想各的心事……
我觉得好像哪儿都在落炮弹,我顺着交通壕爬到3 排。在3 排隐蔽部的马灯下,
副连长和3 排长刘春下五子棋。从副连长的面部表情上看出,已经输了若干盘。连
长王西尧和通信员小刘也来到3 排隐蔽部。王西尧蹲在副连长身边,伸手移动棋子
替副连长支招。副连长一拨拉王西尧的手:“是你下是我下?”几步,王西尧给
“支”输了。“臭棋!”王西尧把副连长挤走,他坐在副连长的位置上,摆好棋子
一撸袖子:“来!”
3 排长认真地说:“咱们带点奖惩,要不没意思。”
“好,你说吧。”
“输一盘一张饼,输两盘一条鱼。”
“行,来吧。”王西尧先走第一步。没走几步,王西尧输了。围观的几个战士
起哄:“连长输啦。”
“好。”王西尧回头,喊:“小刘,给他一张饼。”3 排长接过饼,顺手从挎
包里抻出一条新毛巾,将饼包好。
第二盘王西尧又输了。王西尧一边摆棋子一边说:“小刘,给他一条鱼。”小
刘从挎包里拿出一条炸鱼,递给3 排长。小刘看棋盘上出现了4 个子对2 个子的局
面:“连长,你的饼快没啦。”小刘刚说完,又被3 排长“吃”掉一个子。
王西尧:“小刘——”
“连长,你的饼没啦。”小刘把最后一张饼递给3 排长。
“把你的先借给我,赢了我还双份。哼哼,我就不信,你还成精了。来!”
“别来了,你一没饼二没鱼的,来什么?”
王西尧掏出一盒“骆驼”牌香烟,战士们一看:“连长抽这烟,给一支!”王
西尧抽出一支留下,把那盒烟递给战士:“这是团长给的,会抽的一人一支,不会
抽的别糟蹋。”
7 班长李胜在隐蔽部出口吃着饼和鱼。他对解放战士郭荣说:“吃吧,打起仗
来没工夫吃了。”郭荣用忧郁、惶惑的目光看着李胜。
“咋的,害怕啦?怕没用,人到啥时候说啥。”
郭荣从挎包里拿出张饼,慢慢地咬着,操着湖南腔说:“吃酒——就不怕喽。”
“咋的?”李胜将饼停在嘴边,“你在那边打仗都喝酒?”
“是喽,班长让喝。”
“真他妈的新鲜。那喝得醉醺醺还能打枪吗?”
“枪一响酒劲就没啦。”
“那不是白喝了吗?”
郭荣笑笑,边吃饼边说:“班长,这仗打下来,我要是立了功能改名字吗?”
“为啥改名字?”
“我不叫郭荣,我也不姓郭。”
“咋回事?”7 班长把饼停在嘴边。
“郭荣是地主儿子的名字。1947年秋天,村公所派地主儿子当兵,地主给了村
公所钱,把我抓来顶替地主儿子当了兵。我立的功不能给地主儿子。”
“对,你先叫郭荣,等你立了功再改!”
“是喽。”
棋下完后,3 排长刘春枕着双手仰卧在背包上,茫然地望着落土的隐蔽部棚顶。
王西尧躺在刘春身边,问:“还没有睡着?”
“炮弹爆炸震得脑袋老高,睡不着。”
王西尧将大衣往刘春身上拉拉,看他未脱孩子气的脸上浮着一层土,问:“你
19了吧?”
“19啦,咋的?”
“是不是想你媳妇哪?”
“没想她,就想打完仗回家伺候我爷爷。他那么大年纪了,有哮喘病,说不准
我都看不着他了。”
王西尧没有说话,他望着爆炸闪进来的火光。刘春问他:“你这时候想啥?想
不想家里的人?”
“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最想谁?”
“要说想谁,常常想起我的小妹妹。我到煤矿去之前,把小妹妹送到我姑姑家,
我背着她在河堤走,她一边哭一边问我:你啥时候有饭给我吃?一想起小妹妹就想
起她问我的这句话,我就难过。10年啦。”
“再也没见到?”
“没有,不知她还在不在了。这场仗打下来我要是死了,你到辽河边上的渔村
去找找。要是找到她,告诉她我死了,你就是她哥哥。”
“你死不了,你要是死了,全连也就没人了。”
“不说这个,说这个烦。”王西尧看9 班副刘中福在隐蔽部口,“9 班副,给
我们吹个口琴听听。”
“都睡啦,吹啥?”
“睡啥,这炮弹一爆炸震得脑袋老高,吹个曲子解解闷。”
刘中福被王西尧鼓动起来,吹起口琴。
悠扬委婉的琴声,在炮弹爆炸的间隙声中飘荡——寒冷的战壕,披着朦胧的月
光,蜿蜒在夜幕深处。层层叠叠的敌人工事,瞬起瞬落的曳光弹在护城河上空交织。
琴声带着乡音,倾诉着他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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